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让你孤单-一亿个伤心的降落伞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命运对我们本来就很吝啬,太客气了什么都得不到。

    1

    每当柳絮漫天时,我总会想起吉祥,她站在树下对我微笑着说,看,你把它们想象成一亿个降落伞,就没那么讨厌了。

    “对不对?”

    2

    吉祥是我发小,她人缘很好,外号叫表妹,是所有人的表妹。

    吉祥的妈妈是一名小学老师,是个严苛又固执的中年女人,情商不太高。吉祥出生不久她便与吉祥爸爸分道扬镳,前夫再婚时,她率小区里的大妈团大闹婚宴,在我们那个小镇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大大小小算个新闻人物。

    和很多单身母亲一样,她把吉祥当作自己的骄傲,送她去学民间舞,女孩学跳舞,气质和身段总会很好,未来嫁个阔绰的好人家,不会像自己这么潦倒。但吉祥天性反叛,常偷懒,带着一起学舞的姑娘们翻墙出去,浩浩荡荡去录像厅看香港片,无数次被妈妈从录像厅揪出来,一路追打反抗,是我们小镇最滑稽的桥段。

    吉祥不负众望,中学时开始出落得貌美如花,但不按常理出牌,美得有些另类。

    学校组织看《妈妈再爱我一次》,我们都哭得哀号,她定定地看着屏幕,冷静地说,不对吧,打左脸,怎么捂右脸?假!

    校长脑子守旧,规定男生留板寸,女生头发齐耳,她偏不听,扎个马尾辫趾高气扬,被主任抓了不让进校门。她不慌不忙,扭头就走,校门口理发店恶狠狠剃了个光头,吓得主任再也没敢管她。

    去春游,大家吃板鸭,正犹豫这一整只如何瓜分,我们班文艺委员小绿茶冲着我撒娇说,这怎么吃呀?我只能吃一小块哦。吉祥叼着牙签拿着菜刀,果断手起刀落,鸭头滚滚落地,停在我脚边,看得大家目瞪口呆。末了扔一块给小绿茶,你敢多吃一块就砍断你的脖子。

    这一刀劈得愣是没人敢追她。

    我和她是欢喜冤家,但她总是斗不过我。

    她上课看武侠小说被抓后在最后一排罚站,我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时拿扫帚打她,她抓住另一头跟我抢,老师回头那瞬间我立马松手假装认真听讲。老师看到她拿着扫帚一副无辜的模样,大骂你罚个站也不安静,给我滚出去!她听完坦然了,扔了扫帚就哼着小曲出去。老师脖子都气歪了,怒吼,你干吗去!她回头答道,出去呀,你说的。

    轮到她值日,趁她课间睡着时,我用单车链条锁把她的背带裤和椅子锁在一起。上课铃响,老师喊上课,她蒙眬中醒来,赶紧起身喊起立,结果连带着把椅子背起来,摔个仰八叉。

    上课趁她睡着时,装作特着急把她弄醒,骗她说老师点名,要她上台做题目。她立马起身上台拿支粉笔,从黑板这头走到那头,没找着题。老师看着她,祖宗,你又想干吗?

    后来我竟然跟她成了好朋友。

    高一时,学校办了个艺术节,有个节目是舞台剧《红岩》,因为吉祥学过跳舞所以被选去演江姐。她那时刚长出一点儿头发,只好戴上一顶标致的齐耳假发,蓝旗袍黑布鞋白围巾,一出场就掌声雷动。演完还没卸妆和我一起回家,我那时虽然调皮,但很瘦小,就知道窝里横,得罪了高年级的小流氓。小流氓骑着单车从我们身边擦过,伸手朝着我的脸“啪”地拍了一巴掌,大笑而去。她瞬间变身超级赛亚人,扯下白围巾飞奔几步,套住小流氓的脖子硬生生从车上拽下,一脚踩他身上,问候了他全家。

    撕扯几个回合,小流氓输了,起身踩着单车一溜烟儿跑掉,头都不敢回。围观群众看傻了眼,江姐生龙活虎,假发落地,平头的吉祥穿着蓝色旗袍,一副英勇就义的架势,那画面也是醉了。那个年代还不流行男闺密这一说,现在看来,也算是吧。

    我问她,你怎么这么彪悍?

