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体育实践的变化和学术论争反映了哲学思想中的一场所谓“身体”转向的变革。在当代思想领域,长期以来被身心二元论驱逐到边缘的“身体”成为人们关注的一个焦点,“身体”一词已经成为哲学、社会学、人类学和消费娱乐、保健领域里的强势话语。现在的“身体”概念已远远不是二元论语境中的“身体”概念,人的一切活动都被看成是身体的活动。在这场思想变革中,原来人们理解体育本质的根基产生了动摇,体育与身体活动的关系也变的暧昧起来。针对这一问题,本节通过回溯近代哲学对身心的看法,了解身体活动与体育的渊源关系,进而分析当代哲学对这些问题又有了哪些认识上的变化,最终阐明当代哲学思想中身体转向对认识体育本质的影响及意义。
一、身心二元论对现代体育的意义
笛卡尔身心二元论认为,身体是一个具有广延性的实体,心灵则是一个思考着的实体;心灵的本质在于思维,身体则不能思维;身体的本质在于广延,而心灵则没有广延,不占据任何空间,心灵和身体在本体上属于不同类型,是完全不同甚至对立的实体,同时肉体永远可分,而精神完全不可分。我之所以为我的那个东西是我的心灵或我的精神,我可以观察、打量我之外的身体,身体截取一只腿或胳膊,肯定精神上并没有截去什么,并不妨碍我思的进行。这样就确立了思想着的我的主体地位,身体只能是被征服、被控制的客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主体性原则。
笛卡尔思想对体育的意义在于两点:(1)身体与心灵的分离给体育教育留出了发展的空间。正是笛卡尔将人分成身心两个部分,强调心之主体对身之客体的优先地位和主导地位,才有了后来近代哲学家、教育家对体育的认识和实践。自然主义教育始祖卢梭才可能把教育分成体育、智育和劳动教育,历史上第一次使用physical education一词标识对身体的培育和锻炼,使体育教育在学校教育中有了明确和独立的身份。(2)主体性原则决定了身体与心灵相比只能是低等的、受控制和被征服的一方。给近代以来运动成绩的飞速提高和人体科学的迅速发展做好了理论铺垫。身心分离实际上与现代世俗化进程中自然的去魅化紧密相关。自然的去魅化旨在为自然科学脱离神学的纠缠服务,将身体与心灵割裂为二,把心灵交给神学研究,把身体交给自然科学研究。这种二分法也导致了是与应当,事实与价值的二分,身体成为自然科学处理的“事实领域”,为现代运动训练、现代医学研究扫清了障碍。身体成了和其他遵循自然运动规律的物体一样,可以任意地开发和利用,直接促发了现代运动训练和运动成绩的突飞猛进。
总之,身心二元论为现代体育的发生与发展奠定了思想基础。在这个意义上讲,没有笛卡尔身体与心灵的二分模式,就不可能有学校教育中体育教育的专门化和现代化,也就没有现代意义上的体育教育;在竞技体育领域,没有建立在理性主义基础上的超越精神和人的主体性高扬,就不会有人类对自身生理极限不断挑战的热情和运动成绩记录的不断刷新,就不会有国际奥委会等一系列国际体育运动组织,今天的体育运动也不会发展到如此专业化、制度化和商业化。但是,身心二元论带给我们理论上便捷的同时,由于总体上对身体之维的贬抑,也使体育深受其害。身心分离思想同时也给思想史上“抑身扬心”倾向打下理论基础。体育虽然有了独立的地位,但这种地位和身份是低下的,相对心灵来讲是微不足道的,使体育长期游离于社会文化的边缘。笛卡尔曾把身体比拟为心灵的锁镣,言外之意,如果没有“身”,这一锁镣的拖累,“心”会变得更轻盈,更自由。时至今日,社会上、学校中不重视身体,忽略体育的现象仍俯首皆是。
二、当代思想中“身体”转向给认识体育带来的新问题
当代身体研究中,真正对身心二元对立产生冲击,并对体育思想产生深刻影响的是梅洛·庞蒂为代表的身体现象学。从现象学的角度看身体,就是避免一切先入的理论成见,一切有关身体的科学理论均要搁置一边,无论运动生理学、生物学,化学告诉我们多么正确的身体运动知识,都还是一些“身体理论”而非“身体现象”。身体现象的着眼点和落脚点是身体。在他们看来,身体绝不只是世界中的一个物体,相反世界因身体而存在。用身体移动一个物体和身体自身的运动决不是一回事。现象学家们所使用的方法就是让那些“原始现象”从遮盖它的种种身体理论中挣脱出来,如其所是的得以展现。同样,现象学身体观也对我们理解当前体育运动中身体特征的变化,以及正确把握体育活动与人类其他活动的区别提供了方法论基础。
(一)“身体”转向使体育的社会地位得以提高,但要防止其本质特征的消解
