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清净的银白场景很快被替换为了回忆中的模样:二百余名江湖豪杰齐聚在此,围拢着秦皓白,对他既恨又怕。紫曈还是踏上了那片雪地,一步步走去院里,目光落在悬在空中的细绳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几根细绳接了白雪,被加粗了一道。
当日的万夫人提了她跃到细绳上,秦皓白纵身扑上一剑刺死万夫人救下了她,闯过了弩箭圆井,之后呢?之后他就抛出了那句声震山谷的告白:“我秦皓白,就是爱上了她郁紫曈,为了她性命都可以不要了!你们不正是想要听我说出这句话么?这下我明明白白地说了,你们总该满意了吧!”
紫曈心头猛地一震,仿佛又听见了他的声音回响在耳边,茫然地朝周围看了看,却仍只见到了白皑皑的院子与漫天飘散的雪花。心间好似裂开了一道缝,隐痛正自外泄,紫曈一阵恐慌,知道这隐痛一旦决堤便将无可收拾,自己能否承担的住还殊难预料,忙抚住胸口安慰自己道:“我曾有过那么快乐的一刻,还有何不知足的?”
匆匆离了这道院子,朝山庄里面而去,一直将山庄各处都浏览了一遍。只可惜携星小筑外的吊桥开关十分沉重,她凭着一己之力难以转动,只得放弃。紫曈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那座二道大院,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日她随着陆颖慧从携星小筑一路走出,来到这里的情景。
当时秦皓白杀光了合庄人众,孤零零地站立于院子正中,两边守着的是万山岳与姜梓的尸体。郁兴来没有冤枉他,他确实有着冷酷嗜杀的根性,若非如此,就不会铸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紫曈也曾觉得自己该去怨怪他,甚至憎恨他,那样于她而言自然是种解脱,恨了他,也就会将这别离视作理所当然,再不会为之遗憾,为之心痛。只可惜,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绪,恨不起来的,永远还是恨不起来。
回忆中的那个场面本是血腥可怖的,而今重现于眼前,她却觉得那么亲切可人。
紫曈满心向往,似是真的看见他站在院子当中,自己只要走过去,便可以摸到他的黑衣,拉到他的手。
她痴痴地朝院中走去,几乎是精确地寻着当日双脚踩过的地方,一步步走近那个他,真的朝他伸出手去。结果自然又是幻象消失,仅余下空荡荡的院子。
紫曈呆立良久,头上肩上都存了一层雪,忽地自嘲一笑,自语道:“我既然早知物是人非,还何必要坚持回来这里找不自在?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来这里故地重游显然是个糟糕至极的主意,简直算得上自寻死路。
紫曈感到身周包裹着骇人的寒意,想要迈步离开,双足却因久站与寒冷而僵硬麻木,刚走一步便跌坐在地,腰间悬挂的青元剑受到这震荡从剑鞘中溜了出来,“哐当”一声落到地上。这短剑剑鞘中本安有绷簧,若非特意拔出,绝不会出鞘,方才这一刻便似鬼使神差,竟然自己溜了出来。
紫曈跪坐于地,呆望着雪地里的短剑不言不动。这样的时候连青元剑都跳出来凑趣,又是在给她什么预示?
