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置之不理在今天看来似乎有四重解释:一、傲慢。“上下交为泰”,我就不跟你们交流,怎么地吧?二、无能。没有能力执政,你们批评我,我也无力反驳;三、宽容。天子有容乃大,批评也好,挖苦也罢,朕不跟你们计较;四、老实。老实不是无能,而是不擅长打口水战,心里有话说不出来。这最后一种解释或许才是最接近历史真实的解释,因为皇帝确实老实。在金銮殿上朝,他听百官唇枪舌战,常常一副鸭听天雷的表情——你们说你们的,我不表态、不负责、不决策——纵观明史,真正由朱载垕决策的事件果真少之又少。“隆庆开关”或许是那个时代最重要的事件,但幕后的推动者以及执行者却是那些大臣们,与皇帝干系并不大。隆庆时代,朱载垕这个王朝戏的第一主角拒绝做出生动的表情,拒绝推动剧情往前发展,以抵达高潮。真正出戏的其实是那些配角们。而就历史上的知名度而言,隆庆时代的配角也远比主角出名。他们是徐阶、张居正、高拱、海瑞等人。当皇帝在后宫中演出花样百出的春宫戏时,徐阶、张居正、高拱、海瑞等在前台出演一场场冲突激烈的政治戏。性爱并暴力着,暴力并权谋着。这个王朝的关键词毫无疑问是暧昧和复杂的。
主角与配角之间,他们各演各的,主次颠倒、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和父亲朱厚熜比起来,朱载垕更少地介入政治,更多地介入情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明帝国的政治与情色概念到了第十二代皇帝朱载垕这里,算是合二为一,再也找不到清晰的边界了。
徐阶的命运路径
隆庆元年(1567年),徐阶64岁。他这时的职务是首辅兼少师兼太子太师兼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在隆庆时代的配角名单上,徐阶可谓第一大配角。此前一年,嘉靖皇帝与世长辞,徐阶承上启下,为新皇帝的顺利上位做了很多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工作。但是没有谁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差不多只用了一年时间,徐阶的仕途就结束了。自隆庆二年解除全部职务回归故里,到万历十一年80岁时去世,徐阶生命中最后15年是被挂起来的。那是权力归零的15年,与严嵩八十多岁还在宫中有所作为、圣眷不衰相比,徐阶的权力人生很显然出问题了。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让堂堂的首辅徐阶黯然引退呢?在其命运轨迹中,究竟存在什么强大的外力扭曲了其原本安之若素的运转?如果我们在历史的枝蔓间细细打理的话,或许能看见三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昭示了徐阶结局的必然走向。
头一个是高拱。高拱比徐阶年轻10岁,但从政时间迟了20年,入阁也晚了15年。这位河南新郑(今河南省新郑市)人在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才拜太常寺卿(相当于正三品)。随后徐阶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推荐其入阁参政并拜为文渊阁大学士。此前一年,徐阶还帮高拱解除了一个仕途危机——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高拱主持乙丑会试,因为所进呈的试题触忤了皇帝,嘉靖帝便想把高拱贬谪出京,亏得首辅徐阶为高拱“解先帝疑”,高才得以在京师继续留下来。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说,徐阶都是高拱的官场引路人。但是隆庆元年,张居正的浮出水面却让徐阶与高拱的关系从和谐走向裂变——徐阶命运的变数就此铸成。
