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戏曲集导读-关汉卿戏曲作品的思想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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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汉卿是位伟大的现实主义戏曲家,他以巨大的艺术胆略,竭毕生的精力和辛勤的劳动,创作了大量的杂剧,为被一代学者王国维称作“绝代文字”的元杂剧的繁荣、发展做出了奠基性的卓越贡献。他的戏曲作品,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元代社会生活的画卷。元代社会,是一个少数族入主中原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法律把人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包括我国北方的汉人、女真人、契丹人)和南人,汉人和南人的地位最低。在这种法令下生活的人,特别是汉族人民,遭受的灾难是极其深重的。随着民族矛盾的尖锐化,阶级矛盾也更急遽、更突出了。当时城市经济的繁荣,正是由于统治阶级奢侈淫佚、挥霍消费的结果,正如马克思所说:“亚洲城市的兴旺”,“完全与政府的消费有连带的关系。”(《剩余价值学说史》)它的发展完全是建立在盘剥城市人民和乡村农民的基础之上的,因此当时广大的城市人民和乡村农民的生活充满了苦难和不幸。关汉卿作为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剧作家,在他的剧作里,真实而深刻地反映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赫尔岑说:“一个伟大的人,生活在人类共同生活里,他无法对世界的命运,对巨大的情势表示冷淡;他不能不理解当代的事件——这些东西应对他有所影响,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关汉卿就是以他的杂剧,对他同时代里生活中的各种“情势”作出了他的反应。在他的作品中,对元代社会政治的黑暗、贪官污吏的残害人民、豪强势要的横行不法、无赖流氓的凶暴残忍、封建礼教对青年妇女的摧残,都作了深刻的揭露;对善良的人民,特别是广大的妇女,则寄予无限的同情;对历史英雄人物则进行热情的讴歌。在他的笔下,塑造了一群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如被野蛮而草率的法律判刑含冤而死的窦娥,被豪强势要逼得家破人散的张珪,敢于和社会恶势力斗争的谭记儿与赵盼儿,勇于冲击封建礼教的王倩英和燕燕,具有英雄气概的关羽、张飞和尉迟恭,等等。同时,在他的笔下还勾勒了一群社会黑暗势力代表人物的丑恶嘴脸,如贪官污吏桃杌,花花太岁鲁斋郎和杨衙内,权豪势要葛彪与周舍,残害忠良的李元吉、段志贤和李存信、康君立,无赖流氓张驴儿、赛卢医和裴炎等。

    关汉卿的戏曲作品,题材非常广泛,既有突出社会黑暗与人民抗争力量觉醒的悲剧,如《窦娥冤》,也有充满幽默讽刺的喜剧,如《望江亭》、《救风尘》;既有带有悲剧色彩的揭露当时社会黑暗的公案剧,如《蝴蝶梦》、《鲁斋郎》,又有宣扬英雄气概的历史剧,如《单刀会》、《西蜀梦》等。

    要言之,关汉卿戏曲作品的思想成就,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元代黑暗社会和各种丑恶人物的揭露

    元代人民遭受着民族压迫和豪权势要压迫的双重苦难。关汉卿在《窦娥冤》、《鲁斋郎》、《蝴蝶梦》等作品中,对人民在政治上、经济上、精神上所受的压迫、剥削和奴役作了深刻的揭露。窦娥是一个没落儒生的女儿,她3岁丧母,7岁时又因父亲欠人家20两银子的高利贷,被作为高利贷债务的抵押品,与唯一的亲人——自己的父亲分离,送给蔡婆婆家做童养媳。17岁结婚不久,又死掉了丈夫,独居守寡。然而就是这样的清苦生活,也不得安宁。无赖流氓张驴儿逼迫她成婚,遭到了她严正的拒绝,于是没有人性的张驴儿便想毒死窦娥的婆婆,好霸占窦娥,不料反而毒死了自己的父亲。张驴儿诬告窦娥药死公公,使她遭到官府残暴的严刑拷打。我们且听听窦娥对滥官严刑逼供的控诉:

    呀!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不魂散魄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

    (第二折〔感皇恩〕)

    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辉!

    (第二折〔采茶歌〕)

    窦娥在这种惨绝人寰的摧残下,同时为了不让婆婆也受这种难以忍受的酷刑,她含恨屈招,原以为官府还会“复勘”,谁知这种野蛮而草率的法律,竟凭口供一审定案,她被判处死刑,押赴市曹斩首。窦娥在残暴的刑杖下负屈含冤而死,可以说是当时冤狱遍及国中的一个缩影。元代的冤狱,在历史上无疑是登峰造极的,光是大德七年(1303)一年中发现的冤狱就有5176件,没有发现的就更不计其数了。面对这一社会现实,作为现实主义戏曲家的关汉卿,他不能冷漠不见,他不能不对苦难生活和悲惨命运中的人民表示深切的关怀。面对着“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的中国封建社会吏治的罪恶和这种混淆黑白、颠倒是非的社会,他通过剧中人物窦娥之口,作了淋漓尽致的深刻揭露和严厉的指斥: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第三折〔滚绣球〕)

    窦娥是一个善良的普通女子,这是她在封建社会残酷现实的摧残下的愤怒呼声,她对主宰世界的“天”、“地”发出了尖锐的指斥,这也是对当时统治阶级的权力发出的指斥,这种指斥,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正如杜勃罗留波夫所说的:“从最软弱和最忍耐的人们心中所提出来的抗议,也是最有力的。”(《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

    如果说窦娥的悲剧遭遇是当时野蛮而草率的法律铸成的,那么权豪势要的凶残、荒淫就是造成另一些人悲剧遭遇的罪恶渊薮。鲁斋郎就是其中最凶残、最丑恶的一个代表人物。在作品中,鲁斋郎一出场就通过自白把他的丑恶嘴脸和横行不法的霸道行为暴露得非常充分:

    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没双;街市小民闻吾怕,则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

    小官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但行处引的是花腿闲汉、弹弓粘竿、儿小鹞,每日价飞鹰走犬,街市闲行。但见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无,我则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人家有那骏马雕鞍,我使人牵来则骑三日,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

