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是一道长而曲折的石阶,一行人都随着秦皓白下了坐骑,牵马步上石阶。
紫曈与秦皓白毕竟关系尴尬,在人前并不多说话,问起缘由,就由陆颖慧为她和卓红缨讲述内情。
“当日在善清宫你还未进过祠堂,也就还没机会为你讲明一些前情。其实当年善清宫的第二任宫主,也就是灵机道长的徒弟、吴千钧宫主的师父震青子,大名叫做白霁庭,与皓白的父亲是亲兄弟。”
紫曈吃了一惊:“那他不就也是……”小白父亲白雯天是前朝太子,他的亲弟弟自然也是前朝皇子了。想不到白雯天还不是前朝皇嗣的一脉单传。
陆颖慧点点头:“他是皓白的亲叔叔,于十多年前的一场变故中遇害去世了。”
走在他们侧前的秦皓白回头补充道:“是整好二十年前,在我仅有两岁的时候。当时善清宫还人数寥落,二叔与我父亲还有胡爷爷他们一行人遇到敌人围攻,二叔为了掩护大家,受了重伤,最后不治而亡。”
朱芮晨插口道:“嗯,我爹也正是那时负了伤,一直未能养好,才于三年之后才去世的。好在后来又多留下了菁晨这么个混小子。”
紫曈听到这也就明白了,所谓的敌人,一定是来自本朝朝廷,那时的善清宫元老们是泄露了踪迹,遇到了朝廷围剿,二皇子白霁庭和前将军朱鹤影是为了掩护余人而牺牲了自己。
卓红缨眨巴着眼睛,“是什么敌人那么厉害?你们后来给那两位伯伯报了仇么?”
朱芮晨、朱菁晨、秦皓白、紫曈和陆颖慧都不约而同地朝跟在最后边的雨纷扬瞟了一眼——要说仇人,这不是眼前就有个宇文家的儿子在么?
雨纷扬一直微低着头默默跟在最后,对他们说的话和表情眼神都毫无反应。这边几人都有些嘀咕,猜想着他这位腹黑强大的幕后主使应该还不知道他们这前朝余孽的身份,不然将其泄露出去,调兵将他们一网打尽,想来是不难的。
朱芮晨故意笑着回答卓红缨:“自然是报了的,我们早已将仇人家杀了个鸡犬不留,让他们断子绝孙了。”
紫曈与朱菁晨都对他这胡吹法螺的作风撇了嘴以示不屑。
秦皓白继续道:“住在这里的戚华夫人,就是二叔的遗孀。二叔去世之后,戚华夫人心灰意冷,想要避开一切是非。我义兄就帮她远离中土去安顿,也一直没将她的下落告知善清宫余人,不想让人打扰到她。这些年过去,只有义兄一直与她有着联络,我也是从嫂夫人那里得到讯息,才知道她近些年住在这里。”
紫曈恍然点头,原来这宅子的主人是他的亲婶婶,也是吴千钧的师母。想来当年白霁庭算得上对白雯天及其余善清宫元老有着大恩,善清宫主部后人自是对这位戚华夫人十分敬重的。
朱芮晨埋怨道:“你不早说,咱们这许多人首次登门拜会,却空着手连个礼物都未准备,未免太不像样。”
秦皓白摇摇头:“戚华夫人若是贪图这些,就不会多年来不与咱们联络了,咱们上门看望只是略表心意,也不必多与她叙旧说话,她不喜欢。”
院门已在眼前,朱芮晨慢下几步回身道:“宇文公子,我们要去拜会一位故人,你进去旁听也是无聊,或可以请你在外面稍等一阵?”
雨纷扬神态温文谦和,说道:“这位戚华夫人久居永宁,家父家母都与她相识,我也曾见过她几面,此时不好过门不入,还是随同一起进去拜会更好。”
朱芮晨扯了扯嘴角,回过身以极低的声音嘀咕:“还相识呢,这位婶婶看见你们宇文氏父子,不定多想捅你们几刀呢。”
秦皓白倒不以为意,淡然道:“一起进去吧,夫人不喜热闹,咱们进去问候几句便出来了。”当即叩响了门环。
一名仆妇来应门,问明来意之后进去回禀,过不多时回来为他们开了门,将一行七人都迎进了花厅。
院中与厅中的装潢摆设处处精巧别致,乍看上去朴实无华,紫曈却看得出,院中花木与内外摆设都是上品,这位夫人虽是寡居,看样子倒还过得富庶。
戚华夫人身着素净的月白杭绸褙子,头上簪着简单的两支珠花,坐在花厅正座上,见他们进来只是微微欠了身,含笑抬手道:“诸位请坐,寒舍简陋,不免怠慢,还请包涵。”
紫曈猜想着她应是位美貌女子,比之妯娌秦霜月或许不如,也差得不会太远。等见了面,还是有几分意外。戚华夫人不但苗条貌美,温婉端庄,举手投足间还另有一分罕见的高贵之气。这位前朝的王妃一举手一投足,倒像是做惯了王妃的模样。
秦皓白恭敬施礼道:“见过夫人,今日恰逢几位友人来到永宁,我特意招他们来一同拜会夫人。”接下来便将众人一一引见给戚华夫人。
戚华夫人对他们全都笑脸相迎,温和问候,只最后目光落到雨纷扬身上时,目中神色稍稍有变,平淡招呼道:“宇文世子也来了。”
雨纷扬同样面色平淡,拱手施礼道:“晚辈久离永宁,许久不曾来探望夫人,夫人一向可好?”
