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草原-对酒当故乡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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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调:蒙古民族灵魂的歌音

    头一回听到蒙古长调的人,听到了辽阔悠远,觉得它与生成环境——草原有关。此说不尽然,我去过很多草原,从新疆到新西兰的草原,南部德国不种庄稼光长草的土地也应该叫草原吧?那里却没有长调。在长调里面,人们与一个浅显的道理相逢:民族,也就是人所承载的心灵的传统,对音乐的生成意义更大、更坚定。蒙古长调首先是蒙古的,然后才是草原的音乐样式。不是所有游牧民族或者叫骑马民族都创造出蒙古长调。

    蒙古,这个词的含义超出了它的民族命名学的内涵,这不仅是对一个民族的称谓。历史上,蒙古意味着强悍、征服者、北方、黄色人种等飙驰欧亚的标签。性格上,蒙古意味着豪放。地域上,蒙古涵盖着辽阔。在音乐方面,蒙古意味着长调。而长调是什么?在学术上不容易说得很清楚。长调在歌曲节奏型、演唱方法特别是呼吸方法以及在歌词方面均有独擅,但这不等于说清了长调。如果长调被解析明白,就不称其为长调。现代人面对许多历史瑰宝都半通不通。比如我们没办法清晰地阐述长城和泰姬陵,也说不清王羲之的字。而音乐比建筑和落纸凝形的书法更富于流动性和民间性,它拒绝被解释。它的生命力在于可以演唱,可以重复再现,却没办法加诸学院的格式化。我们应该勇敢地承认音乐在语言和学术之外,它被感受、被赞美,但无法定义或控制。许多好东西都没办法控制,比如鹰的飞翔。不可解释,能够再现,这是我所理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特征之一。

    长调属于蒙古。按照没脑筋的社会学解释,蒙古性发乎音乐应该气势干云,山崩地裂乃至咆哮。刚好相反,长调捧拾着无限的柔情——不光长调,蒙古音乐均如此。马头琴声与长调演唱有着惊人相似的音色。在其它音乐样式里,柔情在说男女私情,而长调的柔情覆盖广阔——父母、马、天空和山、草场、河水与爱情都是歌声覆盖的对象。用歌声表达纯真柔情,它一定很“小”,像人们寻找落在草丛里的珍珠;它一定“轻”,像担心雨滴砸坏初放的花朵;它一定是心声而非公共语言,不可能磅礴奔放。仔细听长调,一首歌听了十遍之后,觉出它是唱给歌手自己听的。伟大的蒙古歌王哈扎布一辈子都在给自己唱歌,然后唱给天空和大地。歌声的对象性(自己或听众)、现场性(家庭或剧场)可以判别演唱的真诚度。哈扎布给自己唱歌,听自己的歌声是否真实地传达了全部心声,再唱再听,只唱一些古老、简单的民歌。这个过程,相当于一个人八岁在心里栽上一棵民歌的树,用歌声浇水,让它长大开花。歌王哈扎布八十岁还在唱歌,他基本上失去了视力,在家里和牧区的小饭馆里歌唱。他心中这棵八十岁的长调之树,比自己躯体大得多,冠盖华美,鲜花累累,像草原一样丰饶。长调歌手唱歌心中都有花树,只是哈扎布的花更加茂密。以后还有哈扎布吗?他不光是蒙古人的宝藏,也是人类的宝藏。哈扎布——藏语,意为“天的恩赐”,他被民间誉为“达尔汗歌王”。达尔汗是旧时代的封号,凭此封号可以犯九次罪而不被追究。因此达尔汗又意味“享受大自由的人”。哈扎布一辈子颠沛流离,晚年还在小镇租房住,但享受到了大自由。

    哈扎布难以逾越的是什么?爱。哈扎布在长调中对草原的爱无人可以超越,那种爱如此繁复,如此绵密,如此醇厚,如此固若金汤,没办法超越。他的演唱技法也无法被超越,他像牛顿和巴赫一样,成为这一领域仅次于上帝的人,发明了许多演唱方法。哈扎布的学生拉苏荣、宝音德力格尔、阿拉坦其其格、扎格达苏荣以及胡松华只从哈扎布这片广袤的森林里背回了几棵树,有人只拣了几根树枝。

    歌声里的柔情视角小、着力轻,而它所欲表达的情感如果很大而又不愿嚎叫的话,就变成了长调。长调剔除了男女之情的短促或私密,宽广的心绪在珍爱的语境中缓缓打开,节奏的切割被弱化甚至消失,歌词也不再是统领声音的缰绳,歌唱回到最原初的状态——仅仅是声音。腾格尔在气息上颇得哈扎布真谛,以工笔般的气息刻划辽阔的草原。长调仿佛是引子,是铺垫,是一个大场面或大高潮的开始,然而它唱着唱着已经唱完了。为什么?你如果去草原听长调,看到歌声的背景是晴空低垂的云朵,是天底下模糊柔和的山峦,是看上去静止却时时吃草移动的羊群,才大悟,长调正是蒙古人生活的引子或铺垫。太阳升起来,羊群去山后的草场,马群到河边饮水不都是大场面吗?生生不息,悉为大富贵场面。长调对此铺垫得逶迤不尽。人们说,听过长调余音绕梁,心里无法收束,没听够或没听完,这正是长调的魅力。长调的美学原则不在总结升华一个道理,也没有歌曲的所谓B段,它不“完”。不完结的旋律融化在草原宁静的生活和蒙古人的笑容里。别的歌,完都完在歌词中,向听者表示唱完了。长调怎么能唱完呢?它循环往复,可以不断唱下去。正像河水不断在流,不会停下来总结一下,停下来不流。这种不以收束完结的歌唱态度和结构方法,表达了蒙古人在山川土地面前的生活态度:谦卑、尊重,源流相济。长调给草原生活镀上一层琥珀的光泽,告诉苍天,人们对生活的感激。牧民们清楚,苍天听歌听的不是歌词,甚至不挑剔旋律性,听的是演唱人的态度。至于保加利亚唱法与拿波里唱法,当今歌坛的民通、美通,草原的苍天听不懂。在草原唱歌,面对缓缓移动的河水和云彩,宜悠长而不必短促。如果唱一首节奏鲜明的歌曲,唱时有点不好意思,跺板没理由,终止也没理由。河水和云彩都没停,你的歌声怎么停了呢?这种歌在歌厅里当然可以停,不停别人想打你。而长调的起始和终结都像云彩一样来去合宜,歌曲的结尾如同融化在天地之间,被草木吸收了。就像古典音乐的DECEPTIVECADENCE(意大利文,伪终止式),和弦快要到达终点却没到达,仍在行进。在草原上唱流行歌曲——无论言情、言理——歌词难以出口,显出太假,非心声无法出口。而长调那些质朴的歌词(如语言学所说的词根)与草原十分契合,比如父亲和母亲、大雁、春天、出嫁与想念。这些词语是静置海洋最深处的石子,没有包裹与华饰,是本质。长调的歌词短,有六句、四句,也有两句甚至一句的歌词,比如“我的走马有着绵羊一样的步伐”,整首歌就这一句词。歌词里的每个字如珍珠摆放在旋律的哈达上,粒粒可数。歌手演唱,用心里的血流冲洗过这些字。这些字用奶浸过、用蜜浸过,是和青草一起过夜的礼物,每一个字都在表达珍惜。而“哈达”的蒙古语意正所谓“收藏过”(哈达森)。

    长调所抒发的情感,一言以蔽之曰:珍惜。这是爱的另一种说法。演唱长调,如同牧民以口唇吹欲燃未燃之火,气流和绸子般的火一起跳跃。长调像宽厚的手掌擦去暖屋玻璃窗上的哈气,露出屋外的蓝天和草黄色的土地。歌手只是大自然的模仿者,模仿草场上看不见的夏季风的呼吸,模仿云朵层层叠叠舒卷游移。他们的心情是母亲低头观看婴儿,母驼给驼羔哺乳的心情,这和金戈铁马的铿锵大有不同。文化的生成比我们想象得更为复杂,听长调听出的是蒙古人绿缎子一样柔软的心肠。诗人席慕蓉对一个蒙古词汇大为惊奇并赞叹——诺日古拉,它本义是折叠,常常形容长调。长调在蒙古人心里是“诺日古拉”的礼物,献给祖先和生养他们的环境。如同古典音乐中的ROIVDO(回旋曲),主题乐节的叠句会与其它主题的插句交替出现,乐思在交织中丰满生长。

    春节回家,我又听到几位歌手演唱长调,歌手是稚嫩的小伙子。出于自信的需要,他们也像哈扎布一样把宽大的手掌插进绸布的围腰里,唱哈扎布的《走马》。在哈扎布面前,他们是跟在老雁后边飞翔的小雁,但彼此间灵魂相通,那是对长调的膜拜。歌唱的人在唱长调之前的姿态如准备攀登一座山,双脚分开,双臂环张,用胸膛抵住前方。上山的人开始上山了,蒙古人和藏人一样,从来不企图征服山,而恳求山接纳自己,歌者在山上置身峰回路转的长调之中。正因为这样,他们抒发的不是豪情而是柔情。一般说,真诚多柔情,机器或体制才产生豪情。

    从演唱技法来说,长调对演唱者的专注力要求更高。长调当然没有假唱。在LARGHETTO(甚慢板)和LARGO(最慢板)的节奏中,演唱者要通过复杂的呼吸方法吐字行调,他如果停顿下来,没办法接上去。长调的旋律和歌词拆不开,它的词曲甚至衬字都被锁死,只能一气唱完。“我给您唱半首长调”,那不可能。而歌曲可以从第五句唱到第八句。意大利文的LARGO——最慢板,包含缓慢庄严的规定,刚好贴近于长调。歌者攀登长调的大山,伸手寻找石缝里的珠宝。这一种歌唱甚至改变——至少短暂改变——演唱人的气质,让他们自信,目极天际,心驰神往。长调歌手在演唱的时候身体不动,而旋律上下翻飞,云迸雾绕。这一状态,刚好可以形容歌者的气息变化。他们演唱时不仅是真假声变幻莫测,还有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共鸣箱和一支合唱队的企图。长调歌手从高音突降到中音部时,他的发音正作出合唱的效果。不仅气息贯通,还有腹胸头腔一并共鸣的试验。如此,听长调如目睹并列的山峦,一山连着一山,没有REST(休止符),也找不到换气的气口,如同河水没有缺口一样。演唱结束,牧区的歌手像从云层突然滑落到地面,他们腼腆而惶恐,好像不知自己唱了什么。这样的惶恐感动人。哪一个民族的人面对自己的好东西不惶恐?为别人打开一个装满珠宝的宝箱时,有惶有恐有虔诚,此态乃为珍惜,否则他们不去折叠与收藏——诺日古拉,把它收藏在世世代代的记忆里。长调超越了节奏型和演唱方法,是民族集体记忆的遗存。

    有人问我,蒙古歌听上去除了辽阔,还有忧伤,这是为什么?我答:如果去问唱歌的人,歌中为什么忧伤?他也回答不出来。歌声就是这样被传下来的。那么,祖先在唱这首歌的时候,试图让后辈记忆什么呢?一定是让草原在长生天的庇佑下碧绿如昔。如今河水断流、草场沙化,这些从来没有过的悲剧已经在草原上演,开矿、建设和操练正在毁灭长调的故乡——锡林郭勒的草原,人们怎么会不悲伤呢?牧马人失去草原,到城里的饭店给食客唱歌,长调离灭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除非草原上青草无边,而不是矿车无边。牛羊成群,鲜花遍地开放,长调才有世世代代可以歌唱的对象。

    伊金霍洛那边

    坐在右面的是蒙古长调女歌唱家阿拉坦其其格,她弯曲的唇线深藏嘴角,鼻直,举止有大歌唱家的包含矜持。从她向右看,宴会的圆桌齐坐内蒙广播合唱团的演员,边上一桌也是。团长黄斯钦坐在我左边。

    从他们的相貌上,我已约略看出谁是呼仑贝尔人,谁是锡林郭勒人,谁是城里长大的蒙古人。演员多数从牧区直接招入团里,一望即知。并非说他们愚钝,而是气质有异外人,像黄河的冰和冰箱的冰不一样,他们镇定、单纯,有一点茫然。

    这是在酒店——呼和浩特中山路蒙古餐饮店的一次聚会,我刚到达。窗外街灯亮了,像一束束卷上去的白玉兰花。酒店门口的音箱播放德德玛《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两排蒙古姑娘夹道迎迓食客,一位戴贵族头饰的高个儿女孩引请上楼。

