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纷扬抬起眼来,见了她这副战战兢兢、唯恐得罪了他的模样,心感好笑,便道:“罢了,看在你确有悔过之心,我也稍稍从你心愿好了。”
紫曈顿时眼睛一亮:“你愿意弹琴给我听了?”
雨纷扬摇摇头:“弹琴算个什么?也值得你念念不忘。我还有比那更绝的手艺,你好生听着。”说罢取了一根筷子在手,一下下敲起了桌上银尊,发出一声声节律均匀的叮叮脆响。他就伴着这个节律,竟然启唇唱起了歌。
他唱的是一曲《安公子》,只听他唱道:“渐渐东风暖。杏梢梅萼红深浅。正好花前携素手,却云飞雨散。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就中我与你才相见。便世间烦恼,受了千千万万。”
他生就一副令人过耳难忘的好嗓音,又辅以深湛内力,更令歌声浑厚悠远。这歌声近听并不震耳洪亮,却温婉绵柔地传出好远,立时惊动了整个芙蓉别院的人。
一时间劳作的厨娘停下了手中活计,早睡的家丁梦游般地起身,凑伴闲聊的丫鬟将说了一半的话题忘了个干净,所有人都变得痴痴呆呆,只余下了安静倾听,心里都在感叹着一句话:公子居然唱歌了。
公子居然唱歌了,这显然是个千载难逢的奇观。歌声自暖阁中飘出,令每个听见的人都如痴如醉,浑忘了身在何处。离得近的丫鬟下人们纷纷聚到暖阁之外,又不敢离得太近打扰到主人,就远远站在院中静听。
念月一直在惦记着雨纷扬的反常,听了这歌声,也来在院中。她也吃惊匪浅,追随雨纷扬这些年,连她都从未听过他唱歌,如今他竟会如此屈尊唱歌那小姑娘听,可想而知他沉醉得有多深。
伴随着这歌声,一名白衣女子走了过来,讶然低声问道:“这是……纷扬在唱歌?他在唱给谁听?”
旁边一小丫鬟喜滋滋地答道:“傅姑娘还不知道,今日公子带回一位姑娘,还直说是他的心上人,这就是唱给那位姑娘听呢。”
傅雪薇更是惊诧,转向念月问:“他……带了郁姑娘回来?”
念月只淡淡“嗯”了一声。傅雪薇才来了几个月,却与公子相互以名字相称,交谈中也没点下属的恭谨,一点也不拿自己当个外人,这些早就令念月看不过去,故而也懒得与她多说话。
傅雪薇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又追问道:“那你见到纷扬神情可有异状?可知道他有何打算?”
她很清楚,依着雨纷扬的作风,这时候要关注紫曈的情况,也该是暗中跟踪之类,而非将她带回宅邸招待。这做法显然很反常,傅雪薇敏锐地察觉到了今晚暖阁中隐藏的危机。
念月淡淡冷笑:“傅姐姐若有疑问,待公子出来相询也就是了,反正你于公子也不是外人。只不过若被郁姑娘见到姐姐在此,怕是有些难办。所以姐姐想要关心这事,还需谨慎。”
傅雪薇无言以对,事到如今无论她是何心态,确实都再没颜面面对紫曈,亲自现身只会弄巧成拙。这事她再怎样忧虑,又能如何干预呢?
这曲《安公子》的上半阙唱完,雨纷扬仍在一声声敲着银尊,继续唱到:“回首空肠断。甚时与你同欢宴。但得人心长在了,管天须开眼。又只恐,日疏日远衷肠变。便忘了,当本深深愿。待寄封书去,更与叮咛一遍。”
歌声撩动着心弦,好似心上人在耳边低诉的情话。紫曈静静听着,思绪又飞回到了出事前的那一晚。那时的秦皓白与她同床共枕,温柔的话语携着口中吹出的暖气,送入她耳中。
那是个幸福快乐的巅峰。那一晚如果她没有因羞涩赶走秦皓白,他们就不光做成了夫妻,也不会留给傅雪薇劫走她的机会。她多想甩脱眼下的境况,飞回到那一刻,挽回这个从云端跌入深谷的厄运,可惜一切都只是徒劳无望,曾经的幸福快乐都已一去不返,留下的只有将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一句“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紫曈不觉间又是泪流满面。
雨纷扬的歌唱完了许久,她仍淌着泪回不过神来。直到听见雨纷扬的一声叹息。
紫曈这才猛醒,忙擦擦泪道:“你叹什么气?”
雨纷扬没精打采,目光淡淡地看看她道:“你觉得我唱得好不好?”
紫曈点头道:“好得很,我从没听过谁唱得这么好。”
“你也听得出好……”雨纷扬将手中的筷子抛下,叮地一声落入银樽,“可惜我将这么好的曲子唱给心上人听,她心里想的却是与另一个人的温存缠绵,我若还不该叹气,那就只能去大哭一场了。”
紫曈一愣,想起自己回想的是与秦皓白共枕夜聊的情形,确实应了他说的“温存缠绵”,不由得脸上一红。
雨纷扬瞥着她干笑一声:“看来还不是一般的‘温存缠绵’呢。”
紫曈看出他比方才更显不快,自己刚听了他的歌,却来惹他生气,真是太不应该了,忙道:“纷扬,我确实是不懂事的很,真不知……该如何向你赔礼才是。”
自己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说什么都不对,甚至想什么也都不对,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尽快离开,可偏生离开似乎也很不对,紫曈着实犯难。仔细回想了一下,下午进门的时候,也不是她所情愿的啊!现在却是进退为难,自己也算得上冤沉海底了。
雨纷扬默然望着她,感到一阵颓然无力。她心里满满都是那个人,随便说起什么,都会被她联想到与那个人相处的经历,自己根本连针尖大的一点地方都挤不进去,甚至若非耍点手段,她现在就会迫不及待地告辞离开,以后再不来理他,那么,自己还余下什么希望?先礼后兵,又还有什么意义?