当代哲学思想从“抑身扬心”到身体受到“宠爱”的转向,给以身体活动为外在特征的体育运动以前所未有的社会地位。在西方发达国家,体育运动、户外运动已成为一种时尚,学校中的体育教育和竞技比赛再也不是可有可无的“陪衬”,而成为当代教育的主角。回顾历史可以清楚的看到,从古希腊到19世纪,身体一直受到灵魂的压制。尽管体育活动一直存在,但是哲学思想中长期对身体的贬抑和遗忘使体育一直处在社会的边缘。在古希腊,柏拉图等哲学家们贬低身体,但是这种贬低还是以一种悖论的方式让身体隐隐约约地出现,身体持续地出现在人们的话题中,人们讨论灵魂的时候,身体总是不能忘记的话题。我们熟读柏拉图的名言“用体操锻炼身体,用音乐陶冶心灵”,但是我们也知道,柏拉图等曾激烈地抨击过古代奥林匹克运动。“竞技者沉湎在人为的生活中一步也不能超越,为增加体重猛吃猛喝,为夺标而长期忙于训练,结果变得无教养、无头脑”。【12】到中世纪,身体被教会公开地压抑,“强壮而活泼的身体只能有软弱而不起劲的精神,在简单脆弱的身体中,才能使精神更加坚强活泼地发展。”【13】身体总是作为一个反面教员出现在社会的各方面。从笛卡尔开始,身体不再刻意地被压抑,但成为主体开发和控制的客体,在科学主义的热情驱使下,体育作为社会政治经济的工具虽然也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但运动员的身体成了创造纪录的机器,学校中的体育教育也成为完成总体教育目标的一个工具。
只有在当代思想中,感性的身体取代了理性的主体,身体接管了意志。我们每个人就是身体性存在,社会也进入一个身体化时代,“身体以作为享乐主义实践和欲望的一个领域而出现的。”【14】后工业社会的身体(美容,染发,化妆,食品甚至文学电影中对身体性感的描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视,成为当之无愧的消费主体。在这种趋势中,体育一方面因身体的解放,身体高扬而受到社会的重视,同时也由于泛身体化、娱乐化的倾向出现了自我消解,自我疏离的后现代处境。表现在不仅棋牌类项目被很多人视为体育项目,台球、F1汽车大赛、电子竞技等项目也成为体育一员。体育正变得成为无本质之物,它不再规定自身,成为后现代没有规定性的空无,它不再是古希腊人对身体卓越的一种追求,也不是现代以来“对身体教育和通过身体的教育”,而成为一种纯粹的身体消费和身体娱乐。当代体育中由于泛身体化变化而引起的体育外延的扩大是危险的,它可能危及体育自身,使体育在泛身体化、泛娱乐化的后现代社会失去自我,使我们刚刚获得的身体解放再次在后现代社会中变成没有规定性的身体娱乐。
(二)体育的本质在于对生活的意义,而不在于是否是身体活动
在当代思想中,身体不仅是世界上的一个物体,更是“我”与世界联系的手段而存在。因此,说体育运动是一种身体活动,说体育是通过身体进行的教育,或者体育是对身体的教育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原因就在于现象学语境中,没有什么不是身体活动,这个问题是身心两元论的话题,在现象学身体观看来根本就不应该提这样的问题。
但是,我们又能用什么办法把体育活动与人类其他活动区别开来?按现象学观点,任何活动都是有意义的活动,而这个活动的意义不是活动本身与生俱来的,都是人给予的。人的意识活动就是一个建构对象、指向对象、赋予对象以意义的过程。我们在讨论体育活动与其他活动的区别时,思考体育之所以为体育的内容称为意向内容,这些内容所指向的篮球、排球等具体活动称为意向对象。因此所有人类的活动都是具有意向内容或称“意义”的活动,意向内容和意向对象是能指与所指的关系,对象和所指是意向内容所指示的对象,意向内容和能指就是它所表达的东西,两者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客观世界中有多种对象(多种身体活动),但可能有不同的意义和含义。也就是说同一种身体活动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体育活动;看一种活动是不是体育活动,要看人们是否赋予这种活动以体育的意义,而不在活动本身的形式。
那么到哪里寻找体育的意义呢?海德格尔告诉我们,要想理解体育的本真,就要到体育自行发生意义的生活世界中,悬置一切已有的认识,按事物本来的面目认识事物。人的生活世界是通过人的交往活动呈现出来的,体育活动从来不是孤立地在人们的生活中显现,是在人们的交往中,在意义指引的网络中,在某个视域中与我们照面。早期人类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能否生存下去,很大程度上决定于人是否比动物跑得更快、跳得更远或更高,以及个体是否具备在生活中的各种基本活动能力。具备这些能力的人就能在当时的生活条件下生存下来,这些能力突出的人甚至受到社会的尊重。这样,体育的最初的含义就是在这个充满意义的世界中,在各种指引联系中明确了自己的意义,这些意义又通过人们生活中的使用开启出来。人们把生活中所需要的一些基本能力和基本技能从现实生活中总结抽象出来,在劳作的闲暇时间,在一定的空间进行专门的练习或训练。体育在人的生活世界、意义世界中始终基于人自身的基本能力和生活的基本技能而存在。要想解决“体育活动为什么是身体活动”的问题,我们必须持续不断地追问“在生活世界中体育干什么用?”“人拿体育做什么?”等问题。
