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纷扬如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他临当心神迷乱之际，本就有着向她挑明一切的冲动，见“天人合一”的事已然被她察觉，便觉得退路已断，有心就此说个明白，她会是如何反应，也顾不得了。
紫曈微低着头道：“我当真想不到……”
雨纷扬压下心间的无奈苦涩，点着头道：“不错，你当真想不到我竟然会……”
哪知紫曈复一抬头，说出的却是：“小白竟连‘天人合一’都教给你了，一定是上次你留他在此养伤的时候了？你们当真交情匪浅啊！”
这话把雨纷扬噎了个结结实实，他才真真是“想不到”，被他视作大势已去的马脚，竟会被她这么轻易就替他找了个由头揭过不计。
紫曈的话却还有下文：“这事若是让胡爷爷他们知道了可不得了。不如……纷扬你也加入善清宫吧。”
雨纷扬愣愣地看着她，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他是越来越发现了，自打今日说上话开始，他们两人的思路就从未对上茬过，他的纠结烦恼，她非但毫无体察，脑子里还转的是全然不同的一套逻辑。他以往的算无余策，今日在她身上可是一丁点都无法实现。
没等来他的回答，紫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知道这是让你屈尊了。不过善清宫内也不是个个都以下属之意对待宫主，像颖慧哥哥就是个特例。他是小白的好友，在善清宫里并不需要听从别人命令。你若真去了，自然只有得其礼敬的份。善清四公子由此成了善清五公子，不是也好得很么？”
雨纷扬再听不下去了，打断她道：“你来与我实说，你到底是真的光风霁月心无城府，还是故意装成这幅样子，来让我放松警惕？”
紫曈却又走了神，转为一脸黯然，自语叹道：“我又来说傻话了，还说什么善清五公子？小白都已经走了，会不会回去都很难说。我也脱离了善清宫，是四公子还是五公子，又关我什么事呢？”说着一阵难过，目中闪起了泪光。
雨纷扬放了心，她显然根本没心思来装什么样子蒙骗他，自己也用不着急着原形毕露，还有机会进行先礼后兵的大计。便转了话题道：“那么你今后又有何打算？”
紫曈忍住了泪道：“我也不知有何打算。来此之前，我只是想来绿芜山庄看看。今日这个心愿了了，也就不知该去哪里了。或许我该做个闲散游侠，浪迹江湖。”
雨纷扬道：“依你现在的本事，去闯荡江湖真难说能活上几日。倒不如，你先在这里住下，我最近正闲来无事，也好帮你参谋一下，将来何去何从。”
紫曈看看他，摇头笑道：“我怎能住在你这里呢？不瞒你说，我本打算这次告辞之后，再不来与你相见的。”
雨纷扬静默片刻，点点头道：“你想断绝与过往的一切瓜葛，这我也能理解。不过眼下你难道不是更想防范善清宫的人找到你么？不如这样，你随意说一个你想去的地方，我替你在那里置办一个住处，帮你暂且安顿下来。你现在该做的，是去寻个清净地方隐居。我帮你择地安顿，帮你过上清闲自在、衣食无忧的日子，只是举手之劳。我也不去扰你，只让你在那里静养遣怀。有何不好？”
这是雨纷扬替她做的最合理的打算，也是他先礼后兵的第一招，在他看来，她没什么拒绝的理由才对。而紫曈听后却痴然沉吟：“隐居……”
雨纷扬看出她又走了神，“眼下你也吃饱了，这又是神游到哪里去了？”
紫曈苦涩一笑：“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去绿芜山庄么？”
她跪坐在雪地之中失声痛哭，将手伸向短剑的情景，他还记忆犹新，有些失神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你心伤未愈，这样故地重游，是为自己多加了一刀致命重击，是自寻死路之举。到了那里触景生情，最是容易让你绝望崩溃，甚至断绝生念。”
紫曈忍不住哭了出来，呜咽道：“你说的没错，我真真是差一点……又断了生念。可是……我又忍不住想去那里。那是因为……因为我与小白约好了要一起再去那里的啊。”
雨纷扬本也料得到她是想到了与秦皓白相关的事，可这一听到她直说出来，便觉得心口好似被猛戳了一下，平生从没这么抵触过一个话题。听到她一字字地说下去，便似被凌迟刮骨一样地难以忍受。
而紫曈却对他的心思浑然不觉，一心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怀着对昔日快乐的满心向往，叙叙说道：“那天是……腊月初一，没错，是初一……”
那是个与雨纷扬毫不相关的快乐回忆。腊月初一那日，紫曈与秦皓白同游勋昌城福庆街后，巧遇郁兴来，竟意外地实现了翁婿和解。两人都满心怀着对婚事再无障碍的喜悦，迎着夕阳携手走在回善清宫的路上。秦皓白忽然提议，成亲之后就带她私奔，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居起来。
秦少主的想法总是那么出人意表，他觉得自己老老实实依着长辈们的安排办了婚礼，就是给足了他们面子，事后才去私奔，已经很够意思了。至于调查汇贤居疑案什么的，好歹也等过上他们一两个月清净逍遥的日子再说。
当时他目中光芒闪烁，得意洋洋地说：“隐居的地方我都已然想好，就去绿芜山庄！那里建得漂亮，周围景致清幽，最好的便是，绝没人能想得到咱们会去那里。”
回忆着当时他孩子气的诡谲神情，紫曈满怀憧憬，呆呆望着桌边烛火，痴然说着：“当时我笑他异想天开，问他：‘你在那里杀了好几十人，难道不怕闹鬼？’他不屑地撇了嘴回答：‘你觉得那里倘若真有鬼魂盘踞，是该我去怕他们，还是该他们来怕我？他就是总那么胆大妄为，若非如此，后来也不会……’”
