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安不说话，算是默认，半晌又压低了声音道：“君上心机极重，日后万万不要让主上得罪了他，也不要……像我这样，入了他眼。”
说罢，慕安快步走开，留纪东歌在原地无言，远处祁肆袖手而立，眯着眼看着，不做任何动作。
不知从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箫声，似曾相识，像是小时山头林间，连祁师兄吹给她的那一曲桃花渡。孟徵静静的听，箫声时大时小，却逐渐清晰流畅起来，悠长的扬着，像是要将她拉出这个回忆场景。孟徵眼前一阵波澜，却像一滴水落入湖心，引起几圈涟漪，最终却归于平静。
再次投出目光，眼前场景却陡然暗了下来。
慕安卸去长剑，连同身上所有锋利的东西一起，玉骨扇合拢，被丢弃在一旁。她只着一身黑色中衣，赤着脚披着发垂头站在章淮台暗青色的地面上，灯火透过纱罩，在她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金吾卫很快闯了进去，风从洞开的门口送进去，扬起慕安垂落的发丝。纪东歌扶着手臂垂首立在门边，眼神哀戚，近处的刀剑碰撞出冰冷声响，远处金吾卫执瞿而立，围得殿台前水泄不通。满厅的人纷纷沉默着将手按在刀柄上，却没有一个人敢近慕安身三尺之内。
慕安于是笑了笑，很温和的笑了笑，苍白的肌肤似乎闪过一丝光泽。
“不必动手，我不会为难你们。”
光景闪烁，眨眼之间慕安就坐在了天牢里，这个传说中不能站着进不能活着出的地方。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阴暗潮湿，杂乱的稻草昏暗的烛光几只灰老鼠到处乱窜，处处散发着酸腐的味道。这里虽然简洁，但干净明亮，一床一桌一椅，床上还铺着厚厚被褥，桌上摆着精致烛台，除去森冷的玄铁栅栏，慕安险些以为这不是天牢。
哦对，还有若有若无的惨叫声。
慕安一哂，也就舒舒服服的躺下，舒舒服服的闭上了眼。反正她武功未损，正好趁此机会调养一下。自那夜回来，她还没有好好的休息过呢。
想起那夜，慕安心中仍是忍不住一痛，仿佛一闭眼就有满天的雨血落下来，浇她满头满脸，说是血冷似冰毫不在意——又如何能真的不在意。那些死在她脚下的亡魂，总在最深的夜回来寻她，而二妮儿——慕安懒懒的翻了个身，很快便强迫着自己睡去。想什么呢？人早已死了，尸骨未拾，还躺在那个雨夜赭色泥土里，只能在她累累罪孽上再添一笔罢了。
她很快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头一次醒时侍卫送了饭水进来，几小碟炒菜，一碗清汤，一个热气腾腾的白胖馒头，简单却精致。饭里也不知道有没有毒，反正慕安吃过之后倒头就睡，像是很久很久之后，她仍旧闭着眼，却被从沉沉的睡意中粗暴的拽了起来。
先是由远及近的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而后铁门上牛头大的铜锁轻轻的响了响，随后是粗重的铁链被抽走的声音，有人脚步极轻的进来了，然后很随意的坐在了床边。还有一个人，武功也不错的样子，安安分分的立在门边，一言不发。慕安一动不动的睡着，不肯睁眼。
半晌寂静，连呼吸声也不曾闻得，慕安将身体放松，鼻端送出悠长匀称气息，那人也不着急，只是坐着。
等了许久，一只手伸了过来，指尖微凉，在她颈边流连许久，最后也只是将一缕落在面颊上的发丝别在了她耳后。慕安睫毛微颤，而后被咸湿的水泽濡湿。
主上还是来了。
深重的走廊传来杂密的脚步声，不过只一会儿便剩了两个，其中一个步伐拖沓，另一个缓慢的跟着。
祁煜站起身来，看了沧溟一眼，打了个手势。沧溟会意，从衣襟前掏出一个小小的陶瓷瓶子捧着。那脚步声沓沓而来，最后停在门前。
“连城如何也来了？”老祁王带些沉沉暮气的苍老声音在牢狱间回荡，慕安心中一紧，随后就听到祁煜沉稳声线。
“儿臣来瞧瞧……毕竟是曾经……儿臣身边的人。”
老祁王掀起垂了几层的眼皮，环视了一圈，最终将视线黏着在沧溟手中捧着的那个小瓶子上。烛火跳动，在墙壁上打出昏暗阴影，祁煜也瞧了那小瓶子一眼，却没有解释。
“已经下了？”老祁王捻捻手指，问道。
“不曾。”祁煜躬身，面色有些犹豫。
老祁王不作表情，只是挥手，身后祁肆便走上前去，将手中托盘搁在了桌子上。一盅酒，一把匕首，一个黄纸包。
“这酒无毒。”他缓声道，而后便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祁煜对着老祁王行了一礼，半晌轻声道：“不过走的轻松一些，毕竟……”
老祁王似是沉思了一阵，才道：“是极，那就这样吧。”语气模糊。
祁煜过去，拿起小瓷瓶，拔开塞子，亲手将里面的粉末倒了进去。清澈的酒水顷刻间被染红，像落了血一般。瓷瓶落地，清脆的响声使榻上“沉睡”的慕安醒了过来。
一曲桃花渡落尽，箫声却未歇，这回换了鬲溪梅令，调子有些悲，孟徵并不很喜欢。她慢慢落下视线，忽然想逃离这场景。
不知说了些什么，慕安平静的举起酒樽，酒液微微摇晃，却没有泼洒出一滴。她抬眼，看定祁煜，祁煜微微扬脸，一言不发。
“主上。”她道。
“能否让东歌进来。”
老祁王撇开目光，点了点头，祁煜应了一声好。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是不许佩戴兵刃。
“君上，放她进来好么，您知道我没有反意的。”
老祁王阴沉沉的看了她一眼，就吩咐祁肆将纪东歌带了进来。纪东歌神色有些激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近了祁煜身前，跪下，而后将手中长剑托起。
祁煜指尖微颤，半晌才拿过。是龙泉剑，漆黑剑鞘上金色的纹路，在幽暗的烛光下火一般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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