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白图》
那是1936年初春,黑夜早早降临。在张伯驹上海的寓所里,显得格外宁静。一向心气平和的张伯驹,显得焦躁不安,似乎有什么心事。他疾步窗前,向外张望,窗外黑沉沉的,没有一丝星光。他回首点燃了一支香烟,只吸了两口,便掷在烟缸里,客厅里的步伐越发显得杂乱无章。
原来,进入民国以来,满清遗老遗少几乎无不在靠变卖旧物度日。当日,张伯驹听人说清恭王府的袭爵将军溥心畲(即溥儒)所藏唐韩幹《照夜白图》卷画被上海叶某买去,伯驹深恐国宝转徙国外,因而坐立不安。
这时,随着轻轻的叩门声,好友邓散木来访。邓散木的金石、书法在当时颇有影响。
张伯驹正在忧虑《照夜白图》,因而邓散木未站稳脚跟,张伯驹就嚷了起来:“《照夜白图》的文献价值,你是清楚的,现在很有可能流往国外,这事怎么办好?”他两手向前摊开,一副焦躁的面容。
“不要急,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散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伯驹静一静后,解释说:“我刚从一位朋友那里得知,韩幹的《照夜白图》已被上海一位姓叶的古董商人买去。据说,有可能在近日转手国外。”
韩幹是唐代一位杰出的画家,他能画高僧、佛像、鬼神、人物、花竹等,尤其画马为最精。他的这幅画张伯驹还未曾见过。这幅画是用水墨画成,简洁有力。一匹马被紧系在木桩子上,缰绳被绷紧了,怒目张口,全身耸动,腾骧四蹄,昂首嘶鸣,有一种“君看此马不受羁,夭矮势欲凌云飞”的气概,韩幹画马,很少在马身上加以渲染,绝大部分是以劲拔、修长的线条勾成,有一种栩栩如生、跃跃飞动的气势。
张伯驹说,“韩幹的画马艺术对于唐代中后期绘画产生过深远而广泛的影响,在绘画史上具有不容忽视的位置。”话语间流露着对韩幹作品的喜爱。
“应该立即想办法阻止这件事,千万不能让此宝流往国外。”邓散木说。
“你想想,商人是以赚钱为目的的,你我能有什么办法?”张伯驹焦虑地说。
两人终未能商量出解决办法,邓散木走后,已是夜半,张伯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从被窝里钻出来,提笔给主政北平的宋哲元将军写信:
据悉,韩幹《照夜白图》卷,目前已被沪叶某买去,此卷文献价值极为重要,请君设法查询,勿任此宝出境。切盼,切盼!
张伯驹1936年×月×日
不久,张伯驹接到复函:《照夜白图》卷被叶某携走之后,已转售英国。听此消息,张伯驹如五雷轰顶,几乎昏厥过去,他痛心疾首,气愤万分。
张伯驹倾全力挽救画卷,终于无效。
西晋陆机《平复帖》
《平复帖》
因《照夜白图》的流失,张伯驹担心起《平复帖》来。《平复帖》也藏在溥心畬处。20世纪30年代初期,张伯驹在湖北赈灾书画展览会第一次见到国之瑰宝《平复帖》。
《平复帖》是三国名将陆逊之孙、西晋文学家、书法家陆机所写的一封信札,是我国现有存世最早的书法真迹,历代都奉为至宝。宋徽宗亲自金书标题:“晋陆机平复帖”。信札卷后有董其昌、溥伟、傅增湘的跋文,上面还有唐殷浩印,宋“宣和”“政和”双龙玉玺及明代韩逢禧父子,清代梁清标、安歧、载治等人的鉴藏印,共有几十方,可谓是朱印累累,满卷生辉,被天下视为“墨皇”,辗转流传至今,此帖已有1700多年的历史了,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早七八十年。
深知古代书画价值的张伯驹,一看便知这是一幅稀世珍品,他决定倾心竭力确保此国宝不外流。
张伯驹托人找到溥心畬,婉转表达了要买此帖的请求。溥说目前尚不需要钱,如果张伯驹要买的话,须出价20万大洋。张伯驹虽一时无力购买,但心喜此宝不会外卖古董商,便放下心来。不久,张伯驹即从银行借得大洋6万元,并请张大千先生传话说愿购《平复帖》,但溥心畲未允。
1937年,张伯驹应故宫博物院之邀来京鉴定古代字画,恰听得溥心畲母亲病故急需用钱,便找到曾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的傅增湘,请他做中间人,终于以4万元大洋的价码将《平复帖》购买到手。
从此《平复帖》便与张伯驹形影不离,他欣喜若狂,将自己在北平的寓所命名为“平复堂”,以纪念此宝未被商贾转手卖于国外。有了《平复帖》,“平复堂”满室生辉,为丁丑年的春节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张伯驹逢人便说:“《平复帖》伴我度过了新春佳节!”
