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你们一定要听我说。”
七月二十三日下午三点,我回到侦讯室里,面对翟、赵和小胖。翟巡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我只能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这是我从计算机印出的地图。”
我从背包拿出地图,将它放在长方桌居中的位置。
赵和小胖状似长颈鹿,同时翘起臀部,前倾上身,伸出脖子详细看,翟则像颗磐石,动也不动。
“这是我以Google地图标示的方位为基准,根据案发地点画出的图案。我就是为了这三角形被你们当成头号嫌犯。目前又多了一起命案,图形也变了。第四起地点约莫在这。”
我边解释边在三角形(图一)下方距顶端约五公分处用笔打上黑点,并将三角形顶端和黑点用一条线连结,图案顿时状似一把伞(图二)。然后,我把横线左右两端和底端连结起来,图案变成一个被切割成四个三角区块的正方形(图三)。如果我将正方形的四边涂掉,它只不过是简单的十字形(图四)。
我在一张纸上将四个图形按解说顺序画出。
“这些图形有什么意义?”小胖问。
“我也不晓得,但在确定它们不具任何意义、确定命案四个地点只是凶手随机挑选的结果之前,我必须假设它们藏着讯息。这几率不大,我知道,台湾还没出现过小说里按照北斗七星排列位置杀人的凶手。然而像我这种人无缘无故被人陷害的几率也不大,但它确实发生了。就社会关系来看,四位死者完全没有交集,他们互不相识,他们的子女亲戚也毫无瓜葛。把他们连结一块的除了六张犁,还是六张犁,这八成不是随性的。依目前局势看来,三角形不必考虑了,至于图二、图三和图四代表什么,有何意义则尚待推敲。”
“图二让我想起一首日本情歌,”赵在一张白纸画着,“曲名好像就叫《相合伞》或《爱情伞》,伞下写着一对恋人的名字,表示风雨中两人永恒的恋情。”
“就是洪荣宏唱的《一支小雨伞》嘛!”小胖竟不自觉地轻声唱了起来,“咱二人,作伙遮着一支小雨伞,雨愈大,我来照顾你,你来照顾我——”
“你需要合音天使吗?我可以陪你啦啦啦啦。”
翟怒斥小胖,然后冷眼瞧着赵。
“你们两个笨蛋难道看不出来这家伙在耍我们么?”
一毛四大过一毛三,赵和小胖两个大男人不敢顶嘴,只能涨红着脸低下头,但我这死老百姓可管不着几毛几。
“请你让我把话说完。”
“不必说完,你整理出来的图形我们早就想到了。”
“我猜你们早就想到了,但是你们不知道的是这个。”
我打开记事本,翻到写下三组坐标那页。
“这是什么?”赵伸手把记事本拿过去看,看完后交给翟。
“这些是前三起命案现场的坐标。每一组各有两个号码,前面是N,后面E,之后还有度数和时间符号。每组号码前面是纬度,后面是经度。经度的每一度分为六十角分,每一分分为六十秒,所以会有分和秒的符号。纬度也差不多这样细分。现在请仔细比对三组坐标,然后看看地图。第一起命案在西边这点,第二起在东边这点。诡异的是,两个命案几乎在同一个纬度上,只有秒数上些微的差别。至于第三起和第四起北南这两点,它们的经度是不是一样则有待查证。”
小胖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翟专注地比对三组坐标并参照地图,忘了把记事本传给他。
“你怎么查到坐标的?”翟问。
“用Google卫星地图,输入你要找的地址,坐标就会出现在屏幕上。”
“天啊!”小胖终于听懂了。
“我可以用携带式GPS卫星定位器跑到第四个命案现场测量坐标。”赵说,看看巡佐。
“马上去。而且,每个现场都量一次。”翟接着说,“还有,我们现有的地图都太小,搞一张大一点的来。”
“我可以到户政事务所试试。”赵说。
赵正要离去时,小胖突然指着地图,说:“注意到没,老吴?不管什么图形,它们的中心点都是你,我是说,都是你住的所在。”
经小胖提醒,我才察觉忽略了这点。我抬头看看翟,她马上会意,才要开口时,赵也懂了。
“我知道。除了四个命案现场外,还要去吴先生家测量坐标。”
“快去快回!”