隆庆元年正月,帝国内阁成员是四人。他们是徐阶、李春芳、郭朴和高拱。但到了二月,内阁成员增加了两人:陈以勤、张居正。此前,张居正的身份是徐阶门生、裕王府讲官。对于这个身份高拱并不嫉妒。他嫉妒或者说愤愤不平的是嘉靖皇帝去世后,徐阶竟然只与张居正密草遗诏,却不跟其他内阁成员一起商议。从官场规则上说,徐阶此举显然是犯了大忌。他以为自己是高拱的官场引路人,便可以忽略其存在。所以尽管“阶草遗诏,凡斋醮、土木、珠宝、织作悉罢;大礼、大狱、言事得罪诸臣悉牵复之。诏下,朝野号恸感激……”(见《明史·徐阶传》),徐阶收获了巨大的政治清誉,但是一种危险却几乎与此同时开始发酵,并在隆庆元年猛烈爆发。
首先是隐私之战。在一次内阁会议上,隐忍已久的高拱公开发难。他“请教”徐阶一个问题:“公在先帝时导之为斋词以求媚。宫车甫晏驾而一旦即扳之。今又结言路而逐其藩国腹心之臣,何也?”高拱在他的提问中先揭批徐阶的发迹史——“献斋词以求媚”。徐阶的首辅高位是靠写斋词也就是青词爬上去的,没什么了不起;紧接着高拱指出徐阶又交结言官以达成其不可告人之目的。这里其实有一个背景。那就是在此之前高拱被徐阶的老乡、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弹劾,众多言官也纷纷站在徐的立场上对高拱群起而攻之,致使高拱不惜在内阁会议上公开发难。那么徐阶是如何见招拆招的呢?徐阶回答说——我徐阶能交结言官,那你高拱为什么不能交结呢?这是徐阶在交结言官的问题上撇清自己的责任;其次,徐阶告诉高拱,先帝在时,曾以密札问他:“拱有疏,愿得效力于斋事,可许否?”徐阶将历史的底牌无情掀开,提供了高拱尝试“献斋词以求媚”的极好证明。徐阶大声对高拱说“此札今尚在”,高拱终于在徐阁老的反击面前败下阵来,高、徐二人第一回合的隐私之战以徐阶胜出而告终。
第二回合高拱剑走偏门,抓住徐阶儿子徐璠在苏松地区置产数万亩,横行乡里等不法之事令御史齐康上疏攻击徐阶管教不严,难辞其咎。徐阶一方面上疏力辩,另一方面也做好辞职归乡的打算。因为高拱这一招确实厉害,徐阶的儿子徐璠问题多多,徐阶是难逃干系的。但是关键时刻,徐阶的怀柔政策起作用了。那些被他起复的部院大臣、科道言官纷纷上书请留徐阶,同时交章弹劾高拱——史料记载,三个月之内,九卿以下官员弹劾高拱的奏疏竟然超过三十份——人心向背终于让高拱败下阵来,他只得引疾归田,寻找合适时机东山再起。这是隆庆元年(1567年)五月份的事。这个五月,是徐阶的五月。他的人生意气风发,抵达高潮。
世上事逃不脱否极泰来。隆庆三年(1569年)十二月,高拱果然东山再起,对徐阶图谋报复。两个人的恩怨情仇进入决战阶段。此时的徐阶已经引退,对高拱而言,那就是案板上的鲇鱼,可以任凭他摆布了。由此,高、徐二人的战争进入第三回合——强弱谁判。表面上看,已经引退的徐阶不堪一击,高拱来势汹汹,起复原苏州知府蔡国熙为苏松兵备副使,试图用此人为攻击徐阶及其家族的武器。蔡国熙也的确对高拱赤胆忠心,准备将徐阶的两个儿子充军,另有一子革职为民,同时籍没徐家田地四万亩。徐阶是怎么做的呢?最后时刻,他一方面动用张居正的关系,希望高拱权衡利弊,不要赶尽杀绝;与此同时,徐阶向高拱示之以弱——“从困中上书拱,其辞哀”,使得高拱不好意思下屠龙手,从而放徐阶一马,让其得以安度晚年。这一回合,高拱“婉”胜——胜得很婉约,他在心理上击败徐阶,彻底改变其命运轨迹,应该说这是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