张伯驹收得《平复帖》的消息很快传到几个深知中国文物价值的日本人耳中。他们千方百计通过古董商找到张伯驹索要。
正月里,一位不速之客来张伯驹家“拜访”。此人就是古董商人白坚甫。白曾向日本人盗卖了大量中国古代书画珍品,《告身帖》就是通过他转手日本人的。日本人得知《平复帖》的下落,便交代他前来登门拜访。
“我喜欢《平复帖》,愿以20万甚至更高的殊价购买,愿张先生割爱让之。”白坚甫自认为出价高昂,定能得手。
“《照夜白图》《告身帖》等国宝均已被民族的败类转手洋人,如今你又打起《平复帖》的主意。可惜此帖已在我的手中,只要我张伯驹在,任何人也休想得到它。”张伯驹得知白坚甫居心不良,有几分气愤,话说得很不客气。
见此情景,白坚甫顿时现出鼠相,连忙向张伯驹告饶。然而张伯驹已忍无可忍,对白下了逐客令。白坚甫狼狈而走。
20世纪40年代初的中国大地,风雨飘摇,仍被黎明前的沉沉夜霭包围着。张伯驹、潘素夫妇视祖国文物比自家生命还珍贵。在那腥风血雨的动乱年代,为了保存珍贵的国宝,夫妇俩常避险地而居。他们深知国宝非同小可,事关重大,往往深居简出,格外劳神费心,生怕有个闪失。然而,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1941年初春的一个清晨,张伯驹在上海乘车上班之时,突然遭日本人绑架,绑匪索价300万元伪币,才能赎出张伯驹。此时的他,虽有偌大家业,可是为了收藏真迹古画已囊空如洗。但此时的张伯驹早已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他深知绑匪的目的是要敲诈他的名墨字画,他悄悄地关照自己的妻子,宁可自己死在魔窟,也决不允许变卖所藏的古代书画来赎身。绑匪扣押张伯驹8个多月,也未见其心志动摇,最后无奈,写一封信给其夫人说,如果从即日起七日之内不拿出40根金条来赎身,请做好收尸准备。
张夫人见信泪如泉涌,深感问题的严重,于是求亲告友,四处筹借,终于感动了一些亲朋好友,大伙解囊相助,最后终于凑足40根金条,将张伯驹赎出,而古代书画却一张未动。
抗战期间,张伯驹为安全计,将《平复帖》藏在衣被之中,虽颠沛流离,几经劫难,但《平复帖》却是安然无恙。
这种置生命于不顾而痴心保护祖国文物的高尚事迹,被世人广泛流传,赢得一片赞誉声隋展子虔《游春图》。
《游春图》
《游春图》画卷长二尺有余,运笔精到,意趣无限,素有“天下第一画卷”的美称。《游春图》的作者展子虔是北齐至隋之间的大画家。在中国绘画史上,展子虔被认为是一位继往开来的人物,他一方面继承了魏晋时代的技法,一方面预演了新的画风。在他之前,绘画对自然景物的表现主要是象征性的;他开始了中国画家恢复自然秩序、利用空间感表现自然山水壮美的尝试。历代学者都认为,《游春图》“写江山远近之势尤工,故咫尺有千里趣”,展子虔的出现结束了中国山水画“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稚拙阶段。有人因此认为,展子虔“可为唐画之祖”。
《游春图》距今1400多年,被认为中国现存最早的一幅画作,此卷前有宋徽宗的瘦金体题签,后有元冯子振、明董其昌、清乾隆帝等人的题跋,又有宣和内府诸玺,清廷内府以及明清诸位大收藏家的鉴藏朱印。历代书画界都将其奉为绝无仅有的极品,堪称镇国之宝,《游春图》由张伯驹捐赠现存故宫博物院。
张伯驹为抢救这一稀世珍品,当年曾卖掉自己的豪宅,经过情形颇有可述者。