翟巡佐两眼透着激动的光芒。“借我一下。”她对我说,指的是手上的记事本,“我得查证这些坐标。”临走前她看我一眼,那神情暧昧难解,好似向我致意,却又充满狐疑。
2
侦讯室只剩我和小胖,边打哈欠边看着录像带。
“你知道吗?”小胖身体凑过来,低声细语,一副要说人闲话的模样,“王组长有一个理论,不准属下告诉我,怕我会透露给你,但还是被我偷听到了。”
“好复杂。”
“我告诉你,他认为凶手不像是惯窃,不懂得开锁,否则他不需要攻击那个看护夺取钥匙。”
“我以为攻击看护是为了陷害我。”
“那也是目的之一,但王组长认为那不叫陷害——”
“我知道,是我和同伙一起搞出来故布疑阵的把戏。”
“对。”
“继续说。”
“在他看来,第三起命案和其他的命案搭不起来。第一起被害人是男性,且现场都没有强行入侵的迹象,凶手怎么进去?因此他认为凶手一定是找机会认识受害者,跟他亲近,混熟了以后找一天晚上登门拜访,就有机会杀人了。第二起命案现场在犁弘公园,第四起命案在富阳公园,因此没有入侵不入侵的问题。第三起命案的死者是个难得出门的中风老太太,还加上看护,凶手根本找不到机会搭讪,因此只好击昏……你懂吧?”
“所以?”
“他现在侦查的重点是找出在公园里曾经和三名男性死者接触过的人。找到他就找到凶手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这还是没解释凶手为何非要杀那个老妇人不可,为什么不找别的、较容易下手的对象?”
“这……”
“等一下,咱们重新来过,案子一个一个照顺序来。”
王组长果然有两把刷子,推理方向正确无误,虽然结论错得离谱。
我怎么知道?
因为我忘了告诉警方一件事。
脑袋打结的地方忽然松开了,但想通了什么,一时还搞不清楚。
“第一位死者锺崇献住的是被夹在连栋公寓中间的二楼,左右两边没有窗户,前后阳台都装了铁窗,因此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从前门进去。因此凶手不是懂得开锁,就是认识死者。”我说。
“对。”
“假设凶手会开锁呢?”
“死者家里不但有两道门,还有从内反锁的装置。”
“有反锁就有反反锁,对懂的人并不难。”
“慢点,”小胖右手一挥,故作神秘状地停顿,然后说,“死者家的铁门还有手拉扣环,这你怎么说?”
我思考了几秒钟。
“铁门外有没有装纱网?”
“有,而且是不锈钢纱网。我知道,如果没有纱网,凶手可以从外面用铁丝把拉环钩起来。但是,我们仔细检查过了,纱网完全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我问你,小胖,你家铁门有没有反锁装置?”
“有。”
“你有没有天天反锁?”
“几乎天天没有。”
“我以前住的地方两道门都有反锁装置,外门有手拉扣环,内门有门闩,但我不记得哪一次锁上的。”
“说得也是。”一丝惊慌的神色掠过小胖脸庞,我猜他从此睡前都会反锁家门。
我无法向他解释,自从十九岁惊声尖叫那夜之后,只要独住时我一定不会反锁,因为一旦再发生,我需要外面前来搭救的人可以破门而入。
“第二位死者张季荣在公园遇害。”我接着说,“根据发现尸体的老太婆的证词,她到公园时除了尸体外,没看见任何人。这意味什么?死者张季荣可能是那天第一个出现在公园的人,而那名证人是第二位。”
“那又怎样?”
“假设如此,凶手很可能只是要在公园杀人,谁先到他就杀谁。换句话说,要是那名证人早点出现的话,今天死掉的就是她了。”
“可是——”小胖摇头。
“听起来很奇怪,我知道。别忘了,犯案当天凌晨凶手特别事先破坏公园的监视器,这意味他打算在那杀人。但问题来了,如果他的目标是张老先生,他如何确定张老先生走到公园时,附近没有其他早起的老人家?”
“凶嫌可能早知道张老先生的作息。他一向是第一个到那报到的,这个我们查证过了。”小胖说。
“啧,是有可能。”
经他这么一说,我的思路瞬时断了。
“先不管那个,继续讨论第三起命案。”小胖说。
“第三起最奇怪。死者是……”
“吴张秀娥。”
“她半身不遂且神智不清,或许最容易下手,但是她住在三楼,又有两道门锁,凶手何苦为自己找麻烦?”
