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途中脚踩了一只鸟,就那么过去了。”
“鸟?”朱芮晨更是愕然。
紫曈满面忧虑:“朱大哥,我怕是犯了大错。我方才口无遮拦,将姜梓来袭击我的事说了,激怒了小白,现在绿芜山庄上恐怕已送了无数人命,善清宫与正派之间讲和的机会,就这么葬送在我手里了。你快赶上去阻拦他一下吧。”
朱芮晨神情正经了下来,一时沉默不语。昨日万山岳连同庄上众高手都被调离,就给了姜梓与万蓉嫣机会来袭击紫曈,今早小白回来便被激怒去大开杀戒,这些都是巧合么?
紫曈见他不语,又道:“朱大哥?”
朱芮晨看看她,心知事情已然无可收拾,又何必累得她忧虑不堪,便道:“阻拦?我怎么过去阻拦?有本事你再弄只鸟来给我……罢了,即使搭上一座鹊桥,我也没有力气过去找他了。再说了,哼,我朱芮晨这辈子再也不会听你的了!”
紫曈一怔:“你说什么?”
朱芮晨盘腿而坐看着她:“你记不记得,在吉祥镇外,你去找颖慧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紫曈回忆着当时情景,只记起当时被他强吻了一下,心下不禁一窘。
朱芮晨全然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眯眼说道:“不是你想的那会儿,是你打了我一个耳光之后。”
紫曈这才想起,那时自己怒不可遏地指着他道:“以后再别让我见到你,不然我一定要了你的性命!”不解问道:“你……提起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芮晨透出几分愤然:“我自是想说,你当真是有办法要我的命啊!我这是头一次听了你的,将你留在这里,便让你险些受辱于姜梓,又险些被万蓉嫣所杀。你且说说,如果他们中有个人得了手,我还有什么颜面见小白?到时我以死谢罪都不顶事!”
紫曈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这个意思,叹息道:“那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不能怪你。”
“这不是你说不怪就不怪的。你还在想什么讲和?哼哼,卓红缨那小姑娘说得对,讲和个屁啊!”
朱芮晨抱起双臂,满面都是气愤,“姜梓与万山岳这种败类就是该杀个干净!谁看不惯,就都陪着他们死好了!我们善清宫,怕他们何来?!”
他此刻也一样忍无可忍,也一样想去发泄,既然得知局势无可收拾,干脆就放任秦皓白去替他发泄一通好了。
同是习武之人,再怎样谨慎理智,总还是有一份豪气在心的。
紫曈这才想起卓红缨,忙道:“你从下面上来,有没有……看见红缨?她已然……已然死了么?”
朱芮晨变为一脸讥诮戏谑的笑意:“死了啊,那小姑娘摔得不成人形,全身都散了架,就只剩下一张嘴巴。你当我刚刚来此,是从谁那知道了姜梓与万蓉嫣袭击你的事?自然就是听她剩下的这张嘴巴说的了。”
紫曈高兴得几欲手舞足蹈:“她没死,太好了,她真的没死!多亏有你们在。是你们谁救了她?”
“这事晚点再讲给你听。”
“那……小白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又是被谁救走的?”
朱芮晨打了个哈欠:“这事也晚点再说,我爬了悬崖累得很,你就让我歇上一会吧。”
紫曈只好耐下性子,不再动问。
朱芮晨静静闭目休息了一会,忽然又道:“以后别叫我什么‘朱大哥’,难听死了。直接叫俩字‘大哥’。善清四公子,我是老大,小白、颖慧和菁晨都叫我大哥,你身为小白媳妇,也要随着他们守这规矩。明白了么?”