20世纪30年代溥仪到东北当伪满洲国皇帝时,带走故宫1200件珍贵文物。1945年,随着日本的战败,一些珍贵字画开始流于市面。时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的张伯驹认为,“吾人即建议故宫博物院两项办法:一、所有赏溥杰单内者,不论真赝,统由故宫博物院作价收回;二、选精品经过审查价购收回。”那批文物中有价值的精品约四五百件,按当时价格,不需太多经费,便可大部收回。可惜张伯驹的建议未被采纳。
1946年,北平古玩界传出消息:琉璃厂一位叫马霁川的老板正为一幅古画寻找买主,这幅古画正是稀世珍宝《游春图》。张伯驹原本建议故宫博物院出面买下,并表示如果经费不够,自己的盐业银行“愿代周转”,但故宫方面仍未有回应,无奈之下张伯驹决心个人出面。
张伯驹立即驱车赶到古董商马霁川处,进门便大声吼道:“展子虔《游春图》可在你手里?”
马霁川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件稀世珍品转手于洋人,牟取暴利,不料却被张伯驹看出漏洞,已料到大事不妙,他便狡黠地点头说:“张先生息怒,您真是料事如神,确实在我这里。”
张伯驹的脾气京城闻名,兴之所至,一掷千金,对他急于收藏的国宝,更不会吝惜金钱。于是,马霁川就来了个狮子大开口说:“张先生不必打听货在何处,您只要拿出800两黄金,一手钱,一手货,这无价之宝就归张先生您了。”
张伯驹心知当时自己手里还没有这么多黄金,但他也不能坐视奸商将我国存世最早的古代名画盗卖给洋人。他找到当时的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要他一定将《游春图》收回故宫,同时致函古玩商会,不准《游春图》出境,可是当时政府用于故宫的经费并不很充裕,故宫也无力出巨资从民间买回此国宝。
张伯驹心急如焚,他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阻止《游春图》出境。于是他开始到北京各地的古董商行和书画店等地去游说。每到一处,他都表示:“《游春图》有关中华民族的历史,万万不能出境,如有谁为了多赚金子,把它转手洋人,谁就是民族败类,千古罪人。”
马霁川见《游春图》一事已闹得全北京城沸沸扬扬,再转手洋人很困难,再加上张伯驹又愿意购买,也就同意降价让与张伯驹。
消息传来,张伯驹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游春图》不会再转手洋人,忧的是要价仍很高,一时恐难凑够金子数。经过再三同马商谈,最后马决定要220两黄金。张伯驹当即拍定,并立了字据,以防止奸商变卦。
但那个时候这个数字对张伯驹来说已显吃力。十几年里,他因屡收宋元墨宝,万贯家财已经用尽。在此之前,他刚刚以110两黄金收购了范仲淹的《道服赞》。当年一掷千金的富公子,已手头拮据,实在无力凑足这么多黄金。
所谓国事是大,家事是小,此时的张伯驹想到了自己弓弦胡同1号的家,张伯驹为了这幅《游春图》要变卖豪宅。
弓弦胡同1号占地15亩,原为晚清大太监李莲英的宅院。李莲英得宠于慈禧太后,是晚清时期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虽为太监,但在清末却是权重一时。在李莲英的众多宅院中,弓弦胡同1号是最为豪华奢侈的。这所宅院是模仿颐和园排云殿规模建造的,整座宅院精巧中不失大气。宅院建成后,据说慈禧太后还曾亲来此地,并对宅院大加称赞,正因为此,这座宅院成为京城名宅。
弓弦胡同1号也是张伯驹最喜爱的宅院,这里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游廊婉转,果树葱郁,花草繁茂。听闻张伯驹为了收藏《游春图》要卖掉这所宅院,很多人都为张伯驹不遗余力抢救国宝的精神所感动。辅仁大学校长陈垣知道这件事后,决定以2.1万美元买下此宅。