    酒杯斟满,黄斯钦致欢迎辞后,该我表达谢意。我迷茫,找不到话。语塞的原因是话在心里说了好多遍,它们盘成一团,抽不出一个头儿来。在飞机上,我俯瞰土默特川的耕地,一些南北垅,一些东西垅,像梳子拼在一起,卧藏雪线。这是我的出生地,我父母的青春在呼和浩特度过,那时文革还没有降临。在内蒙古军区家属院的傍晚,我被喜欢小孩的邻居抱来抱去,传到包括苏军顾问太太的手里,姐姐仰面盯着,怕我被别人偷走……

    “唱一个歌吧。”团长说,他请对面的一位姑娘。“这是乌云舒都,唱长调。”

    乌云舒都起身,脱掉葱心绿的羽绒服,拽一拽桃红毛衣的后襟。她向阿拉坦其其格请教曲目。阿老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乌云舒都神色自信,演唱。

    蒙古长调,并不是节奏上的散板。在貌似平直的旋律线上,演唱者用独有的行腔方法让乐句摇曳多姿。长调的歌词都不多,一般是一两句话,如“孤独的白驼羔饥饿难当,在夜里哭泣”。演唱者变化的声腔把每个字用彩绸密密包裹起来,或者说把每个字擦一遍放在那儿,像从石榴的心里剥出晶莹的红籽,似感叹不尽,乃言有所归。歌中每一句都像起句,又与上下句锁钥相合。长调的慢,实如一个人试图伸手摩挲天边的彩虹,从彩虹的根础摸起,感觉手里攥满了雨水。歌罢,乌云舒都落坐,我仍恍惚。大家看我,他们的面孔闪闪发亮,露出兄弟般的温情,因为在倾听中我流下了泪水。这首蒙古歌曲唱道:亲人分别,思念追随一路,到山坡,到路旁,到很远的地方。

    乌云舒都表情平静,好像忘记了刚才的歌唱。而我奇异,这首歌她怎么唱得出来?带着那么多莽莽苍苍的信息,像列宾笔下伏尔加河的风情画。也许我睇视入神,她疑惑,以为唱错了什么。

    后几天,我赴伊金霍洛旗祭拜成吉思汗陵,宽大朴素的陵园,松柏郁郁,黄土蓝天。我们拾阶而上,过缓步路面,再拾阶上行。中轴线的石板间隙隔不远露一铁环,系红布,色泽新鲜,没有脚踩的污迹。我本想回头看身后景致,看能看到多远的地方。没回头,我第一次来,头一直对着大殿的方向。那天没风,天全都是蓝的,耳边却闻听风拂枝叶,埋伏和声。树的、草的低吟,穿插错落,又让我听到合唱。广播合唱团有一首男声八重唱《圣主八骏》,歌咏成吉思汗的八匹黄骠马。歌声唱起,像黎明的草地上包抄白雾。歌者目光睃巡,是牧人找马的眼神。蒙古马不像国画的马那样肆行,如河鱼破网。草原的马,奔跑也安然,眼神宁静。带草香的风吹到它身上,马摇摇头颈,悠然回首,清澈的眼神在垂下的长鬃间一亮。《圣主八骏》在艺术家的吟唱下,于天蓬地角绝尘而过。演员的眼睛慢慢变成了马的眼睛,辽远凝望。八个人变成了八匹马,气流扑额而来,道路在眼前分岔,滑往两边。灌木模糊了,白云躲到山后,露一线袍角。八重唱的演员原来是牧民,或在牧区长大,熟悉马。当左手挽住缰绳,右手扶住鞍子的时候,马转过头,用笔直的鼻梁对着你,长睫毛一闪一闪。歌唱家尽情赞美成吉思汗的八骏,把声音所能够描摹的金丝银线、珊瑚玳瑁放置骏马背上驮走。他们的歌声是层层叠叠的哈达,在风中飘扬。

    进大殿,成吉思汗白玉雕像的背后铺展巨大的蒙古帝国版图。一起去的友人让我居中,伏地叩首。我头一接地,忍不住泪下。脚迈进门坎的时候,腿抖,身子放不住了。在路上,心情原本平静,我们说说笑笑,目接山川。进大殿,我的泪水未经辛酸和委屈,却抢先跳出来扑在地上。

    关于祖先的一切,歌中有吗?抓一把泥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土。拍树干,望天上的流云,都像是现代的东西。在歌声中,我回到雨后的草原。锈一般沉绿的浓云垛在山口,如伺捕的猎手。勒勒车的辙印在草地上反射白光。我嗅到蓬勃的草香、马鞍皮具和稀牛粪的熟悉气味。在无伴奏合唱《金色的圣山》里,合唱队员们在气息中一个扶着一个攀上山腰,领唱破云而出。阿拉坦其其格的领唱像一线阳光,明亮的岂止是音色,气势如虹。顺着这线阳光,可以到达锡林郭勒草原,采摘雨后的鲜花。雨才歇,这些花不知什么时候开的,像山坡上的呼喊。蓝色弯瓣的花,沉静微笑,而红花如哈哈大笑的精灵,一直笑。

    歌声止。那一次听演唱是聚会,歌声停止后,桌上的东西变得很陌生,鱼啊、牛肉啊,还有芹菜、菠菜。不知它们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歌声消失后,有那么一分多钟气氛闭塞。美的东西突然消失了,让人不安。像魔术家把绸子变没了,大白鹅和鲤鱼也没了。在桌上,人们面面相觑。

    有一匹白马在成吉思汗陵徜徉。可汗辞世777年以来,它一直在这里陪伴。马死后,人们像寻找转世灵童那样,找到它的现世。蒙古人见到这匹白马,便把前额贴伏过去,白马深吸一口气,是为祝福。马在山坡、丛林间嬉戏,那天,我们没有遇到它。但我好像见过它,白马的身影、走路的样子早就印在脑海里面。我觉得,如果这时响起歌声,比如《四海》、《天上的风》或者《诺恩吉亚》,马不一定会从什么地方走过来。在广播合唱团的艺术家面前,我不敢唱歌,他们得过国际奥林匹克合唱大赛的金奖。扎格达苏荣原来是个马倌,现有“歌王”的美誉。演唱前,他的手好像不知往哪儿放。歌声从嗓子里出来之后,扎格达苏荣的眼神像从冰中融化的金鱼那样活动开来。蒙古歌的歌词朴素简单,有的时候,歌声只是一个消息,是捎给家人的几句话。丁赫尔扎布是传说中的将军,他作战负伤,临死前让卫士给自己的母亲带去口信。他说:

    “我当上了蒙古骑兵的万户长,是一个大将军呀。领十万大军打仗的都督元帅,是您的儿子啊。”

    “我从一千匹骏马中挑选出来的黄骠马,让它回归草原吧。我深深爱过的媳妇,让她改嫁吧。”

    这就是《丁赫尔扎布》的歌词,听过让人目瞪口呆。是谁在临终之前如此荣耀?是丁赫尔扎布。但细想,荣耀后面的台词是劝慰母亲勿要心伤。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临终也不过三件事,妈妈、马和妻子。马回到草原,妻子改嫁,丁赫尔扎布像灰尘一样土崩瓦解,母亲两手空空,只有忧伤。

    扎格达苏荣演唱的这首歌,豪迈与无助搅在一起。世事无常,风云翻卷,一首将军令,勾画出一个人的一生。现在没有这样的歌词了,正如找不到丁赫尔扎布这样的人。

    有一首歌唱道:

    雨过天晴的草地

    开着金针花

    白鼻梁的牛犊

    舔着露珠回家

    白莲落地的山峰

    披着蓝色哈达

    鬃发飘飘的马群

    背着落日回家

    无论秋冬春夏

    无论风吹雨打

    毡包的门前

    站着盼儿的妈妈

    丁赫尔扎布的妈妈在听到儿子的口信后,会被荣耀打动吗?她不要万户长,只要自己的儿子。

    在成吉思汗陵前,山坡长满灌木,延伸到宽阔的河道。我等待白马在视线中出现,等待。歌中唱道:

    你眷恋鄂尔多斯的草场

    睫毛俊美心性纯良身姿挺拔

    你倾听守陵人的祝辞

    漫步山川目光清澈蹄如莲花

    你梦见蒙古大军的阵营

    旌旗蔽日饮马黄河征战西夏

    你仰望圣洁的苏力德

    气息灵慧长鬃迎风神游天涯

    成吉思汗陵的白马

    历经七百七十七个冬夏

    转世归来陪伴可汗

    是马中的神马

    我们点亮银棺前的酥油灯,为圣主俯献哈达、白酒和茶砖,领受守陵人的祝辞。未了的心愿是没看到白马。这匹神马不知所终,上车后想一想,才知这是一个悬念,我还会来。

    蔚蓝色的鸡年

    往宝音霍达方向走,路过一个村子。从山坡看,村子像一个小盆景,几棵树,下面有石头。“石头”是白色的屋顶。进村,见碾盘倾斜,多少年没碾米了,石滚下方的沟槽有青苔。井边上站一头黄牛,身体向西,头转南,一动不动。

    有老汉晒太阳,见我过去,拍拍身边,用手掌拂上面的土,让我坐。拂去土,下面还是土,我坐。

    “歇歇吧。”他说,这是牧民对外乡人的款待。“你包里装的什么?”

    问得有意思。我回答,“跑步鞋,换的衣服。”

    “你走这么远的路,还要跑步吗?”他看我鞋和裤子上的土。

    我没言语,走和跑步是两回事儿。

    “你应该带上绳子,出门,绳子有用。”

    说完他沉默,我松开鞋带。往西看,河流不结冰的地方,水色似黑,而冰上的旧雪被冬阳晒酥了,孔洞上落着沙尘。

    “我看过一个人。”老汉说,“用烧红的铁条扎进西瓜里。”

    有这样的人?疯子吧。

    “是个孩子。”

    噢。

    “我见过洪水从高高的山上冲过来,从山顶上卷下来,前面的浪头像成千上万的野兽奔跑……”

    他转过脸看我的反应。老汉眉峰隆起,鼻梁直,颧骨是圆圆的,牙床塌陷了,胡子有尖。他有70多岁。

    “我一生经历了很多事情,你呢?”

    我摇摇头。

    一群羊从村口走过。羊步幅小而快,光看腿,也有奔腾的意思。它们挤在一起,低头走,头羊在前面看路。

    羊群走远,老人说:“人活着,有人像斧子头的一片楔子;有人像门上的折页;有人像舌头,饿不着冻不着;有人像马蹄的铁掌;有人像火盆里的灰。你看上去有一些忧虑。”

    “没有。”我说,“我的生活很平静,没忧虑。”

    “可你眉心聚拢,在想一件事。你是干什么的?”

    “我写东西。写不好,眉心着急了。”

    “写诗吗?”

    “写过。”

    老汉说:“你应该读《格萨尔王》,没读过吗?一看你就没读过。不读《格萨尔王》,写不出好诗。你听:

    你们在有岩石的旷野围猎,

    你们捕获黄羊、野驴。

    你们为分黄羊和野驴的肉,

    相互砍杀、分裂。

    这是德·薛禅对俺巴汗的十个儿子说的话。对合不勒可汗的七个儿子,他说:

    他们在有浪涛的河川围猎,

    他们杀死雉鸡、野兔。

    在分雉鸡和野兔的肉的时候,

    他们相互祝福,然后散去。

    这些诗像一顶镶着玛瑙和珊瑚的狐狸皮帽子那样漂亮。你能念念你写的诗吗?”

    “我记不住。”我忘了写过的诗。

    “这是不应该的事。你读过什么诗?”

    “杜甫的诗。”

    “他是谁?”