高拱之外,在徐阶的命运改变中,另一个人也起了翻云覆雨手的作用。他便是隆庆皇帝朱载垕。皇帝的确很少干预政治,但并不是说他不干预,而是干预的方式方法很巧妙,令人不能一下子看得很清晰、很明白。在上面所说的徐、高二人过招中,有一件事情很模糊地交代过去了,那就是徐阶引退。徐阶为什么引退,在其引退的背后,皇帝究竟起了怎样的作用?这正是接下来要细说的。作为深刻影响徐阶命运的重要人物之一——隆庆皇帝朱载垕在一开始隐藏了自己的观点或者说表情。在徐、高权力之争中,皇帝态度暧昧,基本上默不作声,但事实上,沉默之人最可怕。皇帝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权力之刃却已然出鞘,随时都有出击的可能。
究竟是哪一件事情让皇帝开始感到心里不爽,从而在隆庆二年(1568年)七月做出弃用徐阶的决定呢?现在看来,或许是那三十余份弹劾高拱的奏疏让他心有惕惕然了吧。三个月之内,九卿以下官员弹劾高拱的奏疏超过了三十份。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见义勇为吗?显然不是。面对徐阶的儿子徐璠在苏松地区置产数万亩、横行乡里等实际情况于不顾,那些被徐阶起复的部院大臣、科道言官反而集体对举报者高拱打击报复,这样的局面显然不是隆庆皇帝所乐见的。因为平衡被打破了,主次也已经颠倒。这个王朝,谁是第一影响力人物呢?皇帝感觉答案不言自明。所以他出手了。当舆情凶猛,高拱上疏言退时,隆庆皇帝准其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尚书、大学士衔回乡养病。这是引退,当然也是隐退。是带有伏笔之举的,是退而不休。从皇帝的立场看,他不愿意徐阶的反对派就此偃旗息鼓,“回乡养病”云云可进可出,可上可下,更何况是带着一品衔荣归乡里的。皇帝这一招很显然着意深远。
续招接踵而至。对徐阶而言,他是慢慢才领会到皇上良苦用心的。皇帝让太监李用等分赴各地监督团营,以建立自己的情报系统或者说政治打击系统。徐阶对此说“不”。事实上皇帝此举是有成例可循的。早在永乐年间,朱棣就经常干这样的活。但徐阶无视这样的历史事实,甚至在南京,因为有太监在其中起推波助澜的作用,振武营团数次发生哗变时,徐阶下令将其解散,还惩办了其中的首恶分子。很显然,徐这是跟皇帝对着干。隆庆二年春,徐阶又干了一件令皇帝大感扫兴的事,从而使得隆庆帝有了“有意弃徐”的想法。恰好在这时,给事中张齐因个人恩怨上疏弹劾徐阶,徐阶一气之下做了“乞休”的举动,皇帝顺水推舟,很快批准。隆庆二年七月,做了17年阁臣、其中有7年是首辅的徐阶退休了。他退得很干净,不像高拱那样是带着一品衔荣归乡里的。皇帝的机心在这里展露无遗。一年之间,冰火两重天。帝国内阁最具实力和战斗力的两个人告老还乡了。对徐阶来说,他不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回到原籍的他在自家大堂上贴了这样一副对联——“庭训尚存,老去敢忘佩服;国恩未报,归来犹抱惭惶”,以表达其悲欣交集的复杂心境。这是徐阶命运改变中皇帝所起的作用。
最后要说一说海瑞。在徐阶的命运改变中,海瑞所起的作用是最小的,但或许最令徐阶伤感。说海瑞“以怨报德”可能有些苛刻,但这个人的耿介和对世事的不通融,无疑重重打击了晚年徐阶那颗脆弱的心。事情要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说起。海瑞上《治安疏》,嘉靖帝盛怒之下要海瑞去死。那时徐阶是怎么做的?他拒绝拟票,“原本封还”皇帝的谕旨。皇帝警告他说:“卿等于此‘畜物’(注:指海瑞)不依朕处,将来必不可言之者纷欺多事了。朕仰承天眷,自不惜谨,乃致病患一年,日弱一日,如可起御政,岂受此‘畜物’肆詈焉?”(见徐阶《世经堂集》卷三)这里嘉靖皇帝直言海瑞是“畜物”,表示自己不能受此“畜物”肆詈——肆詈是肆意詈骂的意思。但徐阶劝他说:“主圣则臣直,今此畜物据其跡,委不可并处。”他拍嘉靖马屁,表示主子圣明为臣的才直言不讳,所以不可重处海瑞,以免世人议论。当然了,嘉靖皇帝不是傻瓜,面对徐阶的非暴力不合作行动,他也只能愤愤不平地说:“相国佑瑞,岂少朕耶?”——相国(徐阶)你如此庇护海瑞,为何不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呢?嘉靖帝的神情或语气可谓幽怨与无奈了。