张伯驹将美元换为黄金,凑够220两付与马霁川。马借口金子成色不佳,又要增加20两黄金补差,否则《游春图》另寻买主。此时的张伯驹确实已凑不出哪怕一两黄金了,张夫人潘素毫不犹豫地将首饰变卖,换了20两黄金交给马霁川。张伯驹这才得到《游春图》,挽救了国宝,了却自己心中夙愿。
哪知事情又有波折,购《游春图》后不久的一天,夫妇二人正在家中欣赏,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自称是南京总统府秘书长张群派来的,并将张群的亲笔信交给了张伯驹。来人说:“张秘书长来北平视察工作,听说你花费240两黄金买下了《游春图》,张秘书长愿出500两黄金,求兄让出。”张伯驹不由得暗暗想到,张秘书长可真够出手大方,500两黄金视若等闲,而故宫博物院申请的收购文物经费却不能如数拨给。想到此,伯驹不禁怒上心头,但还是忍住性子对来人说:“请转告张秘书长,说我张伯驹收藏的东西,永不再转卖。”
在张伯驹《春游琐谈》里曾有一段,记述了《游春图》始末:“余屡收宋元巨迹,手头拮据,因售出所居房产,付款将卷收归。月余后,南京政府张群来京即向询此卷,四五百两黄金不计也。”
张伯驹对《游春图》爱不释手,他为自己起的别号“游春主人”,正是因为他得到了被称为“中国第一画卷”的《游春图》。他不仅自号游春主人,还将所居承泽园更名为“展春园”,词集定名《游春词》,杂记也冠以《春游琐谈》。如此这般,不仅因《游春图》极其珍贵,更因他费尽心力留藏这件国宝之后,心中实在欣喜万分。这幅让张伯驹倾家荡产的画,在1952年被他捐给了国家。大收藏家的气魄足可见之。
夫妻砚
柳如是砚
世间有些事很是绝巧,以至于令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它们青睐的,常常是有缘人。
1945年日本人投降后的一日,张伯驹去拜访名士溥雪斋,谈兴正浓时,溥雪斋取出他珍藏的一方叫作“柳如是砚”的古砚请张伯驹鉴赏。看着手上的古砚,张伯驹真是又惊又喜。
柳如是乃明末清初丰姿艳丽、品貌双佳的才女,诗词歌赋样样不凡,尤长于作七言诗,有《湖上草》和《河东君集》传世。她14岁入文渊阁大学士周道登府为侍妾,周死后流落风尘,从此立誓自救,后成为名满江南的名妓。当时的风流才子,都巴望为她赎身与其永结秦晋。但她只景慕钱谦益,发誓“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钱谦益是明代万历38年进士,官至礼部右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后遭人算计罢官。清兵入关后,顺治3年被召为礼部侍郎领秘书院事。钱谦益对柳如是早有爱慕之心,得知柳如是盟誓非他不嫁,深为她的深情和对自己才学的推重所感动,冲破世俗的重重阻力,将柳如是迎娶回府。这一年,柳如是24岁,钱谦益59岁。因二人都有诗词书画的爱好,便各制一方石砚,日常挥毫泼墨,各有各的文房用物。
当时摆在张伯驹眼前的正是“柳如是砚”,此为一方四眼端砚,质地极为细腻,上面有云状花纹,四眼作星月形排列。砚背携刻有篆书铭文:“奉云望诸,取水方渚。斯乃青虹贯岩之美璞,以孕兹五色珥戴之蟾蜍。”下面隶书“蘼芜”小字款,阳文“如是”长方印;右上镌“冻井山房珍藏”印。砚下侧镌隶书“美人之贻”四字;左草书“如是作”三小字。砚右侧镌隶书“河东君遗砚”五字;左侧书“水岩名品,罗振玉审定”等等铭文分布在砚的各个部位。而钱谦益的那方砚,砚背铭文:“昆岗之精,璠玙之英。琢而成研,温润可亲。出自汉制,为天下珍。永宜秘藏,裕我后昆”,左下款为小字篆“牧斋老人”,下刻阴文“谦益”方印。可以想见,当年夫妻二人一个写字一个作画,一个填词一个赋诗,一定其乐融融。夫妻双亡后“夫妻双砚”劳燕分飞,散落民间不知所终。