“所以他才需要打昏看护拿到钥匙啊!”小胖理所当然地说。
“但是我认为一般的门锁难不倒凶手。为什么,我等一下解释。凶手扮成我的模样袭击看护,袭击之前还故意露脸,我觉得一定是为了陷害我,否则就多此一举了。因此,钥匙不是重点。从命案的日期判断,不论国历还是农历,凶手似乎是不挑日子的,且每一起命案间隔的日子也不一样。换句话说,凶手没有时间压力。症结在于,凶手挑不挑人?”
小胖蹙眉,咀嚼我的推论。
“不挑行凶对象就难以理解了,但是我们仔细调查四名被害人的背景,他们还真的一点关系也没。”
小胖说到了重点。诸多证据显示——第二起预先破坏监视器、第三起袭击看护、第四起留下渔夫帽和络腮胡图样——凶手分明是有预谋地犯案。设若他既不挑人,又不挑时间,这一来却给人随机行凶的感觉。计划与随机,两者之间的矛盾如何解释?
“你刚才说要解释为何你觉得凶手懂得开锁。”
“对,差点忘了。”
我回过神来,凝视小胖。
“我觉得凶手进过我家。”
“啊!”
我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支手电筒。
“这是我搬来六张犁后买的第三支手电筒。第一支被我拿来敲那个变态敲坏了。”
“这我知道。”
“目前这一支是出狱后买的,因为第二支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怎么不见的?”
“我不是很确定,我觉得是凶手偷的。”
“怎么可能?”
“我记得有一天把它放在家里没带出门。”
“哪一天?”
“就是我和陈小姐去北海湾那天。”
“你确定?”
“我几乎确定,不敢说百分百,因为我常掉东西。但是我明明记得跟她出发前,我回到家里拿衣服、药瓶时,随手把它拿出来放着。有一天大清扫之后,还是没找到,我才——”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因为我不是百分之百确定,而且第二天早上就被抓来这里了。紧接着就是马拉松侦讯,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一定要向王组长报备。你买手电筒的发票还在吗?”
“怎么可能?但是三支都是在复兴南路、和平东路上的盛力百货买的,他们应该有记录。”我指指叠成一堆的光盘,“这里也应该有记录。”
“你记得前两支是哪几天买的吗?”
小胖拿起录像带清单,交给我。
“谁会记得?”
我看着清单,只看到很多数字。忽然间意识移位,但这回不是恐慌症的前兆,而是我于刹那间明白了。原来答案就在清单!
观树见林,只不过林中多出一株树。
“干!”
“怎样?”
“有眼无珠!我和王组长都错过了。”我拍着桌面。
“你是看到鬼了么!”
“你看看清单。从五月一日到七月十一日,我有一天人不在六张犁,那就是七月七号,那天我都待在翡翠湾,为什么还有七月七号的光盘?”
“恁娘!”
小胖抢过清单看分明。
“哭爸喔!”
我俩像争夺玩具的小孩,凑在一堆光盘前抢着找出那片幽灵光盘。小胖捷足先登,迫不及待地把它放进机器。
我们不敢置信:那天早上我照例八点出现在卧龙街,照例爬山、散步、逛公园。真是活见鬼了!
只要仔细一瞧,那个人不是我。他的衣着配备——渔夫帽、背包、络腮胡、运动长裤、休闲鞋——从头到脚样样到位,而他的身高形体也近似。从分辨率低的录像带看来,真是如假包换的“吴诚”。然而走路的姿势仪态是无法精准复制的,无论他是多么优秀的演员,我确定那个人不是我。
我左膝盖软骨磨损,行进时虽不致一拐一拐的,但身形略微左倾。而且,我长年有腰部疼痛之患,刚起床时身体特别僵硬。屏幕里那个人没这些毛病,反而走路时身体习惯性地往右偏。
“雄雄(乍看)看很像你,”小胖眯着眼盯屏幕,“但是走路的架势不同,而且你的帽子不会戴这么低,他的已经快要盖过眉毛了。”
录像带里,冒充者以我的形象在六张犁一带溜达,但刻意避开两个我每天必定报到的地方——便利商店和咖比茶咖啡——里面的人和我熟识,他不敢冒这风险。
“我”走进一条漆黑的巷弄,自此消失无踪。屏幕显示,七月七日,晚上十点二十四分。带子播完了。原来,那天晚上两名人证看到的是冒充着我的凶手。
“这条巷子可能就是他藏身的地方,也可能他在那里换装,恢复自己的原样。我们一定要找出那天巷子附近的其他带子。”我说。
“我去找。”
“等一下,我先确认一件事。”
我找出七月六日、我和陈婕如出发前往翡翠湾那天的光盘。
我快转到下午四点后,以正常速度播放。
四点二十三分,我从卧龙街走进巷子。
四点三十七分,我走出巷口。
四点四十一分,我坐上一辆出租车。(前往通化街和陈婕如会合,但警方没找到之后的影像。)
晚上十点五十三分,我出现在卧龙街,走进巷子。
那不是我,是冒充者。
看到他的身影,小胖啧啧称奇,不敢置信,我则全身毛发竖立,惊惧悚栗。
凶手那天晚上睡在我家?读我的书,用我的计算机,吃我的药,睡我的床!