戚华夫人颔首道:“劳世子惦记,我一切都好。”
紫曈这是头一次听到雨纷扬用这以下临上的公瑾语气对人说话,不禁有些奇怪。这夫人怎么说也算是与当朝皇族有杀夫之仇,还能与定王一家有多深的交情?
众人落座之后,有丫鬟奉上茶来,便由秦皓白与朱芮晨为首与戚华夫人叙旧相谈,说的都是些与善清宫众人相关的旧事,只是不来提及他们的隐蔽身份。
紫曈不来插口,听上去便觉得这位夫人果然如秦皓白所言,不喜热闹,一点也不健谈。总是朱芮晨在问候她,她来简单回答,每句话都挑不出失礼之处,却不透露出一丝一毫的热情,似乎接待他们完全是种客气的敷衍。
紫曈听得无趣,便游目四顾,目光从黄梨木雕花落地罩看向梢间,见那里摆着一架乐器,竟是曾在隐月居见雨纷扬弹过的锦瑟。自那晚之后她再没见过这种琴,一见之下倍感亲切。
因为秦皓白之前来过一次,这回可说的话就更少了些,朱芮晨将问安的客气话都说完了,也就没什么话可对这位冷淡夫人说,便出言想要告辞。在这期间,雨纷扬都未发一言。
戚华夫人这一次随着他们站起身来,似是有意相送。紫曈指着梢间出口问道:“夫人那里面摆的可是锦瑟?”
戚华夫人朝梢间里望了一眼,淡然笑道:“正是。说来惭愧,我这里摆了这一张好琴,自己却琴艺拙劣,不登大雅。郁姑娘可会抚琴?”
紫曈笑了摇头:“我手笨得很,可不会这个。只是从前听人弹过,知道琴声好听。”
“是啊,这锦瑟之音,确实好听的很。”戚华夫人说着,语气神态间都流露出些许怅惘落寞。这还是她今日头一次在他们面前有了点真情流露的意向,紫曈看在眼里,不禁猜测:难道那位白二叔是个锦瑟高手?
戚华夫人这时将目光转向几位男客,笑吟吟道:“我常年独居于此,未免寂寥。不知几位贵客之中,可有人会弹奏锦瑟?若能来弹上一曲,让我有幸一饱耳福,可感激不尽了。”
她这语气尽显真诚殷切,令人听来心弦颤动,都觉得此情难却。紫曈下意识朝雨纷扬望去,见他站得离屋门最近,目光斜落一边,似乎根本没听见夫人的话,双臂自然地抱在一处,右手手指在左臂上轻轻点着,食中二指上的赤金戒指闪着点点光芒。
这一瞬间,紫曈感到十分凄凉,隐月居那一晚的绝世清音是再也听不见了,缥缈若仙的琴师再不能抚琴,不论这事怪谁,终归是一大憾事。而她又不禁忧心:雨纷扬想来也是为那出神入化的琴技而自得的,有过这种遗憾,他会对秦皓白毫无怨恨么?
厅中静了片刻,秦皓白接了口道:“既然夫人有此心愿,我愿献丑奉上一曲,还望夫人不要见笑。”
紫曈险些惊掉了下巴——他还会弹琴?!
眼见秦皓白大大方方地走去落地罩内,坐到琴凳上,像模像样地拨弦几声,试了试音,便弹奏起来,是一曲《碧霄吟》
外面太阳偏西,和暖的日光透窗而入,洒进梢间,在秦皓白肩头发顶描上金边。雕工精美的落地罩前,昔日剑仙尽数脱去锋芒戾气,凝神鼓琴,别有一番仙风道骨。
都说琴随心动,琴音最可真实体现弹奏者的性情,这一曲《碧霄吟》洋洋洒洒,将海天一碧、空灵高远的意境展现无遗,自也是秦皓白磊落心境的真切表露。
琴声时如空山鸟语,时如山间流泉,瞬时间将听者心中的一切凡俗尘埃荡涤干净。秦皓白这琴技和鼓琴姿态若与雨纷扬相比,少了几分儒雅温文,多了几分飒然刚劲。
因戚华夫人没再归座,余下六人便都随她站在厅中听着。其他人都听得专注,只有紫曈一直静不下心来,心里反复缠绕着“他怎可能会抚琴”这个疑问。在善清宫时她还曾玩笑说让秦皓白去学琴,哪想到他本就是会弹的,而且在她这个外行听来,他这技艺竟与雨纷扬没有差距。
朱芮晨静静凑到她身边,低声说:“你奇怪小白为何会弹琴?”