如今“柳如是砚”竟然出现在溥宅,怎么能不叫张伯驹惊喜交加?他久久把玩舍不得放下,连声恳请主人割爱。溥雪斋见他如醉如痴,不忍拒绝,只好成人之美。
张伯驹双手捧着“柳如是砚”如同母亲怀抱十月婴儿,欢天喜地回到家里。这个晚上,他挑灯玩味,默默地为“柳如是砚”的主人梳理着离愁别绪,几乎无法成眠。
第二天是个暖晴的日子,张伯驹正在似醒非醒之中,忽听有人敲门,来的是琉璃厂一位相识的古玩商人。说是新近获得一方古砚,特地来请张大爷鉴定鉴定。
张伯驹知道,古玩商人来请他鉴定,实际上是来做买卖,但他还沉浸在喜获宝砚的兴奋之中,对别的东西尚无兴趣。只是碍于礼节,他请古玩商人客厅喝茶,漫不经心地看古玩商人从包裹中取出一只紫檀砚盒。接过古玩商递过来的温润古砚,张伯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方白玉砚台,雕作凤形,刀工古拙,一望而知至晚也是明代制品。
这正是他苦苦寻觅的钱谦益“玉凤硃砚”!
张伯驹深谙古玩商人的生意经,倘若言明要成双配对,他非得狠狠敲你一笔不可。于是伯驹强使自己镇定下来,不露半点声色,只以古砚论价,宝砚很快易主。
古玩商人未走,他即取出“柳如是砚”与“钱谦益砚”放在一起,绘声绘色地对古玩商人讲述“夫妻双砚”的来历和它们主人的传奇故事。古玩商人大惊失色,顿足痛责自己知识浅薄,竟错过了这么个赚钱良机……张伯驹是民国四公子之一,身为盐业银行大股东家财万贯,又以收藏鉴赏闻名,琉璃厂的正规古玩商得到好东西,一般都先通知张大爷,张伯驹看不上的方才售予他人。张伯驹一听到消息,也会尽快联系古董商一睹为快,并且张伯驹出手阔绰,他看上的东西都不会少给,张伯驹跟琉璃厂的很多古董商关系要好,他早年在北平的收藏颇有佳话。
《张好好诗》
唐杜牧《张好好诗》
张伯驹对收藏“痴迷”,只要看中的,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收藏,甚至借钱也要买。他常常是先付对方一部分钱,余下的分段付清。如此一来,他得到的佳品越来越多,有时欣喜难抑,无以表达,就将自己的名号一加再加。张伯驹自号“好好先生”,不是想当好好先生,而是因得到了杜牧的《张好好诗》。
由于年代久远,唐人真迹传世极少,名诗家手迹更是寥若晨星。李白的《上阳台帖》、杜牧的《张好好诗》等真迹能传承至今,简直是奇迹,而《张好好诗》背后还有一个优美而感伤的故事。
这是一首58行的长诗,但诗人仍意犹未尽,结句为:“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
杜牧26岁中进士后,在江西结识了歌伎张好好,此女善唱,用时下的话说,就是能发出“中国好声音”。其歌声响遏行云、穿街越衢,令杜牧大为倾倒。十多年后,杜牧又在洛阳街头偶遇张好好。此时,她已嫁作他人妇,当垆卖酒,不复当年清纯模样;而杜牧自己也人生不得意,亲朋飘零,鬓发已苍,不由大为感慨,回到居处,就写下《张好好诗》。
《张好好诗》是杜牧的手稿,长达162厘米,不仅诗篇文笔委婉,书法也称杰作,写得奇肆跌宕,潇洒自如,一派清新刚劲之气流溢于字里行间,正与诗篇相得益彰。一如李白,杜牧也是诗名太盛掩书名,千载之下唯以诗名传世,岂不知小杜却是诗书双绝。此诗创作于唐大和九年(835年),书写时当略晚于此。此帖墨痕淡淡相间,时有枯笔飞白,书风古朴流畅。明代书法、鉴藏大家董其昌赞誉此帖“深得六朝人气韵”。明代另一位大鉴藏家顾复在所著《平生壮观》中称赞“牧之此帖,纸墨颇佳,书欲成舞”。