“凶手不是胆大包天,不怕我突然回家,就是早已获知我那天晚上不会回家。小胖,我还需要一些带子,就是所有照得到咖比茶咖啡店的录像资料。”
“为什么?”
“北海湾之行是临时起意的,当时我和陈小姐就在咖比茶,说不定凶手就坐在附近听到了。”
“我马上去。”
小胖出去后,我已经坐不住了,很想出去走走,整理思绪,但又怕小胖马上回来,只得在侦讯室里干着急。
目前的突破令人振奋,但它代表的意涵却匪夷所思。我一直有个“分身”,随时注意我的动向,甚且在我家住了一晚。
第二支手电筒果真是他拿走的,但所为何来?
这个人到底是谁?
或许,他此刻正在我家沙发跷着二郎腿看报。想到这,我在纸上写下两项因应措施。
3
小胖去了很久,把我独自留在侦讯室将近一个钟头。我不禁纳闷,找几片光盘需要多久时间?
等门再度被打开时,赵科员已经回来了,后面还跟着翟巡佐和小胖。
“光盘呢?”我问小胖。
“还没找齐。”小胖不擅说谎,眼珠子乱转,说完还不自觉地看了翟一眼。
赵手里捧着状似设计图的纸卷,神采奕然,看来有所斩获。
“你们看。”
赵摊开纸卷,原来是一张放大的卫星地图。
“户政事务所的地图还是太小,所以我到住都局试试运气,结果找到这张卫星地图,光是影印就煞费工夫。”赵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已经在上面打出四个点而且连接起来。依顺时钟方向,西边这点是第一起命案,北边是第三起,东边是第二起,南边是第四起。东西连成一线,南北连成一线,刚好形成十字形,而交叉点就是你住的公寓。还不只这样——”
赵从口袋拿出一个电子仪器。
“这是三代芯片的蓝牙GPS,是最新款式5.2版,比之前的5.0版更方便。它简化了解码方式,不需要解码盒,直接连接到手机或计算机就可以了。别看它小巧玲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多功能,不但可以追踪定位,最多能找到十二颗卫星,还可以设定三组回传号码和一组回拨号码。而且里面还有麦克风,可以用来监听,屌爆了!”
赵好似忘情的推销员噼里啪啦说了一串信息,我和小胖只能愣怔地看着他,而翟则是两手叉腰等他发作完毕。
“讲完了吗?”
“抱歉。五个坐标我都量过了,你们看——”赵把地图翻过来。地图背面画着如下的图样:
“吴先生说的没错,第一起命案现场和第二起命案现场几乎在同一个纬度上,而第三起和第四起,它们的经度也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吴先生住处的坐标,它的纬度和第一、二起的几乎吻合,它的经度则和第三、四起的几乎吻合。我一直强调‘几乎’是因为这些坐标不是完全一样,都有小数点的差异。不过,这样已经够呛人了。”
“我们似乎可以断定凶手用GPS决定下手的地点。”翟一语道出症结。
“或对象。”我补充道。
一时沉默,每个人都需要时间消化这符合推论逻辑却又难以置信的结论。凶手依位置与坐标决定生死,杀机就隐藏在经纬度里面。冷漠、客观、非人化。前所未见的品种浮现于台湾犯罪史的地平线。
我突然想到另一个细节。
“赵科员——”
“叫我小赵。”
“小赵,你量过没?”我指着地图,“这四点之间的距离,还有十字形的长度。”
“量过了,十字形的横线和直线等长,而且把四点连结成四方形,每一边长度也一样。正四方形,就像你猜测的。”
我脑海倒带,回到我从卧龙派出所出发,先后走访三个命案现场那天。记得回到家门时若有所思地看看手表,原来对时间一向敏感的我——教书多年染上的职业病——那时已半意识地察觉,尽管巷弄蜿蜒曲折,从A现场走到B现场与从B现场走到C现场两段路程所花的时间差不多是一样的。