往事历历在目，斯人话语犹在耳边，却永远成为了过去。
紫曈目中泪珠反着烛光，嘴唇微颤，“能与他去隐居，确是我一直所期待的事。旁人总觉得善清宫宫主与夫人风光的很，事实上，他不喜欢做宫主，我也不想做什么夫人。我们都觉得，若是可以抛开一切，去到一个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隐居，过上平常人的小日子，即便日日粗茶淡饭，总要为柴米油盐发愁，那也是……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可惜……一切都没有了。纵然是想要与他一起挨饿受冻，都已经成了奢望。”
雨纷扬静静听着也不插话，这时将桌角上的一只三脚银尊端来放在了她面前。紫曈正自口渴，见银尊里似盛了清水，便道了声谢，端过来猛喝了一大口。
那清亮液体一入口，竟是满口辛辣，她才察觉到那竟是一杯白酒，当即便要吐出，而转头见到那讲究的织锦地毯，又觉不忍吐上去，捂住嘴挣扎了一下，竟“咕咚”一声将这一大口酒咽了下去，直呛得连连咳嗽。
她好不容易才缓过这口气，却见雨纷扬正在对面笑个不停，简直眼泪都笑出来了。雨纷扬笑道：“原来铺上一张好地毯便可以迫人喝酒，我当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关联。”
紫曈见自己伤心倾诉，非但得不来他的劝解，还被其戏弄，也深深察觉到了与他的思路不对路，便疑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要来戏弄我？”
雨纷扬抱起手臂，淡去笑意：“因为我不高兴，所以想要寻你个开心，聊以遣怀。怎么，你不服气？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不服气你大可以来戏弄我试试。”
紫曈又问：“那你……又为什么不高兴？”
雨纷扬道：“你对他如何情深意重，难以割舍，我早都知道了。可我也是个对你有情的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难道说话时不该对我的心情稍有顾忌？怎不想想，我见到心上人遭遇不幸，想要为她支招，要帮她衣食无忧，她却对我直言宁愿去与另一个人挨饿受冻。我听了这话，难道还该高兴的？”
他说的如此毫不遮掩，又有条有理，紫曈听得既尴尬又歉然，忙道：“我是惯了向你倾诉，竟未想到……这样会令你不快，还请你别见怪。”
“倾诉……”雨纷扬冷淡道，“你当我还像在隐月居那样爱听你倾诉对他的衷肠呢？那样的话光是听了一次，还嫌害我不够么？”
这话说得怨气斐然，而实际上，他清楚那根本怪不到她头上。隐月居那一晚的经历就是一场凄美的错误，自己若没有出于探究秦皓白消息的缘故去引她说出那些经历，也就不会因此对她动心。那样的话，他依旧可以安安心心做他的幕后主使，无需如眼下这般纠结乱心。
今天看到那场剑舞更是大错一桩，她绝不希望看到剑舞的人是他，他也绝不希望被她迷得如此五迷三道，一个错给，一个错拿，正是错上加错。雨纷扬托腮坐着，暗问了自己一句：我这是在做些什么？什么先礼后兵，怎地越来越像是自取其辱？
而紫曈却在真心歉疚，觉得无论今日，还是隐月居那晚，都是自己的无心之失害了雨纷扬，令他受了折磨，念及至此便站起身道：“是我不懂事，害你不高兴了，我这就告辞离开，以后再不来惹你烦恼了。”
却听雨纷扬叹道：“唉，想不到我这心上人除了对我无情之外，竟还如此不懂事，惹了我不高兴后，草草赔个礼就要走了，我只好更加不高兴了。”
紫曈为难至极，又讪讪坐下，当真无所适从，只能盼着尽快敷衍得他不再生气，自己好不失礼数地告辞离开。回想起隐月居凉亭下那个仙风道骨的琴师，想起那震颤心弦的琴乐，不自觉有些心驰神往，这一次告辞走了，以后再不相见，那么好的曲子怕是今生再无法听见了。
雨纷扬又端着银剪剪着烛心，说道：“你静默良久，总该想好如何向我赔罪了吧？不如说来听听。”
紫曈这回又没留意他的话，只依着自己的心念失神道：“不如你再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吧。”
雨纷扬动作一顿，转过眼睛来看她，“你向我赔罪，却要我为你弹琴？你莫不是喝多了？”
紫曈也转过了这个荒诞的逻辑，大窘摆手道：“抱歉，我光顾想着那天所听的曲子。纷扬，我是不能接受你的好意，让你帮我安置住处的，这次走了，我打算的便是与过往一刀两断，请你体谅。只是，将来怕是再听不到那么好的曲子了，这才想请你再弹一次。你要是不愿意，也就算了。”
说到后两句，她低了头，声音越来越小，全然一副小女孩求人做事又不好意思启齿的可怜模样。
弹琴，总算自己还有一件令她真心留恋的事。只可惜……雨纷扬望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右手，食中二指上的那两枚戒指光芒闪耀，那下面掩盖着她尚不知晓的秘密——登临阁上，蒙面白衣剑客将手中的剑指在她咽喉逼迫秦皓白停手时，食中二指根部被划了一道剑伤。
从那以后，两根手指肌腱受损，再不能恢复如初。即使他愿意，也已经无法再为她弹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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