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沐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重重摔在地上。对面明黄身影向后一仰，摔下了马。万箭齐到，而纪东歌因为逃离了射程范围，得以毫发无损。
阮和是死了，死的猝不及防。戚沐也死了，万箭穿心，就在刚才，在她眼前。
孟徵只觉脸上一凉，她抬手一摸，眼角却干涩疼痛。孟徵纵马，慢慢的走出去十几步，离戚沐不远的地方。她死的，极惨。无数箭从她身体穿过去，插在地上，将她的身体支起。她的头微微侧着，惯常带泪的眼角眉梢，却充斥着笑意，表情凝固在那一刻。
其实孟徵见过她那个武器，虽然小巧，威力却堪比床弩，是阮和重金给她买的，嘱咐她不到危急关头万万不能使用——她身体瘦弱，承受不了那弩的威力，换做纪东歌或许还能一试。
孟徵扬声吩咐纪东歌，将阮和带过来。万众寂静，都看着她动作，对面的人还在乱着，也无暇理会他们。
孟徵用手从戚沐的肩头抚过去，一寸一寸，所过之处，箭头化灰，鲜血凝固在衣服上。雪又大了起来，一片一片的飘洒下来，孟徵将两人放在一起。
“你回去。”孟徵不回头的道。
纪东歌不动，只是眼眶泛红的攥起拳头。
“纪东歌，回去。”孟徵淡淡道，手掌按在地上。
纪东歌咬了咬牙，一步一步的退了回去。
孟徵淡淡的想，原来人在特别的时候，都会与平时截然不同，真难想象，戚沐那样娇小爱哭，平时那样胆小的人，会为了阮和——这是她这一生，杀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晋君。
火从指尖蔓延出来，近乎透明的颜色，一点猩红，裹着一层淡金，哧得一声，火苗淹没了戚沐和阮和的身躯。
后面一片失声，司徒毓几乎失态的大喊：“求你别——”
她总算知道她这几日的不安焦虑来自何处了，也知道孟徵要干什么了。
孟徵起身，抬手，手中火苗跳跃。她回头，看了一眼祁煜，嘴角露出一点笑容。
祁煜只觉得身体僵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子衣袍烈烈鼓动，漆黑的瞳孔镀了一圈金灿灿的边缘，将眼白吞噬，唇色火红，面色雪白，独自一人站在两军之间，微笑着看他。
司徒毓跳下马，跪在了地上，手指掐诀。
孟徵已经回头，一个纵身便站在了敌军阵前不远处，金光从她脚下乍现，随后蔓延，环绕，游走。
司徒毓喃喃：“你居然……血阵……你怎么会……”
那边孟徵却在一步步的往前走，在一片杀声中，浅浅微笑，那火蔓延的极快，所过之处冰雪消融，草皮烬余，一片荒芜。像是修罗地狱，火舌一卷，战马嘶嚎，人无声无息的倒下去，如风行草偃。
前面黑压压的人马被大火包围席卷，顷刻之间，万余生命成灰。
孟徵站在大阵中心，金光熠熠间她举起了手，看起来有些茫然。
指尖，从指尖开始。微红，透明，似最完美的水晶雕塑，血管里淌着细小的血流——看的一清二楚。孟徵将眼前飞舞的凌乱发丝拨开——束发不知何时散了——孟徵忽然一呆。
她拈起一缕发丝，看着本该漆黑光亮的颜色，在发尖处，赫然变成了银色。
她这是要变异了么？
盛宣怀若是看到，大抵是会开心的吧，他所想祭出的武器，终于成了真，一片燎原火，燃尽了无数生命，或年轻或壮年。
孟徵不敢回望，只能望着对面已然溃不成军的卫晋大军。火光金光仿若三生河，彼岸是惊恐万分的熙攘鬼魂，她在河中漂浮，身后已无退路。
依稀中听到很不一样的司徒毓声音，有些绝望的空灵，不知怎么，就觉得那一定是她的声音。
孟徵微笑抬手，金光乍现，在远处，几个高踞马上早已屁滚尿流的家伙被笼罩进去，片刻便了无踪迹。光与火是不一样的，梦织诀里讲，火可吞噬生命，光可吞噬灵魂，使人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
她抽取过很多人的灵魂，也感受过各种不同的灵魂，却是头一次这样真是的触摸到自己的灵魂。正在流逝的，自己的灵魂。
那些燃起的火光，都是她正在飞速消耗的自己的灵魂，不久之后她就会同晋军卫侯一般，尸体都留存不下——永世不得翻身。
对面群龙无首，孟徵慢慢的笑了一下，祁煜会很容易接手吧。天下终归一统，大祁王朝……帝后鸾凤和鸣……贺莳存一身素净宫裙低眉不语的婉转模样和初见时花花绿绿的小姑娘在眼前交错，一闪而过。
孟徵三千青丝已尽白，像附着着流转的月光一般，脸色白的透明，指尖火苗一簇一簇的冒，裙角燃起朵朵火花来。天上猝然下起雪来，孟徵抬手，看硕大雪片飘摇而下，却在离她手指一寸的地方，哧一声化作水汽，在空气中蒸腾不见。
身后传来声音，像远古时候的巫咒，孟徵的脑海中一阵一阵的混沌，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她被迫转过身去，身体随着一寸一寸的转动，发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音。
司徒毓竟然走进了大阵之中！
金光忽明忽灭，一下又盛极，司徒毓白色的衣袍在雪与火间翻飞，袍角白泽暗纹竟然……豪发无损。
司徒毓远远的走过来，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她在笑，笑的泪流满面，瞳孔中金光熠熠，符文流转。
她没有张口，声音却清晰可闻。
她说：“我骗了你很多，但你真的是我的姊姊。我有很多没有告诉你的事情，但那都不重要了……”
“影天生就要替神女去死，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呢……不过我还是感觉到了呢……”
孟徵很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发觉周身的空气越来越粘稠了，沉甸甸的压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就只能看着司徒毓，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她能看到——司徒毓的灵魂在流失。
“你用了那三个条件是么……我父亲应该已然到了……”
“再见……再见……”司徒毓紧紧的抱住孟徵，喃喃的重复。
孟徵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蜂拥而至，湿漉漉的灌进身体，火愈发大了，雪也愈发大了。
孟徵就在此刻，沉沉的陷进了一片黑暗，生死不知。
史书记：
景泰元年冬，睢原一役，无所损，唯时任大统领焚其兵卒以万计，余皆归顺于朝。
自此诸国毕，四海一。始帝宣和重整法度。
左相司徒毓卒，追为靖安侯。大统领孟徵卒，帝甚哀，以民妻礼服齐衰贰年，天下为之奇，皆称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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