    她回答,我妈教我的,命运对我们本来就很吝啬,太客气了什么都得不到。

    高二时,吉祥的妈妈总算恋爱了,对方也是老师,沉默寡言,但心地善良。有些怯懦地搬到吉祥家,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吉祥妈,一日三餐不重样,两人牵着手散步,绕着全镇走一个圈,不觉得累。吉祥妈每天面露笑容,走在小镇马路上,逢人便打招呼,系着一条红围巾,衬得脸蛋红扑扑。

    “那个男人很好。”吉祥跟我说。

    “怎么呢?”

    “那条围巾是他织给我妈的,没人为我妈做过这事儿,连她自己都不会织。”

    “真好。”

    “所以我今天出门上学,叫了他一声‘爸’。”

    “啊?然后呢?”

    “手里的茶杯都抖掉了,真逗。”

    那个冬天特别冷,他们一家人却很暖,但他们没有暖过这个冬天。

    大年二十九,他们包了辆车去乡下看吉祥的外婆,前一晚下了一阵冰雹,所以路面很滑。车下坡时,轮胎打滑,车直接翻了,滑行50米后撞了路边粗壮的梧桐。睁开眼,车门在头顶,吉祥费了很大力气才推开,她满头是血,颤颤地从车里爬出来时,救护车已经到了。

    只有她一个人活着。

    从那一年开始,她不再过年了,除夕前便自动消失,假期结束再出现,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她后来跟我说,永远记得那一天的冷,像一根钢针,从头顶直插入脊椎。

    3

    高三时,她突然性情大变,留着整齐的刘海,穿粉色裙子。校门口出租小说的老板看见她,打招呼说,吉祥,到了新的小说,要不要看?她只是笑笑。她跟我说,妈不在了,没人跟我吵吵,倒不如做个乖学生。

    “我外婆活不了几年了,我得考上大学让她高兴高兴。”

    她言出必行,我们都考上了长沙一所大学。通知书收到,学费四千多,她拿不出来,打听到亲爸在市区开了个歌舞厅,背上书包就上了公车,一个多小时后找到那家歌舞厅。那是我们老家很流行的声色场,艳舞女郎跳着摇摆舞,劣质镭射灯闪烁得起劲,客人不少,因为也没有别的去处,请客来看歌舞表演,吃着花生喝扎啤,是挺有面子的待客之道。

    她亲爸把她拉到后院一个巷子里,塞给她一千块,让她赶紧走。

    “你阿姨管钱,我就这么多。”

    “不够。”

    “不够也没办法,你十八了,其实我可以一毛不给的对不对,一千算多了。”

    “一千不够,等于没给。”

    “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自己再想想办法,我要上去了。”

    说完,亲爸走了。

    她约我吃烧烤,我们坐在路边叹气。四千不是小数目,还有两周就要开学,凑不齐就上不了学。

    “你陪我,再去一趟。”

    “不是不给吗?”

    “我能要到。”

    然后我陪着她又去了趟歌舞厅。

    我们找到她亲爸和阿姨,我不敢吭声,偷偷瞥了一眼她亲爸,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阿姨倒是挺讲究,抹了口红,烫了头发,脖子上戴了一根褪色的金链,举止很麻利。

    “我可以再给你五百,当我送你的见面礼,你不要来了。”阿姨发话了。

    “我爸从来没给过生活费,法律上是要给的,只是我妈没要,算起来也不止四千。”

    “那我再加五百,你妈走的时候我们没随份子,这总可以了吧。”

    “学费是四千,还不够。”

    “就这样,你爱要不要,”阿姨掏了一千甩地上,“小贱货,要挣钱来我这儿当伴舞小姐,一星期就够四千了。”

    吉祥也不生气,把钱捡起来,放进口袋。随后她突然操起身边一个酒瓶,“哐当”敲碎,在手里挥舞着,我倒退了一步。

    “干什么?小姑娘别乱来!”两人惊慌失措。

    “我出去见人就捅,捅完我就死这儿,说到做到,你们生意还做不做?”