“凶手要的是——”翟说。
“对称。”我帮翟把话说出。
“没错,完美对称。”翟附和道。
仿如甫射出的箭瞬间折回射中自己,我骤然意识到自身的对称强迫症。震愕,恍惚,一颗心像高空弹跳似的坠落又弹回。坠落又弹回。凶手和我患有同样的强迫症?抑或他意反讽而嘲弄的箭靶是我?然而除了陈婕如外,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
正犹豫该不该向他们坦承时,小胖说话了。
“假设你们的推理是对的,那么凶手该杀的人都杀了,只剩下最后一个,那就是你,老吴。”
小胖的手指按在四方形的中心点。
4
一小时过了,他们还没回来。三人正和王组长开会。
我借故上厕所,偷溜到楼梯间抽烟,透过窗户看着底下的街道,为了满足烟瘾,惧高症可暂时摆一边。汽车、机车、行人、红绿灯、招牌,以及每坪上百万的大楼;窗外的景观再熟悉不过了,此时却没实在感。眼前的窗户把我和外在世界隔绝开来;更贴切地说,占据我心思的谜团使得真实世界不再真实。我和凶手仿佛在真空状态下较劲斗智,好似打了一夜麻将后闭起眼睛躺在床上依旧看到麻将,好似闭关写作后出门上街但心灵还仍留在虚构的文字世界,更似废寝忘食打计算机游戏后意识回不到现实世界,感觉轻飘飘,薄如纸片,弱如秋叶。
无论代表相合伞、正方形或十字,鲜血染成的图形使得关于动机的探究超脱了世俗层次。年龄、性别、感情、阶层、高矮胖瘦这些具体因素已微不足观。
一切变得抽象。
凶手宛如无影鬼魅,一旦试图进入他的世界,我即使不幻化为幽灵,亦庶几近之。过度的投入对我不利,尘埃落定之后如果还活着,恐慌症势必不会放过我,但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5
翟巡佐、小胖、小赵先后走入。我正要问结果如何时,王组长也出现了。
“大家坐。”他沉稳地说。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迹象。
“恭喜各位,你们的发现很有价值。”王组长向翟等三人致意,偏偏把我漏掉,“命案地点看来不是巧合,是凶手精心设计的结果。还有,我们早已确切查证,七月七日那天吴先生和陈小姐在翡翠湾度假,因此出现于带子的人应该就是装扮成吴先生模样的凶嫌。因为这两个发现,我们的侦办方向得稍作调整。首先,吴先生,你需要回想,凶手如何知道七月七日那天你不会回家。如果不是你告诉他,谁告诉他?你和陈小姐怎么约好的?前几天?还是当天?经由电话、电邮,或者面对面?我们从录像带得知,七月七日当天下午三点多时你和她在咖比茶咖啡店会面,如果是在那约好的,我想请你明天仔细看看带子,看看旁边有没有可疑的人。以上,请吴先生配合。再来,冒充吴先生的嫌犯在七月七日晚上十点多走进吴兴街的巷弄后便销声匿迹。我要你们实地探查他如何凭空消失。我的猜想是,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或者,他在暗处变装,恢复原来的面貌。因此我们除了要挨家挨户清查那边的住户,还要过滤附近所有的监视录像带找出可疑分子,再拿来跟咖比茶咖啡店找到的线索比对。最后,吴先生,多亏了你才有重大突破。你果然是块侦探的料,但我同时要强调,你仍然在我怀疑名单之列,尤其你得知家中失窃、手电筒不翼而飞之后却没告知我们这点更显得刻意隐瞒。谁晓得,这一切——”
“都是我一手策划的诡计,我知道。王组长,你的立场我很清楚,不要老是跳针,更不用夸我脑袋又踢我胯下。至于手电筒可能遭窃这事,只可惜我当时不敢确定,更可惜你当时一心要我画押承认犯罪,我纵使说了,你会信么?”
