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踉跄的脚步声，以及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扭头一看，刚刚赶过来的司徒毓又冲了出去。
然后是司徒骥的声音：“毓儿你方才吃了些东西——哎呀你慢些——”
孟徵将手抽出来，站起身环视了一周，捡起匕首扔到搁在墙角的铜盆里，自泡着花草的美人觚里倒了水冲洗。
指缝里仍然残留了暗淡的褐红，孟徵也不甚在意，将匕首在地衣上随意擦擦收起来，就走出屋子。
“你没事吧——”苏燮急急的上前，孟徵愣了愣，随即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你的箫……在里面，我忘记拿出来了……”
然后看向被司徒骥扶着的快要虚脱的司徒毓：“你看到了，现在还要跟我么？这个条件由你来定，不同意现在就可以撤销。”
“不……我同意。”司徒毓推开父亲，勉强但挺直了脊背的站着。
“好。明日便随我离开。”
“是。”司徒毓深深的躬下身去。
远处飞鸽扑棱着落下去，一抹夕阳镀在翠绿的树冠上，片片闪烁，逐渐模糊下去。
明黄的帘帐再次被掀开，冷峻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开，随着帘帐的落下又合在了帐内。一队侍卫目不斜视的走过去，盔甲上闪烁着热辣的银光，红缨随着步伐在空中摇晃。
盛宣怀听着耳边逐渐清晰的声音，快步走上前，恭恭敬敬的跪下叩头。年轻的君王停下交谈，疾步上前扶起他，然后将紧蹙的眉舒展开了一些。
“老师您来了。”
盛宣怀嗯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面站着的人。
玄衣墨裳，领口露了中衣白色的边。老祁王刚死，新祁王尚在孝期，祁国上下也是一片素白。
帐内正中摆着案几，上面平铺着暗黄色的羊皮，旁边摆着五色的笔。
“红卫，蓝梁，黑祁，黄晋，绿黎，黎现在还归顺于晋王室，手中二十万重兵陈列在我们左前翼，说明王室放弃之前的策略，不打算隐忍了。他们尚占着正统的名头，晋王一旦指使黎侯打出清君侧的大旗，原本中立的卫便会立刻攻击我们……”祁煜手执彩笔，在地图上拉出长长的箭头来。
盛宣怀却摇摇头。
“那是你那些谋士想出来的吧？说你怎么看。”
祁煜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觉得，黎侯与晋王室一定会……”
“报——”
帘帐掀开，祁煜扭头去看，却是报信的裨将。祁煜伸手接过一个小小的竹筒，上面竟封了三道火漆。
“是什么？”盛宣怀蹙眉。
祁煜将纸条抽出，看了一眼，就递给盛宣怀。
“刚准备不久的绿笔也用不上了。”祁煜将桌上的绿笔撤了下去。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黎侯乱，灭。
可就是这四个字，搅动了原本就蠢蠢欲动的一汪风云，也打破了最后的安宁。
与此同时。
孟徵捏着指间轻飘飘的纸条，与纪东歌大眼瞪大眼道：“全死啦？”
纪东歌答道：“没有，二百七十三口，处死二百零九人，其余三十二人流放，十八人充作奴籍，十四人充为官妓。”
孟徵怔怔的，眼前一闪就是血流漂杵的场面，头颅滚落一地，死不瞑目。
于是她脱口而出：“那邹宇和沈月月呢？”
纪东歌一愣，复而摇头道：“没有这两个人。”
孟徵哦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是自己忘记了。
身后司徒毓走上前问：“什么时候启程？”
孟徵回头，便将黎侯反叛被镇压，诛杀一事与她说了，并问她有什么看法，颇有些校考的意味。
司徒毓仰头，望着天空出了片刻神，随即垂眸答道：“卧榻之侧，岂能养虎。”
孟徵哈哈大笑，与她想法倒是无二致。
这些年黎侯对晋王室都是恭恭敬敬的，丝毫看不出一点不敬来，就连爵位也甘守着一个侯，晋王室却容不得他手握军权，终于下手了。但——苍蝇不叮无缝蛋，一定是黎侯或是他那个世子露了端倪出来，便被王室抓住，诛了全族。
“我想去游历山水……踏遍万里锦绣山河。”孟徵忽而道，并作眺望状。
司徒毓慢吞吞的看了她一眼，说“马上，最多一月，这万里锦绣山河便会被四国的铁蹄踏破，到处硝烟弥漫，生灵涂炭，您却要去游山历水逍遥自在？”
孟徵表情一僵，随即看了司徒毓一眼，眼神中若有深意。
司徒毓立刻垂头道：“属下僭越。”
孟徵悠悠的叹了口气，而后无奈道：“我没想到，都死过一回了，还是……放不下啊”
“那就去追。”司徒毓语气平淡却含了一丝笃定，果然之前是为了做样子才装的那样恭敬——空有属下之名罢了。
孟徵也不甚在意，反正这人大抵不会害她——这是她的直觉。
孟徵以臂做枕，却讲起了另一件事：“小时师傅待我最是严厉，动辄打骂……不过其实他对谁都这样，我那几个师兄也是如此，除去大师兄。”
她慢慢的说，也没什么条理，只是想起什么说些什么，司徒毓和纪东歌也就安静的听着。
“其实哪里是大师兄……原先的大师兄死了，为他而死，他却占了人家名头，来了衡禹山，他是祁煜。那次师傅又要罚我，忘记因为什么，总之是他拦了下来，从那时我就知道他不同……他当然不同，以前从无人能拦得师傅，他却例外，名义上的师傅……呵。”孟徵闭上了眼，因而没有看到远远立着的苏燮，忽然走了过来。
“但我喜欢这个大师兄。师傅的意思我清楚，培养一个皇子的侍卫兼侍婢罢了，所以他让我睡在他房外……原先还说脚踏来着，让我跟着他，寸步不离，因为他的过错而罚我……可大师兄，大约是真的将我当做小师妹了吧……”
“他对我那样好，你都不知道……人生中忽然出现的，第一次有人对你好，是多令人……难以忘记的事情。我开心极了，我以为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我开心到忘记了什么才是事实，事实是——我逃不过那样的命。”
“可那又能如何，我不在乎……不在乎……直到我死，都没能逃得了这样……这样……可我终究是没死。师傅也许是老了，也许是觉得我失去了原有的价值——无需对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横眉竖眼。”
“不过那有怎样……忘记的感觉真好，可他偏要找来……他试探我，对我好，我几乎分不清，那是什么……愧疚么？喜欢么？还是……”孟徵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出来什么。
苏燮忽然悄无声息的拥住了孟徵，狠狠地。孟徵睁开眼，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什么其他动作，只是垂手而立，被苏燮的动作带着向后仰了仰。
苏燮比她高了半个头，此刻低下头，正好将气息喷在孟徵脖颈上，微热，有些湿与燥，他声音极低，却让孟徵听的清清楚楚。
他说：“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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