不知不觉间,心中的怨愤在一点点积累,对秦皓白的嫉妒,对她执迷不悟的怨怼,都如恶魔苏醒,他有心压制,也有些力不从心。或许自己真的退路全无,只能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情不自禁这样想。
紫曈被他望得身上发毛,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雨纷扬将那银樽向她面前推了推:“你若真觉得对我不住,有心赔礼,就先将你剩的酒喝了。”
紫曈不明白他是何意思,陪着小心将那银尊端起来饮了一口,只觉酒性实在太烈,被呛得几欲落泪。强忍着喝了两口之后,再也喝不下去,看着剩余的半杯酒,只得苦了脸恳求道:“我可以……带在路上慢慢喝么?”
雨纷扬再怎样怨愤于心,这下也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摇头感叹:“郁神医当真高明,连这样的主意都想得出来。”
紫曈见他这一笑,心情放松了一些,正待说话,却见雨纷扬伸过手来,取过她手里的银尊,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紫曈看得一愣。前些时朱夫人为她讲起婚礼流程,曾说过“合卺”之礼,即一杯酒由她喝下一半,剩余的再由新郎秦皓白喝下。这话才听过去了一月有余,记忆犹新,眼下见到雨纷扬竟拿过她喝剩的半杯酒去喝了,紫曈顿感异样。
雨纷扬放下银樽,看她一眼:“怎么?你也想到了‘合卺’之礼么?”
紫曈吃了一惊:“你……你竟是……”
雨纷扬已没了迂回的耐心,单刀直入道:“没错,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想与你行这合卺之礼。你又有何意外?”
紫曈既无奈又懊恼,叹息道:“纷扬,你为你的事烦恼,说话无所顾忌,我不会介意。可有些玩笑总还是不该开的。”
雨纷扬点头道:“婚姻大事,自是不能拿来当做玩笑开的。所以我既然说出口来,就一定是千真万确,毫无戏谑之意。”
紫曈怔了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很聪明的么?怎还连这都会不过意来?”雨纷扬直视着她,放缓了语气,“我在向你求亲。”
紫曈顿时呆若木鸡。
雨纷扬倒说得坦然:“我之前已说了那么多话来向你昭示情意,想留你住下,想为你置办住处安顿,为你唱了曲子,都是出于这份心意。你怎地直到眼下都未发觉我这动机呢?”
紫曈像是听到了一件极不合情理的事,匪夷所思道:“你怎么能……怎么能动这样的心思?”
雨纷扬道:“为何不能?我未婚,你未嫁,我追求你,犯了哪家的王法,又违了哪家的伦常?”
紫曈本来觉得这是件极其荒诞不羁的事,可被他这一反问,却也说不出个道理来,思来想去,只道:“我……我才刚刚……”
雨纷扬抢先道:“你才刚刚死了父亲,需要守孝?好啊,我等你三年又能如何?我又没说要你立时嫁我。”
紫曈摇头道:“可是,我现在……”
雨纷扬又抢先道:“现在没心情来想这事?那我也可给你时间考虑。你要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我都来等你,我甚至无需你马上给我什么承诺,只需你打消那离我而去的主意,留在一个我随时能找得到的地方,也就足够。你还有什么理由?都一并说出来听听。”
紫曈一时思绪纷乱芜杂,又想了一阵道:“那吟吟呢?我怎能抢了她的未婚夫?”
“眼下便去考虑吟吟的事,未免还早了点。”雨纷扬淡然笑着,探过点身来,将手肘支在桌边,直望着她,“我来问你,你觉得自己与秦皓白还有希望再续前缘么?”
紫曈心间一痛,颤声答道:“当然……没有。”
“既然你也知道没有希望,就该为自己另寻退路。”雨纷扬既打定主意直承情意,说话间就愈发动了真情,“我寻得来忘忧花,可以让你忘却前事,到时我来照顾你一生一世,有何不好?”
面对他这殷切目光,紫曈却不是感动,而是满怀不安,向后缩了缩身摇头道:“不,我不能……”
雨纷扬心神激荡,忍不住一探手隔着长几抓住了她的手腕,恳切道:“我做事从不后悔,却仅有一件事令我日夜悔恨,你知道是什么?就是在福远镇你向我求助那会儿,我竟然看不出你的好,没去理你。我多盼着还有机会重来一次,到时我豁出性命,也定会救你走。哪会留什么机会给秦皓白!”
紫曈慌忙挣扎,却抽不回手,“纷扬,你别再说了,快放手!”
雨纷扬见她一味抗拒,心境更是激动,将手一收,拉得她扑在桌边,手臂扫得桌上碗碟“哗”地一响,“你也清楚与他再没了可能,为何还半点机会都不愿留给我?你最初看中的明明是我,为何只因那一次错过,我在你心里便与他有了天壤之别?我给你用了忘忧花,让你忘却一切伤心事,什么丧父之痛都可以抛诸脑后,咱们从头相识,我一辈子好好待你,难道不好过你这样强忍心痛延挨度日?”
紫曈想抽手抽不回,想阻止他说下去也不能,终于对他的失礼忍无可忍,变了脸色厉声道:“我才不要什么忘忧花!要我忘记小白,与他形同陌路,我宁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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