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
祁煜斜倚在一株合欢树下,一袭单薄玄衣,看到远来的人时,挑眉笑了笑。
盛宣怀微微俯身行礼,而后道:“陛下今日选妃,怎么还在这里。”
祁煜直起身来,残余的露水打湿了肩头,他却浑不在意的道:“朕还以为,爱卿又要讲朕无帝王之仪。”
盛宣怀低头道了声不敢。
祁煜又道:“三年前,朕单追封了司徒,并未追封孟徵,爱卿可知为何?”
盛宣怀凝目,眉心微蹙,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总觉得她当会回来……不然还选什么秀?”
盛宣怀沉默,半晌才道:“您也知道,大统领当是……尸骨无存,灰飞烟灭……左相不也是如此么?”
祁煜神色未变,眸中却隐隐疯狂,他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盛宣怀望着年轻帝王离去的背影,有些担忧的叹了口气。
身旁缓缓行来一个女子,妆容华贵,仪态端庄,穿蹙金百蝶穿花湘妃裙,梳高髻,满头珠翠环佩叮当,带来一阵淡淡的香风。
盛宣怀回身,微微一愣,而后笑着行礼道:“贺贵妃。”
贺莳存也回礼,神色有些奇怪。
“三年前我与大人也在这里,也似乎是相似的场景,看着陛下远去……何其相像。”她笑道,嘴角弯起,温婉而平和的笑容,恰如其分的合适,不多不少的弧度,笑意弥漫不到眼角眉稍。
她有了名分,她成了这后宫最尊贵的人——至少现在还是。她可以笑不露齿,行不曳裙,八面玲珑的处理所有事情,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可是……同这后宫的所有人一般,她依旧还是——形同虚设。
先以丧期为由不进妃嫔,丧期一过,便无法拒绝四面八方塞进来的美人了,于是一股脑儿的——贵妃不掌凤印,却统六宫,四妃九嫔——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她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贵妃操持选秀多日,相必是累了。”盛宣怀口吻似家常,语气轻快,看着贵妃忽然露出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疲惫,有些莫名的了然……与同情。
贺莳存懒懒的想着,她应该客气一句譬如都是为陛下做事,大人您更辛苦些——可她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忽然——像是泄光了全身的气,什么都说不出来。
“昨个纪统领从怀仁回来了。”
“怀仁?”贺莳存看向盛宣怀。
“就是原先的晋都,纪统领三年前去那儿接任府尹,副统领的位置却还一直留着。”
贺莳存点头哦了一声,也无心去想礼数之类的繁杂事情了,只是想——盛宣怀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
她又想到,这三年也没人提——没人敢提,关于继任大统领的事情——那个人,那个人她确是走了,却处处留着磨灭不了的痕迹,飞扬跋扈的提醒着所有人,永远忘记不得。无论是三年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还是如今空悬已久的大统领之位,还有皇帝离去的背影。
她又好像确是从未离开,那个女子。
“臣先行告退,娘娘……”
“大人慢走。”贺莳存微微俯身行礼,仿佛在那一刻又找回了自己的面具,完美的覆在脸上,恰到好处的温婉与微笑。
盛宣怀也不再客气,选秀大约是要开始了,这位贵妃想来也不能久留,不如先走一步。
选秀的确很快开始了。
略微滚圆的大监领着一长串莺莺燕燕走进了大殿,祁煜高踞座上,嘴角一丝笑容,眼神笼罩在她们身上,却像是透过她们,看着另一个世界的人。
祁煜垂眸,淡淡的看着,她们穿着一样的石青宫裙,梳一样的螺髻,簪一样的绢花,很老气的颜色,有些显老。
他想,无论什么老气的颜色,换做她来穿,便没有能压下她艳色的罢。他又想起那回她穿的耦合色,仍旧鲜明的在他眼前旋转。
殿门大开着,忽一人从外面进来,拖着长长的裙摆,面容模糊。祁煜猛的坐直身体,待那人显露面容才发觉——是贺莳存。
贺莳存告了罪,便坐在了他身旁。
“臣妾晚来,还望皇上……”剩下的话,淹没在了祁煜的怔愣中。贺莳存今日一袭百蝶穿花湘妃长裙,外衫透明的若隐若现,掩映着雪白的肌肤——她从来不会这样穿的,他怎么会——怎么能恍惚。
阶下莺莺燕燕跪了一地,嗓音娇嫩如黄莺呖呖,拿捏着刻意的娇媚,与贺莳存后来的温婉也不同——自然和她也不同。
她啊……
祁煜想,她总是与人不同的。第一次见时的场景已然模糊不清,唯独她的嗓音,如缕刻金石一般,深深的刻在他记忆深处,永不磨灭。
跟在老头儿后面的小小的她——那是老头对她可严厉,却也不见她畏惧,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狭长眼眸,没瞪大就小小的眼镜,冷漠的看着人——她从老头身后走出,平平的看着他,那时她与自己还一般个头,瘦瘦的小身板,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
她开口问:“你是谁。”语气平平板板,声音在稚嫩中夹杂了凌然,像是马上就要破土而出的一柄剑,带着金属的意味。
老头好像呵斥了她一句,让她注意尊卑礼节。当是尚且小小的慕安握紧手中的剑,扬了扬脸,冷冷的道:“打不过我的人,不配与我谈尊卑!”
他当时并不能暴露身份。
初见的她与后来一点也不一样,锋芒毕露的,对他也凶极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转变,总之慕安后来……也算是一个对他百依百顺的温柔小师妹了。
祁煜想想就好笑,他竟然用温柔这个词,安在她头上。想她当年刚进翊卫的时候,真真就好像一把剑一般,威芒慑人,以武力服人的小女孩——她还曾是个杀手。
她第一次出任务,他还托了飞鹤山庄的人照顾她。
想到飞鹤山庄,祁煜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贺莳存,却看到贺莳存也同时望向了他。
贺莳存温温柔柔的问:“您可有中意的,我教大监递了牌子来与您瞧瞧可好?”尽管这是她第三次询问。
祁煜回过神来,先瞧见下面依旧跪着的已然东倒西歪作弱柳扶风状的女子们,没来由的就不想让她们起来了。他又想起慕安,她也曾跪着,跪在雪地里,似一株傲然的梅,斜逸于一地碎琼乱玉之中。
他这样想着,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有流畅线条苍白颜色的下颌的弧度,轻轻的扬着,似初见时一般。
贺莳存眼瞧着皇帝又开始发呆,心下无奈一叹,又有些悲哀——她哪里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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