    他在许州街市闲行时看中了银匠李四的妻子张氏,就用欺骗和威胁的手段抢了回去。回到郑州日久生厌之后,乘寒食节家家上坟时,他也去郊外踏青,准备再抢夺人家“生得好的女人”。当见到六案都孔目张珪的妻子李氏,便以高压威逼的手段,迫使张珪将妻子李氏明日送到他宅子里去。张珪是个“令史当权”的中级官吏,平时谁人都要让他一分,但在权豪势要的鲁斋郎面前,“连老婆也保不的”,可以想象,那些普通平民自然就更加悲惨了。鲁斋郎之所以如此横行不法,“胆有天来大”,“将官敢欺压,将妻女敢夺拿,将百姓敢蹅踏”,实在是他的“官职大的忒(太)稀诧”:他曾经“随朝数载”,深得“圣恩可怜”,他有皇帝做靠山,所以连那些官司们“题起他的名儿也怕”。是的,他是太凶残了,“动不动挑人眼、剔人骨、剥人皮”,谁还敢告他?李四和张珪两家被鲁斋郎逼得“身亡家破,财散人离”,李四诉告无门,而身为六案都孔目的张珪,听到鲁斋郎的名字就急得大叫“唬杀我也”!虽然他内心痛苦得“似没头鹅、热地上蚰蜒”,表面上仍然苦笑应承,不得不瞒哄着老婆,把她送到鲁斋郎宅上。鲁斋郎视妇女为玩物,可以任意取来抛去,他将已经厌弃的李四的妻子随意送给张珪。这是一种多么残忍而灭绝人性的行为!

    强占民女,是元代统治者的一大罪恶,《马可·波罗游记》中曾有关于当时平章政事阿合马占有133名妇女的记载,可以想象,他酿成了多少家庭和妇女的痛苦与不幸。关汉卿对鲁斋郎强抢民女这一兽行的揭露,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意义。

    元代社会法律和制度的杀戮掠夺性和上层权贵的残暴荒淫,造成一批残害人民的各式豪强。《蝴蝶梦》里的葛彪,气派虽然比鲁斋郎小了一些;《望江亭》中的杨衙内,虽然比鲁斋郎愚蠢,但是在本质上他们与鲁斋郎都有着共同的特征。葛彪“有权有势尽着使,见官见府没廉耻”,“打死人不偿命”,他骑马在街上横冲直撞,反说王老汉撞了他的马头,将王老汉殴打致死,这完全是豪强势要逞凶撒泼的霸道行为。“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的杨衙内,为了要娶谭记儿做小夫人,诬告“白士中贪花恋酒,不理公事”,领了势剑金牌去标取白士中的首级,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谋害别人生命,他的残暴性也是显然的。《窦娥冤》里的桃杌,是一个贪婪而昏庸的官僚典型。请看他的自白:“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有人来告状,他立即下跪,说“但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这虽然是插科打诨,带有一定程度的夸张性,但却真实地揭露了他贪婪的本性。这位桃杌太守,判案不分曲直,只知道“人是贱虫,不打不招”,施展严刑逼供,草菅人命。窦娥这个善良的妇女,就是在他的严刑逼供下,屈招“药死公公”,被随便判了斩刑,造成了惨烈的悲剧。而就是这样一个昏庸糊涂不知造成多少冤狱的官僚,任满竟然升官而去,这就更加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黑暗性。

    关汉卿对这些权贵贪官的揭露,其矛头是指向整个封建黑暗统治的。如窦娥对“天”、“地”的诅咒和指斥,就是对整个封建统治者的控诉。杨衙内藉以标取白士中首级的“势剑金牌”,象征了最高统治者皇帝的权威,说明这些权贵们穷凶极恶的行为后面,有着整个统治势力的支持。包待制处置鲁斋郎,必须以“智斩”的方式,就说明鲁斋郎是受到皇帝庇护的;甚至包待制为了拯救一个普普通通的石和,也不得不以一名死囚采用调包计,这也足以说明葛彪虽然人已死了,但他的背后仍有着强大的势力。正如作品中王婆婆所说的,他们是“国戚皇族”。这就使我们看出,关汉卿在揭露和抨击封建统治黑暗势力时,具有多么可贵的勇气。

    关汉卿在作品中揭露封建社会这些残暴的权豪势要的同时,也揭露了这些权贵豢养的一群助纣为虐的鹰犬。他们对主子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如鲁斋郎问他的爪牙张龙:“我见个银匠铺里一个好女子,我正要看他,那马走的快,不曾得仔细看。张龙,你曾见来么?”张龙马上就心领神会地说:“比及爹有这个心,小人打听在肚里了。”当鲁斋郎说“我如今要他,怎么能勾”时,这个倚仗主子势力的奴才便出谋献策说:“爹要他也不难,我如今将着一把银壶瓶去他家整理,多与他些钱钞,与他几钟酒吃,着他浑家也吃几钟,扶上马就走。”当张珪将妻子送到鲁斋郎宅上时,这个狐假虎威的奴才,竟对张珪怒吼道:“你这厮才来,你该死也!”可见这些权豪势要的鹰犬,也是那么无法无天、穷凶极恶。

    元代人民不仅在政治上遭受沉重的压迫,在经济上也受着残酷的剥削。元代的高利贷“羊羔儿利”,给广大人民带来了无限的灾难,窦娥就是被作为“羊羔儿利”的抵押品,送给蔡婆婆作童养媳,开始了她悲剧的一生。而官府里的典吏衙役营私舞弊,勒索钱财,更是穷凶极恶。如《四春园》剧中祥符县的典吏外郎就是一个营私舞弊的典型。当嫌贫爱富的王半州家梅香被人杀死告到官府时,官府“不管你们是的不是的”,先将你“拿下去打着者”,当王半州舒出三个指头时,外郎这个营私舞弊、讹榨钱财的老手,立即凶恶地喝道:“那两个指头瘸?”当王半州舒出五个指头时,他马上改变了一副面孔,对官人说:“相公,既是这等,将就他罢,他是原告,不必问他,着他随衙听候。”一个典吏,竟然在公堂上公开地索贿舞弊!原来他是得到官人指使的,官人贾虚听到有人告状时,便对他吩咐道:“我说外郎,买卖来了,我则凭着你,与我拿将过来。”不仅官吏们讹人钱财,就连小小的衙役,对那些穷苦的受害人也是敲吸骨髓,要从石头里榨出油来。《蝴蝶梦》中的王婆婆,讨化了些残汤剩饭,送给关在监牢里的儿子吃,衙役张千竟向她道:“灯油钱也无,冤苦钱也无,俺吃着死囚的衣饭,有钞将些来使。”可见当时官府政权机构中的黑暗。