    “唐朝的汉族诗人。”

    “唐朝?读一个你不了解的人的诗,对你没什么好处。他长什么样子,他爱做什么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不知道,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沉默。翻滚的云团从浅蓝的山峦后面上升,像帝王龙椅背面斜支的大扇子。东面白花花晃眼的一片是沙漠。一群羊从山坡下来,像摊开一小块布。

    “从东边呀看过去,云朵茫茫

    这是千万只鸟儿唱歌的地方

    老虎和狮子跑过来跑过去

    这是家乡的山冈”

    老汉唱歌,他穿的蓝布旧棉袄,袖口一圈开绽,露棉花。这首歌叫《吐固勒吉山》。

    “从西边呀看过去,云朵茫茫

    这是千万只鸟儿唱歌的地方

    老虎和狮子跑过来跑过去

    这是家乡的山冈”

    还有两段歌词,从南边和北边看过去,其它词相同。

    “为什么从四个方向看过去呢?”他问并答,“因为家乡的山,我们看不够。人这辈子就是从各个方向看山。从四个方向看,就唱四遍。歌这个东西,一遍是唱不够的。”

    一遍唱不够,像在喇嘛庙点亮酥油灯,再点一盏,又一盏。

    俄而,他看自己的手,看手心,再看手背,说:“我的手。”

    他双手握在一起,像石雕,像两条树根从地下长到了一块儿。

    “我……”他左手对着自己的脸,放下,伸右手,“这只手,掐死过一条一岁半的狼,能撅断茶缸粗的树,摸过女人乳房。”

    手和乳房放在一起,真是诗。

    “好啊!”他说,把手塞进腿间,问:“你带了什么礼物?”

    我从包里翻出甘草杏、牛肉干和创可贴。他挑一袋甘草杏,我送两袋,他不要。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送我。

    一只用木头雕刻的公鸡。硬木,一刀一刀削成。翅膀和尾巴用另外的刀,爪子上的纹用更小的刀。公鸡身上涂蓝色,像钢笔水,冠子染红。

    我双手接过。他把手罩在公鸡上,说:“按蒙古历,今年是蓝色的鸡年,能带来好运。”

    我谢过,起身走了。过一会儿,听到歌声,沙哑,高音用细嗓子代替。回头看,老人用两手抱着膝盖,身子前后摇晃,对着对面的山歌唱。

    酒 别

    我爸开始出外喝酒那些日子,恰是携我游历的辰光。在故乡的小城里,他享有翻译家的美名,浓密的黑发向后背梳,豪爽侠气,俨然美丈夫。他把一些后来被称为“大毒草”的流行小册子译成蒙古文出版,如《松树的风格》。有了钱,就找人喝酒。喝酒时,他牵领我归去来兮。

    我爸的酒侣都是军方战友,昭乌达军分区的那森泰、松拉扎布等人。他们均为骑兵二师的革命刀客。

    对我来说,有趣的记忆是酒后相送一幕。当时,我爸用洋铁皮水桶盛了满满一桶生啤酒,远足10里之外的东大营(骑兵团驻地,番号4948)找我妈的一位表弟喝酒。我爸体格好,大骨架子,拎着一桶啤酒抖擞前行,并不吃力。路途是一条从没通过火车的铁道线。两旁柔细的沙丘上覆落枝叶招展的绿杨。甫出几里,我爸又生创意,撅一根茶杯粗的树棍承担酒桶,我担他提。待我肩膀肿痛时,则换左肩右肩。夏日流火,我们爷俩汗浸衣衫。歇着,我爸箕踞喝一气啤酒。我说“爸你多喝点,省得沉。”我爸严肃:“那哪行!”

    现在知道,啤酒在不密封的容器里晃荡10里,泡沫逸尽,味也薄了。但这只是“现在知道”,正如现在没有担着一桶啤酒步行10里邀人痛饮的父子了。

    到了东大营,我那位上尉表舅欢喜不安,他个矮面善,手捧我爸的白府绸褂子与草编礼帽尊重地挂在高处。转身吆喝外屋的老婆:“炒菜!”菜只有炒鸡蛋与肉罐头。我们家的洋铁皮水桶安置地中央,他们敞怀畅饮。动箸“咕咚”之前也有几句寒暄,“姐姐好吗?”舅舅问。“孩子们好吗?”我爸问。回答皆是“好,好”。碰杯之后,他们执军绿色的搪瓷缸子探入水桶舀酒。说着笑着,酒至半桶,彼此露出敬佩之色。最后酒喝干了,鸡蛋也炒过了三次。我表舅把两个茶缸并放桌上,踉跄举起并不重的水桶,使余汁分流两杯之中,甚至左一滴右一滴。这时,他发现酒里早匿一只昏迷不醒的瓢虫,便拈出大笑,仿佛发现了同志。我表舅把指上的瓢虫弹飞之后,穿上军服,金色的肩牌缀三颗银星。他扣上大宽皮带,由肩至腰另有一条窄皮带(至今我仍不知其称谓)斜挎,比小人书里的好看。

    “走!”他说。当时天色已经黑了。“我送你们。水桶撂这儿,下礼拜我拎啤酒上你家喝去!”

    “别别!”我爸推掌,像分开两扇门一样,“桶我们拎回去,你哪能拎一桶酒去?忒沉!10里多地呀!”这时候,他说实话了。进屋时我爸轻蔑地称这桶酒“飘轻儿。”

    “那你不拎来了吗?”表舅质问。

    “问题是你到我们家喝酒,门口馆子有的是酒,你拎它干啥?”

    “那你拎它干啥?”

    “那我也不能空手来呀?”我爸委屈地说。

    “你不带孩子来了吗?”表舅指着我。

    我爸仰起脸困苦地思索着水桶的问题。他豹眼环张,大分头傲慢右梳。我们家族的人眼睛都大而圆,这并非威胁谁,就像我爸笔直削挺的鼻子也没想吓唬谁一样。他只是骂人的时候才把眼睛眯一眯,所谓“小视”。

    “嗯。”我爸首肯了,他可能想起了蒙古人素无将客人带来礼物的兜子空虚带走的礼数,一般装点儿奶豆腐红糖什么的请客人携回。但我爸带来的是一只铁皮桶,不同凡响之至。“你去的时候装半桶啤酒就行。”我爸说。

    “一桶!”

    “半桶!”

    等等。这里不叙了,因为都是醉话。当时我刚刚挣脱第二次睡意,在摆弄表舅的辽沈战役纪念奖章。表舅母金香温良微笑,听他们叱咤争论。最后,水桶在此作客一周。

    步出东大营,月牙儿已如吕布那杆画戟一般下弦,左右踱步的哨兵肋下枪刺在夏夜倏忽一闪。我们两高一矮横行,仍复行铁道线。两根静卧的铁轨在月光下如银链伸向丛林的交汇处,如蒙古妇人高髻上长长的银簪。黑黝黝的树丛像两队看不清面孔的送行的队伍。它们的背后宛如东山魁夷笔下的珐琅的清明之夜。

    我爸和表舅先在枕木上走,间距局促,让人步伐小气,身态如穿厚底靴的满族女子,显见醉汉不宜。而后改走铁轨旁的小路,不时手拨遮脸的树枝。

    他们摇晃着,不觉间唱起歌来,当然是蒙古民歌。蒙古人总是如此,歌酒相随。表舅喜欢唱轻松细巧的情歌,如《万姐》——

    “要说这海青色的绸巾,

    是海山哥哥在锦州给我买的。

    要说这金丝边的坎肩,

    是金山哥哥给我在盖州买的。

    ……”

    他扭颈唱着,用手拽展军装的大襟,其拖腔成为“买的——唉”,极尽珍惜。

    我爸唱悲抑宽广的科尔沁民歌,唱时,他会无由地兀立荒草间不动,眼盯着天上的星星——

    “榆树呀柏树,要是真的烂了根呀,

    剪子翅的莺歌鸟儿要到哪里去唱歌?

    心上的人儿达那巴拉今天动身去当兵,

    啊哈咳——留下金香一个人,

    瞅着谁的颜面过日子呀?”

    那时我父亲轮廓清晰的脸上一定分散着泪水。想家,想抚养他长大的奶奶和早逝的闻名百里的民歌手爷爷。蒙古歌的确是没有眼泪的哭声,是表面平静但暗涌奔突的河流。对蒙古人来说,从不担心无歌可唱,别说10里,就是走上50里,歌声也断不了线。他们从小生活在美好而无尽的歌海里。

    这样,很快到了我家——盟公署家属院。稍事闲话,我爸起身送表舅回东大营,我仍追随其后,重新走上这条亮闪闪的铁道线上。他们彼此搂着肩膀,谈论女人或骂某长官,也唱歌。又到了东大营,哨兵换过,仍对表舅敬礼如仪。表舅母睡下了,掩襟起身上茶(蒙古女人从不会拂逆丈夫哪管是乖张之举)。啜两口茶,我爸又戴上礼帽,说“走啦”,表舅扣上大沿帽说“我送”。他们在门口诚恳坚定地讨论送与不送的问题,兼有推搡较力。结果还是送。半路上,他们坐下抽烟,我爸抽“迎春”牌的,蓝底儿上一嘟噜灿烂的碎花;表舅抽“大生产”,都有锡纸包装。互相敬让,烟头明灭。到了我家,他们复进酒菜。表舅辞行,我爸抬臂——“东大营”。这时我妈已由微嗔转入忍俊不禁。劝表舅住下。他正正皮带:“那不行!明天还带兵出操呢,必须走!”我妈对我爸说,“那你别送了,咋送不也得分手吗?”

    我爸怒目:“这是什么话?人家送我,我怎么能不送人家呢?”这就是他们互相送别的理由,依此理由他们将永远送下去。这里边有酒劲,但无虚伪。

    后来,我在炕头睡着了。次日天亮,眼见表舅蜷睡炕上,大皮带仍系着。其后的事情是我爸将表舅送到东大营,表舅又送我爸回来,东方即白,途未穷但力尽矣,只好在梦中奔波了。至于谁来领兵出操,就搞不清了。我表舅所有的4948部队全团官兵多是蒙古族子弟,参加过辽沈战役。按“四人帮”的逻辑,一支由少数民族组成的部队,必定会叛国。在文革中,赤峰地区的酷刑多发生在东大营,如在伤口上撒盐水,用胶布粘上再连血带肉撕下。他们的团长尚未咽气时,已被挖掉双眼,割去舌头。此团官兵中的多数的遭受酷刑之后,给一些钱,转业复员,星散了。大多遣返农村牧区。部队番号旋即取消。

    表舅在文革前调往集宁市。离开东大营对他不知是幸与不幸,因为一个蒙古族的军职人员像在苏联的犹太人一样,不免会遭极权主义的政治清洗。在度尽劫波之后,他们如果想起这段酒后相送的旧事,大约能够开颜一笑吧。而我写下这件事的理由之一,也在于为了使他们忆起青春时光中的一段快乐的趣事。

    而铁皮水桶,在第二个星期日被表舅盛满啤酒,满头大汗地送至我家,我们则不必羞怯地端着洗脸盆子从井台往家端水了。

    萨如拉

    我无论做什么,身旁总有萨如拉目光的追随。一旦定睛与她对视,她反而不好意思了,撩起破裙子遮脸,只露出眼睛热烈地望你。她的嘴,一定在破裙子里大笑着。

    萨如拉是我堂妹格日勒的孩子,只五六岁。

    虽然萨如拉学着大人的腔调厉声喝狗,以砖头勇敢地砍别家觅食的猪,敏捷地翻墙摘豆角,但你看她时,还是要羞涩。

    她还不知道为自己家里的一贫如洗而难堪,她腿杆上久不洗濯而形成的黑渍,那件颜色褪到无以名之程度的裙子,都没有使她感到不妥。

    当我用眼光抓她时,萨如拉先“哦”地尖叫一下,惊慌而幸福,然后两脚蹬地,弯腰架臂,准备跑。

    有一次,我对着架上的豆角秧假装自语说:“萨如拉老是跑,肉都是竖丝,蘸酱油肯定好吃。”

    我的声音不大,但已被蹲在外屋洗小手绢的萨如拉听到了,警惕地直腰观察左右,然后偷着把酱油瓶藏起来了。

    她也许真的认为我将把她按到锅里,填满水,煮了吃肉。

    在胡四台村,我由于是城里人而被亲友们认为是有钱人,他们谦卑地谈吐,唯恐说错什么话,这使我难过,感到对不起他们。

    孩子却不是这样,他们照样得意洋洋。你给他糖么?给吧。孩子们在品匝糖果的甜蜜时,其专注如一位教士读圣经,心里只有快活,而不是别人的恩典。孩子们聪明,知道世间之乐乃与生俱来,何须谦卑?