紫曈呆愣了片刻,心下漾开一片暖意,忍不住欢然而笑。自己这就真成了“小白媳妇”啊。
回思着方才情景,想起那忘情一吻,心底又升起丝丝甜蜜。不管怎样,自己总算等来了他,总算见到他无恙归来。什么化解矛盾,什么杀伤人命,比起他平安回来,又算的了什么?她又不是圣人,想那么多做什么……
瑟瑟山风吹过,那半截绑在杆子上的细绳静静随风飘飞。
一个人走来了山崖对面的吊桥桥头,朝对面望了望,将手握在了吊桥的机关手柄上。
等待期间紫曈已为自己的手伤重新包扎,又服了治疗内伤的药品。终于听见机关响声,那座垂下去的吊桥缓缓较紧,升了上来,搭在了这端石台上。
朱芮晨起身掸了掸衣服,朝对面高声道:“颖慧,你小子来的真慢!害我等了这么久。”
紫曈朝对面看去,果然看出静静矗立在绞盘旁的人正是陆颖慧。当下与朱芮晨穿过吊桥走去,渐渐看清了陆颖慧那一如往日温文尔雅的模样,心中一阵亲切欣喜,快步上前道:“颖慧哥哥。”
陆颖慧淡然笑道:“你没事就好。”
紫曈察觉到他神色中有着一丝不同于从前的东西,似是淡淡的苦涩哀伤,又似隐隐的无奈尴尬。心中蓦然失落,才想起颖慧哥哥也与从前不同了。他的那次冲动表白,即是覆水难收,那寥寥几句话已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界线,令他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份自然了。
一行三人向庄外走去,朱芮晨问:“外面来了多少人?”
陆颖慧道:“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朱芮晨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当先走去。
紫曈问:“鲁常身他们也在外面么?他们来了,竟然不进来阻止小白杀人?”
陆颖慧道:“因为他们明白,眼下他们若要动手,立时便会引发与善清宫的一场大战。”
紫曈听了这话,便明白外面一定已是善清宫与正派中人对峙的场面,心里隐隐不安。随即想起那日见到陆齐声毒发身亡,说道:“颖慧哥哥,令尊的事,还请节哀。”
陆颖慧微微颔首:“我都曾领了皓白去杀他报仇,自是早已做好了见他死去的准备。只不过,这次的事情蹊跷,究竟是谁对他下的手还需查明。对方的目的一定是针对善清宫。”
他说得从容淡然,紫曈却可敏锐地从中觉察出落寞。即便从前已没了父子之情,但得知亲生父亲是在已然彻底悔过、有心补救的时候被人谋害而死,他又如何可以淡定处之?那个杀父仇人,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没走几步,紫曈便见到一具绿衣尸体倒在一旁,尸体双眼翻白,口鼻之外淌着一大滩鲜血。紫曈脚步就是一滞。面前的庭院中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身穿绿衣的尸体,鲜血淋淋漓漓洒的到处都是,有的尸体还断了手足或是头颅,场面极其惨烈。
紫曈曾为无数人治疗过外伤,本不是个怕见血的人,但面前的场面却无法令她视若无睹。这些人,可都是因为她而被杀,而刚刚亲手制造了这惨烈场面的人,是那个为她深爱的人。
紫曈不自禁地手足震颤,面无血色。
“把眼睛闭上吧,我带你出去。”陆颖慧向她伸出手来。
紫曈缓缓摇头:“这些人都是因为我死的,他是为了我杀这些人,我若还连看都不敢去看,还有何资格追随他呢?”
陆颖慧静静点了点头。两人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一路看到各种死状的尸首,男女老幼都有,有个年纪仅在十二三岁的少年被抛在屋檐上,鲜血好似暴雨之水,顺着房檐如注淌下。
紫曈初时看得心惊胆战,后来则越来越觉得胸腹中烦恶气闷,几欲呕吐。她与秦皓白是经历了不少苦难,这些人都曾帮助万山岳对折磨他们尽过一份力,可是,如此沉重的杀戮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义之举。
紫曈越走越是迷茫,心底不住暗问:我们这是在做什么?这么做真是对的么?报复泄愤,以恶抗恶貌似也有几分占理,可是……真的需要杀这么多的人么?