    官府典吏衙役勒索钱财如狼似虎,而强豪地主对穷苦弱民的压榨,也是残暴得充满了血腥气味。《五侯宴》中的李氏,丈夫王屠下世,无钱殡埋,只得将嗷嗷待哺的儿子王阿三“长街市上卖的些小钱物,埋殡他父亲”。最后典给颇有钱财的赵太公,本是典身三年的文书,不想赵太公暗暗做了手脚,将典身文书“改做了卖身文契”,还要摔死她的儿子王阿三。在李氏苦苦哀求之下,赵太公要她将儿子“抱将出去,随你丢了也得,与了人也得,我则眼里不要见他”。李氏无奈,只得“向那荒郊野外,丢了这孩儿”。这位赵太公的心肠是多么歹毒!弱民的遭遇是这么痛苦,即使有一定地位的汉人官员,在那个时代,如果不愿与黑暗势力腌臜一气,遭遇也不会好到哪去。《裴度还带》中的洛阳太守韩廷,因为没有满足国舅傅彬勒索的“下马钱一千贯”,竟被傅彬诬告贪赃三千贯,而“都省无好长官”,奏闻以后便将洛阳太守入狱,要“赔赃三千贯”,因此他的女儿琼英为救老父,只得到处“抄化”,母女俩险些丧了性命。这就深刻地揭露了元代社会人民大众在经济上所遭受的灾难。

    由于政治的黑暗,元代社会孕育了一批无赖流氓,威胁和残害人民的生命,给社会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定,也使人民蒙受了巨大的痛苦。《窦娥冤》中的赛卢医为了赖债,将蔡婆婆骗到无人处,要用绳子将蔡婆婆勒死。当张驴儿和父亲无意中救了蔡婆婆并听说她家里还有个守寡媳妇时,便顿生歹念。他对父亲说:“爹,你听的他说么?他家里还有个媳妇哩。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谢我;不若你要这婆子,我要他媳妇儿,何等两便?”这哪是救人,简直是趁火打劫!当他逼迫窦娥成婚,遭到窦娥严厉拒绝后,竟想毒死窦娥婆婆,好达到霸占窦娥的目的。他到赛卢医家里讨毒药,当赛卢医不肯给他时,他对赛卢医说:“你真个不肯与我药么?”“好呀,前日谋死蔡婆婆的,不是你来?你说我不认得你哩!我拖你见官去。”当赛卢医答应给他毒药时,他便说“既然有了药,且饶你罢。”这是一副多么典型的流氓嘴脸!当他投毒想药死蔡婆婆,反而毒死自己父亲后,他又反诬窦娥:“好也啰,你把我老子药死了”,并耍泼地嚷叫:“四邻八舍听着:窦娥药杀我家老子哩。”就在这种情况下,他还硬逼窦娥叫他三声“的的亲亲的丈夫”,当他的无理要求遭到窦娥坚决拒绝,他便诬告窦娥,造成了窦娥悲剧的发生。

    《四春园》中“一生杀人放火,打家截道”,“两只脚穿房入户,一双手偷东摸西”的裴炎,是流氓盗贼中的又一种类型。他平日里“方头不劣”,极其蛮横,正如茶三婆说的:

    那厮他每日家吃的十分酩酊,他见一日有三十场斗争。他吃的来涎涎邓邓,他则待杀坏人性命。

    (第三折〔金蕉叶〕)

    那厮可便舒着腿脡,他可早叉着门桯,精唇泼口毁骂人。那厮他嘴脸天生,鬼怪人憎。他则要寻吵闹,要相争。

    (第三折〔寨儿令〕)

    他去那阁子里扳了窗棂,茶局子里摔碎了汤瓶。他直挺挺的眉踢竖,骨碌碌的眼圆睁,叫一声:白日里要见簸箕星!

    (第三折〔幺篇〕)

    因为王员外在当铺里不肯当他的绵团袄,并揭了他做贼的老底,他便怀恨在心,晚上带了刀子要杀王员外全家。正巧碰上替小姐王闰香送一包金珠财宝给未婚夫李庆安的梅香,他便将梅香杀死,拿了金珠财宝,越墙而去。害得李庆安被屈打成招,几乎送了性命。裴炎、张驴儿这类危害社会的泼皮盗贼,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给社会和善良的人民造成的痛苦也是非常严重的。

    《救风尘》中的周舍,虽然不像赛卢医、裴炎等谋财害命,行凶杀人,但他的本质仍然是具有无赖泼皮的特征。他以甜言蜜语骗娶了宋引章,回到家里便打了“五十杀威棒”,并凶神恶煞地对宋引章道:“我手里有打杀的,无有买休卖休的。”这副腔调也就蛮横得很。当赵盼儿赚得他给了宋引章休书以后,他发现自己上了当,马上赶将前去,欺骗宋引章说:“休书上手模印五个指头,那里四个指头的是休书?”当不谙世事的宋引章拿出休书来看时,周舍便一口将休书咬碎,还强词夺理地说赵盼儿也是他的老婆,当遭到赵盼儿的严厉驳斥后,便拖赵盼儿、宋引章去见官。这完全是流氓无赖的行为。

    关汉卿对这些流氓无赖卑鄙龌龊的灵魂、丑恶的行径和凶残的手段的揭露,也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二、对封建礼教的抨击和对广大妇女的同情

    关汉卿的剧作,不只是揭露了当时社会制度的黑暗和各种丑恶的人物,还以更多的笔墨抨击了封建礼教对广大妇女残酷无情的束缚,反映她们企图冲破这种束缚的合理愿望;特别是对那些精神上遭受沉重隐痛而在艰难机智地进行抗争的妓女,更是寄予无限的同情。

    封建礼教是封建社会束缚、迫害、摧残妇女最野蛮的手段。封建社会在婚姻关系上从来都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最高准则,以此来加强和维护父权、夫权的伦理观,作为巩固封建社会制度的手段之一。元蒙统治者入主中原以后,传统的封建礼教不仅没有丝毫的削弱,相反大大地加强了。它不仅给那些希望追求美满婚姻的闺阁小姐带来痛苦,而且使那些因无路可走而沦为娼妓的妇女,蒙受了更大的侮辱和蹂躏。作为现实主义剧作家的关汉卿,对封建礼教在封建伦理掩盖下对广大妇女的摧残,在作品中作了深刻的揭露和有力的抨击。