    萨如拉爱洗小手绢,这一点已引起众人的议论。她一有空就用肥皂洗那个带小鸭子图案的手绢,扯在手上飞跑一圈,已干了,然后塞到鼻子下面,嗅阳光与肥皂的气味。

    她一洗手绢,就要唱歌。其嗓子之嘹亮为整个家族所首肯。在我们的八度之上,她仍能唱两个八度,从容婉转,像鸟儿在云层里翻飞:

    “弥漫着白雾的鄂托克西边,

    牵连着我心中的愿望,

    真想和他见上一面啊……”

    这是一天午睡时,萨如拉在窗下所唱。我静静地听,间或还有清水撩拨的声音,她又洗手绢了。

    我坐起来往外看,见到她母亲格日勒对着我笑,大手大脚的,衣服后背让汗打透了。我们来到之后,亲友们轮流杀羊请客。我这个堂妹也随着大拨人马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拣一块骨头啃着吃。她没有羊,请不起我们,惭愧着。仿佛对不起我媳妇送她的鲜艳裙子。

    但是,当她发现我注意并赞赏小萨如拉的所作所为时,就非常高兴,如同送给我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萨如拉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条件允许,我很想把她送到北京的朋友赵世民身边,让他给请一位像沈湘那样的老师教歌唱,也许会培养出一位玛丽亚·卡拉斯或迪丽拜尔。

    银老师

    银老师进屋背了两把四胡,一大一小,取下轻轻靠墙上,转过身笑。他两臂不直,拳微握,这是一个农民谦恭的体态语言。路上,黄斯钦介绍,他是哲里木盟的民间艺术家。

    坐下,银老师笑眯眯看大伙,红宽脸膛,有点浅麻子,50多岁。人说:“银老师的乐器是自己做的。”

    他伸左手食指,“木匠”。

    食指上方少一截,斧子要不电锯弄的。

    东道主介绍在座的人,电视台的,什么什么的,银老师回应“嗻——”,声音轻,朝里吸气,这也是东部蒙古人表达谦恭的语态。

    “拉一首作品吧。”人说。

    银老师从布袋子取出小四胡,眉毛抬抗皱纹,仰面想。实际不用想,曲子多了,这是客气。

    四胡音色飘荡,喧闹佻巧,不能说它音色不纯净。多弦的音色适合再现东蒙风情,我是说庙会啊、喇嘛啊,烧酒绸缎罗列,皮袄马粪串味,四处浮动喜洋洋的面孔。四胡是蒙古说书的伴奏乐器,其调不悲。银老师边拉边唱,用“烟嗓”。和迈克·鲍顿的烟嗓不一样,和单田芳的烟嗓也不同,他宗师东部伟大的说唱艺术家孙良。孙良是内蒙广播艺术团的前辈,已去世。他在哲里木盟、兴安盟家喻户晓。银老师唱:

    “老哈河的岸上,马儿拖着闲缰,

    性情温柔的诺恩吉娅,嫁到遥远的地方。

    海清河的岸上,马儿抬头张望,

    性情娴淑的诺恩吉娅,嫁到遥远的地方。”

    诺恩吉娅是敖汉旗人,大户之女,静雅嗜读,嫁给翁牛特旗一个富户,生病早殁。一匹伴嫁的黄骠马跑回故里,不归群,每天在老哈河边徜徉。最早,这首歌由马倌唱开。

    “驾长辕子车,走也走不到的故乡,

    黄翅膀金雀,飞也飞不到的故乡。

    套大轮子车,赶也赶不到的故乡,

    蓝翅膀孔雀,落地落不到的故乡。”

    就歌词(准确说,叫本事)而言,嫁了死了,是悲情。而歌经一代一代的传唱,趋于美,而脱离悲。银老师行腔吐字着力雕琢,一心造成戏剧性气氛。他胸腔做出的声音有点扁,刚好和四胡的嘈闹对应。民间艺人都擅用大小嗓。银老师小嗓(假声)嘶喑,像吸烟造成肺不张的喘息,呼吸医学叫“湿罗音”,而他不吸烟,这是上辈子传来下的技艺。你想像,冬夜热炕头的背后,玻璃织染霜花,一屋子男女听艺人演唱。瓷碗红茶、荷包飘带,墙上花花绿绿的年画,全是演出的场景,琴歌盘旋飘荡。东部说唱长于描摹风物,刻划人情。唱段由四胡一弓子一弓子拉出来,每句话都余音袅袅。

    “武装其日格(军队)哈夏(向哪里)耶波路(走)浩(尾音)……”

    银老师唱到高音,像以三根手指拈一朵小花给人看,声息渐绝,四胡接续把此音拉全。大嗓(本嗓)用于念白、议论、铺垫背景和再现人物对话。说和唱,像四胡的双高音弦和双低音弦一样,调合欢心悲情、厮杀静思、马与人、合与分,繁花萧条,尽现弓弦。

    银老师大四胡的琴筒是紫檀木,琴杆乌木;小四胡黄花梨木,装嵌骨头雕花。他拎琴的时候,看它左左右右,像刚做出来。他看人是看观众。对艺术家来说,全世界的人都是观众。我们降生到世界为听四胡,他降生为拉四胡。至于唱过听过,人各自去干什么,就不去管了。银老师说,他七八岁的时候,听说唱入迷。父亲说,你不要打闹、不要乱跑。银老师说,如果让我不打闹不乱跑,唯一的办法是学四胡。银老师八岁起追随说唱艺人游走四方,拜师偷艺。他看别人做四胡,一遍就学会了这门手艺。

    他伸掌摩娑半面脸庞、拉直嘴唇咽唾沫,一如割庄稼、圈羊的农民。这样的人在甘旗卡、伊胡塔、大钦他拉一带随处可见。他演唱时分,脸上放光,有饮酒之相,微醺陶然。别人说话,他木然。可能没听,也可能听不懂。轮到他,就说:“琴这个东西,你对它什么样,它就对你什么样。”

    他一直在心里跟自己说话,没加入别人的话语河流。

    在一段作品前,他要加一个“小帽儿”,这不是二人转演员上场为吸引观众设的“小帽儿”。他讲哪年、多大年龄、跟谁学的这个唱段,说明冬天夏天、穿什么衣裳。

    他说,“《云良》是我在裕粮铺学的,跟我师傅,他是阜新人,姓王。那时候我17岁生日才过三天,草刚长起来,羊还吃不上。(唱)春天啊,春天的鸟儿在歌唱,女儿在他乡,眼里满含泪水,想你好悲伤。”

    《云良》是一个女孩的名字,思念母亲。

    银老师有三种表情。演唱的时候,除了刚说的微醺之相外,还有夸饰的意态,甚至不自觉扮一些妩媚。这么一张脸,笑意像一层清水冲走了皱纹;像面对火盆的脸,亮亮堂堂。第二种表情,是他说到学艺,显见回到12岁少年的时光,好奇多动、满眼天真。演唱者的嗓音表情是这个少年的化身,演员在演自己。第三,银老师进门和吃饭时,是一个50多岁沉默的农民。好像说,他不得已进入50岁,不经意成为农民。年龄身份和他的艺术没有关系。

    四胡,古代叫奚琴,蒙古人叫“胡尔”,清代律吕书称提琴,可能因为演奏者提着琴进屋名之。北方的说唱艺术,如京韵、西河、时调都用它伴奏。嘈杂,是说它拉不出单一的音色,像独奏乐器。胡琴的“胡”字,已透出北地孤凉。听二胡齐奏,像幼儿园的孩子唱歌,不是不齐,是每个人都在独唱。四胡用四根弦衬托歌者的嘶哑欢乐,虽然没有板,它以运弓打节奏,以顿锉和停顿分出快慢板。像听二胡要在夜里听,太阳初升听二胡总有点不对劲,听箫之夜比二胡还应该深。四胡不同,宜于傍晚聚众欣赏,屋里不妨狗儿乱钻、人打喷嚏、孩子叫闹。四胡和这些乡居之音怡然相处。由于说的多是旧时人事,又有高古之意。一首歌说庙会,唱道:

    “前面呀传过来碾碎的草香

    是谁把夏营地气味带到身旁

    拨开呀众人群往里面看哪

    (看什么?)

    有一匹紫骝马仪表堂堂

    紫骝马仪表堂堂

    带我去摘一朵海棠

    后面呀传过来清脆的嬉闹

    是谁把海棠花香带到草场

    拨开呀众人群往里面看哪

    (看什么?)

    有一位大姑娘笑声朗朗

    大姑娘笑声朗朗

    比海棠花还要漂亮”

    后面还有几段,好多段,风情活现。在西方音乐里,这种体裁相当于嬉游曲(意大利文:Divertimento),连续不断地演奏下去,也指为社交场合而作的一组舞曲。银老师的四胡说唱和社交没什么联系,一屋子大姑娘小媳妇推搡打闹就是社交,没人戴银色波浪式假发,也没人穿燕尾服把手背到后腰跳小步舞。银老师听说我是后旗(科尔沁左翼后旗,甘旗卡)的人,告诉我:

    “你们那个地方是薛仁贵东征路过的,用黄金修一个七层宝塔镇住了妖魔。”然后唱:

    “薛仁贵征东咴

    经过了博王旗……”

    博王旗即后旗,我老家。我老家过去有妖魔吗?银老师的说唱,等同于后旗的鸿蒙开篇,他启示我。我在想,老家那个地方流沙蔽地,还有唐朝的黄金塔?一定被沙子埋在了什么苏木或什么嘎查。

    银老师把每个人和每个地方用故事串起来,拔出你的根给你看。如果你来自一个他没听说过的地方,比如广东四会或安徽六安,他便沉默,拇指捻食指的茧子、中指的茧子、无名指的茧子,次序捻转,目光茫然。

    演唱间隙,银老师说:“哎呀,要不穿上衣,要不穿裤子,不能一起穿。”经问,知他穿新衣不能一块穿出去,身上难受。小时候苦,所以他说“哎呀”。

    银老师被作曲家永儒布从哲里木盟请到呼和浩特,租一间房住,为内蒙古艺术学院的学生讲课。他的好东西快散遗了,学生们能学多少算多少。银老师的名字是银珠尔扎布,或银丹扎布,我没记住,总之是藏语名字。

    腾格尔歌曲写意

    夏季,在蒙古高原是老天爷用力抖开的长长的绿绸子,从巴丹吉林到敖嫩古雅。这么长,如从楼兰古国到高句丽,备上九匹好马也要跑上二个月。老天爷另外一块用力抖开的绸子是冬天,白色的。

    蒙古人在起伏的绿绸子上行走,他们惯于骑马,一走路就像鸭子那样摇摇摆摆,背手眯眼。在这样的土地上走,炊烟里必有牛粪的气味,榆木桩子拴着沉思状的紫骝马,牛群在雨后的草滩上走过,蹄印里汪着积水。这里没有路,只有勒勒车的两道辙印。人的前胸和后背都是无语苍凉的草原。太阳从银灰的云层偶一露头,远处有一块草地便绿得耀眼;金色在草叶上急速爬过,不久淡化了。起风的时候,空气透明,草浪像骨牌一样向同一个方向倒伏,让风的部队快速潜行。

    这时,黯绿的草色逼入眼里,似有悲抑。但如此辽远的天地似又不容人啼哭,所有的景物无不沉实厚重。置身此地,蒙古人感到心里涌动悠长的情绪,张口让它出来,便成牧歌。

    牧歌宛如情歌,无不极尽委婉,这是许多话也说不尽的曲折。情感一物,在尽境已无话可说了,这样就有汉人在京剧中的拖腔与蒙古人在牧歌中的长调。长调,像族人在背上的行囊中装进尽可能多的什物,又像魔术师从口袋中拽出无穷尽的彩带。

    就这样,蒙古人在目光望不到边的草原生活,无论走累了坐下歇息,无论伫望,无论宴筵征战远徙祷祝,心里总要遇到一首歌。蒙古民歌俯仰皆是,一旗编有《蒙古民歌三百首》,一盟编有《蒙古民歌三千首》,然而千万何止。

    刚刚听到蒙古民歌的人,听出悠远,是第一楼台;听出蒙古民歌的苍凉悲抑,乃第二楼台;在第三重境界,会听到蒙古人的心肠多么柔软,像绸子一样柔软。粗糙的北地,像一块磨石,把人的筋骨磨硬,心肠磨软了。这就是蒙古。因此,他们会把更好的肉食和奶食送给借宿的路人。

    在蒙古民歌中,那些用手指和心灵摩挲得最好的佛珠,是《达那巴拉》、《诺恩吉亚》、《云良》、《嘎达梅林》、《小黄马》、《达古拉》、《金珠尔玛》。依气功说,这些歌的信息能量太丰富太辽远了。像这样的好歌,还可以像百科全书一样列下去。

    这时需要一位歌者,贯历史而达现今,如油然之云把歌中的含金量沛然化雨,一泻而出,那么,在大师级的歌王哈扎布、朝鲁、宝音德力格尔之后,在马头琴王齐·宝力高之后,在卓越的歌唱家牧兰、拉苏荣、金花之后,在世界公认的作曲家通福、美丽其格和最早的电子音乐家图力古尔之后,漫漫地平线上的巨星是腾格尔。