事实上,海瑞重见天日也是徐阶一手促成的。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十二月,嘉靖皇帝去世,徐阶立刻拟《嘉靖遗诏》平反嘉靖一朝的冤假错案,而第一个被平反的人就是尚在狱中待处的海瑞。徐阶对海瑞的特殊照顾,由此可见一斑矣。
海瑞复出后,在就任兵部主事、尚宝司丞、大理右寺丞及南北通政司右通政等职期间,和徐阶多有书信往来。在这些带有个人情谊的信件中,海瑞对徐阶语多感激,也多赞美,赞美徐在历史转折关头所做出的开创性贡献。应该说这些赞美和感激都是发自肺腑的。因为在隆庆元年四月发生的一件事足以证明海瑞的心迹。这年四月,海瑞擢升大理寺右寺丞(正五品官职),与此同时高拱让他的门生、广东道试监察御史齐康上奏弹劾徐阶。海瑞是怎么做的?他第一个上疏支持徐阶,以表达其对徐投桃报李之恩。海瑞说徐阶“不招权,不纳贿”,而高拱为人“狡且凶”,齐康更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因此他乞求隆庆皇帝罢斥高拱,重治齐康。这就是隆庆元年的海瑞。隆庆元年的海瑞爱憎分明,立场坚定,充满了革命的大无畏精神。海瑞上疏之后,九卿科道官员也上疏联保徐阶,从而致使高拱离开中央回到地方闲居,确保了徐阶的权力边界清晰无误,不被任何觊觎者挑战。
但到了隆庆三年,海瑞向闲居乡间的徐阶发出挑战。这一年,海瑞仕途通坦。刚一开春他就官升通政司右通政。六月二十四日,海瑞晋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提督军务,巡抚应天十府。由此他和徐阶的冲突变得不可避免。因为徐阶的家乡松江府正是应天十府之一。徐府广占田地,是为乡宦大户,也是海瑞重点清理的对象。刚开始徐阶还是有所配合的,退田、捐款,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态度,但海瑞却毫不含糊,以“公(徐阶)父改子无所不可”为由迫其再退。这一点可能牵扯到海瑞性格,那就是为国办事不徇私情。尽管在隆庆元年他为力保徐阶上疏,称其“不招权,不纳贿”,但是到了隆庆三年,海瑞在写给内阁首辅李春芳的一封信中称“存翁(徐阶)近为群小所苦太甚,产业之多令人骇异,亦自取也”。“亦自取也”是咎由自取的意思,海瑞同时表示徐阶“若不退之过半,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可为后车之戒”。这完全是一副爱之深、恨之切的表情了,当然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海瑞不近人情的性格——对徐阶来说,正值重新上位的高拱对其打击报复之时,不近人情的海瑞又对他来了这么一手,其受到心理打击不可谓不大。
所以,综合起来,在徐阶的命运改变中,正是因为高拱、隆庆皇帝以及海瑞从各自角度撞击了处于权力巅峰的他,才致使其在隆庆二年后一蹶不振,郁郁而终。在这次撞击中,高拱代表了阴谋的力量、隆庆皇帝代表了皇权的力量,海瑞则代表了正义的力量,他们从不同角度恰到好处地袭击徐阶,令其防不胜防,最终难逃一劫:在隆庆时代的权力谱系中,前阁老徐阶以其老迈之躯的倒下划了一道戛然而止的抛物线。醒目,却也黯淡。
高拱的权力人生