    她气势汹汹,像要来真的,之前没跟我打招呼,不知会来这一出,我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配合。因为我知道她说到便会做到。

    亲爸瞪了阿姨一眼,阿姨手忙脚乱地又点了两千,塞吉祥手里。

    “你要以后不够,再来。”

    “我不会来了,谢谢。”

    吉祥收好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身冷汗。

    四千,齐了。

    4

    大学里好看的女孩很少,吉祥迅速就被洪水猛兽们盯上。她也不动心,独来独往,偶尔跟我吃个饭,我问她,有几个还不错,怎么不答应?她说,长沙冬天太冷了,谁肯给我织围巾,我跟谁好。

    学校有对恋人,女孩戴一对晃眼的金耳环,男孩一米九的个头儿。高个儿每天给吉祥写情书,但不敢让金耳环知道,听说高个儿是作为体育特招生入校的,金耳环的爸爸功不可没,所以高个儿唯马首是瞻,只敢偷摸行动。

    吉祥本来烦死了高个儿,但听说宿舍姐妹打开水时被金耳环插队,吵了两句被推倒,烫伤了手臂。一下来火了。

    吉祥打了个电话给高个儿:“哥们儿,我们俩约吧。”

    高个儿兴奋得穿着拖鞋就来了,问去哪儿,吉祥说就去学校后山。那后山是我们学校的情侣圣地,三十米一对儿,各自亲热,井水不犯河水。约后山的意思太明显,高个儿暗自感叹幸福来得太突然。到了入口,吉祥说,我腿好疼,你背我上山。高个儿突然想起来金耳环的宿舍窗户正对着这个入口,这风险太大,有点儿犹豫。吉祥不耐烦地说,你背不背,磨蹭什么,是不是男人,那我找别人了。高个儿吓得马上蹲下,拍拍肩膀,一副要杀要剐的模样。吉祥得意地骑了上去。

    高个儿背吉祥上山这事,迅速传为城中热话,他接下来好些天都满脸抓痕累累,听说金耳环气得寻死觅活,高个儿最后只差没剖腹验真心。关于高个儿和吉祥上山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很多版本,流传了大半年,高个儿和金耳环矛盾越来越激化,竟然分手了。吉祥倒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任由金耳环逢人就骂。

    “那你们到底干吗了?”我也是八卦者之一。

    “背到一半我就下山了。”

    “什么也没做?”

    “他那么丑,看也不想多看一眼。”

    “那别人这么说你,也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无所谓,我都死过一次了。”

    大二时吉祥有了人生第一个男朋友。

    有个叫小卓的计算机系男生,他很坚持,从大一开始追求吉祥,后来织了条有吉祥名字的围巾给她,在大雪里他把围巾套在吉祥脖子上。吉祥说,终于觉得暖和了,我觉得在遇见他之前,当年那根钢针还没有从我脊椎骨里拔出来,我每天都觉得很冷,心跟冰似的。

    他们非常要好,夏天一起自习,旁边放着西瓜,小卓用勺子喂她;冬天小卓为她泡红糖姜茶,每次都先尝一口看会不会太烫。吉祥说,我一直以为命运对我很吝啬,我这辈子必须雌雄同体,自己照顾自己,现在有他,我可以软弱了。

    他们一直好到大四。

    有天吉祥找到我,说她怀孕了。

    “那怎么办?”

    “你陪我去打掉吧。”

    “小卓呢?”

    “不要提这个人。”

    “你们怎么了?”

    她不说话,摇摇头,眼睛很红。她的手机不停地响,是小卓。她不肯接。

    那是冬天,人流时她连棉袄都湿透了。出门有风,我用围巾裹住她的脖子,她一把扯下来,把围巾扔在雪地里,那围巾戴了两年,还跟新的一样,上面织了吉祥的名字。

    请了一周假住在朋友家,她几天不说话,不让小卓找到她。

    有天下课,小卓找到我。

    “你们到底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挺好的。”

    “没闹别扭?”