当日在善清宫替她收拾物品之时,陆颖慧曾有意将这柄杀了郁兴来的凶器毁去,紫曈却未同意。她觉得事情已经沦落至此,她连亲自动了手的秦皓白都不去怨恨,怎会迁怒于一件无辜兵刃?况且这柄青元剑寄托了她与秦皓白共处的太多回忆,着实算得上她的无价之宝。
此时望着这柄剑,秦皓白手握着它的情景又不请自来地冲入脑中,那是在吉祥镇弥勒庙,是在邵松山登临阁,是在岚衾山山间木屋,是在善清宫练武场,自然更是在眼前这座绿芜山庄。
巨大的心痛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压垮了那层护心外壳,痛得她眼前一黑,险些晕去。
紫曈捂住胸口,深深地喘上一口气,终于淌出泪来,继而嚎啕大哭,对着天空嘶吼道:“我哪里快乐了?哪里幸运了?自从发觉自己爱上你那一刻起,我便已明白,我的一切快乐都是以你为前提,一切幸运都是因你而存在。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寒风卷着雪片,携着少女的哭声,在这荒芜的山庄里回旋不去。
耳边似又传来他的声音:“你想要我好好活着,我答应了你,你也要答应我,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要好好活着。”
紫曈泪眼朦胧地望向周围,痴痴说道:“你早就在这里让我许诺再不自尽,又一再强调让我好好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活着忍受这些痛苦?你这真是为我好,还是存心折磨我?”
忽又回想起秦皓白走的那一刻,听了她说出“保重”却再也没有回头、直接大步出门的那一刻,更觉心痛欲裂,紫曈冷笑了一声道:“你走的那么决绝,明知我从不恨你,明知我希望你留下陪我,却还是那样走了。你都已经决定了这辈子再不见我,我又何必还要听你的话?为一个永不见我的人好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理智已被悲伤冲刷的一干二净,紫曈终于又捡起了她曾数度想要采用的解脱之法,将手伸向了短剑。果然如陆颖慧等人所料,这巨大的心伤从来不曾痊愈,心中那份畸形的支撑一旦垮塌,她根本就不会再有活下去的力气。
而她却在握住剑柄的一刻顿住了动作,只因她见到短剑旁的雪地上,赫然印着一个脚印,一个比她的脚印大了一圈、明显属于男子的脚印!
紫曈一时怀疑那也是自己痴心荡漾见到的幻象,闭了闭眼睛再看,那脚印仍然清晰地落在眼前。那脚印朝向院里,表面被白雪覆上了薄薄一层,可见踩下它的人刚离去了一时半刻。紫曈心神震颤,身上立刻有了力量,赶忙弃下青元剑,爬起身去仔细查看周围。
只见这一串男子足印从这二道院的入口延伸到院中,后来似是足印主人觉察自己留下了这踪迹有着不妥,就施展开了轻功,在后半个院子里只留下了几个脚尖点下、相隔甚远的浅窝。这些痕迹显然表明,这里来了一个轻功极高,又不愿在她跟前露面的男子。
紫曈已经冷透的躯体霎时间被沸腾的血液暖了过来,欣然笑道:“是他,他居然在跟踪我,又像在邵松山时那样,既不敢露面又放心不下地来跟踪我。”
得知心爱之人仍在身边关怀,在这最寒冷彻骨、最绝望崩溃的时刻,自然就是最大的温暖。有了这温暖的烘烤,方才那冷如坚冰的死念也终于被化了冻。紫曈慌忙看看周围,大声叫道:“小白!快出来见我!快出来见我!”
山间传回杂乱的回声,直至一切归于宁静,也未见有人现身。
灰心失望只是转瞬即逝,紫曈呆望着地上的足印,心间又溢满快乐,一笑说道:“我又来犯傻了,你既然是故技重施,又像那时一样使出这种既矛盾且幼稚的招数,怎可能情愿出来见我?不过没事,知道你还在望着我,已经令我满足。”
一阵风吹来,察觉到脸上未干的泪水变得冰凉,紫曈重新望向地上的短剑,说道:“我当真是个傻人,好好地答应了你要活着,居然又想来寻死。我对颖慧哥哥说的豪言壮语怎都不算数了呢?小白你放心,我这会儿是真的想通了。你看我哭也哭过了,最大的痛苦已经挺过去了,你该为我放心了吧?”