    《拜月亭》中的王瑞兰对蒋世隆深深爱恋,但在她父亲王尚书的干预下,精神上遭受了极其凄婉的痛苦。《拜月亭》是以蒙古军队迫近中都,金宣宗不得不暂时迁都汴梁,社会秩序极其混乱这一历史时期为背景的。当时兵荒马乱,“河南初破,被俘虏者不可胜计”,“逃者十八九”,“逃民无所食,踣死道路者踵相蹑也”(《元文类》卷五十七宋子贞《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此情此景,正如元遗山在他的诗篇中所描述的:“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几家。”(《元遗山诗集》卷十《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之一)在这种社会大动乱、大逃亡之中,家人的失散是不计其数的;而青年妇女在这大逃亡之中,更是军队掠夺的对象,尤其是与家人离散后,则潜伏着更大的危险。

    王瑞兰在逃亡之中,与母亲被哨马冲散,可巧这时遇到了与家人失散的秀才蒋世隆,便结成患难之交,在逃亡中相互照应。听说“有儿夫的不掳掠,无家长的落便宜(吃亏)”,二人就约定,旁人“不问时权做弟兄,问着后道做夫妻”。一路上蒋世隆为王瑞兰“汤风打浪”,照顾备至。不料蒋世隆在途中生病,王瑞兰则为他“无明夜过药煎汤”。相依为命的逃亡生活,使他们产生了真挚的爱情。但是在封建社会,这种自作主张的爱情是不被允许的,它违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蒋世隆只是一个家境贫寒的秀才,“穷秀才几时有发迹”?在门户不当的情况下,这种婚姻关系更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在一切统治阶级中间,婚姻的缔结……仍然是一种由父母安排的,权衡利害的事情”。(《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65~66页)所以当王尚书见到女儿王瑞兰和蒋世隆在一起,就冷若冰霜地把女儿“横拖倒拽出招商舍,硬厮强扶上走马车”,逼她回家,“生扭散”她和蒋世隆的美满婚姻。封建礼教规定那些违背人性的戒条,其目的就在于不让妇女们越雷池一步,而她们不甘心这种禁锢,要求合乎人性的生活,这就形成了一种激烈的矛盾冲突。《拜月亭》中的王瑞兰、《玉镜台》中的王倩英、《四春园》中的王闰香都是这种矛盾冲突中的典型代表人物。然而,面对强大的社会压迫,这些人物的抗争力量是很弱小的,王瑞兰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焚香拜月,对景伤情,在那里“先肝肠眉黛千千结”,她的心愿只有对天倾诉:“天那!这一炷香,则愿削减了俺尊亲狠切;这一炷香,则愿俺那抛闪下的男儿较些。”“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教俺两口儿早得团圆。”然而这只是一个年轻女子追求幸福婚姻的良好愿望。在烦恼忧愁中,她只得诅咒他的父亲:“他则图今生贵,岂问咱夙世缘。违着孩儿心,只要遂他家愿。”她对自己父亲充满了怨恨:“谁无个老父,谁无个尊君,谁无个亲爷;从头儿看来都不似俺爷狠爹爹!”这也是对封建礼教的怨愤和诅咒。

    和王瑞兰遭遇不同而特征相近的是《四春园》中王闰香对李庆安的爱情。王闰香和李庆安是由双方父母指腹为婚的,后来因李家贫穷了,王闰香的父亲王半州心想,李家“当初有钱时,我便和他做亲家,他如今消乏了也,都唤他做叫化李家,我怎生与他做亲家?”于是便派人悔了这门亲事。但是王闰香对她的未婚夫李庆安却情深意切,在他父亲悔婚前,她就为李庆安做了一双鞋,她父亲悔亲后,她认为“人有且贫且富”,“今日个穷暴了也是他无奈间”,当她在花园中见到李庆安时,就对李庆安说:“我今夜晚间收拾一包袱金珠财宝,着梅香送与你,倒换过来做你的财礼钱,你可来娶我。”这是多么真挚的情意,可在封建社会也是有悖于封建礼教的。尽管《四春园》是一出公案剧,因惯贼裴炎的闯入,杀死梅香取走一包袱金珠财宝,李庆安几乎蒙冤致死,幸好钱大尹是个清官,找出了真正的凶手,释放了李庆安,王闰香和李庆安终于结成美满的婚姻,但王闰香的行为对封建社会那种“权衡利害”的婚姻观和封建礼教都有一定的批判力量。

    《玉镜台》中的刘倩英,和《拜月亭》中的王瑞兰与《四春园》中的王闰香一样,都是闺阁小姐。刘倩英的母亲托温峤为自己的女儿说亲,这个年龄与刘倩英过分悬殊的温峤,这时“正行功名运”,“正在富贵乡”,他“帽檐相接御阶前”,“靴踪不离金阶上”,可说官运亨通,春风得意。但遗憾的是,年事已高,独缺佳偶。他叹息:“不枉了开着金屋、空着画堂,酒醒梦觉无情况,好天良夜成疏旷,临风对月空惆怅。怎能彀可情人消受锦幄凤凰衾,把愁怀都打撇在玉枕鸳鸯帐。”(第一折〔幺篇〕)当他一见到年青美貌的刘倩英,便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正在这时,刘母托他为女儿说亲,他就以欺骗的手段,用玉镜台为订婚礼物,骗得了刘母的应允,娶了刘倩英。当这一不合理的婚姻强加在刘倩英身上时,便激起了她强烈的反抗。在洞房花烛之夜,她不许温峤接近,说“若是他来时节,我抓了他那老脸皮,看他好做得人!”这是多么激烈的人生厮斗!在封建社会里,儿女婚姻都由父母决定,当事人的意志是不被重视的;一旦成婚,丈夫对妻子有着无上的权威,妻子不能违背丈夫的意志。但刘倩英将这些礼教观念都撇在一边,她的反抗是青年妇女为追求合理的生活,对封建强制婚姻发起的巨大冲击。