仔细考察高拱的官场履历表,有九年时间至关重要。那便是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到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嘉靖三十一年,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高拱到裕王府任首席讲读官,直到嘉靖三十九年他升太常寺卿掌国子监祭酒事离开裕王府。在这九年时间里,高拱潜伏在裕王府,深得裕王赏识或者说倚重。而这个裕王,便是日后的隆庆皇帝。高拱在官场上浮沉三十余年,共提职十四次,大多数提职发生在离开裕王府之后。可以这么说,裕王府的九年潜藏着高拱一生兴衰荣辱的密码。它给了高与徐阶争斗的底气,也为其东山再起埋下伏笔。隆庆时代,高拱就像皇帝放飞的风筝,只要线不断,随时可以重上九天。而高拱在隆庆皇帝去世的当年就迅速落败,被张居正打倒在地还踩上一脚,最后含恨离世,其原因也正在于他的命运是和隆庆皇帝绑定的。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诚哉斯言。
很多蛛丝马迹在嘉靖年间就能看出来。徐阶之所以在嘉靖末年对高拱提拔重用是因为他看好这只潜力股——高拱的背后站着未来的皇帝,而当时的内阁首辅严嵩也对其另眼相看。高拱在裕王府任讲读官时,曾以韩愈“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诗句调侃严嵩的“官威”,严嵩听了,只是哈哈一笑而已。这其实说明高拱在严嵩心中的分量。要是换作他人,怕是早就像诗中所说的那样“悚而待”了。
当然最重要的证据还在于升迁速度。我们来看一下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之后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之前,高拱的官场进步轨迹: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高拱升太常寺卿掌国子监祭酒事;四十一年(1562年),他升礼部左侍郎,后兼学士;四十二年(1563年)高拱转吏部左侍郎兼学士,掌詹事府事;四十四年(1565年),高拱主持乙丑会试,升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四十五年(1566年),高拱被徐阶推荐,拜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政。七年时间,高拱从一个国子监祭酒(从四品)的小官升到文渊阁大学士(正一品),入阁参政,这速度真是飞一般的快。
裕王即位后,高拱开始和徐阶过招。如上所述,隆庆皇帝总是站在他身后,为其托底。隆庆三年,高拱复出。徐阶已然隐退,这个时代成了高拱时代。内阁之中,除张居正外,大学士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殷士儋等先后被高拱逐出。事实上最后的较量便在张居正和高拱之间展开。张居正也曾经是裕王府的旧僚,甚至高拱复出其功可归于张居正。因为正是张和太监李芳等合谋,奏请起复高拱,皇帝才做出如是决定的。当然这也出于时局平衡的需要,是张居正的韬略之一,但隆庆权力场到最后只剩下高、张二人可以左右时局的时候,毫无疑问,较量是不可避免的。
更何况这里面还掺杂了一个敏感人物——徐阶。因为高拱对下野的徐阶不抛弃、不放弃,欲置其于死地,张居正出于平衡需要,劝高拱得饶人处且饶人。或许张居正的劝架语带讥诮,又或许他听到张居正受徐阶三万贿赂金的传言,高拱开始对张居正另眼相看了。而隆庆六年(1572年)发生的一件事更让高拱疑心张居正对自己蠢蠢欲动,不怀好意。这年正月,高拱成为柱国,进中极殿大学士,而给事中曹大野则在此时突然上章弹劾高拱不忠十事,包括他擅权报复、排斥善类、搞裙带之风以及纳贿,等等,有传言指曹大野的奏疏是张居正指使发出的,目的是阻止高拱快速上位。当然传言之说无法证伪,但高、张二人之间,很显然面和心不和了。