终于走到了那座最宽敞的第二进院子,朱芮晨正站在院子出口这里等着他们。上次见时这座院子里还站了二百余名豪杰,现下却空空荡荡。一身墨色的秦皓白孤零零地站在院子最中间,手里提着万山岳的一支银钩,跟前躺着两具尸首,左边一具是万山岳,右边一具已被拦腰斩成两截,正是姜梓。
紫曈朝秦皓白一步步走过去,动作机械,脚步僵硬。那个为她深爱的人转过脸来看向她,脸颊边还挂着些许血迹,他唇边挑着一丝冷笑,黑亮的眼眸中满是快意,那是手刃仇人之后的快意,是肆意泄愤之后的快意,却也是恶魔一般、透着森森邪气的扭曲快意。
没错,他是在享受这种杀戮,这绝不仅限于复仇泄愤,他的情绪之中,显然有着单纯对杀戮的享受。
紫曈在这一刻深深震惊,自己钟情于他这些日子,眼里时时都只看见了他的好处,竟全然忽略了他的这个个性。当初他杀光汇贤居的弟子们只是为了自卫么?杀尽陆齐声的弟子们只是出于相救陆颖慧的焦急么?以他的本事,明明无需要人性命也可达到目的,他又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对人下了杀手?
紫曈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直面一个事实——他的的确确如陆颖慧所言,有着漠视人命的一面。甚至更可怕的——他骨子里便有着对杀戮快感的追求。
自己一直将他视作仙人,却忘记了,仙人与恶魔,似乎只有一线之隔……
朱芮晨见到紫曈煞白的脸色,以及走上前去的机械脚步,便猜知了她的心中所想,不免为她隐忧:这丫头是至此才看清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小白,她会因此想不通,因此犹疑么?
紫曈走到秦皓白跟前,忽听脚边传来一声呻吟,低头一看,那姜梓的上半截身体居然还未死,翻着眼睛瞪视着她,正挣扎着手臂向她缓缓爬过来,断折的腰腹间正有血粼粼的肚肠流淌而出。
紫曈看着他满脸血污、怪眼圆翻的样子,直吓得浑身发抖,连退步逃开都忘了。
秦皓白用手指轻挑着银钩,朝她递上来:“要不要亲自动手?”
紫曈慌忙摇头,眼看着姜梓的手就要扯到她的裙摆,她吓得几欲昏厥,却一步也挪不开。
秦皓白银钩一挥,斩断了姜梓伸向她的那只手。姜梓闷哼一声,俯卧在地不再动弹,而那只手却似尚有生命,竟还是缓缓收拢,揪住了紫曈的裙裾,情景骇人之极。
秦皓白脚尖一挑,将那只断臂远远地踢了开去。紫曈再也忍耐不住,转过身去剧烈地呕吐起来,直把黄疸水都吐了个干净。
秦皓白将银钩丢弃到万山岳的尸身上,过来拉她的手。紫曈却在被他碰触到的那一刻,全身一颤,下意识地缩回手来退了一步,满面惊恐地看着他。
秦皓白显然吃了一惊。她此时的目光中除惊惶之外,更有着一份如对魔鬼的排斥与抵触,令他深深震撼。
他清楚自己的个性,经历了为母亲嫌弃冷落的童年,又经历了少年时的那次剧变,他的个性里早已有着根深蒂固的自暴自弃,他做事从来只依着直觉判断对错,懒于深思熟虑,算不上有什么原则,也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会被紫曈这样的善良女孩爱上,是他从未想到过的事,单纯如他,本以为被她爱得如此深切,自己的一切便已经为她所理解,为她接受,哪想到眼下还会面对这样的一道鸿沟?
秦皓白一时心惊胆战:她莫不是在后悔了?