    封建夫权思想所带来的恶果之一,是卖淫制度的产生。元代社会由于城市经济的畸形发展,卖淫制度也得到了恶性膨胀。正如前文所述,当时北京的妓女就有2万多人,这还不包括明代谢肇淛所说的那些“不隶于官,家居而卖奸”的“私科子”(《五杂俎》)。作为现实主义剧作家的关汉卿,他对妓女生活有着深切的了解,因为不少妓女又是“乐人”,也就是杂剧演员,我们从夏庭芝记载元代妓女悲惨遭遇的《青楼集》中可以看出,注明擅长杂剧表演的妓女就有三分之一以上,作为“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并且“躬践排场,面傅粉墨,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的关汉卿,当然和勾栏瓦舍的演员有着经常的、广泛的接触,对妓女生活中的苦难遭遇和她们对社会的抗争自然就非常熟悉,《救风尘》、《谢天香》、《金线池》等正是反映妓女问题的杰作。

    妓女们是社会生活中处于最底层、最卑贱的一群,她们不仅要“当番承应”,做别人的玩物,而且连生命也得不到保障。当官的杀死妓女可以不偿命,如同杀死奴婢一样。妓女们甚至在服饰上也不得享受良人的权力,“不得戴笠子”,“不得穿戴金衣服”,“不得骑坐马匹”,“违者,许诸色人捉拿到官,将马匹给付拿住的人为主”。(见《元典章》)妓女们在这重重歧视和压迫下,“那一个不碜可可道横死亡?那一个不实丕丕拔了短筹”?(《救风尘》第二折〔幺篇〕)她们为了改变这一悲惨的命运,最大的愿望,是跳出柳陌花街妓院生活的火坑,做一个良家妇女。如《救风尘》中宋引章所说的:“今日也大姐,明日也大姐,出了一包儿脓(指脱离妓女生涯),做一个张郎家妇,李郎家妻,立个妇名,我做鬼也风流。”但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要实现这样一个起码的愿望又是谈何容易:“好人家怎容这等娼优!”妓女们一方面受着社会的歧视,另一方面她们又受到官府的压迫和管束、鸨儿的压榨和盘剥、嫖客的侮辱和欺凌。这里面的甘苦,赵盼儿的体会比宋引章深刻得多,阅历也比宋引章丰富得多。她何尝不想“立个妇名”,“也待嫁个客人”,但是她知道,妓女们是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谁不待拣个称意的?他每都拣来拣去百千回,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第一折〔油葫芦〕)她为了嫁个“称意”的丈夫,也曾对来过两三遭的客人赤诚相待,“不问那厮要钱”,希望建立真正的感情;可是到头来,这些花台客人反而说她是“敲镘儿”,要大钱,她终于明白了这些花台子弟们的“千般贞烈,万种恩情”,只是玩弄她们的手段,都是虚情假意,“那一个不顷刻前程,那一个不等闲罢手。他每一做一个水上浮沤。”(第二折〔逍遥乐〕)嫖客们给妓女生活带来的痛苦教训使她认识到:“那做丈夫的做的子弟(嫖客),做子弟的做不的丈夫。”她耳闻目睹了许多同行姐妹们的不幸遭遇:“我想这先嫁的还不曾过几日,早折的容也波仪瘦似鬼,只教你难分说、难告诉、空泪垂!我看了些觅前程俏女郎,见了些铁心肠男子辈,便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第一折〔天下乐〕)当她知道同行姐妹宋引章要嫁给花台子弟周舍时,连忙坦诚地“把衷肠话劝妹妹”,她看出了周舍的所作所为“一味是虚脾”,“但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周年相弃掷,早努牙突嘴,拳打脚踢,打得你哭啼啼”。宋引章不听赵盼儿的忠诚劝告,嫁给周舍后一进门就被“打了五十杀威棒”,受尽折磨,如果不是赵盼儿相救,几乎送掉了性命。可见嫖客对妓女的侮辱和欺凌,给她们带来多大的痛苦。

    官府的压迫和管束,给妓女带来的灾难和痛苦也是深重的。她们受着官府乐探执事的管束,不得“误了官身”,随时被官府题名唤将来供歌舞玩乐。她们在官府的严厉管束下就像笼中的小鸟,是没有太多的自由的。《谢天香》中的上厅行首谢天香就将自己比做笼中的鹦鹉:“你道是金笼内鹦哥能念诗,这便是咱家的好比似。原来越聪明越不得出笼时,能吹弹好比人每日常看伺,惯歌讴好比人每日常差使。”(第一折〔油葫芦〕)她对妓女生活充满了怨恨,她怨恨掌握着她命运的官府,因她能唱会弹,多才多艺,越发摆脱不了被消遣玩弄的地位:“我怨那礼案里几个令史,他每都是我掌命司,先将那等不会弹不会唱的除了名字,早知道则做个哑猱儿。”(第一折〔油葫芦〕)尽管她对这烟花火海的生涯无比痛恨,但她又是无可奈何的。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情人、“一代文章”柳耆卿身上。她为柳耆卿精心准备了上京应考的衣服、盘缠,劝他“休为我误了功名”;她憧憬柳耆卿一旦京师阙下得了官,她可以“五花官诰,驷马香车”,做一个“夫人县君”,脱离这柳陌花街的风尘生涯。然而她本是“开封府阶下承应辈”,官府怎能容忍她“除籍不做娼,弃贱得为良”?更何况“歌妓女怎做的大臣姬妾”,“品官不得娶娼女为妻”。开封府尹钱可道,这位虚伪的礼教卫道者,对柳耆卿与谢天香相爱十分恼火,他希望自己的同堂故友皈依正道,在功名上用心,于是他便对谢、柳的爱情从中作梗。你看他对谢天香“好个冷脸也”,他要寻找谢天香的过失,好“扣厅责他四十”,这样谢天香“便是典刑过罪人也,使耆卿再不好往他家去”。可见作为妓女的谢天香希望脱离身陷风尘生涯的正当愿望,在官府的管束和压迫下也是不容易实现的。虽然后来谢天香和柳耆卿终于结成夫妇,但这不是妓女谢天香的胜利,而是钱可道看出了谢天香的才华和柳耆卿对谢天香的感情,“可知柳耆卿爱他哩”。他知道柳耆卿的学问不在自己之下,“这等才学,在那五言诗、八韵赋、万言策上留心,有什么都堂不做那”;而一旦柳耆卿得了官职,和他“轴头儿厮抹着”,没有“好觑谢氏”,如何向未来的新贵交代?这一利害关系对于“累蒙擢用”的官场老手钱可道来说,不会不清楚的,他决不会傻到为了一个妓女而在官场中树敌。因此,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以老谋深算的手腕摆弄着谢天香,最后将谢天香作为一份厚礼送给这位新科状元柳耆卿。关汉卿笔下谢天香的遭遇,反映了妓女生活中形形色色遭遇的一种,但她的遭遇和所有的妓女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金线池》中的杜蕊娘不像谢天香那样任人摆布,有着和《救风尘》中赵盼儿相似的刚强性格和抗争精神,但她同样遭受到封建势力的压迫。这种压迫来自操持妓院营生、榨取妓女血肉钱的鸨儿。“妓女之母多假母”(孙棨《北里志》)。虽然杜蕊娘的鸨儿是她亲生母亲,“我是他亲生的女,又不是买来的奴”,但鸨儿的本性并不因是亲生母亲而有丝毫改变,她仍然是寄生在杜蕊娘身上的吸血鬼。她开着妓院“这不义之门”,全凭着恶、劣、乖、毒、狠五个字迭办金银,逼迫自己的女儿“淡抹浓妆倚市门”,去从事卖笑生涯,“夜夜留人夜夜新,殷勤,顾甚的恩”,为她“积趱下金银囤”。杜蕊娘见这些嫖客多半是“那矜爷害娘、冻妻饿子、折屋卖田”的花台子弟,她怨恨自己所处的这个低微的烟花环境:“我想一百二十行,门门都好着衣吃饭,偏俺这一门,却是谁人制下的?忒低微也呵!”她想“改家门”,然而“十度愿从良,长则九度不依允”,尽管她凄楚地哀求母亲:“嫁了您孩儿罢,孩儿年纪大了也!”但她的母亲鸨儿眼里看到的只是金钱,面对女儿的合理要求竟无动于衷,还叫丫头“拿镊子来镊了鬓边的白发,还着你觅钱哩”!鸨儿对妓女的压榨就是要她们“老死在风尘”。

