养尊处优的小姑娘低了头,半晌又忍不住的笑,她的良人,此刻正在对面,在她的身旁。她笑的愉悦又得意,全然不知接下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夏夜的风微凉,软软的拂过沧溟平静的脸,他笔直的站在煜和宫的廊檐下,已然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慕安收回漫无目的的目光,轻轻瞟了一眼沧溟微微颤抖的腿。
“主上最近如何。”她开口,语气像是陈述,却分明是问句。
沧溟略微诧异,他还以为让他站了这许久,一开口必然是兴师问罪呢。他转动眼珠,斟酌着道:“还可以吧……属下不知统领要问什——”
沧溟的话被一巴掌凌厉打断,他先是扶着嗡嗡作响的头缓了三刻,而后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站回原处。慕安收回手,将袖子放下。
“谁教了你这些敷衍了事的用词。”她垂下眼帘,靠在廊柱上,语气三分疲惫,三分失望,龙泉剑被随意的搁在一旁。贺莳存袖手而立,不远不近的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统领……”沧溟张了张嘴,却又闭上,欲言又止,手指攥紧衣角,又放开。慕安摇摇头,随即勾起唇角,一个凛冽的笑。
“竟是我错怪了你,原是你真正忠心了……我走了之后,统领的位置便给你吧。主上若是属意东歌,你便跟着主上。东歌毕竟对我太过尊崇,这样不好。”慕安语气淡漠,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或是坊间不真实的传言。沧溟愣了愣,待到反应过来这话里的含义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起来吧,我不配你跪,我——”
慕安抬头,望着檐下垂着的琉璃宫灯,长长的穗子摇晃起来,她便止了语声。三人一同望过去,却只有慕安,长叹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旁搁着的龙泉剑,纵身跃出了煜和宫,深紫色的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贺莳存微微张了嘴,半晌一甩袖子,匆匆离开了,沧溟依旧沉没在方才的震惊中,久久未曾动作。夜空中划过乌鸦粗砺叫声,黛黑的树影深深浅浅的印在远处,摇晃不休。
“大统领。”慕安长长一揖,而后抬起头来。眼前的人黑色披风,深蓝绣金纹的羽卫官服,左手按着剑柄,右手持一卷玉青帛缎,虽只有一人立于当地,却似千军万马之首,凌厉成一柄出鞘的剑。
慕安忍不住的出神——她曾以为,有朝一日她也能像祁肆一样,身着金纹黑裙,踏着墨色短靴,衣角一道麒麟印。她是翊卫首领,却不能守卫主上到底——忽然想起羽卫的前统领,死时不过而立之年,果然他们这些人,总要落个“死于非命”的下场么?祁国历任大统领,便没有一个能够活过知天命的年纪,而她还不是大统领,便也要“暴毙而亡”了么?
祁肆将修长五指展开,而后慢慢合拢,扣在剑柄上。风撩起他披风一角,他面无表情道:“慕统领果然好功夫,这样的时候也能神游天外。”
慕安则笑道:“我都是将死的人了,神游也不许么?”
祁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半晌没有说话,两人静默对立,最终还是他先开口道:“慕统领果然好本事。”语气没有半分嘲讽,像是很正经的赞许。
头顶似有老鸦聒噪不休,祁肆皱眉,一抬手便消了音。慕安赞叹一声,接过祁肆递来的帛缎。
她将锦帛展开,一边看一边摇头道:“您不必对我使什么震慑威胁的手段,不就是想让我死么?下一任统领我都选好了,如果不满意也随您调换……为何要杀公主?”
祁肆垂下眼皮,指尖有规律的敲打着剑柄,慕安哦了一声,又看了一遍。
“我本不该知道为何……可我就是想问一问。”慕安笑道,嘴上漫不经心的文件,脑中却百转千回。她本以为路上杀死的那个羽使分属六公子,没成想竟是老祁王的,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祁肆依旧沉默以对,慕安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一箭双雕?既除了她,也除了我……是么?”
慕安抬眼,笑吟吟的望进祁肆眼里。男子瞳孔幽黑,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古潭,一片死水,永恒沉寂。慕安望进那样的眼中,只觉有一点金光飘飘摇摇,在无尽的黑暗中,她一愣,脑内顿时轰的一声炸开,金光四下飞溅,散落无处。
待她回过神来,手中帛锦已经被抽走。祁肆淡淡的望过来,说了一几个字。
“守好你自己的本分。”
慕安怔怔的目送着祁肆远去,半晌没有动作。夜已黑的透彻,各处宫殿楼庭也都渐次沉寂下去。只有檐下挂着的风灯,只有那一点一点,仍旧在远处闪烁飘摇。
什么是她的本分?
是从小师傅教给她的,效忠祁王室,并为此不择手段丧心病狂么?
是进了宫之后那些手持钢鞭的呵斥,告诉她不许背叛,好好做事么?
还是那些月色下红帐底短促的惊叫,睁得大大的眼泛着青气的脸,她无数次穿梭在肮脏与血腥中时,早就知道她不能背叛了。不能背叛的是主上,是公子煜,而不是他们这些……与她毫无相关的人。师傅是什么?和他们一般,不过王室走狗。君上是什么?迟早要从那个位置滚下来,带着无数殉葬品,在轰然关阖的沉重黑暗里长眠的一身腐臭的垂暮老人。
她从来不被驯服,只是愿意为了他去死,如此而已。
什么是她的本分?其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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