杜牧本来就是书法大家,董其昌云:“颜柳以后,若温飞卿、杜牧之,亦名家也。”在唐代以法相胜的风气里,杜牧凭其才气,将《张好好诗》写得潇洒飘逸,笔势飞动,直逼晋人之韵,古人评为“牧作行草,气格雄健,与其文相表里”。
杜牧的这份珍贵手迹,由宋徽宗赵佶题名,见于《宣和书谱》卷九,并钤有宋徽宗诸玺印,保存着当时内府装潢式样。后曾递藏于宋代贾似道,明代项元汴、张孝思,清代梁清标等人,乾隆年间入藏内府,后被溥仪携出宫外流散民间。张伯驹最终有幸得到,欣喜若狂,从此自号“好好先生”。
《上阳台帖》及二王法帖
张伯驹收藏国宝,乐在其中,但很多时候他为了保护祖国的文物,冒着一次次的风险,经历着收藏生涯的一次次艰辛……《上阳台帖》及二王法帖原为清宫旧物,溥仪寓居天津张园时,将其卖于袁世凯宠臣郭葆昌。所谓二王法帖即《三希堂法帖》的其中二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第三贴为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当时仍藏故宫博物院。
《上阳台帖》则为李白唯一传世的书法真迹,历代皆为皇家藏品,在这纸本墨迹上,宋徽宗为之题跋称:“字画飘逸,豪气雄健。”卷首徽宗又亲笔题签“唐李太白上阳台”。清代乾隆皇帝当年收藏此帖爱若至宝,并亲笔题书“青莲逸翰”以赞之。
晋王献之《中秋帖》
郭葆昌购此三帖企图转手渔利,张伯驹得知后恐他卖于洋人,即前来郭府。
“《中秋帖》与《伯远帖》如张先生愿收,郭某愿以20万人民币让出。”郭葆昌毫不客气。
“岂只是这两帖,其他文物我也愿收,我将差人来与郭先生再议。”郭葆昌愣了一下,他心里在想,张伯驹名不虚传,真是出手不凡。
其实,张伯驹在未来之前就为此事伤透了脑筋,他深知,郭旨在图利,非为收藏,国宝在他的手里,早晚终有不测。但是,索价如此昂贵,张伯驹也无此财力呀。张伯驹唯恐两帖流落海外,《三希堂法帖》就再也不会有延津剑合之望了。不日,他请惠古斋的柳春农居间,与郭葆昌复商此事。
柳春农向郭葆昌提出了这样一个意见:二帖并李白《上阳台帖》、唐伯虎《孟蜀宫妓图》轴、王时敏《山水》轴、蒋廷锡《瑞蔬图》轴,议价20万让于张伯驹,但因财力不足,先付6万,余款一年为期付竣。出于柳春农的情面,郭葆昌勉强应允。
然而天不遂人愿,1937年夏天发生了“七七”事变,随后北平城金融封锁,余款到了第二年也不能支付。张伯驹四处筹措无望,无奈之下,只好将二王法帖退回郭氏。其他的留抵所付之款,仍由居间人柳春农协调结束。而《上阳台帖》此后已归张伯驹。
不久,郭葆昌去世,珍品由其子保有。日寇铁蹄南下,战争席卷全国。张伯驹偕妻携女,从此颠沛流离,但一直挂念此事。日本投降,他从西安返回北平,第一件事就是继续委托柳春农向郭氏后人郭昭俊询问二王法帖。
柳春农回复,尚在郭家。张伯驹表示,还愿收藏。郭昭俊让价,二帖为3000万联币,当时折合黄金1000两。居间人柳春农往返数次,磋商于郭昭俊,看价能否再低一些。郭昭俊没有松口,但伯驹并未罢休。
恰好此时,“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王世襄到达北平,专门调查重要文物损失情况,他第一个找到张伯驹商议。王世襄意见,德国籍某人所藏铜器和郭昭俊所藏瓷器应归于故宫博物院。张伯驹极为赞同。
正在磋商之中,宋子文以行政院长的身份来到北平视察,经王世襄申请宋子文亲自介入“郭瓷”归公一事。消息传开,郭昭俊备感焦虑,已知瓷器必定要归公了。他找朱桂莘引荐,也找宋子文说情,经几次接触,一桩交易,双方默契。