    当杜蕊娘在生活中遇到对她一往情深的“一个好秀才”韩辅臣时,便对他倾心相待,在她那濒于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线新的生机:“告辞了鸣珂巷,待嫁那韩辅臣。”但韩辅臣是个穷秀才,在鸨儿眼里,“无钱的可要亲近,则除是驴生戟角瓮生根”,何况杜蕊娘想要嫁给他,鸨儿哪里肯依,“你要嫁韩辅臣这穷秀才,我偏不许你”!杜蕊娘对韩辅臣的感情是真诚的,她甚至表示“遮莫拷的我皮肉烂,炼的我骨髓枯”,也要嫁给韩辅臣。于是鸨儿祭出了封建礼教的伦理观,妄图以此来迫使杜蕊娘俯首帖耳:“我不许嫁,谁敢嫁?有你这样生忿忤逆的!”杜蕊娘针锋相对,毫不示弱:“非是我偏生忿,还是你不关亲,只着俺淡抹浓妆倚市门,积趱下金银囤。”“有一日粉消香褪,可不道老死在风尘?”这是多么有力的反驳!你一点也不关心女儿的前程,只知道赚钱,怎么反说女儿忤逆呢?鸨儿看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一手:“你要嫁韩辅臣,这一千年不长进的,看你打莲花落(喻乞讨为生)也!”杜蕊娘对嫁给韩辅臣的未来生活却充满了信心:“他怎肯教一年春尽又是一年春!”坚信他们是会缔造美满生活的,给了企图从经济利害上摧毁杜蕊娘决心的鸨儿以有力的反击。

    鸨儿眼看硬软兼施对杜蕊娘毫无作用,便使出了更恶毒的一招,挑拨韩辅臣和杜蕊娘的关系:“俺想那韩秀才是个气性高的人,他见俺有些闲言闲语,必然使性出门去,俺再在女孩儿根前调拨他,等他两个不和,讪起脸来,那时另接一个富家郎,才中俺之愿也。”她千方百计赶走了韩辅臣,不久又对杜蕊娘挑拨说,韩辅臣“是烂黄,如今又缠上一个粉头”。这一谎言使杜蕊娘震动了,从她的阅历和经验里,很难排除花台子弟们朝秦暮楚的行为,他们为了骗取妓女的感情,“也不管设誓拈香,到处里停眠整宿,说着他瞒心的谎、昧心的咒”。(第二折〔二煞〕)想不到“一心看上”,“思量嫁他”,定下“枕边盟,花下约”的意中人背叛了她,怎不叫她自艾自怨:“咱本是泼贱娼优,怎嫁得你俊俏儒流!”(第二折〔感皇恩〕)“往常个侍衾裯,都做了付东流,这的是娼门水局下场头!”(第二折〔采茶歌〕)

    虽然韩辅臣是冤枉的,他并没有缠上别的粉头,后来经过各种曲折,使杜蕊娘消除了对他的误解,结成姻缘,但是鸨儿的力量毕竟是难以抵挡的,即使像杜蕊娘这样精明而富于反抗精神的妓女,还是中了鸨儿的圈套,几乎葬送了美满的婚姻。可见鸨儿的压榨给妓女造成的痛苦,也是无比深重的。

    妓女们的生活充满了灾难,那么婢女的生活怎样呢?她们同样普遍遭受着压迫和欺骗。《调风月》中的燕燕,就是婢女中的代表人物。她在夫人的驱使下去服侍贵族官僚的少爷小千户。小千户对燕燕百般支使:“等不得水温,一声要面盘;恰递与面盆,一声要手巾;却执与手巾,一声解纽门。使的人无淹润,百般支分!”(第一折〔那吒令〕)小千户对燕燕不怀好意,诱骗了她,许她包髻、团衫、手巾,做“世袭千户的小夫人”。燕燕捉摸不透小千户对她的许诺是真是假,“不审得话儿真”,因此她一再叮嘱小千户:“许下我的休忘了”。事实上小千户对她并没有真正的爱情,他又爱上了别人。当燕燕发现后,对小千户发出了指斥:“老阿者使将来伏侍你,展污了咱身起。你养着别个的,看我如奴婢,燕燕那些儿亏负你?”(第二折〔江儿水〕)然而身份“半良不贱”的燕燕又有什么力量来保护自己呢?她只能以怨骂来发泄内心的痛苦与不平:“天果报,无差移,子争个来早来迟”,“但年高都是积幸好心人,早寿夭都是辜恩负德贼。”(第二折〔哨遍〕)这种怨骂丝毫也改变不了她的遭遇。她看着灯蛾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哎!蛾儿,俺两个有比喻:见一个耍蛾儿来往向烈焰上飞腾,正撞着银灯,拦头送了性命;咱两个堪为比并,我为那包髻白身,你为这灯火清。”(第三折〔紫花儿序〕)而命运又是那么无情地在捉弄她,小千户怂恿夫人硬逼燕燕到一位小姐家去为他说亲。残酷的现实,使纯真的燕燕内心充满了痛苦:“说得她美甘甘枕头儿上双成,闪得我薄设设被窝儿里冷!”(第三折〔尾〕)她不得不进行抗争:“着几句话,破了这门亲。”她揭露了小千户对她的欺骗:“俺那厮一日一个王魁负桂英”,“俺那厮一霎儿新情。”但在那种社会环境里,燕燕的抗争是必然不会胜利的。当小姐与小千户结婚时,燕燕还要为小姐梳妆打扮,虽然后来,由相公夫人做主,允许燕燕做小千户的第二个夫人,但是燕燕的处境仍然是可悲的。“燕燕那书房中伏侍处,许第二个夫人做;他须是人身人面皮,人口人言语!”(第四折〔雁儿落〕)燕燕并没有改变婢女的地位,很难想象叫她“软地上吃交”的小千户会对她有真正的感情。