    “没有。”

    “吵过架?”

    “也没有。”

    “你是不是说了什么?”

    他沉默一会儿,说:“我问她这孩子是不是确定是我的。”

    总算明白了,我什么也没说,他一直求我想想办法。

    “你们完了。”我了解吉祥。

    “但别人以前不也经常说她和高个儿上山的事吗?也没见她生气啊。”

    “笨蛋,那些人,不重要啊。”

    他们终于分手,那段时间是找工作的高峰期,就业形势不好,大家都很脆弱。吉祥晚上多喝了点儿,开始大哭,她跟我说,知道吗?我很难再去爱一个人了。我打电话让小卓过来,他急匆匆赶来,扶着吉祥。吉祥站定,看仔细眼前这人,然后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骂了句畜生,然后趔趔趄趄地走了。

    实习期,都很忙。有天小卓回宿舍,看见有辆奔驰小车送吉祥回学校,吉祥穿得很成熟,低胸,黑丝。他冲上去,抓住她的手,问这是谁。开车的中年人有点儿惊讶,吉祥赶紧对他说,这是我同学,闹着玩儿,您先回去吧。

    车开走,吉祥甩开小卓的手:“你有病啊。”

    “这人为什么送你回来?”

    “跟你没关系。”

    “到底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我下海接客造福全人类。”

    小卓一巴掌扇过去,很响亮。

    吉祥没还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俩扯平了,互不相欠。说完就回了宿舍。

    后来她告诉我,这人只是她实习单位的领导邵总,顺便路过载了她一程,但无所谓,反正欠小卓一个巴掌,刚好还了,大家散得干干净净。

    我懂她,她一向如此,并不意外。

    我问吉祥,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去北京,你呢,去不去?”

    “怎么突然决定?”

    “邵总要调到北京去,叫我一起。”

    “啊?”

    “他在追我,我答应了。”

    “什么时候决定的?”

    “小卓打我的那一瞬间。”

    5

    我们都去了北京,住得也不远。吉祥做邵总助理,帮他把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邵总行事很江湖,来往的朋友三教九流很复杂。我叮嘱吉祥万事小心,她挥了挥手,说,没事儿,无所谓,贱命一条,死不了。

    有天她兴奋地打给我:“下楼,在你家楼下。”

    我穿着拖鞋下来,差点儿闪瞎我的双眼,她开着一辆宝蓝色的宝马X5。

    “哪儿来的?”

    “你别怕,不是偷的。”

    “真漂亮。”

    “以后我们可以常兜风。”

    “不如就现在吧!”

    我们开着车在四环上飞驰,打开窗,北京的风剧烈、干燥,像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我们在车里欢呼,好像开得更快,就能把命运甩在身后。

    有车后很方便,她常开车来接我去山吞海喝。她个性不改,有天遇到个碰瓷的躺车前方装晕,同伙起哄说要报警,她撂下一句:“行,那我干脆把他碾死了干净。”上车发动,一脚油门,那碰瓷的男子站起来飞奔。我们在车上大笑就像打了场胜仗。

    笑完,我们停在路边聊天,她点了根烟。

    “对了,你的车是邵总送的吗?”

    “不是。”

    “你哪来的钱买啊?”

    “马总送的。”

    “马总是谁?”

    “邵总的朋友,是个做房地产的大佬。邵总那个狗东西,把我送人了,我现在是马总的女朋友。”她吐了口烟,眼睛有些湿。

    “那……马总对你好吗?”