这一年五月二十六日,隆庆皇帝逝世,时年十岁的朱翊钧即皇帝位,以明年为万历元年。形势突然对高拱不利。而与此同时,张居正与太监冯保结成战略同盟,意图在新时代里有所作为。六月十三日,首辅高拱条陈新政五事,试图树立他在新时代一言九鼎的地位。但世上事欲速则不达,高拱在他的新政中建议加强内阁的权力,“官发奏本,不可留中不出”。冯保却认为高拱所言没把司礼监放在眼里,恰恰司礼监可以代行皇帝权力,因此冯保在内批中批了这样四个字,“照旧制行”。由此,高拱的命运进入下行道,因为他脱口而出说了这样一句话:“安有十岁天子而能自裁?”——冯保求之不得,马上将高拱的话语进行放大,向神宗(万历帝)报告说:高先生(高拱)说,十岁儿安能决事!一切的一切至此不可挽回。高拱随后被以“擅权无君”的罪名解除一切职务。史料记载圣旨宣读后,高拱“面色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伏不能起”。而一脸无辜的张居正则将他从地上扶起,送其踏上回乡之路。张居正这一手,是为收官。
可以这么说,隆庆时代,两个最主要的配角徐阶和高拱完成了命运的起承转合,他们走过高潮,也领略了低潮滋味。这样的人生可以说才是完整的,尽管此二人都活到了万历年间。高拱是万历六年(1578年)去世的,徐阶是万历十一年(1583年)去世的,但事实上他们的万历余生并无多大意义,除了写写回忆录外。而高拱也果然写了回忆录。他临终前写了《病榻遗言》四卷,内容是追述张居正联络冯保夺得首辅之位的过程,高拱认为自己在隆庆六年的被解职只是张居正所设计的众多阴谋中的一环罢了——他算计了徐阶,却到底被张居正所算计。人生无非是算计和被算计而已。至此,高拱可谓死得明白,虽然他明白得实在有些晚了。
张居正和海瑞:世事如棋
隆庆时代,徐阶和高拱是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两个配角,但并不是说其他配角就不重要。相比他们两位而言,张居正和海瑞也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只不过张和海的表演时间跨度大,横跨嘉靖、隆庆和万历年间。特别是张居正,一生最精彩的出演都在万历年间。誉满天下也谤满天下;而海瑞也在被排挤、革职16年后于万历十三年(1585年)重被起用,最终完成其命运的起承转合。这样的看点,不是单薄的隆庆时代可以承受的。
但还是要谈一谈他们。隆庆六年对张居正来说是命运向上走的六年,也是他隐忍、用计的重要阶段。隆庆六年对海瑞来说则是命运向下走的六年,在此六年中,他深刻体察到了世态炎凉。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他和徐阶的恩怨交集,对世事的不通融、不妥协,最终让其在隆庆时代的落马显得有迹可循。每一个配角其实都是主角,他们认真演绎自己的人生,以为可以改变命运。这样的抵抗或者说暴力美学发生在历史的大背景下,毫无疑问都是一场场张力十足的冲突戏,殊可观瞻。
张居正一出场就给人印象深刻。他是那种在人群中注定要鹤立鸡群的人物,各方面都拔尖。我们来看一下张居正的拔尖史。张5岁入学,7岁通经义,12岁中秀才,16岁中举人,23岁考中进士,由编修官至侍讲学士令翰林事。隆庆元年(1567年)时任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朝政。同年四月,又改任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这一年张居正43岁,高拱54岁,徐阶64岁。他们同为内阁成员,毫无疑问,张居正差不多提早一二十年走到高拱、徐阶所在的位置上,这样的人不是人尖子是什么?
