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夫人叹息一声,语气变得沉缓,朝水塘边踱了几步,“你也知道善清宫主部的底细,知道少主身份,我也就无需向你隐瞒了。本朝是自二十六年前建立,你可知,当年少主的祖上,为什么会丢了江山?”
紫曈茫然摇头。
“少主的祖父,也就是雯天太子的父亲,是前朝宁宗皇帝。本朝太祖,当今皇帝的生父,于谋反之时,带兵攻向京城,先皇点兵迎战。本来双方势均力敌,胜负都是五五之数。可一旦两军交战,先皇的兵马居然每一步行动都在对方算计之内,被处处围堵,迅速溃败,终至一败涂地,最后失了江山。先皇见到大势已去,便自刎辞世。”
“胡先生与凌千羽将军,也就是后来的灵机道长,突出重围,好不容易保住了雯天太子的性命,带着我们这些人的父辈暂且安顿下来。大家都在怀疑,皇家兵马之所以会那么容易溃败,一定是有人通敌。这件事也很快水落石出,原来这个叛徒,就是当时的兵部侍郎午天城,也就是这一场决战中的军师。”
朱夫人说着转回身望向紫曈:“你可知这个午天城是什么人?”
紫曈又茫然地摇摇头。
“午天城的父亲曾是朝中出了名的御医,他自己的医术青出于蓝,年纪轻轻也便做上了御医。也便是说,这位兵部侍郎,其实是御医出身。”
紫曈点头道:“嗯,午御医,这名字我是听见胡先生说过的。”
朱夫人续道:“宁宗皇帝发觉午天城除了医术高明之外,也颇有才华和韬略,便提拔了他到兵部为官。午天城深得皇帝的赏识和重用,渐渐做到了兵部侍郎的官位。谁知他竟然不思回报皇上的知遇之恩,反而生了异心,贪图敌方给出的条件,出卖了故主。不过总算天网恢恢,他做下了这样天理难容的事之后,也没得善终。还未等到凌将军他们去找他报仇,兔死狗烹,本朝太祖坐定龙位之后没几年,便捏住一点错处将他法办。午天城被处死,他的家眷虽未遭到连坐,却也失去了所有荣华富贵,仓皇逃出了京城。”
紫曈痴痴道:“这些事与我和小白,到底有何关系?”
朱夫人转过眸光:“你想知道午天城的家人去了哪里么?他们后来去了江西宜江。”
紫曈心头一震,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浑身都冷了下来。
朱夫人见到她的脸色变化,淡然笑道:“郁姑娘,我早听说你智慧过人,看来你真是继承了午御医的才智。你猜得没错,午家人到了宜江,为了掩人耳目,在自己的姓氏前面加了个言字边,改为姓许。这次我们到宜江,虽未见到他家的后人,却打探清了他家的消息,午天城的亲孙女许芊芊小姐,早在十五年前去世,就葬在城外墓地。”
紫曈已然面无血色,全身战栗,头上冷汗淋漓而下。
朱夫人继续道:“我方才为何会说,如果少主娶你为妻,就会有违心愿,你这回明白了吧?他的祖上因被你的祖上出卖,既丢了江山,也失了性命。如果没有你祖上出卖,少主他如今就是当朝太子,或是已然做了皇帝。或许你会说,他根本不是个心怀江山的人,不会在意有没有皇权。但你试想,他若真与你成亲,日后与你朝夕相处,时时想着他娶了一个仇人家的女儿,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祖上?心中又该何其为难?”
她说着,目光投向山坡高处的一处建筑,那里是善清宫的祠堂所在:“一个午家的后人,可是连祠堂都不能入的,又怎能做少主夫人?”
紫曈满面苦涩,摇着头道:“小白不会在意这些的,他那样的性子,怎可能为了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介怀,而来嫌弃我……”
话刚出口,便想起了昨日所见秦皓白那副神态,紫曈顿时全身一僵——他在意的,他竟然真的在意……他已经在为此事为难!
心中好似有一个巨大冰坨正化为冰水,流淌至全身,彻骨的寒意迅速蔓延。什么祖上宿仇,什么余人的排挤,她都不放在心上,只要那个人对她坚定不移,任世间出了什么事,有什么磨难盖顶压来,她都无可畏惧。可如今却得知,他已在在意,已在为难,自己又还有什么指望?
朱夫人平淡道:“令尊郁先生既然曾向许家学习医术,那么金针刺穴,短时提高功力的办法,你是不是也会?”
紫曈已遭重创,闻听只是稍显意外地抬起眼来:“原来……所谓的善清宫的宿敌,就是我母亲家?”