    “挺好。”

    她顿了顿,把衣袖撩起来,给我看她的手臂,一片青紫。

    “看,他打的。”

    之后我们仍常见面,但我再也不敢问她的私事,一来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二来,我相信她的强悍,一定可以化解所有。

    北京四月柳絮漫天,我抱怨着,说不该来北京。

    她笑了笑说,不会啊,你把它们想象成一亿个降落伞,会不会好一点儿。

    大概过了一年,她给我打电话,说在医院,要我去看她。我火急火燎赶过去,看见她头缠着绷带。我问她发生什么了,这次马总下手怎么这么狠。她说,唉,我跟他司机小俊好上了,被他知道,小俊被赶回了老家。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小俊,但是跟老头睡一张床实在太恶心,他长得像头斗牛犬,睡觉还流口水。我说,那怎么办呢,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他。吉祥说,有,但是比较冒险。

    原来吉祥手握马总公司的把柄,马总生意场上的对手陈总找到吉祥,要给她两百万,把马总送进监狱。我说,你千万别这样,很麻烦的。她说,我怕什么,他去坐牢,我带着钱逍遥快活,两百万不少了,我还有辆车。

    她出院后,突然消失了。

    死活找不到她,我很着急,又不敢打给她外婆,怕吓着老人家,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她一定会像她的名字那样吉祥如意吧。

    三个月后,半夜里,我接到她的电话。

    电话里电流杂音忽大忽小,听不出她的语气。

    “你死哪儿去了?给我滚回来。”

    “我在香港。”

    “你去香港干吗?”

    “任何人问你,都别说,我躲难呢。”

    “躲谁?”

    “我跟老头摊牌了,说陈总要告他,他给了我三百万要我滚,现在陈总要杀了我。”

    “香港三百万也不够花啊。”

    “是五百万。”

    “哪儿来的五百万?”

    “陈总的两百万我也收了。”

    “你疯了。”

    “我没疯,我挺好,还要留着贱命养外婆呢。”

    6

    两年没有联系,我几乎都要忘记她的存在。北京这个城市,容不得你对谁有太多留恋,因为来不及,生活时刻在催促你,告诉这一秒你要做什么,下一秒你要做什么,有些人不属于你的生命,就没有办法勉强地挽留。

    终于有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要我马上去上海见她。我问干吗。她神秘地说你来就知道了。我很想见见她,于是不假思索,买好机票就飞去上海。她派车接我从机场去酒店,吃了顿饭,睡俩小时后终于见到她,又美又贵气而且胖了。

    我们还来不及叙旧,她凑近我,抓住我的手说我要你来见证我做个大事。我一听瘆得慌,说你要干吗。她简单介绍这两年的经历,从一家物业公司的总经理秘书做起,然后认识了真命天子姜总,潮州人,在香港做生意,家大业大。我惊喜地问,你们在上海结婚?她摇摇头,没这么俗气,他在广州弄了公司,我是法人,今天我来参加上海某建筑的拍卖会,我要把它买下,据说不低于八个亿。

    我的腿顿时软了,你要把这楼拍下来干吗。她拍拍我的头说,做生意啊,转手卖给美国人,他已经找好买家,我手头现在有五千万的支票做订金,这次拍卖我志在必得。

    随后,她利索地操控一切。安排专人举牌,姜总也派保镖跟随,她戴蛤蟆镜穿黑衫坐在角落,时刻用手机向姜总汇报场内拍卖的情况。我说,据说这种商业竞争里,拍卖师很重要。她眨了眨眼说,放心,昨晚搞定他了。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我不寒而栗,当然,我从小就知道,她是个特别的女孩,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拍卖很成功,我亲眼目睹了一栋八个亿的楼,被我发小买下了。

    晚上我们在外滩,我还没缓过神来。

    “我觉得不认识你了。”我感叹了一句。

    “小时候,我没有安全感,长大后发现,其实没有人有安全感,这个世界很残酷,总有天敌要伤害你。所以,不如赚到很多很多钱,如果没有通货膨胀,钱或许是唯一可以让我有安全感的东西了。”

    那天有点儿不欢而散,两年不见,可能需要一点点时间重塑我们的友情,但我们的相见很仓促,分别也很仓促。

    我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从上海回了北京。

    7

    吉祥在一个凌晨出现在北京。

    姜总根本没那么多钱,注册了个空壳公司要她当法人,想要空手套白狼,转手卖给美国人。谁知美国人改变主意,不打算接盘,现在给不出全款她得背着黑锅。

    她说我还以为他真心对我,原来是找我当枪子儿,我一定要他赔我一个亿。我说,求求你,别再这样了,你玩不过人家的。她说你小看我,我拍了和他的裸照发给他了,不给我钱就发给他老婆!