    腾格尔的意思是“天”,蒙古人没有几个如此作名,但腾格尔称名不妨。天者,辽远无碍,又具王者之尊。腾格尔是鄂尔多斯人,他们俱是成吉思汗的守陵人,几百年中如贵族一样沉溺歌舞之中,不必劳作,也不是包勒(奴隶)。腾格尔有福了,生在鄂尔多斯,幼时随祖母放羊,领会草原襟抱,及长入歌舞团而后考入音乐学院学作曲,定居京华而下派宁夏锻炼,终于崛起。他由民族而升腾,非个人能力所及也,这是他与流行歌手最大的区别。人若成器,后腰须有支撑,台港两巷支撑、情郎妹子支撑、政治口号支撑,均不如有一个强韧的民族和苍凉的天地来支撑。因此,腾格尔有福了,用蒙古语说,他“Baoyuntie”。

    听腾格尔的歌,像在饮牛的水洼前捧水泼在脸上,像在沙粒迎面的大风中前行,有暗夜饮醪的热肠感受,是长歌当哭的抒怀。当烈辣过喉的时候,当男人宽温的手放在女人背上的时候,当目睹落日悲壮的时候,去听腾格尔的歌罢。

    云良

    云良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要想认识云良,要到草原上。所谓草原,裸露着远远近近的沙丘。沙丘丰满起伏,像无边的吃不了的粮食囤积,云影得意地在上面变化幻影。这儿有草、湖泊,也种庄稼,苇子站在湖泊的岸边,围着沙丘列成一排。好像要防止沙中的蜥蜴爬进水里。暮色降落时,牧民低矮的泥屋仿佛真要坍垮下来,羊儿一只挨一只站在墙边,全都垂着头。玉米粥的香味从屋里飘出来,桩上的走马不安地挪移蹄子,惹得狗叫。男人把羊圈拴好,走到檐下接雨水的残缸前掬一把水泼在脸上,惊讶地睁开眼,手心手背在裤上蹭蹭,顶着锅里冒出的大团白气进入屋里。这家的女主人就可能是云良。这里是地处东蒙的科尔沁草原,我的祖籍。

    云良没到过城市,也不知道几十里外的人们怎样生活。但是人们都知道云良。在北京的一次领奖晚宴上,坐满蒙古人的席上突然响起歌声。初起,颇感突兀,况且他们唱得这么粗豪。大厅里纷纷站立倾听的人们,听出这首歌委婉多情,仿佛奔流的江水,仔细看只是平缓的涌流一样。歌罢,人们问,你们唱什么?云良。人们渐悟原来蒙古人都会唱云良,包括席上白发苍苍的老者。人们还是奇怪,他们怎么会唱同一首歌,这歌MTV并没有播过。

    云良并不知道这些。每到接羔季节,有时刚生下来的羊羔被母羊接受,云良便唱一支名为《陶爱格》的歌,凄婉绵长,直到母羊流着泪给羊羔哺乳。在四月的庙会上,大群的蒙古女人像镶在靴子上的花瓣,左一群,右一群,你分不清哪个是云良。她们用新奇、赞美的眼光看着每一样商品,大喇叭里传出民间艺人沙哑的唱腔,秦琼赶到了哪里等等,赛马的烟尘已经由远而近。这些蒙古女人健硕、端庄,颧骨和鼻梁被晒红了,眼里充满柔情。羞涩、大胆、善良,那样的眼睛随时都会笑起来。这时,你会觉得“云良”其实一听就会了,像另一些以蒙古女人命名的民歌,达古拉、诺恩吉雅、隋玲、松吉德玛、万姐。因为她们正站在你面前笑,海蓝色的蒙古袍镶着橙色的滚边儿,银耳环和银板指的花纹里透出岁月清白。

    而如果你真的想真切地了解云良,像看一幅肖像油画那样,像听她的一段录音一样,就去听齐·宝力高的马头琴曲。他的弓下有克鲁河、嘎达梅林、天上的风,然后是云良。我不知怎样描述马头琴的音色,像唱诗班的喉音合唱,像马嘶,像壮汉的哽咽。大提琴的深沉和萨克斯管的明亮才能组成这样的忧伤。云良出现了,右衽,两只手攥在一起。她向我们说,她说眼睛是装满了乌力吉沐沦河那样不停的话语。没有比齐·宝力高更了解蒙古女人的人。她们美丽吗?然而一生坚韧。她们芳香吗?然而有许多忧愁。齐·宝力高就是那位画师,喝着酒,在七月的阳光下蹙眉走到画架前,笔触如飞镖,如游丝,然后停下来久久地看,直至晚风吹来,喊着羊的声音悠长。齐大师的脸膛在夕阳下如雕像一般生动,抿着嘴却如欲笑,像一个活佛。他原本就是活佛,3岁时被推为科尔沁莫力庙五世活佛。齐是宝力高的姓,他的祖先是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建立了齐巴齐格罕国。

    我听云良的时候,仿佛身上的血全停下来,听一会儿再流。歌声或乐曲一点一点带住胳膊、腿,最后像黄油一样融化在温婉哀怨的旋律中。我不知道蒙古民歌为什么有一种悲凉之意,像秋天早晨的雾那样包过来,又飘远。我不知道我的祖先在怎样的心境中创造了这些歌。它是悠远的,有一些还诙谐,或者柔肠百转,然而总有一些悲凉。像有一排拄套马杆的汉子,在雨水中伫立,凝重笨拙,静穆中散发着悲壮。这一种心绪在马头琴和长调民歌中透露得最为清晰。而他们的女人,就是云良。贤淑、朴素,眉眼里都是歌声。

    如果找到“云良”的歌词看一看,会为它的平淡而诧异。爱、思念以及遥远。然而一首歌如果一代又一代地唱下去,所蓄积的含义和力量早就超过了歌词,能够把歌者所有的憧憬和愿望奔放地表达出来。

    波茹莱

    波茹莱,别哭啦,

    山丁子树长在南山西边,

    爸爸用它给你做了一个摇篮。

    漆黑冰冷的夜里,

    妈妈起来,抱着你喂奶驱寒。

    爸爸呀,妈妈呀,

    波茹莱,你不要哭个没完。

    妈妈,你在哪里啊?

    这是一首姐姐唱给妹妹的蒙古摇篮曲。让人心碎的是最后一句词,它突然脱离了主体,如绝望的呼号。听到最后才明白,姐妹都是孤儿。

    波茹莱是妹妹,不停地哭着,姐姐用“摇篮”和“奶汁”这些温暖的词劝慰妹妹。唱歌的时候,夜一定很冷,没摇篮也没奶汁。唱到最后一句,如同姐姐“哇”地哭出声来。

    波茹莱失去了母爱,姐姐用自己的怀抱带给她母爱。到后来,她也陷入没有母爱的恐惧中。姐姐其实比妹妹更苦。

    父母之爱如果消失,就像本质的大东西没了,像山没了、土地没了、井里的水没了。没了,谁也弄不回来。

    歌唱

    每天晚饭后,二堂姐阿拉它要来为我爸请安,领着孙子阿拉木斯和孙女海棠花。阿拉木斯的分头带着水渍的木梳印。她家到这里没有一袋烟的功夫,至近。阿拉它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屈膝,用文言的蒙古语请安。礼毕,几个女人上前跟她打闹,因为今天阿拉它穿得醒目。二堂姐快50岁了,在科尔沁草原的沙暴毒日下,仍然白晰妩媚。我爸当兵时,接她到呼和浩特住过一年。用自行车带她吃冰棍、看电影。那时,阿拉它姐姐三岁,在我大伯的一堆孩子中,我爸最疼她。

    “Youyimai?”阿拉它手扯衣襟反诘女人们的哄笑。这句蒙古语的意思是“啥呀?这算什么?”口气在委屈里带些得意。她穿一件绣胸花的绿衫,有在箱子底压出的井字折痕,那种绿浅得像小虫翅膀的颜色。

    朝克巴特尔望着二姐像傻子一样笑,昨天他把她老公满特嘎灌醉了。“鼻涕流这么长”,早上,朝克巴特尔学的时候,手在腰上比划。满特嘎每天放羊要走一百来里路,这从他的帆布裤子和破黄胶鞋上能看出来,而他黑檀木雕像似的脸上泛发柔和的光彩。

    阿拉它很气恼,但我爸在场,就假装看不见朝克幸灾乐祸的笑脸。

    “叔叔!我给你唱个歌吧?”阿拉它说。

    “好,好。”我爸欣然领受。过去,每当我爸回到故乡,阿拉它站在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追忆叔叔当军官时朝站岗小兵还礼的丰仪。一会儿,她卷一枝烟点燃,用双手捧上,一会儿斟一盅酒举过头顶。她等着叔叔满意地说出那句话:“MiniAlata!”这是称呼孩子的昵语,意为“我的阿拉它!”然而我爸已经戒去烟酒,他像国宾领受鲜花那样,把烟酒接过来分送左右。这时,阿拉它的眼里便有些黯然。我爸垂垂老矣。多数时候,他把忧虑的目光投向我大伯——他的瘫痪而更老的、于醉乡陶然的哥哥。阿拉它请我们全家吃过了全羊宴,新鲜的奶酪拌炒米。她还有许多的感情找不到载体。

    “Aodao,Daolene”阿拉它说,意谓“这就要唱了”。

    “榆树啊柏树,假如真的烂了根啊……”

    这是东蒙民歌《达那巴拉》。阿拉它唱歌的时候,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腰身挺直,表情如认真的儿童。她大睁着眼睛在寻找,旋律上置放的许多东西。最奇怪的是,她双手并拢,在胸前端着。好像指缝里漏出的哪管是一点点东西,都不能使她继续歌唱。我爸面出得意之色,上身微晃。我大伯颓乎墙角,嘴里嘟囔着。小孩子用手扑捉纱窗上跃跃的小虫。

    当歌声唱起的时候,蒙古人会齐齐换上另一种表情,堂皇而尊贵,在心里跟着唱,脸上的表情必与歌的意境十分洽和。

    “剪子翅的鹦哥鸟啊,要到哪里去唱歌……”阿拉它唱。然后是《云良》、《达古拉》、《金珠尔玛》。后来,众人肃穆,如同想起了那些说不清的事情。对他们来说,这些歌自小就和屋后长着芦苇的湖水、和马儿从披纷鬃毛露出的眼睛、和饮茶的木碗、和骨节凸出的手联系在一起,因此唱歌时应该换上干净的衣裳。歌声和我高髻的曾祖母努恩吉雅、我爷爷彭热苏瓦、我大娘牡丹的面孔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坟就埋在路南玉米地前面的沙丘上。

    歌止,阿拉它双手松开了,不安地看大家。她的笑容仍像三岁时那样羞涩惊慌,像躲在大人胳膊后面的笑,忘记了身后的阿拉木斯和海棠花。而我爸的鼻侧,一点点地闪着泪光。

    等到花儿开,等你跑过来

    北地苦寒,蒙古人用情的植物太少,不似江南,兰木之桨,红梅之萼,莺莺燕燕,到处可以寄托。而爱情温软,所托情怀,想来只有花儿。

    《金叶尔玛》是一首情歌,记载蒙古男人整理不清的心事,怜人自怜,也拿花来说事。在蒙古,夏季那么局促,有多少鲜花可开?唱歌的男人笨拙地指举江西腊花和海棠花,作为想念情人金叶尔玛的证据。

    金叶尔玛是一个少女的名字,像王献之迎江而娶的少女桃叶,都是植物的名字。只因嫁了,如杜牧所恨“绿叶成阴子满枝”,让人想不通,话语在心里倒腾多少遍后,打开嗓子一唱,洗洗心肠。

    民歌好,旋律天成,非作曲家所能“作”出;词也好,让作词家看了惊呆。作歌词原本是奇异事务,而作词家则让人奇怪:一个人不断作歌词,他总在恋爱吗?