陆颖慧与朱芮晨见状也跟着一惊,他们都知道,这两个人已经一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如果在眼下这事上生了分歧,该如何是好?而眼下这个分歧,还明显是个不好逾越的鸿沟。
紫曈见到秦皓白眼中的震惊,猛然清醒了过来,明白是自己的反应刺激到了他。心里毕竟早已对他情根深种,哪会那么轻易便对他彻底排斥?紫曈心下歉疚,伸手向他的手握去。
秦皓白却将手一缩,退后一步,面色平淡道:“你犹豫了么?现在反悔,还不晚。善清宫的人与其他正派中人都在外面,这正是你反悔的最后机会。”生无可恋的秦少主震惊过后,就又开始自暴自弃。
紫曈静静望着他,看着他脸颊边挂着的那抹血迹,迅速回想着从前与他一同经历的一幕幕。面前依旧是那个为她所爱的人,他没有变,自己会为他的嗜杀震惊,都是因为自己往日刻意完美化了他,选择忽略了他的缺点,这根本不是他的错。
没错,仙人与恶魔仅有一线之隔,但自己既然爱上的是他,他究竟是仙人还是恶魔,真的那么重要么?
秦皓白见她久久不语,又开口道:“你要想好。走出这道门,便要选定立场,因为善清宫与其他门派之间,已然大战在即。”
紫曈现出平静地微笑,缓缓道:“为什么我吓了一跳,你就会觉得我犹豫了呢?我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住了又有什么奇怪?你这么说,恐怕是你自己又在打退堂鼓了吧?”
秦皓白一怔:“什么我打退堂鼓?”
紫曈笑得娇俏,粉面含嗔:“你一定是又在想什么借口要撇开我了。原来一口咬定为我安危着想,就不肯承认对我心意,现在见到大战在即,你就又想将我遣开,又想自己去送死了是不是?哼,这回的托词还要硬归到我头上,说什么是我犹豫。你哪来的那么多的鬼点子!”
秦皓白未想到她一下子拐到了这个思路,倒打一耙,完全无言以对。
紫曈上前抬手在他额头上狠狠戳了一指:“你可别忘了,上一次你不肯对我明说,换来的可是我在二百多人面前打了你一个耳光做惩罚,这一次你再打退堂鼓,再想找到托词撇开我,可要小心我下次用更狠的法子对付你!”
秦皓白望了她一会,忽地哑然失笑,点头道:“好,算我怕了你。这世上除了义兄之外,我对你最是敬畏,你满意了吧?”
说着过来拉了她的手,向外走去。紫曈目光落在与他相握的手上,满心暖意充盈,自己确实没有选错,管他是善是恶,是仙是魔,能与他团聚,才是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
他是恶魔,自己便随他去做恶魔好了,即便将来要堕入地狱,要万劫不复,自己也要去陪他,又有何不好?
陆颖慧与朱芮晨也都跟着松了口气。
朱芮晨满心佩服,这丫头竟然如此之快地转过了弯,还寻到了这么个由头将一切揭过不计,当真手段高明。他摇头感叹:“我这个弟媳妇真不简单,这样聪明的丫头,怎么就看上小白了呢?”
陆颖慧欣然一笑。她怎会那么聪明,怎会看上了他,陆颖慧不去关心,只要看到这两个为他关切的人都能顺心如意,他就心满意足了。
朱芮晨忽然歪头看着他道:“颖慧你有心事,在忧虑些什么?”
陆颖慧一愣,暗中心惊,表面苦笑道:“外面大战一触即发,大哥觉得我还能在忧虑些什么?”
朱芮晨也未多计较,点点头后,便继续走去。
陆颖慧松了口气,暗叹这位大哥的目光着实锐利,自己这点忧虑,竟在谈笑之间也瞒不过他去。只是,这件事怕是此刻绝对不宜直承出口的。
他回头去望了一眼这座血污遍地的庭院,心里也在犹疑,不确认自己刚刚在去放下吊桥之前做的那件事,究竟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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