王组长闷闷哼了一声。
“不管怎样,接下来该我做的我一定配合,但有两件事得麻烦你。”
我看着刚才写字的那张纸,告诉王组长我需要警方两项支持。
6
离开信义分局时已是交通尖峰期,正好是台北市区最令人抓狂的时刻。
基隆路塞得水泄不通犹似堵住的大肠。我原想散步回家,但如此便连累了负责护送的两位警察,只好坐上警车从另一头,松智路往台北医学院的方向,绕道驶向卧龙街。途经庄敬路时,车子也不少,我建议拉响警笛,要死老百姓让开。坐在副驾驶的条子转头冷冷瞪我,负责驾驶的也从后视镜瞅我一眼,看来他们对于护送这档差事极为不爽。
车子来到巷口。
其中一位陪我走到家门,确定没事后,对我说,他们就在巷口巡逻,八点时另一组会来接班。
警方已经就一九七巷的居民做地毯式清查。除了两户最近才搬来外,其余都是死巷里的老居民。两户里,一户住着一个家庭,先生从事水电修缮,太太为家庭主妇,在家照顾两个上小学的儿子。一家四口于五月十二日搬进。另外一户是三十来岁的单身女子,来自南部,于四月二十四日搬进。为慎重起见,警方已派人到家查访,并核对两户的身份证件。一九七巷没住着可疑人士,警方无“后顾之忧”,只要派人盯着连接卧龙街的巷口便能滴水不漏。
等他走离视线后,我拿出手电筒,蹲下,检查大门底缘。我早已怀疑家里曾被入侵但没十足把握,这几天出门到分局前都会把涂上糨糊的白毛线贴在里面的铁铝门和外面的铁门上,两条都黏在门与门框邻近地面的地方。即使今天下午两点多匆忙离去,也没忘记这项行动。这招从〇〇七学来的,只不过肖恩·康纳利用的是头发和口水。
铁门上那条白线不见踪影。
我陡然竖立,往巷口疾走,当下直觉是告诉警察,但没走几步便踟蹰不前,杵在巷子中央。会不会是风吹的?被邮差踢落?凶手还在屋里的几率多大?微乎其微,我想。凶手既然已逃之夭夭,报警有何意义?他们会相信我吗?
往家门回走。打开铁铝门时尽量不发出声响,先用手电筒确定前院没人后,轻步走向内门。再度蹲下,检查内门底缘。白线也不见了!
这厢终于确定。今天的风可没那么大,一口气吹落两条线。我不作多想便把钥匙塞进孔里,开锁后没敢入内,却往右边闪开。当时只想自保,若有人从里面冲出,可不想被他撞倒或沦落更惨的下场。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我按照急速的心跳测量时间。三四分钟过去了……毫无动静。
我轻轻推开铁门,仍旧先用手电筒察看客厅里没人后才敢进去。这时候该不该开灯?电影里好像都不开灯。开灯吧,管他去死,宁可视线无碍,免得被自己的影子吓得心脏病发。
我彻底检查书房、卧室、衣橱和浴室两遍。没有惊奇。关上铁门,反锁。生死关头,恐慌症算什么?
我花很多时间检查计算机,察视凶手有没有留下任何讯息。桌面和“我的文件”都没有可疑档案。我的计算机没设定密码,只要开机便可直接进入,对方可任意浏览我上过的网站,至于生意清淡的邮件信箱也可一览无遗。我上Google,检查今日上网记录,看不出有何蹊跷。打开信箱,亦无异状。
检查卧室确定凶手没拿走或留下东西后,我站在客厅中央扫描四周,仔细端详每个角落:迹象显示没什么被动过,也没少什么东西。
风声恶诧之际,他贸然闯入用意何在?该不会只为了在我家睡午觉吧?想到这,我快步走进卧室,检查床边地上的书籍。我每天睡前一定要看书,翻完一本就往地上一扔,因此总是散置三四十本书,直到起床时常常被绊倒后才会整理放回书架。我仔细检查,没一本感觉陌生的封面。
我回到客厅巡视书架,无啥可疑之处。忽然,我注意到有一本书特别碍眼,很不寻常。这本书与墙面至少有十公分之距。
我取下书皮暗蓝的《金刚经讲录》。快速翻一遍,检查里面是否有凶手留下的字条或任何讯息。没有。再翻一次,这次放慢速度,以免错过蛛丝马迹。这时,我赫然发现某页左上角被折了起来。
就是它了!