    《金叶尔玛》唱道:“人说江南风景好,到处开放江西腊花。(江南非长江之南,蒙古语江与河不分,大水而已。江西腊又写作姜丝辣,怎么写都行,波斯语音译。此花草本长茎,花朵明艳孤独。)一瓣一瓣放光华,(此句译得可疑)啊嗬啊嗬噢。出嫁到江南的金叶尔玛姑娘,你是我思念的花。(叙本事,嫁了。)人说情人终美满,为什么是假话?人去楼空只剩下,啊嗬啊嗬噢。(人与楼译得牵强。土地狭促才造楼,为登高才有楼,北地无此物。)只剩下,你手缝的汗衫和香囊,伴我度夏。倘无情人留下的芳泽,亦不受此相思苦。(而前一句,对格言的气愤已溢言表。关涉爱情不宜有假话,更不宜有格言。)人说草木也有情,能传知心话,院里栽满海棠花,啊嗬啊嗬噢。(海棠花成了最后的指望。蒙古人喜欢这种花,常以此取女儿名。)等到花儿开,等到你跑过来,送你一朵思念的花。”

    “花儿开”与“跑过来”,是歌中最憨之处。女人为什么不跑向花开的地方?所有的女人都应争相跑到花开的地方,像蜜蜂。爱人只有爱,而无其它。悲伤时如海子说“手里攥不住一滴泪”,只好等待花开。

    情歌多不讲理。葛洛夫说:“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所指IT界。而爱界,只有偏执狂才能爱,最后诉诸海棠,有花则有美人跑来,好好开吧。对此,谁若不信,都显得有一点阴险。

    绵羊似的走马

    “我的走马步伐像绵羊一样柔和。”

    这是一句蒙古民歌的歌词,第二句是什么?结束了,就一句。

    多好,就一句。我在内蒙广播艺术团的排练室听扎格达苏荣演唱这首歌,层叠委婉,好月破云。好像他的嗓子是弦,我成了共鸣体,是我倾毕身之力帮他唱完。或者说,我和扎格达苏荣骑马走了一遭,见证了这匹好马。

    我试着在心里续上第二句词,比如“它(走马)……”,找不到第二句,怎么安也安不上。才知,这首歌在世上并无第二句词,所有的话都被说完了。

    续来续去,我把续词的事忘了,想那匹马。走马的前后蹄左右交错行进,是艺术之步伐,训练得来。每一匹走马的步态都不一样。越稳越让主人自豪。徐悲鸿、尹瘦石所画都不是走马。我在皇姑田径场跑步时,看几个小孩练竞走,大幅度送髋,膝带动脚腕。我看这些小崽子走,扎着肩,脸红扑扑的,想到了走马。可惜他们没看过走马,也没听过这首歌。

    走马走起来多么漂亮,它的力量不在腿上,在脖颈上。那是经过节制的力量之美,干净利索,像一位朴素的艺术家,如钢琴家霍洛维茨。

    把马说成羊,并非贬低了马。绵羊多小心,像贤妻良母一样生活。它从草地走过,怕踩坏了草。马是唯一参加作战的动物,勇猛无双。而驯为走马,从此一生只按一种步伐行走,顺迎主人,是谓仁。如果谁有绵羊般的走马,就有了一匹百里挑一的坐骑,心旷神怡。

    我想起作词家,想起伊金霍洛一个蒙古包前高高的牌子——斯琴大酒店,想起有一匹供旅游者骑的黄马慢慢低下头,嘴碰到草的时候停下,闻了闻,又抬起头。

    只有一句词的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就像恋爱的人赴千万里相见,期间百句话在肚子里折个儿打架,一句挨一句倾诉,见面就剩一句话,或无语。有一首女声三重唱叫《好看的黑色走马》,无词。不是乐曲无词,是歌曲无词,但有标题。这才叫神韵。我儿时读过叶夫图申科的剧本,叫《红莓》,男主人公从监狱出来,和恋爱的女人见面(没见过面)。

    他说(第一句话):这是我。

    她回答:而这是我。

    多好。“我”前面还有“这”。女人说得更妙,重复了他的话,又加一个“而”字。真好。但不是无意重复。他在说他,她在说她。

    这首歌的标题叫《绵羊似的走马》。词比标题多了三个词:我的、步伐、柔和。这是蒙古人从千万句话里选出的一句话,献给马。马听了会多么高兴。

    记忆

    我每当闻到新鲜的牛粪的气味时,内心世界立刻回到了7岁那年的夏天,完整而清晰。大舅照日格图的三间房子,屋顶的柳条苞颜色金红,稀泥从缝隙里要淌下来,但已经干了,泛白。他们家的狗、母鸡、猫、洋井都是一个,猫和狗始终向外张望。

    那是我第一次到草原,当夕阳恋恋不舍地退隐之时,牛羊低着头朝家里走,西天有几块云彩像呼喊一样明亮。那时我第一次体会到忧伤,刚刚体会到世间有一种没有理由的哀痛,仿佛有人伤害了你。于是不愿意走进灯火处,愤恨喧哗和歌唱的人,在山冈上站着,直到天黑。

    当我回忆与叙述这些情景的时候,如同虚假。我回忆我的许多往事都感到它们是不可能发生的,无法相信,而气味会告诉心灵,所有往事的真实。

    与之相反,我在遇到一些事的时候,会“发明”一些气味,与这些事共同贮存在记忆里。听莫扎特的时候,我会想起雨点的气息,潮湿的、伴有“滴答”之声的寡淡,有些甜。我常常说我不喜欢莫扎特,特别是在运动后大汗淋漓的时候,看到老人摸索着砖墙走路的时候,看到找活儿的民工抱膝坐在路边,后背盐渍斑斑的时候,一放莫扎特的曲子,就觉得他的精美甘醇毫无道理。但我发现,每次放莫扎特的时候,我心中有一个地方在悄悄地偷听。如果说这个“地方”是许许多多的“我”的一个的话,他敏感、整洁、多疑、懦弱,躲在重重房间的最里层。他偷偷地听,并流泪。因此,我又奇怪,为什么别人说我不喜欢莫扎特呢?雨水像时间一样到处都是,悄悄填平路上的坑凹,使屋顶的红瓦十分醒目。

    听巴赫的时候,我想起麦浪的馨香,有秸杆的甜味。麦子整整齐齐地站在平原,云的黑影不断从上面降落并升起。尖锐的麦芒长在麦子身上竟很和善。麦浪使空气暖哄哄的,使人想站在麦浪的岸上脱帽致敬。麦子和巴赫都充满天意,朴素到无懈可击的程度,则可以辉煌。数学家巴赫,母亲和父亲的巴赫,农夫与皇帝的巴赫,像麦子一样无边无际地生长。

    而我不怎么听贝多芬的原因,是找不到与之契合的气味。他的作品常使我目瞪口呆,使海水一样博大喧哗。我不熟悉海水的气味。

    骑马听歌

    他们脸上藏着很深的东西,不是智谋心机,而是像岩石那样的表情,对访客轻轻地看一眼,就不再看了。访客是我们,拜谒五当召喇嘛庙的俗世人。

    到五当召的时候,天擦黑,洼地显出积雪的亮光。吃完饭的小喇嘛背书包去上课。他们紫色的僧衣和寺院白玛草掺泥而成的暗红外墙同一。小喇嘛们十四五岁,一位倚柱子打IP电话,用蒙古语。这时,他腰里手机响了,莫扎特的四小节乐曲。另一个小喇嘛和当地孩子勾冰玩儿,把一块冰用脚往自己这面勾,像盘球。一会儿,打电话和勾冰的小喇嘛安静下来,看我们。我们看他们。我想从他们脸上看出想家、学习藏文和寺院生活留下的痕迹,看不到。他们神色童稚,像小孩子一样东张西望。

    接待我们的三位“大喇嘛”也只有二十多岁,一位是住持,僧衣袖口半尺滚金。他们眉眼深处藏着东西,彼此明白,咱们不明白。同行的人说,喇嘛相貌好啊。他们英武又柔和,脸上没有迟疑、迫急这些“生活中”的人们常见的表情。在佛堂,我们坐好,听喇嘛诵经。藏语的经文高低错落,像泉水穿壁,闪着流动的光。诵经如有和声领唱,美妙难传。

    我们去拜谒成吉思汗陵,路过五当召。它和拉卜楞寺并列,同为第三大喇嘛庙。从这儿出来,心里还有经文萦绕。打个不确切的比方,诵经像葛利高利圣歌一样,属无伴奏合唱,肢体丰满,铺垫烘托,密密麻麻又顿挫有致,像巴赫的音乐。世上很多东西都与巴赫牵连。内蒙广播合唱团有一首混声四部无伴奏合唱:《四海》,流传于哲里木盟一带,是祝酒歌。歌里所说的“四海”,指东南西北海,各海绿波荡漾,槟榔树的叶子在微风中飘落,亲朋好友到了,喝酒吧。

    有趣在,歌词的“东海”如回旋曲(意大利文:RONDO)中的主题A,与其它主题相对出现。第一段,东海绿波荡漾;第二段,东海南海绿波荡漾;第三段,东海西海绿波荡漾;第四段,东海北海绿波荡漾。A与B、与C、与D对应。东海是领导。还有,海与槟榔叶子都不是蒙古人常见之物,却出现在歌词里。这首合唱的衬词是“哲咴”。哲咴!哲咴!哲咴!他们唱起来排山倒海。这样劝酒,酒不喝是不成了。听说,有一帮不喝酒的环保日本人听说过此歌,纷纷站起来自己找酒倒上,大杯尽饮,再倒上。

    在五当召,我们叩拜了从头世到七世活佛的舍利灵骨,赴成吉思汗陵。第二天早上,成陵的主殿上野鸽子翻飞环绕,它们喜欢这里,老祖宗也喜欢它们。主殿穹窿高大,色调是蓝白这样的纯色,蒙古人喜欢的两种色彩。后来,我从远近很多角度看成陵的主殿,它安祥,和山势草木土地天空和谐一体,肃穆,但没有凌驾天地的威势。从陵园往下面看,河床边上有一排餐饮的蒙古包,门口拴马。天低荒漠,平林如织。此时心情如同唱歌的心情,不是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而如“四季”——春天来了,风儿到处吹,土地苏醒过来。本想留在春营地,可是路途太远,我们催马投入故乡怀抱。

    民歌有意思,留在春营地和路途太远有什么关系呢?让不矛盾的矛盾,为归乡找了一个理由。

    还有一首锡林郭勒民歌《圣主成吉思汗》,歌词说:“圣主成吉思汗开创了蒙古汗国的法度规章,我们举起金杯,大声歌唱吧。圣主成吉思汗倡导了蒙古民族的淳朴风情,我们高举金杯,快乐跳舞吧。”

    多么纯朴。还有一首民歌《飞快的枣红马》,词曰:“骑上我飞快的枣红马,顺着山坡跑下去。可爱的姑娘索波达,挑着木桶走了上来。”这个词,你说说,不是电影的分镜头剧本吗?画面闪回。但人家是词,唱的就是这个。什么爱呀之类在这里没有。不是说词越干净越好,是说“爱”这个东西要藏着。草芽藏在泥土里露头张望,是爱。把“爱”挂嘴边,大大咧咧走街串巷唱,已经不是“爱”,是吆喝。

    有一次,内蒙广播合唱团在北京中山音乐堂演出。起初,他们不知观众是什么人,反正是北京人和在北京的人。唱,第一首歌、第二首歌,观众还安静,响着高雅艺术场所应有的节制的掌声。从第三首歌开始,场上哗动,或说骚乱,人们站起来高喊点歌,有人拥到台前观看。艺术家有些慌乱,当他们听到众人齐声合唱,看到台下的人一边唱一边擦眼泪的时候,才明白:

    ——他们是到内蒙古插队的北京知青。

    北京知青听到《孤独的白驼羔》,听到《陶爱格》和《达古拉》回到耳边,终于坐不住了。他们的嗓子不归自己管了,加入合唱。人审美,其实是回头看自己的命运。对他们来说,辽阔的草原、冬夜、茫茫雪地、马群、干牛粪炊烟的气味、蒙古语、房东妈妈,都在歌声中次第出现,没有一样遗落。是什么让他们泪水难当?是他们的青春。青春贯穿其中,他们为自己偷洒一滴泪。

    演出结束,知青们冲到后台,不让演员走,掣他们胳膊请吃饭。后来,大家到一处宽敞的饭店唱了一夜。

    在成陵边上,我们喝完奶茶从屋里出来,同行的张新化请一位牵马的蒙古老太太唱歌。她不唱,说“你们骑马吧”。

    新化说,“我们不骑马,听你唱也给钱”。

    她说:“不行。”不骑马,光唱歌就收人家钱,那不行。

    我们说,你牵马走,我们在后边跟着你走,听你唱歌。老太太不同意,不骑马怎么收你钱?结果是,我们骑上马,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牵马在前面走。年龄像我母亲一样的老太太,在沙土地上牵马行走,唱:“西北方向升起黑云,是不是要下雨了?我心里像打鼓一样不安稳,是不是达古拉要和我离分?”