朱夫人点头冷笑:“你果然知道。这金针刺穴提升功力的办法,本就是午御医所创。我还担心道听途说,弄错了什么,冤枉了你,这样一来,也就验证确凿了。郁姑娘,不瞒你说。近两年江湖中这些针对善清宫的事件,从五大掌门离奇被杀,令少主蒙冤,一直到近来的绿芜山庄围攻少主,我们都在怀疑其幕后主使,就是许家。凌将军他们曾经试图杀了午天城为故主报仇,他的后人忌惮善清宫的报复,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铲除善清宫,尤其要谋害宁宗皇帝的嫡传后人,这也顺理成章。”
紫曈颓然苦笑,退了一步:“你该不会是在怀疑,我也参与到了害他的事情中来?难道眼下,善清宫竟会以为,我是潜进来的奸细,是刻意替你们的宿敌来谋害少主的么!”
朱夫人叹了口气:“你也无需如此激动。你对少主的心意,我等都看得分明。我听说,当初吉祥镇弥勒庙里,你是郁先生亲生女儿的事被曝出之时,没人提及你母亲姓许,在场的人又没有人了解内情,所以这事可能还未彻底传开,许家的人或许尚不清楚你是许芊芊女儿。更何况……你母亲自己曾经就想要借郁先生之手害你。那么在绿芜山庄谋害少主的时候利用了你,没有顾念你的安危,也就并不能排除幕后主谋是许家。他们不在意你是许家传人,或许也是有的。只不过,善清宫却不能不在意。”
紫曈愣了一阵,又苦笑道:“朱夫人,你是想说,不光我的祖上害了他的祖上,而且我的亲人现在还在无所不用其极地害他,所以,我作为仇家的女儿,又怎能与他成亲?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朱夫人神色凝重道:“郁姑娘,如今江山宁定,善清宫的人无心再去逆天而行,做什么造反复国的事,但我们都会坚持忠心于故主,要将故主的血脉好好延续下去。少主的安危于我们而言,是天大的事。因此,他的婚事我们也务须慎重,还望你理解。”
紫曈神情木然地望了望周围的山景,茫然道:“这些话,不是他让你来对我说的吧?”
朱夫人默了片刻,缓缓道:“你一定要听少主亲口来说,才会死心么?”
这话好似利剑穿心,紫曈脸上血色全无,全身震颤,紧紧攥起了双手。她不想相信这话中涵义,却又难以支撑得起自信,说这话的是他的忠心手下,她又已亲眼目睹了秦皓白的忧虑为难,还叫她如何维持坚定?
紫曈默然对着心中的那个墨色身影问道:我们已然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才走到一起,你竟会为了那么久远的仇恨,而来动摇?如此看来,倒像是我看错了你……
“朱夫人你放心,我这个宿敌之女,绝不会缠着你们少主不放。我这就走了,离开你们远远的,再不会与善清宫有何瓜葛了。”紫曈声音沉冷艰涩,听来都觉得不像自己所发。说完就要转身走去,却险些撞在背后一人的身上,挡在那里的,正是朱芮晨。
朱夫人冷冷道:“芮晨,你想怎样?”
“我想阻止你,犯下大错。”朱芮晨语气冷绝坚定。
朱夫人柳眉一挑:“放肆,你敢如此对我说话!”
朱芮晨的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阴郁,紧锁双眉看向紫曈:“你真有这么傻,才听了这么几句话便要动摇,要离小白而去?那是小白!是你看得重过自己性命的人,你竟连与他好好说个清楚都不愿,就打算这么走了?!”
紫曈心头本来梗了一团悲凉的傲气,而这一面对朱芮晨的体恤,便如受了责难的孩子见到父母,登时软弱了下来,涌出泪水道:“大哥,事情轮到这个地步,你还坚持些什么?你明明也不确定,小白他在不在乎!”
朱芮晨目光冷峻地朝母亲望过去:“我是不确定小白在不在乎,但我至少确定一点,那就是他绝不会想要你走!”
紫曈苍白无力地摇摇头:“只要他蹙一蹙眉头,我就绝不会让他勉强。我何必还要等他来亲口说明?”
朱芮晨急道:“你少来犯傻……”
朱夫人却打断了他:“你闭嘴!”
紫曈冷笑了一声,万分凄凉,也万分倨傲:“我郁紫曈……哪里会有那么厚颜无耻,明知别人介意我的出身,还留下来逼婚的了?”
最后苍白一笑,“大哥,多谢你了。”说完就绕过了他,朝台阶下走去。
“你不能走!”朱芮晨急转身形探手去拉她,却被朱夫人一招擒拿手扯住了手臂。朱芮晨用力一挣,下意识想要还手,朱夫人凤目一立怒喝道:“你敢为她与我动手?”