按上述解释,体育运动就只能是那些跑、跳、投、攀、投、爬、游泳等基本活动能力和反映这些能力的基本技术才算作体育活动了?至少在早期生活世界中是这样。但是,作为人的生活世界是一个变动不居、丰富多彩的世界。经验其中的身体,在知觉活动中投身到被知觉的世界,感知、体验和发现生活世界中的意义,被发现的意义总是有不确定的,因而被感知的对象,就有不确定性的形式。对体育的认识有一部分是确定的,也有一部分是暧昧、尚未确定的。而身体对这些意义的认识不断加深,使暧昧变成确定。按照坦布尔的理解,“一个动作行为是否是体育活动至少要有三个因素:一是要有具有活动意向性的人,这个活动的人必须是有意识、主动赋予活动以体育意义的人。二是意向的对象,提供抓、投、跳的对象。三是活动方式,体现一定时空关系的活动方式,如跳高、跳远或者同步跳、定时跳等。”【15】随着人们生活世界的变化,反映身体基本活动能力和技能的形式不断多样化。体育活动的形式才能以更高级、更复杂,体育运动的大家庭才能不断扩大。基于这种理论,只有当驾驶汽车、操纵电脑、“对坐纹枰”成为人们基本生存形式,完成这项活动也需要人们主动地发展其所需能力时,这些活动才能步入体育的殿堂。但至少现在还不能。
诚然,身心关系问题是哲学和有关科学的一大难题,围绕它建立起来的理论数以百计,但至今没有一种完善地解决了这一问题,身体与心灵的二分所构建起来的理论大厦和对日常生活的影响至深。贝斯特在“二元论与体育运动”中指出:“体育运动的概念来源于笛卡尔对人类行为模式的描述,所以我们所使用的体育语境中各种概念、各种理论都带有浓重的身心二元论色彩。”【16】从20世纪开始,体育领域中不断有人针对二元论带来的诸多理论难题提出新的观点,无论是“健全的头脑寓于健康的体魄”、“人是头脑、身体和精神的统一”,还是当代体育哲学家坦布尔试图用motoraction置换physicalskill、科瑞奇马试图用sedentarynonsedentary取代physicalmental,都表明人们在克服身心二分论方面做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特别是现象学身体观为我们解释体育现象,厘清历史上和现实中对身体活动与体育关系上设置的层层迷障,提供了新的视角。用这一新的身体概念将可能改变我们多年建立起来的体育理论体系,对日常体育活动中所使用的术语和思想的表达都将产生深刻的变化,对此,体育理论界必须引起思想上足够的重视。
注释:
【1】R.F.Willetts.Landmarks in the History of Physical Education,1981
【2】R.Scott.kretchmar.Practical Philosophy of Sport.1994,Human Kinetics,USA,35~44
【3】方万邦.体育原理.商务印书馆,1933.227
【4】方万邦.体育原理.商务印书馆,1933.230
【5】R.Scott.kretchmar,Practical Philosophy of Sport,1994,Human Kinetics,USA
【6】让·坦布尔.殷哓霞编译.体育运动及运动行为.体育与科学,1994(6):6~8
【7】Tamboer.J.W.I.“Sport and Motor Actions.”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Sport,[J]1992,31~45
【8】Suits,B.Tricky Triad:Game,Play,and Sport.Journal Philosophy of Sport.[J]1988.VolXV,1~9
【9】Tamboer,J.W.I.“Sport and MotorActions.”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Sport,1992,31
【10】Kretchmar,R.S.“Reactions to Tamboer,s‘Sport And Motor Actions’.”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sport1992,47~53
【11】Wertz.S.K.“Issport unique?Aquestion of definability”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sport.1992,47~53
【12】体育史编写组.体育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240~249
【13】体育史编写组.体育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240~249
【14】贝尔.资本主义当代矛盾.赵一凡译.三联书屋,1989.101~139
【15】Tamboer,J.W.I.“Sport and Motor Actions.”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Sport,[J](1992),31~45
【16】Bestor,T.W.“Dualism and Bodily Movements”Inquiry,19,No.1(1976),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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