紫曈点头如捣蒜,亟盼他快来帮忙揭秘。朱芮晨却故弄玄虚地笑着说:“等他这曲子弹完,我便告诉你。”
紫曈好奇得心痒毛抓,更加没心思欣赏琴曲。终于等到一曲终了,便听朱芮晨道:“你别忘了,他娘是歌妓……”秦霜月艳名远播,秦皓白在母亲跟前生活了十二年,蒙她传授琴技自是合理。
此刻正值一曲弹罢,屋中悄无声息,朱芮晨这话说得声音再低,也被在场八人全都清楚听在了耳中,秦皓白指下琴弦随之“嘣”地发出一声怪响,手背上瞬时暴起了青筋。
陆颖慧与朱菁晨都是脸色一愕,他们最清楚,当年朱芮晨欺负秦皓白最常用的一招便是拿他母亲这身份来讥刺他,眼下这位嘴贱大哥可是又正正地踩上了少主的尾巴。
果然见秦皓白自琴凳上化作一道青影飞扑上来,而朱芮晨早有防备,直接飞纵出门,两人又如在善清宫里追逃时一样,一前一后轻捷无伦地飞速离去。
只听到院外传来朱芮晨杂着笑声传来一句:“戚华夫人烦请保重,朱芮晨告辞了!”然后便是秦皓白怒冲冲的吆喝:“你个贱人给我站住!”这声音听上去已经远了许多。
花厅中的人反应过来,善清宫的四人都觉尴尬古怪,这俩活宝在自家打闹也就罢了,怎还将丑出到人家跟前来?
却见戚华夫人以袖掩口,欢畅地笑了,并感叹道:“难得你们异姓兄弟之间也能如此亲密无间,想来往日你们在善清宫时,也是欢喜得很。”
紫曈等人也就明白过来,还是朱芮晨心细机灵,看出这夫人冷淡之外其实寂寥的很,便用这法子来插科打诨,博她一笑。大家放松下来,也就都随着笑了。紫曈留意着雨纷扬,见他不但一样面现笑意,还颔首附和了一声:“正是呢。”
紫曈隐然心动:怎地看起来,他非但不像是在怨恨秦皓白,还好像在羡慕四公子的亲密无间一样?
那追逃出去的两人一时半会儿是等不回来了,余下六人向戚华夫人告了辞,沿着石阶缓步走下,去到山脚下等待。紫曈回头看了看,没见雨纷扬,便问:“纷扬到哪里去了?”
陆颖慧淡漠道:“他一向藏头露尾,何须留意?”
紫曈轻轻叹了口气,转开话题道:“颖慧哥哥,当年白二叔其实是替善清宫大家牺牲了性命,你说这位戚华夫人会不会……因此对善清宫心有怨怼?”
陆颖慧道:“不至如此吧?白二叔是自愿为之,又不是为人强迫。”
卓红缨跟上前问:“这位夫人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朱菁晨跟过来说:“听说曾有过一名幼子的,后来又夭折了。若能活下来,小白哥哥在这世上也好能有个血亲,不至于如此孤苦。”
紫曈不禁怅惘唏嘘,他们这些人,她与陆颖慧、秦皓白都失去了双亲,朱家兄弟和卓红缨也都没了父亲,这孤苦二字可都扣得准了。
日头西斜,花厅中渐趋昏暗,戚华夫人没要下人掌灯,走到梢间锦瑟旁,伸出葱管般的细指轻轻撩弄着琴弦。外面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是雨纷扬又走了回来。
戚华夫人将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淡淡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雨纷扬一样冷淡回答:“一点小伤而已。”
戚华夫人眼神有几分复杂,似悲悯,又似愠怒,“这世上能伤到你的,也只有那一个人了吧?”
雨纷扬唇角浮出一抹冷笑,似讽刺,又似怨怼,“母亲二十余年来耳提面命,要我仇视善清宫,与血亲兄长同室操戈,早该想得到会有此类后果,不是么?”
没人想得到,戚华夫人提出那个要求,其实是趁机想听听亲生儿子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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