    马走着,宽大的腹肋在我腿间挪移,不得劲儿。老太太边唱边议论“苦啊,真苦”。我以为她说嘴里味道,后知说歌词。她说:“亲人离开亲人,多苦啊!”

    苦啊。我们骑着马走了一大圈儿。老太太的歌声在沙土地上,在灌木和干涸的河道上面环绕。她声音不亮,岁数大,呼吸不行了,却是原汁原味。一只小狗在马前跑,离马蹄子不远停下,再跑,我担心马踩着它。它停下必抬头看我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

    雨顺瓦流

    他们用蒙古语演唱格鲁吉亚民歌《苏丽克》的时候,我心里的图画是屋顶上的瓦。瓦搭在一起,由上而下倾斜,横着连成一趟趟直线。瓦们扣在一起,没有胶和螺丝,相互错落,如合唱。无伴奏合唱的各个声部“扣”在一起,互为乐器。西洋音乐的女高音——男童声——高音直笛——高音萨克斯都在一个声(乐)部上,意大利文统称SOPRANO:女高音。而男高音(TENOR)是声部最主要的男声,同时是乐器族次低的乐器,如次中音长笛、次中音低音号、次低音提琴。

    西乐的五重奏既指为五个人写的歌曲,如比才《卡门》中的《走私者五重唱》,也可以是为乐部写的乐曲,人声乐器相通。

    瓦在雨水里光洁新鲜,它们吸进一些水,让更多的水流下屋檐。雨后的红瓦像睡醒的孩子,红润安静。在《苏丽达》的歌声中,在纳木斯来、张翠兰等人的演唱中,演员像童年的兄弟姐妹,牵着手在山坡望着远方歌唱,远方有盘旋的鸽子、结巢的杨树和冬季的河床。他们的“手”是气息与和声。他们像拾柴的人,把树枝扔进高高的篝火,面庞红亮。

    篝火红焰转白,颈子越扭越高,挡住了合唱队员的脸。高音——中音,男声——女声,像从不同方向绷紧一块牛皮,蒙到鼓上。在他们唱的时候,让我想到刚出窑的彩陶大碗,比泪粘稠的釉滴沉重地流下来。

    白云藏匿雨意

    他们从台上站起来——这是一个半尺高的弧型排练舞台,我以为他们要下来或者散会了。刚才我在讲课,听众是内蒙广播合唱团的演员。

    他们站着,像等待什么。人等待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表情:列车、恋人、股票、荣誉,一百种等待有一百种表情。不,他们的表情中没有等待,是被等待,宁静安祥。

    “怎么啦?”我问团长黄斯钦。

    “为你演唱。”

    为我?我几乎要被吓得逃走,现场、真声。我和艺术家们的眼睛对视,没有荧光屏或幕布的阻隔。许多年来,我的耳朵像娼妓一样听着工业弄出来的声音,唱片与电视机。我站起来。

    “坐吧。”黄说。

    我怎么能坐?一个人听三十多人唱,我……回头看见指挥,我挡住了她,便坐下。

    歌声响起,混声合唱《雁之歌》。演员们穿着各自的衣服,而不是演出服。羽绒服、皮夹克、缎子棉袄,像一个人在候车室看到的人群一样。艺术家用声音和眼神共同攀上一处宫殿,他们常来常往之地到处有高高的圆柱,美声的殿堂。众人以纯洁眼神凝注一处,这是一个好地方。

    “八月的深秋天气转凉

    寒风打透了小雁的翅膀

    心里想着温暖的南方啊

    大雁列阵云端

    小雁在后面紧紧跟上”

    歌声,如果它是歌声,就不仅是讲述一个道理,不仅再现一种情境;它把我推醒了,回到童年。

    “拣牛粪的妈妈

    你走到哪里去啦

    儿子等你熬一锅

    浓香的奶茶”

    这是一个故事的歌曲版。儿子听说母亲病重,从乌兰巴托赶赴东戈壁省的故里。进蒙古包,空无人迹。儿子看到火盆,妈妈盖的被子,带云纹的瓷碗。东墙挂蓝色哈达的成吉思汗画像。妈妈呢?众人抬着她去水葬。她扔下这么多熟悉的东西去了另外的地方,儿子宁愿想象妈妈蹒跚着,到西边的草场拣牛粪,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们唱着,用眼光珍怜地抚摩歌里面的东西,我不禁踟蹰,不禁震惊。他们唱道:

    “四十四根柳木弯梁

    用四千孔同心结牢牢栓上

    马鬃粗绳围起的蒙古包

    开门看到太阳

    七十七个吉祥图案

    用七千条白丝线缝在毡房

    让我们从心里面祝福

    子孙后代兴旺”

    我的泪水爬出来,像捕捉猎物的蜘蛛,像一群造反的人。我像一个雨水中的泥塑阿福,笑着融化,冲掉了色彩,回到泥中。我被扔进蒙古民歌的大锅里熬煮,看到了自己的骨头。

    一个人是什么人,等待着被指出。我在混沌中忘记了自己的色谱:桔黄、土红?忘记了自己的声部:单簧管、低音号?忘记了自己的药性:甘草、黄芪?忘记了自己的群落:羊群、狼群?

    我喜欢相貌如狼的男人,疲惫而保存持续的体力,削瘦、散漫、警觉,他们善忍耐,有野兽一样的眼神。有人把这些表征称为沧桑感,算是吧。我也见过自我完蛋的人说自己“沧桑感”。一条从网里钻出的鱼的感受是什么?一只绕毒饵而去的老鼠的感受是什么?沧桑感还是狡猾感?不知道。

    歌罢,我鼓掌,声音单薄,只有双掌。我觉得自己虚伪,不敢表达心情,除非用美声唱一大段歌剧来述说心里话。浊酒汉书,才宜对之。棋与棋语,书予书香。我没办法用语言回应他们的歌声。歌声入我肝肠,像一只手伸进面口袋,翻过来一抖,粉尘四起,颗粒飞旋。

    我举止僵硬,内心早已回到草原。像有人无意碰落了鸟笼的拦栓,心冲出笼子,在潮湿的草地上拍打翅膀,飞起来、落下、再飞起来腾空。

    一个人听过歌后,心飞走了。他身体走下楼梯,笑着和众人握别,钻进车,进入筵宴。他是我。口袋慢慢回到常态,叠好了。我想起一首歌:

    “虽然我不能用母语

    诉说我的悲伤我的欢乐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

    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席慕蓉词,乌兰托嘎曲,女声四重唱。在酒店走廊,我看到玻璃柜展示元代的朝服弓箭,便不敢随便走动。坐着,听马头琴。拉琴的小牧仁相貌秀雅,像韩国青年。他技艺精纯,显然经过名师指点。可惜“纯”中缺一点“杂”,或者说浑然。如今哪还有像哈扎布那样的人?人和艺术结合得如此浑然同一。这位蒙古歌王在牧区生活一辈子,对着马,对着带露水的草地和孩子们歌唱。他在日月升降、草青草黄之间调和自己的脉搏,呼吸和血液循环,歌声是他生命的指挥。

    歌越唱越多,我想说,领我走吧,去你们旋律的地方。合唱队员站成一排,队长吴清明掏出音笛,狡黠地吹一声(E调),众人唱道:

    “波光粼粼的伊敏河

    追赶白云的诺敏河

    羊群饮水的绰尔河

    浇灌五谷的洮尔河

    银鱼跳跃的木林河

    鸿雁回头的纳林河

    满天星斗的老哈河

    亲吻落日的闪电河”

    他们歌唱健行,夸赞家乡血脉河流,像舒曼说的:乘着歌声的翅膀。翅膀下有我的仰望,我感到巨翅拍击气流,脸上沾着白云藏匿的雨意。

    唱歌就是歌唱

    我在男低音歌唱家彭康亮那里获得一句妙语:唱歌就是歌唱。

    他说话时突然向自己提了一个问题:什么是唱歌?

    所谓简单的问题其实最难回答。如惠特曼的诗:“一个孩子说:草是什么呢?他两手满满地摘了一把送给我。”

    彭康亮显然被自己难住了,在房间里大步踱走。外屋坐着彭的钢琴师,一位安静的先生。彭的妻子倚在钢琴上俯首修指甲,是舞蹈演员。他们都不介意彭康亮这个艰深的问题,显然后者的脸已经通红。

    终于——彭歌唱家停下脚步,用广东味的普通话洪亮地宣称:

    “唱歌,就是歌唱!”他的手臂扬起,像唱到咏叹调高潮处那样。

    我受到感染,但还是觉得好笑。这话略有诡辩的意味:黑天就是天黑。我当时没有理解彭康亮这句话的含义。他出语铿锵,而且真诚。在那次谈话中,彭还讲过“唱歌不是做官,凭什么越高越好?”这样令人解颐的趣语。他是中国仅有的男低音歌唱家,而不是中音、次中音,是中央音乐学院恢复高考后唯一免试入学的考生。彭康亮谈吐诚恳,并无谐谑的意思,但越发令人开颜。我奇怪钢琴师和彭的妻子为什么不笑。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这句——

    唱歌就是歌唱。

    有一次,我遇到阿鲁科尔沁旗一个女子,她用蒙古文写小说,神色宁静。我和她交流,她只用“是”与“不是”作答。我很劳碌,她仍宁静着。后来,她提到自己祖父的时候,话匣子打开,说着,站起来,好像要去找她祖父(她祖父已逝)。她快速说到草场、给马编的辫子、锡酒壶和玛瑙烟嘴、她祖父临终前瘦胳膊的皮能拉很长。这位女小说家突然默哑,眼望前方。前方只是这家饭馆的恶俗的塑料壁纸,但女作家的目光仍然穿透过去,唱起一首歌。

    蒙古女人的歌声,与其说唱,不如说迸发。其中的委婉和强烈交织在一起,响遏行云。她根本不在乎你听不听,径直唱着。她的眼光不在听者的脸上,而由墙壁穿出,落在山坡上如披蓑的松树上,树下泉水小声流过。我们都傻了,屏息倾听,像看到一只只花瓶从高处跌下,清脆地摔成碎片,却吓得不敢去拣拾。蒙古民歌的旋律像绸子一样在三尺高的地方飘起来,上面放着歌者所要寻找的东西:柴禾、油漆的炕桌、盐、装奶的瓦盆、婴儿的手。这些,以及她祖父的慈祥的脸,全从歌声里面飘了出来。我们仿佛置身于草地上,潮湿的带有腐败气息的水草气息,像是从星星上面传过来的。听这样的歌的时候,我很想去抱住一棵树,把头靠在树上。内心有一个地方在痛,像树叶一样哗哗落下来掩埋一件美好的东西。

    这时我想起彭康亮的话:唱歌就是歌唱!

    我们为什么要唱歌呢?那是表达生活的独有的语言系统,就像骨髓里的东西和血管里的东西一样,它们是独特的存在。我们为什么要歌唱呢?因为我们要给心灵一个述说的机会。只有心灵的述说才是歌唱。拉赫玛尼诺夫说:心灵是无法用力度符号标注的最高级表情的源泉。

    而今天在电视上比比皆是的MTV当中,充斥的都是唱歌者而不是歌唱者。他们不是自己要歌唱,而是以唱歌谋食。他们的歌声里没有心灵的话语。而由于电视及晚会的原因,大量的还音(假唱)MTV以及画面演示,唱歌已经成了工业产品。像饮料瓶上的配方:果汁15%,粘稠剂2%,防腐剂2%,阿斯巴甜1%,水80%。现在的歌声也是由80%的水以及其它电子元素按百分比组成的。甜甜地糊在虚假的生活的表面。

    而我们的生活失去了许多真纯的东西之后,最后连歌唱也失去了。那么一同失去的,必然包括真诚与朴素。

    松脂的香气

    临近傍晚,我闻到由窗外传来的松脂的香气,那是劈柴经过燃烧之后才有的味道。刹那间,我站起身,仿佛会发生什么事情,要迎接一下。

    什么事情呢?