我对父亲印象模糊,但他立下的一些小规矩(来不及教我大道理)我自小及长便慎而重之,奉行不悖,借以纪念面严心慈的父亲。譬如有一回,他用筷子夹一块红烧猪肉给我,我拿筷子去接时,他说,用碗,不要筷子接筷子,这样很粗俗也很没礼貌。另外一道规矩和书本有关。我才上小学,他便再三叮嘱,在书画线、做笔记都无所谓,但千万不能反折页角,否则对书不敬。父亲受过日本教育,亦受祖父影响潜习汉学,十足书生气。母亲不止一次表示,只叹我父亲英年早逝,否则他儿子日后不至明明是大学教授却不修边幅看起来像流浪汉。有时她会换个说法,所幸父亲早逝,才不会看到他儿子徒有学者头衔却讲话粗里粗气。我总是回以“被你带坏的”,她总是不忘骂我一句“死孩子贼”。
就是它!我从不敢将书页折成狗耳状。
这一页上面,我于某段文字旁画线并于页缘空白处写下眉批。
画线部分:若心有住,即为非住。
眉批:奥义之玄尤甚古希腊玄学。
从底部算起,书架三、四两层摆满了和佛教相关的书籍,都是近半年搜集所得。一些是花钱在书店买的,一些为结缘佛书,于爬山或散步时找到的赠品。我抽出其他佛书,一本本仔细翻阅,确定只有《金刚经讲录》一书有折角后,盘坐于地,端详那页。
“是故,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即为非住。”和所有佛经其他文字一样,这段经文无异希腊语,总让我这门外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即便细细咀嚼道源法师的揭示也只能知其一不知其二。
若心有住,即为非住。道理很玄,却不是芝诺(Zeno )那种为玄而玄的诡辩。法师释道:“你若有所住,就是妄想心,妄想心取相作缘,臆想分别,取舍不停,与离相无住的般若空慧不能起相应。这样真心就不能坦然自在、无挂无碍,随缘任运地修持下去;这样就不能安住真心了。”
据我浅薄的领会并关照自身的际遇,这八字道尽我近来的顿悟与妄执。心性但求安住,若迷惘于表相之住,即为非住。因此人们仍为俗事纷扰悬念不绝,为人情世故而喜而悲。离相无住乃为真住。
道理不难懂,境界却非俗人可及。我切断一切、绝念绝情,隐居于死区未尝不是离相的作为。我不再冀求恐慌症放我一马何尝不是抛弃我执的努力?然而吊诡的是,意欲离相的“作为”或“努力”即是妄想心,反而使心性更趋近之于相的执迷。放手一搏与两手一摊不过一线之隔。之于我的“壮举”,我间或窃窃自诩,却常因悟出我恐怕又掉落另一陷阱而惴惴不安。到底我正迈向救赎之路抑或毁灭之途,我毫无解答。
凶嫌折下此页用意何在?他在取笑我?他想提醒我什么?这又和他冷血杀人并诬赖我有何干系?
我在记事本上抄下那段经文和法师解析后,将《金刚经讲录》置回书架,并确定单是这本不紧贴墙面。关键的十公分。我希望凶嫌以为我没留意到他的讯息。
他胆敢再度闯入,这回我可是严阵以待。稍早前王组长已答应我的要求。明天清晨警方会在我屋内加装监视器,并在卧龙街部署警察于车内监控,凶手一旦出现于屏幕必将无所遁形,手到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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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正,我依约去电给涂律师。被释放后,手机始终保持关机状态,必要时才打开,否则会有接不完的电话。
“你真的要撤销对警方的告诉?”涂律师深表惋惜地问道,失望的口吻像个要不到糖吃嘟起嘴的小孩。
“没办法,我需要他们让我加入调查。”
“很可惜,我原本想跟你一起创造历史的。”
“我知道,不过咱们还可以告媒体。目前状况如何?”
“已经锁定七个目标。一个文字媒体记者,两个电子媒体记者,四个名嘴。”
“太棒了,凡是名嘴求偿金额多一倍。”
“交给我。公布前我需要和你confirm,如果你也认为他们涉及污蔑诽谤,我马上开记者会。”
“不必confirm,我相信你的专业判断,你认为告得成就尽管告,不用问我意见。”
“要是他们想和解呢?”
“一个原则,记者可以考虑,名嘴绝不和解。”
“这么讨厌名嘴?你知道我也算是名嘴。”
“改天再告你。”
“谢啦。明天早上十点整看电视。”
“拭目以待。”
其实我明天没时间看电视,一大早就要到分局报到。
躺在床上,想象明天媒体反应和名嘴错愕表情,带着微笑滑入梦乡。隔天醒来后始察觉,竟忘了吃安眠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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