    原来他还有老婆?她撇嘴说,老婆怎么了?我又没打算和他结婚。我问,你怎么敢回北京,你不怕了吗?她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然后大笑。我听着有点儿难受,想起她曾经扮成江姐打抱不平,她拿着扫帚无辜被批,她拿着菜刀剁下鸭头,我有点儿恍如隔世。

    她最终没拿到一个亿,姜总老婆打电话说,你这几招很过时,这照片很多人发过,年轻人。

    她像只蟑螂一样,又开始在北京安营扎寨。

    之前存了点儿钱,够她在北京付了首期。她收起那些名牌,卖了宝马,找了份文员的工作,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人。她总能活下去,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这一点,我从小就知道。总之,她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没多久,她带着未婚夫来见我,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我礼貌地问他是从事什么工作的,他支支吾吾半天没说清楚。趁他上厕所时,吉祥跟我说,你别问他了,他刚被裁员,现在在家待着,还没找到新工作。

    “那你看上他什么?”

    “他要跟我结婚。”

    “你那么着急干吗?”

    “我外婆快不行了,肝癌,晚期。”

    他们最终没有结婚,离婚期还有一个月时,外婆去世了。她厌恶地离开了未婚夫,她跟我说,她在莲蓬头下整整淋了两个小时,她不喜欢那个男人,觉得自己脏。

    “那,之前那些人呢?”

    “对,小卓之后,我就变成了脏女人。”

    她开始流连夜店,在酒吧和陌生人拥抱,亲吻。男友一个又一个,直到有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正常,去医院检查,说她得了严重的妇科病。

    差不多半年时间,终于治好了。那段时间没有工作,积蓄所剩无几,她彪悍依然,从不抱怨,有钱就奢靡,没钱就饿着,反正都能活。

    出院后,她告诉我,她决定回老家了。

    我想劝她留下,但显得那么无力。

    “你见惯了大风大浪,怎么过得了寻常百姓的生活?”

    “知道心死是什么感受吗?”

    “不知道。”

    “我看北京这柳絮,发现它们真的只是柳絮,不是他妈的什么降落伞。”

    说这话时,她抽着烟,眼角有泪水,也有皱纹。

    8

    一年后,她结婚了。婚礼在老家一个酒楼办的,我去了。

    她嫁给了隔壁邻居的儿子,开小饭馆做早餐,生意尚能糊口。人老实敦厚任打任骂,她那跋扈的性情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

    新郎官牵着她的手出门迎接我们,阳光下他的背影被拉得很修长很孱弱,风把他的头发吹起,吉祥伸手帮他梳理了一下,我突然有点儿暖暖的感动。

    她拉我到一旁,把我的手放在她肚上,欣喜又娇羞地说,三个月了。

    婚礼结束后,我准备赶去机场,回头看她缓缓走着向我招手,其实三个月的肚子并不见大,但她非得刻意走出孕妇蹒跚的姿态,好像很享受这种将为人母的期待。我眼眶有点儿湿,为她能找到好人家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个男人不见得是满分的,但能让她有安全感,才是最重要的吧。

    可我竟有种不祥的错觉,仿佛这是我们的永别。

    9

    两个月后,吉祥自杀了。

    缘起她之前落下的病根,导致孩子没了,说以后再也怀不上了。她在医院呆着不说话,有天没人看住就割脉了。据说她划了很多刀,求死心切,刀口太深,没救成。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一生,说真的我并不悲伤,我觉得她太累了,死的时候刚刚30岁,却好像经历了300岁。这漫长的人间,她一定是觉得无趣了,所以才去天堂做个小女孩。

    只是偶尔想起当年,她装扮成江姐,假发掉在地上,她手里拿着白色围巾,像个炫酷的女战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