    三、对英雄人物和高尚情操的歌颂

    作为伟大现实主义戏曲家的关汉卿,不仅对元代黑暗社会给人民造成的种种灾难进行了揭露,同时他还透过如磐夜色,看到了我们民族大无畏的精神火花。我们从《单刀会》、《西蜀梦》等剧作中可以看到这种精神火花的迸发。《单刀会》里的关羽是一个历史人物,宋元以来经过民间讲唱文学的艺术加工,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英雄性格特征。关汉卿以他强烈的历史感,发现了这种英雄性格的现实意义,因此在戏曲中把关羽塑造成一个更完整的英勇威武、忠贞不屈的英雄形象。为了塑造关羽的英雄形象,《单刀会》在结构上也不同于其他剧作,几乎用了大部分篇幅进行铺垫,以突出关羽的形象。“一个伟大的戏剧体诗人如果同时具有创造才能和内在强烈而高尚的思想感情,并把它渗透到他的全部作品里,就可以使他的剧本所表现的灵魂变成民族的灵魂”。(《歌德谈话录》)关汉卿笔下关羽的气质,无处不鲜明地表现出我们民族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忠贞正义、不屈不挠的精神。我们首先从乔公的口里听到了关羽的英勇行为:“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纠纠一丈虎躯摇,恰便是六丁神簇捧定一个活神道。那敌军若是见了,唬的他七魄散、五魂消。(云:)你若和他厮杀呵,(唱:)你则索多披上几副甲,剩穿上几层袍。便有百万军,当不住他不剌剌千里追风骑;你便有千员将,闪不过明明偃月三停刀。”(第一折〔金盏儿〕)接着我们又从司马徽的口中听到了关羽的英雄历史:“关云长千里独行觅二友,匹马单刀镇九州;人似巴山越岭彪,马跨翻江混海兽;轻举龙泉杀车胄,怒扯昆吾坏文丑;麾盖下颜良剑标了首,蔡阳英雄立取头。”(第二折〔尾声〕)关羽的这些英雄行为,都是为了保卫汉家江山,所以当鲁肃向他讨还荆州,他立时怒气填胸地道:“这荆州是谁的?”“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献帝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第四折〔沉醉东风〕)他从历史上证明,汉家的领土、基业应该由汉家继承,不容他人侵犯。为了保卫壮丽的汉家江山,他明知鲁肃为他安排下的并非“待客的筵席”,而是“打凤牢龙”的圈套,毒人的“巴豆”、“砒霜”,“杀人的战场”,但他却以“大将军智在孙、吴上”,“豪气有三千丈”的英雄气魄,偏要单刀赴会,表现了他那雍容镇定、敢于出生入死的雄伟气概和如贯长虹的浩然正气。渡江时,关羽在大江中流触景生情,抒发了他正义磊落的胸襟和勇敢无畏的英雄豪情: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第四折〔双调新水令〕)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由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第四折〔驻马听〕)

    在这里,关汉卿借气势磅礴的江景,衬托了关羽雄强的气魄和英勇无畏的精神。一路上面对着滔滔的江水,他不以前面等待他的“千丈虎狼穴”为意,而是以轻松的心情去欣赏江景、抒发豪情,追忆和缅怀20年前叱咤风云的战斗场面。这种英勇威武,百折不回,知难而进的精神,真是气壮山河,势如破竹,所向无敌。关羽那压倒一切敌人的气势被浓墨重彩地渲染出来了。所以在宴会上,他的这股正气完全压倒了鲁肃。他手把利剑对鲁肃说:“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犯我三尺无情铁。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第四折〔雁儿落〕)面对着鲁肃埋伏的甲兵,关羽更是无所畏惧,他手执利剑喝道:“却怎生闹炒炒军兵列,休把我挡者!(云:)当着我的,呵呵!(唱:)我着他剑下身亡,目前流血。便有那张仪口、蒯通舌,休那里躲闪藏遮。好生的送我到船上者,我和你慢慢的相别。”(第四折〔搅筝琶〕)这是多么镇定自若,从容不迫!

    关羽忠贞不屈英勇无畏的舞台形象,正如前人所说:“侯单刀往赴,掀髯谈笑,肃慴伏莫敢出气,尽撤陆口伏兵,送侯还营。其词发扬蹈厉,观者咸拊手击节。”(钱谦益《重编义勇武安王集》)观众“拊手击节”,说明观众的感情和剧中人物的感情产生了共鸣,也就是和剧作者的感情产生了共鸣。关汉卿如此动情地表现和歌颂关羽对蜀汉忠贞不渝的立场和大智大勇的英雄气概,反映了他对历史深沉的感受:通过对历史英雄关羽的歌颂,反映出中华民族的精神火花;以关羽这种大无畏的精神火花,引导整个中华民族的灵魂。我们从关羽登船离开东吴时对鲁肃说的“百忙里趁不了老兄心,急切里倒不了俺汉家节”的话语间,可以体会到关汉卿追慕前朝历史业绩的民族感情和对故国山河强烈的眷念情怀。

    关汉卿笔下的英雄人物都具有时代的特殊意义,他不仅仅塑造了忠贞无畏的关羽,在《西蜀梦》中还塑造了一心报仇雪恨的张飞。关羽被东吴杀害,糜竺、糜芳献城降吴,张飞为部下张达暗害,关张鬼魂双双赴蜀,给刘备托梦,要求为他们报仇。在《西蜀梦》中,张飞要求报仇的愿望表现得十分强烈:

    西蜀家气势威风大,助鬼兵全无坎坷,糜芳糜竺共张达,待奔波怎地奔波?直取了汉上才还国,不杀了贼臣不讲和。若是都拿了,好生的将护,省可里拖磨。

    (第三折〔耍孩儿〕)

    关汉卿创造张飞强烈要求报仇雪恨的性格,是有着时代现实依据的。当时元蒙统治者在征服中原的战争中和入主中原后,对人民的杀戮是非常凶狠残暴、骇人听闻的。元太祖时,“国兵践蹂中原,河南北尤甚,民罹俘戮,无所逃命”(《元史·邱处机传》)。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灭宋后,杀戮之风又遍及南方,“是时江南新附,诸将市功,且利俘获,往往滥及无辜,或强籍新民为奴隶”(《元史·雷膺传》)。广大人民在统治者残暴杀戮的腥风血雨之下,产生复仇心理是必然的,这就是现实主义剧作家关汉卿塑造张飞强烈报仇雪恨性格的现实依据。张飞的性格是直率的,请听他的声音:

    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间只点头。火速的驱军校戈矛,驻马向长江雪浪流。活拿住糜芳共糜竺,阆州里张达槛车里囚。杵尖上排定四颗头,腔子内血向成都闹市里流,强如与俺一千小盏黄封头祭奠。

    (第四折〔尾〕)

    这种声音是和元代统治者疯狂杀戮有着深刻联系的。我们从元代其他文学作品中也可以看到这种联系,如元遗山在他的诗中写道:

    惨淡龙蛇日争斗,干戈直欲尽生灵。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精卫有冤填瀚海,包胥无泪哭秦庭。并州豪士今谁在,莫拟分军下井陉。

    (《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之二)

    关汉卿《西蜀梦》中张飞强烈的报仇雪恨愿望,正表现了当时人民悲歌慷慨的思想感情,体现了关汉卿高昂的斗志。

    关汉卿将民族的希望寄托在这些英雄人物身上,“扶持宇宙,整顿江山,全凭着打将鞭”(《单鞭夺槊》第四折)。这些英雄人物被奸人陷害造成的悲剧结局,反映了关汉卿对那些奸邪人物的痛恨和鞭挞。《单鞭夺槊》中的尉迟恭是这样一位英雄人物:

    他是那虎体鸢肩将相才,六蹈三略贮胸怀。遇敌只把单鞭举,救难慌骑刬马来。捉将似鹰拿狡兔,挟人如母抱婴孩。若非真武临凡世,便应黑煞下天台。

    (第四折)

    尉迟恭这样一员虎将,他对唐元帅李世民一片忠诚,但却遭到了奸人李元吉、段志贤的陷害,几乎断送了性命。如果说李元吉陷害尉迟恭未能得逞的话,那么李存信害死李存孝那就更悲惨了。《哭存孝》中的李存孝武艺高强,勇敢善战,多有战功,曾经“擒拿了邓天王,活挟了孟截海,挝打了张归霸”,“治国以忠,教民以义”。这样一个英雄人物,却在奸人李存信、康君立的陷害下,惨遭“五马分尸”。这是多么令人愤慨的悲剧。英雄人物的被害,使得“无情草木改色,青山天地无颜”。从《西蜀梦》、《单鞭夺槊》、《哭存孝》中关羽、张飞、尉迟恭、李存孝等英雄人物被奸人陷害的悲剧中,反映了关汉卿匡国悲世的思想感情。

    在关汉卿睿智的精神领域里,不仅闪耀着英雄人物的精神光芒,同时还闪耀着道德情操的灿烂火花。《裴度还带》中不受不明之物、不取不义之财的裴度,和《陈母教子》中因儿子“贪图财利,接受蜀锦”而打得儿子“金鱼堕地”的陈母,都生动地体现了关汉卿对高尚品德的赞颂。未得志时的裴度一贫如洗,穷困潦倒,但他抱德怀才,“胸次高傲”,他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有人劝他卖诗,好得些“滋润”,但他哪里肯“折腰屈脊的将诗卖”?连他的姨父劝他学做点买卖,给他本钱他都不受。虽然“一时间命运乖”,但他“胸次卷江淮,志在青霄云外”。白马寺长老很敬重裴度“文武全才”,每天管待他三顿斋饭,裴度白天在寺中用了斋饭,晚上就住在城南山神庙里。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到处奔波募化钱钞救父的韩琼英在山神庙中避雪,将一条化来的玉带忘在庙中。晚上裴度回到山神庙,发现了玉带,他“一夜未曾得睡”,为丢失玉带的人担心。他说:“小生虽贫,我可不贪这等钱物;明日若有人来寻,山神,你便是证见,我两只手便还他,也是好勾当。”次日裴度救了韩琼英母女性命,送还了玉带。这种不取不义之财的行为,正反映了关汉卿追求高尚情操的品德,正如通过裴度之口所说的:“我则待粗衣淡饭从吾乐,我一心待要固穷守分天之道,我则待存心谨守先王教……可不道君子不夺人之好?”(第三折〔塞鸿秋〕)颂扬这种道德情操对当时是有一定劝世作用的。

    《陈母教子》中的陈母,是一个治家有法,教子有方,非常贤良的母亲。当他家从打墙处掘出一窖金银来,大儿子陈良叟以为“这的是天赐与俺的钱财”,陈母却叫还在原处“培埋了”。她认为“遗子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她不枉求钱财,在她看来,那金银朱翠,只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爱的是那《孝经》、《论语》、《孟子》”,“喜的是那《毛诗》、《礼记》、《春秋》”,希望儿子们“博一个今古名留”。她反对为官接受民财。她三儿陈良佐考中状元后,经过西川绵州,当地父老送给他一段孩儿锦,他带回来给母亲做衣服。陈母见后,非常气愤地斥责儿子说:“辱子未曾为官,可早先受民财,躺着须当痛快!”她不管儿子是新科状元,直打得他“金鱼坠地”。她这种清正廉明的道德情操,和那些勒索钱财的贪官污吏,是多么鲜明的对照!陈母治家教子的贤良行为,正是那个时代中广大人民愿望的反映,也是关汉卿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戏曲家对贪官污吏的讥讽和对高尚道德情操的赞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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