郭昭俊公开将所藏瓷器捐献故宫博物院,由行政院发给奖金10万元美金,并委派郭昭俊为中央银行北京分行襄理,暗地却将二王法帖献给了宋子文。故宫博物院的陈列专柜里陈列着郭昭俊所献瓷器,室内悬挂着郭葆昌的遗像。不知情的参观者无比景仰郭氏父子;知情的参观者会心一笑。
张伯驹深知内情,对此事气愤不已。他和朋友商量,想登报揭露此事。朋友劝他:“宋家势力之大,不可轻举妄动。”张伯驹即终日寡欢,积郁难平,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二帖的命运。
一年以后的一日,张伯驹忽然接到上海潘伯鹰来函,约其撰稿。为了不致使国宝流落散佚,他冒着风险,挥笔写了一篇《故宫散失书画见闻记》,不久,《新民晚报·造型》副刊刊出。文中以翔实的文字列举了故宫散失书画的一些轶事,尖锐地揭露了二王法帖的不幸经历。上海文化界人士极其重视此事,各种场合,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宋子文见事不妙,恐惹物议,急忙派人将二帖退还郭昭俊。
《新民晚报》的艺坛通讯载:“稀世珍品王珣《伯远帖》,王献之《中秋帖》,前由袁世凯差官郭葆昌之子献与宋子文。据悉,宋不敢收已还郭子。刻原件存中南银行。郭子待价而沽。国宝之下落如此!”张伯驹看后,稍感欣慰。他依然密切注视着二帖的去向。
北平解放前夕,郭昭俊携二帖逃往上海,再从香港转至台湾。这时,已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的张伯驹日夜伏案疾书,连续撰文各报刊,披露故宫博物院书画散佚之惨重,大声疾呼国家应全力抢购国宝,免得外流。
张伯驹热爱文物、保护国宝的精神受到各界人土赞扬。然而,他也受到一些人的责备。当时的故宫博物院院长曾说:“张伯驹身为本院专门委员,不为院里之事隐讳,反而还大肆宣传。”张伯驹听后,一笑了之,表现出淡然无极、八风不动的气度。他的眼睛继续盯着二帖,颇有穷追不舍的劲头。
经多方打探,张伯驹得知郭昭俊最终定居在了香港,将二帖押在英国某银行。张伯驹又是各方呼吁,以免其流散海外。此事后来报告给了周总理,总理指示故宫博物院应以重金收回。故宫博物院这才下定决心,几番辗转在香港以重价收回了二帖。
张伯驹自1937年第一次见到二帖,这颗心就悬了起来,悬了整整13个春秋。岁月悠悠,一颗为国家民族的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当他这颗心落下来时,他长嘘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极其普通却是发自内心的话:“还是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好啊!”
20世纪50年代初,新中国展现的生机和活力,让张伯驹对政府产生了信赖和热忱,他先将《游春图》捐献给故宫博物院,又通过统战部部长徐冰将李白的《上阳台帖》送给毛泽东。对于一向游离于政治之外的张伯驹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举动。
张伯驹当时交中央统战部部长徐冰转呈毛泽东的信中,特别写明其中另一件珍品--李白《上阳台帖》是赠送给毛泽东个人的。张伯驹知道毛泽东对李白诗篇特别推崇喜爱,故将“上阳台”赠送毛主席鉴藏。因毛泽东自己立下规矩,党和国家领导所收礼品一律缴众,所以他保藏欣赏一段时间后还是割爱把《上阳台帖》送给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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