朱芮晨紧锁眉头,收了招数道:“我不敢。但我也不能让曈儿走!”说着撤步躲开朱夫人,又向石阶下追去,朱夫人纵身赶上,单手插向他的肩膀,迫得他侧身退避,朱夫人已挡在面前,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
朱芮晨眼睁睁看着紫曈走下石阶消失于树丛之后,将牙关一咬,陡然还招,迫使朱夫人松开了手,退了一步。他武功本已在母亲之上,几招下来便占了上风,情急之下绞住朱夫人的手臂便要将她推开,忽又意识到这行为欠妥,迟愣之间,朱芮晨又松了手。
“啪”地一声,朱夫人重重掴了他一掌,厉声道:“你疯了?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一辈孩子当中最靠得住的一个,最是明白顾全大局的重要。如今连你也想留下这丫头?莫非是你自己看上了她?”
朱芮晨随手抹去嘴角血迹,烦躁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小白!”
“正是为了少主着想,才不能留她!”
朱芮晨怒极,竟指了母亲的脸道:“你真以为小白会同意你赶曈儿走?你何时糊涂到了这种地步!”
朱夫人一掌打落他的手:“少主时常不懂事,你也随着他不懂事么?善清宫怎能要一个午家的后人嫁给少主?”
朱芮晨望了台阶下一眼,已看不见紫曈身影,知道事态紧急,不容疏忽,当下竭力让自己理智下来,恳切道:“娘,你也是年轻过的,也是经历过刻骨铭心真诚之爱的。你何时竟变得这样世故,竟然看不清这其中的利害?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如今若是曈儿出了事,小白也一样是活不下去的了!你难道想要我们一起看着小白为曈儿殉情吗?如果小白真要那么做,你觉得就凭咱们,能拦得住他吗!”
朱夫人不为所动:“你这是危言耸听。”
朱芮晨急得顿足:“我危言耸听?小白在邵松山上险些为曈儿断臂你听说了吧?在绿芜山庄上险些为她而死你也知道吧?你随便想想,就知道小白已经爱她到了什么地步,还觉得我说小白会为曈儿殉情,是危言耸听?!”
朱夫人被他这一连串的反问逼得有些发懵,愣了愣道:“我不过是让她离开善清宫,她可以去找郁兴来,说不定……许家的人也知道了她,会来接她走。这又不是逼她去死……”
朱芮晨大声喝道:“那可能吗?你明知道现在外面是何样局势!你明知道即便是成大叔、詹婶婶那样的武功,若是出去落了单都可能有性命之忧,更何况是曈儿!她可是已经天下皆知最适合拿来要挟小白的人!再说了,像曈儿眼下这情形,根本等不到别人来害她,说不定她自己一出了善清宫大门,就会自行了断!你想想小白知道了这事会是如何反应?你想想啊!你还觉得自己这样逼走曈儿,是为了小白好,是出于对故主的忠诚吗?!”
朱夫人一时愣住,无言以对。俏医仙与善清剑仙的忘我深情已是众所周知,与绿芜山庄上那一幕相比,二十多年前的宿仇,是否真的有那么重的分量,她也难以权衡。
朱芮晨见她失神不再阻拦,就不顾一切地绕过她飞身跃下石阶。追到善清宫后院,朱芮晨冲到紫曈后来所住的房间推门一看,屋中无人,一切物品都像是随手而放,没有过任何收拾过的痕迹,便知道紫曈根本没有回来,而是直接去了外面。朱芮晨又转而朝前院冲去。
一直赶到前面第一进院子,也没见到紫曈。却正见到秦皓白与成大泳、计翰一两人说着话从花厅缓步走出。
计翰一正说着:“咱们跟定风堂和各大门派宣战,连荣威帮这样的货色也敢来咱们门口探头缩脑,想捡便宜,未免太不将善清宫看在眼里了。”
秦皓白淡漠道:“不用搭理这些臭鱼烂虾,杀他们都嫌脏了手。”
朱芮晨慌忙赶上前来:“小白,快去找曈儿,她独自出门去了!”
秦皓白听了就是一惊。成大泳一愣道:“啊?荣威帮那些混混可正在外头……”
不等他说完,秦皓白已然飞纵身形朝善清宫大门冲了出去。
朱芮晨连忙追过来:“小白你等等……”
而等他追到门外,却见山路空空,秦皓白已不知所踪。朱芮晨急的顿足:“你个怂孩子都不知原因就追出去了,若是不得要领,又怎么劝得回她?”
愣了片刻,又无力地自语道:“劝不回来的话,强抢回来总不用我教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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