隆庆二年(1568年)八月二十九日,张居正上《六事疏》,陈言大本急务六事。此前一个月,内阁首辅徐阶在皇帝的另眼相看下黯然引退,次辅李春芳见此很有兔死狐悲之感——他对张居正说的一句话泄露了天机:“徐公尚尔,我安能久?容旦夕乞身耳。”——徐公(徐阶)尚且如此,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呢?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李春芳的颓唐给了张居正向上的力量,由此,张上了《六事疏》这样一份改革纲领。改革是假,上位是真。张居正真正的改革发生在若干年后的万历年间,而此时的他只是想在内阁阁员的排名上再进一步罢了。
但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张居正上《六事疏》一年后,赵贞吉入阁。这位狂傲的名士并不把张居正放在眼里。他大张居正18岁,虽然同为内阁成员,但赵贞吉却以晚辈视之,令张居正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李春芳已经升为首辅,赵贞吉掌控都察院(其职务相当于现在最高人民检察院院长),在张居正看来,这都是异己的力量。为了博弈双方的平衡需要,张居正借助太监李芳于隆庆三年十二月向皇帝建议召还高拱,并使其为次辅兼掌吏部,次辅相当于副总理一级,掌控吏部相当于现在的中央组织部部长。和赵贞吉相比,高拱的实力当然要强一些。张居正坐山观虎斗,玩的就是借刀杀人。很快,心高气傲却郁郁不得志的赵贞吉言退,而首辅李春芳的日子也是如坐针毡。失去赵贞吉这样一个有力的臂膀,李春芳也不得不主动提出离职。由此,高拱上位,坐了内阁的头把交椅,而张居正跃居次辅的位置。这可以说是张居正计谋的胜利——先把高拱抬上去,再将他打下来取而代之。年近五十的张居正有条不紊地为自己的人生布局。
世事如棋,很多妙招浑然天成,不用张居正去苦心孤诣、梦寐以求。由于在徐阶事件上高拱对待张居正的态度傲慢而多疑,张居正选择了与太监冯保结成战略联盟。在隆庆皇帝病逝时,已然成为司礼监太监的冯保利用职务便利秘密交代张居正起草遗诏,并且在遗诏中加进“司礼监与阁臣同受顾命”的内容——这样一个条款毫无疑问让他们成为利益共同体,而张居正成为首辅接下来只是时间问题了。就像上面所说,因为高拱祸从口出,小皇帝(神宗)勃然大怒,将高拱骂他的话(当然是经过冯保添油加醋之后的)告诉奶奶去,由此高拱被罢官,张居正成功上位,做了十年首辅,直到他去世为止。可以这么说,张居正在隆庆年代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东拉西扯、借力打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完成其在权力场上的大挪移。这是归置与重整,也是其权力的增值过程。张居正的人生,在隆庆年代走出了向上的曲线——通向首辅之路,他玩的就是曲径通幽,但是效果极好。
和张居正相比,海瑞在隆庆年代的命运走出了另一个抛物线。先向上,然后急转直下,令人瞠目结舌、遗憾不已。张居正是圆熟的,海瑞是耿介的;张居正曲径通幽,海瑞直进直出,中间没有什么铺垫。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在狱中命悬一线,是徐阶出手救了他。隆庆元年,海瑞投桃报李,为处于危机中的徐阶仗义执言,却因此得罪高拱,为他日后的落败埋下伏笔。隆庆三年,海瑞晋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提督军务,巡抚应天十府,却意外地拿徐阶开刀,逼得徐阶不得不出招,指使吏科给事中戴凤翔上疏弹劾海瑞“不谙吏事”,“庇奸民,鱼肉缙绅,沽名乱政”“不可一日居地方”,意在将其赶出应天。海瑞反驳称戴凤翔疏中所言不为“报国”,而以“行私”,隐隐将矛头指向徐阶。由此,海瑞的命运开始变得凶险。他的敌人高拱心里一直痛恨他,在伺机报复;他的朋友或者说恩师一夜之间成为仇敌,站到了对立面上。这其实是海瑞人生观、价值观的选择及其必然结果——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但代价毫无疑问是沉重的,因为高拱落井下石了。