    黄昏把稠紫的暮色像抖床单一样铺在查干沐沦河南岸的村子,疾走的马儿背上跳散着鬃发,羊叫的焦急与牛吼的沉缓高低起伏。没有电,星星已经从罕山上空粒粒亮起,仿佛在上升;牧民家的煤油灯错落点燃,窗棂像一只只桔黄的灯笼。

    当空气里充满六月里露水的潮气,古拉日松阿的歌声就会响起——

    “当年生活在母亲在身旁

    绫罗绸缎做衣裳……”

    唱到高音处,古拉日松阿沙哑的嗓音收束一线,悄然哑默。我的血也在流淌中停顿了,等待他下一句歌词出喉时,再迸然进发。他的样子亦恍然眼前,昂长的脖颈内凹为坑,由于吸气力尽所成,双眼微闭着,十分陶醉。

    我舅舅居日木图已端坐炕头。一会儿,腌酸黄瓜和煮烂的羊骨头就端上来了。他听着外面传来的歌声,眼里跳荡着半嘲弄半欣赏的笑意,说:

    “介!介……”

    意谓“听呵,听吧”,然后以食指和中指自锡壶的脖颈处掂起,揣度里面酒的份量。窗外鸡窝骤然惊鸣,那必是朝鲁用棍子在捣鬼。

    这时,我站在后院,在平缓淌过的河水中传来的跳鱼的落水声里,在微苦的柳树的气味里,观看向一边倾斜的高高的苇草背后的天幕,星星一粒接一粒地亮。随着夜色转浓,它们像要跳出来,又像有人钉上去的……而古拉日松阿的歌声还在苍凉地摇曳,如晚风里的篝火。

    “一匹马儿做彩礼,

    女儿出嫁到远方……”

    还是那首《努恩吉雅》,为东部蒙古人人熟知。去年,在北京的一次颁奖筵会上,我所在的那一桌蒙古族作家齐声唱起了这首歌,声势感人,甚至有些悲壮。大厅里的人们纷纷瞩目,看这些并非来自一个地方的、年近古稀或身为高官的蒙古人扯着嗓子柔情百端地唱《努恩吉雅》,单纯而天真。我猜当时会有人想,当一个蒙古人真好,不用教竟也会唱许多好听的歌曲。

    我在窗前等待着歌声。

    松脂的香气明亮地穿透了都市的喧杂,像一个鲜花般从远处跑来的孩子,让人想起所有相关的往事。人的记忆真是奇妙,在歌声、气味和阅读的不同层面,各自储藏着所有,而且永不消失。

    一个人可能记不住a2+2ab+b2=(a+b)2,但歌声会让故乡在你心里猛然苏醒,如同对面走来一个黑红脸膛带着闪光和笑意的牧马人,他摇摇晃晃地、腕下悬着马鞭。孩子们在羊圈边上踢卷毽子,用马兰草编的像蝈蝈笼似的毽子,那条狗围着你转,尾尖哆哆嗦嗦,使腿发痒……记忆是住在不同房间的客人,等待着拜访各自的主人,不关知识,也不关明敏笨愚。

    古拉日松阿住在村东,他的邻居是兽医拉珠尔。每隔半个月,信和包裹会从班车上卸下,由一个黄眉毛的司机拎到兽医家的窗台上。古拉日松阿喜欢穿行于他栽种的一人高的扫帚梅之间,检阅这些稀稀拉拉的花。他老了,听人说话的时候,嘴唇抖着,像要补充什么。在油灯下,他右手端着酒盅,左手抚摸猫的脊背、狗的脑门、孩子的头发和女孩子的手,仰面尽酒,张嘴散出辣气,大欢喜,脸面、怀里、手上都舒展开了,我们的心都飘在他的歌声上面,提着肝胆左回右转地流向远处……

    当松脂的香气飘进窗口时,我静待着歌声。歌声之后,我舅母喊牛的声音就会响起。她一手压着洋井,另一手把已经饮饱的花母牛从石槽边推开。满达的母亲招呼牛犊的声音也会响起,遥遥地像喊自己的孩子。

    我几乎忘了自己置身于都市。就在刚才,有人用扬声器宣布:“订阅晚报,送报上门。”在岐山三校门前,一个老头蹲着,面前的罐头瓶里装满小树蛙,5角钱一只,卖。另一个穿法兰西公鸡队队服的撑拐的孩子焦急地站在斑马线边上,鱼贯而过的汽车不给这个可怜的满脸是汗的瘸孩子让路;一间洗浴中心的门前站着短衣短裤的时尚女子。

    都市的黄昏在嘈杂中相互拥塞,烁烁点亮商家招牌的彩灯。我记忆中的情景几乎成为前生的旧事了。许许多多的场景、声音和气味在古拉日松阿的歌声中排成一队,等待与我相见,而我也忐忑地等待着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样莹净的往日,这是因为我闻到了松脂的香气。

    牧区的傍晚,最亮的是灶间,松枝和沙棘被大把地塞进炉膛,毕剥尖叫,人脸镀金,茶在铁锅里哗哗滚响。家家的炊烟都有松脂的香气,混和着牛粪与河水的味道,如发酵的青草的气息。

    在窗口等不来古拉日松阿的歌声,我迷惑于松脂的香气从何而来。向外看——四单元的门前有木匠在干活,他光膀子刨一块板,干净的刨花如烫发的女人头上的大卷滚滚而下。边上,有人把刨花扫进旧脸盆里点燃。

    烟雾在空气中扩散,遇窗而入时,竟引起旅人的乡愁。

    对黄昏中由燃烧而出的松脂味,我的确有些难以自持。乡愁是一声冷枪,在你最无提防的时候劈面飞来,让人站立不稳。乡愁是一捧水银,倘若不小心弄撒,就会无孔不入,渗你心房。我以为,故乡一直在遥远的内蒙古,隔着重重山水。谁知它竟藏在窗下,藏在邻居的木头里和刨花的微焰中。

    松脂的香气在沈阳的黄昏里散尽之前,我仍然等待着古拉日松阿的歌声,唱至高音处,收束无声,宜阖目倾听,接着是满达母亲的招呼牛犊的喊声……

    我慢慢等着,直至空气中闻不到理应与歌声结伴而来的烟雾里的松香。

    享狗福

    牧区的狗享福,不牧羊,不守家护院。福气最大之处是在草原上飞奔作耍。

    牧区没有深墙大院,夏天连屋门也不关,冬天关门为挡风,没听说谁偷东西。偷东西?为什么偷别人东西呢?所以没人偷。再早,狗协助主人牧羊。羊儿们现在舍饲圈养,狗愈清闲,叫啊,跳啊,天天过年。如果主人开一处餐饮店——买一个蒙古包,架上桌子板凳,杀羊、灌血肠、蒸荞面窝窝、摆黄油奶豆腐搞市场经济,狗更乐。

    狗喜欢人多,喜欢大人小孩、穿好看衣服的女人来串门(狗未见收钱过程,以为白吃白喝)。狗喜欢奥迪、三菱越野吉普停在家门口,壮观,捎带嗅嗅汽油味。还喜欢汽车放的音乐——《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雕花的马鞍》,也喜欢内蒙广播合唱团的混声合唱和呼格吉勒图的呼麦演唱。骨头有的是(游客为什么不吃骨头?这些好心人舍不得吃),吃的事儿根本不用考虑。

    我在蒙古包前看到一对狗。大狗身上灰毛,脑袋是黑的,像戴面罩、端卡拉尼什科夫冲锋枪的阿拉伯暗杀匠。它瞅瞅这个人,瞅瞅那个人,跑几步,站住。小狗是它崽子,鹿色。小家伙从各种角度冲向大狗,足球术语叫“恶意撞人”。大狗踉跄,迟钝地看看它,目光温柔。两只狗有时一起追摩托车,车离它们好几百米远呢,它们的眼睛没有纵深焦距。

    蒙古包响起歌声,主人手捧哈达和银杯劝酒,狗罩着耳朵听。

    “大家找一找金戒指,

    不知金戒指在谁兜里。

    大家请把手伸出来,

    看金戒指在谁手里。

    大家相互连起手臂,

    跳舞吧,唱歌吧,

    别把想说的话憋在心里。”

    这是一首布里亚特蒙古的宴会歌。两个青年女子缭绕演唱,狗谛听,想金戒指到底在谁手里。

    我路过这里等车,见狗嬉游,生羡慕心。在这儿当一只狗算了,虽然沙尘大点,卫生差点。在牧区当一只狗,无论什么毛色,都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对酒当故乡之歌

    不知为什么,我一听腾格尔的歌就想喝酒——白酒,寻找热肠的感受。仰面喝下一杯烈酒,蹩着眉眼散发满口辣气时,酒高举着火把从喉咙飞抵丹田,整个肠子都热了,温暖感像天朗音箱的乐音一样扩散。这就是听腾格尔歌声的体味。因此我一放腾氏的带子,就低头看床下桌上有没有酒瓶子,拎过来呷一口,非此不能行进。因为听一个人的歌,就是跟随他旅行。听了腾格尔的歌,倘若还有机会与酒一遇的话,我常常静穆而镇定了,忘记自己置身于一座窒滞的大都市的旧房,惦念对面山坡的草长出来没有,牵挂拴在门前枣木桩子上那匹紫骝马。然而我家虽然有门,但无“前”可言,出门就是楼梯,没有大气弥漫的草地、贴草地疏散的淡绿雾气和古老的勒勒车辙印。我所没有的,腾格尔的歌声次第送过来:被牛粪火熏黑的炊间的土壁,浮漾在陶罐里的牛奶,我的同胞们在油灯下金红闪亮的脸膛。我这个城里长大的蒙古人,按说并不熟知牧区的事情,但血统像一条河流,随着歌声——最广泛有力的生存与文化气息——携我返回祖先的栖居地。

    祖先的栖息地很辽阔啊。如今,祖先把灵魂栖居于腾格尔的嗓子或心里,让我们的目光能够穿透工业污染的烟雾瞩望故乡。而如此,我在听腾格尔的歌饮烈性白酒的同时,提笔写一点东西,便自觉这是特别适当的一件事,就如同球员踢球入网,转而举臂奔呼一样。酒,当然是独饮,不去灯光暧昧的歌舞厅,也不喝番鬼佬的洋酒。在歌酒之中,我稳坐地毯中央,挺身,双手软绵绵放在膝上,咱们随着歌声往前走吧。前面是额尔古纳河,是野情谣和红浆果的小兴安岭。我的那些父兄就这样在飘忽的油灯中盘膝端坐,像一尊尊黑檀木的雕像。

    然而我戒酒了,平时不忍听腾格尔的歌,怕对不起腾格尔也对不起自己。人就是这样异化或被同化着——当文化信息已不对你发生作用时。以后我女儿听腾格尔的歌时,也许在喝咖啡。

    歌声里有语言的金子

    学一种语言,最好唱它的歌子。一遍一遍唱,里面有金银珠宝等着你。不光把歌子的单词、句子听明白、唱明白,还要把语气以及呼吸揣摩舒服。呼吸分两种,一种是歌唱方法的呼吸,另一种是人和词之间的呼吸。歌声中的词被你用气息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擦干净了。像用牙刷把银首饰的花纹沟回擦去积泥,银子像笑了一样亮了,花纹也笑了。这是歌词的笑容。

    这是旋律中的词,里面有白银的光泽。常言道:诗为心声。这是一句大假话,好诗是心声,破诗屁声也不算。歌为心声,约略近之。歌有假唱但无假歌,没有不出声的歌。除了陶县令渊明先生那张无弦古琴不出声,所有的音乐都有声音。语言在声音中呈现,比述说美妙。歌声里的词,像坐一只筏子在青山绿水漂流,当然也可以说歌词骑着马在草原上跑。它的声母和韵母被打开,又合上。前一个字与后一个字之间有关节,连绵依靠。歌子是词的摇篮,把词变得像瓷器一样洁雅。

    最近听一首蒙古歌《大地母亲》,由翁牛特旗两个牧民——一男一女作曲演唱。没听够,找人贴在手机彩铃上,时不时给自己手机打电话,这首歌就被唱一遍。他们唱的每一遍都同样认真、深情、依依不舍。不是不舍我,是舍不得他们唱的蒙古大地。我听旋律差不多听够了,开始听每一个蒙古语的词,就好像自己从来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他们唱道:青草、珍藏、风、在眼前渐渐升高又隐蔽的丘陵、最好的马、土啊、完整无缺的、远处、血和红相通。然后一长串“啊”。啊完了之后是“母亲的”,说前面这些东西都是母亲的(大地的),这么多的美好归于母亲大地。

    蒙古语如此美妙,有如神谕。草原上的一切用蒙古语才能说清楚说亲切说得如在眼前。语言的魅力在歌声里。这一感受可能别人早就知道,我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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