抬眼环视着眼前这一片轻烟漫白,想到他正隐身于什么地方,注目于自己身上,紫曈心头漾开一阵暖意,幽幽说道:“我该做点事来向你证明,我已经没事,值得你为我放心。我要还你自由,要让你从此真正解脱,再不要为我担心受累。”
当即将青元剑拾在手里,轻移莲步,慢舒云手,舞开了“灯火阑珊剑”。
遍地白雪正如一只银白托盘,漫天雪花恰似轻纱薄幕,紫衫盈动的少女宛若开在这绒白天地间的一朵睡莲,将一招招轻灵剑势舞将开来。墨染青丝挥洒出她的娇柔婉约,生风玉袖缭绕进她的清华绮丽;烁然剑光辉映她的英姿隐隐,晶莹雪片更衬托她的玉洁冰清。
空中飘雪被她的剑招搅动,随着她的姿态轻飘曼舞,便如一群翻飞的粉蝶受了她的感染,情愿追随于她,萦绕于她的袖旁裙边,为这剑舞更添了几分飘渺仙风。
她将全部心神倾注于剑势之间,浑忘了凡世一切,恍惚间似见到一身墨色的他就在自己身边,手上同样牵着一缕剑光,与她和谐共舞,刚劲飒然好似风中之竹。她也似见到了他眸中映出的自己,在那倒影中,她也见到了自己这一刻的奇美绝伦。
这既然是献给心上人看的剑舞,那自然是美不胜收,无与伦比,堪比天宫仙子醉舞瑶池。而纵是那月中嫦娥为遣寂寞尽舒广袖,哪里会有她这般寄情于剑更加触人心弦?
这剑舞自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碧落黄泉,无人可敌。
当日正是在这同一座院子,他让她第一次见到了灯火阑珊剑。而直到这一刻,直到自己也舞起这套剑法给他看,紫曈才真切明白,那时的他为什么可以将剑舞得那样曼妙生姿。只因他知道,这剑是舞给她看,是舞给天下无双的心头挚爱!
正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心中恍然顿悟:若没有灯火阑珊处的那人,一切繁华都将黯然无色;正如世间若没有你,那么何来我这似海深情,又何来我这绝世清姿!
紫曈收招凝神,敛容悄立,心中默念:“既如此,心知世间有你与我相知相爱一深若斯,我还有何求?而我已将自己至美一面献于你看,心中复有何憾?”
她目光如水,环视四周,似又见到那个手持短剑满面冷峻的他朝自己回过头来,见到提着银钩、脸上挂着一抹血迹的他朝自己回过头来,亦或是此时此刻正避在附近的那个他朝自己注目过来。
紫曈面现微笑,对着避在附近的那个他,也对着记忆中的那个他,轻启朱唇说了声:“再会了,小白。”
随后“仓啷”一声还剑入鞘,迟疑片刻之后,紫曈甩手将青元剑远远抛入了雪地,转身朝山庄大门走去。心中暗道:“今日的绿芜山庄我没有白来,在这里,你给了我最后的关怀,我回敬了你最后的剑舞,我们已经两不相欠。”
凉风卷着雪片在空中翻飞,一个微小的动作引得不远处屋脊上的一片积雪顺着青瓦房坡滑落了下来,在屋檐下散成一片白雾。
雨纷扬手扶屋脊瓦片蹲坐于屋脊之后,身上仍在微微战栗。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思绪拉回到眼前,这一回过神,宛若从仙境回到了人间,全身僵硬又无力,像极了酩酊大醉。
心头满满都是恐慌,前所未有的彷徨无措。刚刚的那场剑舞美得惊心动魄,可他明知道那不是舞给他看的,他不该对此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只是因为早上得到她来到瞿阳的消息,跟踪而来的,见到她的剑舞只是个巧合,他应该将其视作一个简单的插曲,挥之脑后才对。
可是心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倒像是那雪地里舞剑的紫衣精灵施了什么法术,摄走了他的魂魄,余下的他已经是个三魂七魄不再齐全的躯壳。
又是一阵凉风吹来,令雨纷扬更清醒了些,眼见面前已经没了她的身影,他急切地跃下房檐,朝她的去向急急追去,就像是生怕被她摄走的魂魄再也追不回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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