戴凤翔上疏之时,刚好高拱东山再起,以吏部尚书的身份重新入阁主事,所以对戴凤翔弹劾海瑞“不谙吏事”一事,那是完全照准。海瑞应天巡抚的职务被罢去,他只得上《告养病疏》,请求“赐臣回籍,永终田里”。这一年是隆庆四年,海瑞57岁。作为仕途的失意者,他东山再起要在16年之后。和仕途的得意者张居正站在一起,他们两人的命运可谓是云泥之别。其实在高拱去后,海瑞本可以早早起复的,不需再等16年时间,以一个精神偶像的方式重返政坛,但张居正阻止了海瑞的复出。万历元年(1573年)正月十一日,不懂得看他人眼色的吏科都给事中雒遵上疏推荐海瑞,吏部给了他一个回复,很有意思,说:“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信之。然考其政,多未通方。只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只宜坐镇雅俗”六个字实在传神,将海瑞清高孤傲的秉性表达了出来。这与其说是吏部的意思倒不如说是张居正的意思,因为此时张居正为内阁首辅,用不用海瑞他说了算。他们两人,一个圆,一个方;一个显,一个隐;一个坐俗,一个坐雅。本不该在同一时代里遭遇、共存,而海瑞也终于在张居正离世后的万历十三年(1585年)重新复出,先后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南京右都御史,干的就是反贪污、反腐败之类的活。在这个意义上,海瑞“只宜坐镇雅俗”倒是不争的事实。世上事大多因果轮回,海瑞在隆庆年代的命运其实是一个伏笔,遥相呼应了十多年后他在万历年间的种种遭遇。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生活就是性生活
配角说完说主角。在主次颠倒的年代,这或许才是正确的叙述路径。徐阶、高拱、张居正、海瑞们在倾情出演,皇帝则一个人在激情出演。当然要说得低俗或者说更客观一点,隆庆皇帝是在色情出演——隆庆年代的现实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隆庆一开年,形势其实相当的糟糕。隆庆元年,天下事可用四个字来形容——危机四伏。这一年云南土官凤继祖起事。他率部围攻武定,砍杀当地官员,气焰喧嚣一时;陕西又有刘孟胡等拥众五百余人四处滋事;与此同时俺答犯大同、屠石州,所到之处,烧杀掠夺不可胜计。九月二十四日,京师不得不宣布戒严;这一年年底,户部尚书马森奏报:太仓银库入不敷出。“以出入相较,少三百九十五万零四百余两。”不过对皇帝来说,形势糟糕自有干臣去应付。这干臣便是徐阶、高拱等人,而他的人生关键词只有“女色”二字。
隆庆三年(1569年)四月,皇帝命礼部选进宫女三百人。此次选取的民间女子年纪在十一岁以上、十六岁以下,个个青春貌美,都是皇帝所喜爱的。皇帝热爱女色,对他来说,生活就是性生活,性生活就是生活。虽然在徐阶和高拱的权力之争中,皇帝不动声色地帮了高拱一把,但这并不能说明皇帝对权力有莫大兴趣。帝国浩大,皇帝感兴趣的只是后宫;江山美人,皇帝爱美人甚于江山。“权力”和“女色”对皇帝来说,是两条不相交的并行线,隆庆皇帝朱载垕并没有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意思。如果说隆庆皇帝的父亲嘉靖皇帝半缘修道半缘君,左手是道右手是色的话,那么隆庆皇帝则将其合二为一,完全走向了形而下,在色欲的泥潭中流连忘返、乐此不疲。史料记载,隆庆皇帝每天吃春药、临幸美女。宫里的茶杯、龙床的图案上刻绘的都是男欢女爱的内容。到隆庆五年(1571年)冬天时,皇帝已然不能上朝,身体坏到极点。第二年闰二月,隆庆皇帝朱载垕在休养了两个月后重新上朝,却很快体力不支,不得不又卧床休息。帝国天子的身体到了这步田地,算是岌岌可危了。好在弱君强臣,徐阶、高拱、张居正们在耍玩权力游戏的同时也附带着治理国家,才使得帝国依惯性继续前行。
隆庆六年(1572年)五月二十六日,隆庆时代宣告结束。因为虚弱的皇帝在36岁的壮年去世了。隆庆皇帝朱载垕大约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早地过世,以至于他还来不及为自己修建陵墓。匆匆忙忙间,皇帝下葬于嘉靖皇帝生前为其父兴献王朱祐杬修建的陵墓中,算是鸠占鹊巢。总的来说,在隆庆年代,配角比主角要更有戏,不按规矩出牌之事也甚多,鸠占鹊巢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还是朱载垕的谥号。一生以追求女色为己任的隆庆皇帝其死后谥号竟是“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这简直是让人无语复无语了……
短暂而混乱的年代,一切其实都是可以解构的。就这么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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