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中国-郑小琼——是诗人在打工,还是打工妹在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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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小传

    郑小琼,1980年生于南充。2001年到东莞打工并写诗,多篇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山花》、《诗选刊》、《星星》、《天涯》、《人民文学》、《散文选刊》等报刊。2007年6月获得人民文学奖“新浪潮散文奖”,拒绝了东莞作家协会的驻会聘请,执意继续打工。

    她生于80年代,是一个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打工妹,同时也是一个备受争议的女诗人;她喜欢写作,并觉得这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她不愿抛头露面,个性内向而害羞,却语出惊人,拒绝了成为专业作家的邀请,决心以亲历者的身份继续边打工边写诗。她就是来自四川的打工小妹:郑小琼。

    在晚报上的娱乐版上一个三流的明星用她的肉体接受城市的血统。

    天蝎座爬上玻璃窗,幼龙沉入小小的酒杯中。

    蛤蟆镜下的人才市场上用法律的口气写着人人平等!

    我在这张招牌下让两个治安队员拦住,“拿出你的暂住证”。

    在背后我让人骂了一句狗日的北妹,这个玩具化的城市没有穿上内裤,

    欲望的风把它的裙底飘了起来它露出的光腚让我这个北妹想入非非啊!

    ——《人行天桥》

    是诗人在打工,还是打工妹在写诗?

    “在珠江三角洲,有四万根以上的断指。我常想,如果把它们都摆成一条直线,会有多长……而我笔下瘦弱的文字,却不能将任何一根断指接起来。”

    这是一个叫郑小琼的普通打工妹在人民文学奖领奖台上的发言,当时这段话曾数次被掌声打断。

    2007年5月27日,一个素面朝天的四川打工妹郑小琼,从广东东莞的工厂,来到北京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接受了中国内地一个重要的文学奖项:人民文学奖“新浪潮散文奖”。

    这是郑小琼平生第一次有机会来到北京,除此之外,她还能得到一笔对她来说属于巨额的奖金,人民币一万元。

    2007年6月3日,小琼又获得了东莞荷花文学奖年度诗歌奖。

    《人民文学》的副主编李敬泽如此评价她:“郑小琼是一个打工者,她现在还在推销五金器具。这样一个小小的弱女子,却有如此大的胃口和力量,对我们这个庞杂的中国掷出如此尖锐和有力的表达。”

    而对于郑小琼来说,打工,是一个沧桑的词汇……在海洋里捞来捞去,捞到的是几张薄薄的钞票和日渐褪去的青春。

    也许正是这样特殊的身份背景,这样特别的对比反差,让郑小琼获得其他获奖者所无法获得的关注。很快从网络开始,郑小琼现象被热烈地讨论着,是诗人在打工,还是打工妹在写诗?她的一切引起了人们的好奇、猜疑甚至追捧。

    鲁豫:小琼来接受采访特别紧张,是吧?

    郑小琼:嗯,感觉挺不自在,好像坐在针毡上,但是又不能够走开。

    鲁豫:很紧张,其实没事儿。这已经是第二次来北京了吧?上次是来领奖的时候,这次是来做我们的节目。

    郑小琼:对,我想都没想到过。

    鲁豫:特别谢谢小琼,因为小琼是个特别低调的女孩儿,不太愿意接受采访。

    郑小琼:因为我一直都是个比较安静的人,不太喜欢这些社交活动。

    鲁豫:上次领奖的时候也很紧张吗?

    郑小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紧张。

    鲁豫:获奖时那种感觉,是不是很高兴?这么大的一个文学奖呢。

    郑小琼:主要还是有一万块钱才高兴(观众笑)。

    鲁豫:他们当时打电话来通知你,说你获奖了,你相信吗?

    郑小琼:不相信啊,我觉得怎么可能获奖呢!我从来就没把写作当回事,只是用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鲁豫:奖金怎么花的,后来?

    郑小琼:就是寄了一些钱回家。然后我本来不是做业务嘛,人家都说我不适合做业务,我也确实做得不是很好,亏了一些本吧。然后就贴了一部分进去。

    鲁豫:你卖的是什么东西?卖给谁?

    郑小琼:卖的五金方面的东西,比如施工用的钻头,主要是去切铁的那些东西,然后卖工厂。

    鲁豫: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份业务工作的?

    郑小琼:就是2007年3月份正式开始的吧。

    鲁豫:到获奖的时候,你卖出去多少了?

    郑小琼:好像有一千块钱左右吧。

    鲁豫:才卖出去一千块钱啊?

    郑小琼:对,其实每天车费好像都不够。

    鲁豫:那你怎么办呐,小琼?

    郑小琼:我不是获了奖嘛(观众笑)。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黄麻岭·生活》

    有一次,我的手指不小心让车刀碰了一下,半个指甲便在悄无声息中失去了,疼,只有尖锐的疼,沿着手指头上升,直刺入肉体,骨头。血,顺着冷却油流下来。我被工友们送到了医院。在那个镇医院,我才发现,在这个小镇的医院里原来停着这么多伤病的人,大部分都是像我一样,来自于外地的打工者,他们有的伤了半截手指,有的是腿,有整个手,头。他们绷着白色的纱布,纱布上沁着血迹。

    ——《铁》

    小琼一直在东莞打工,生活极为简单,甚至有些单调,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外来打工妹工作的艰辛。她把她所有的工作、生活、心情,全部都放在自己的诗里。她的诗,语言纯洁而真实,不偏不倚,既没有跳脱出生活诉说虚妄的想象,又没有执拗于生活抒发痛苦的呻吟。这来自她对现实的尊重,对打工者身份的尊重,对有血有肉的人的尊重。读者读起这些诗来,自然有触动心灵之感。

    直面艰难生存的开始,正是创作之路的开始

    郑小琼出生在四川省南充的一个贫苦农家。十六岁那年,她考上了南充卫校,成为家里的骄傲。因为在那个年代,考上卫校,然后毕业后分配到医院,就意味着吃上了公家饭。她感受着村里人无比羡慕的眼光,承载着家里人砸锅卖铁也要供她上学的决心,来到了卫校上学。然而四年毕业后,学校不再包分配了,于是郑小琼去了一家乡村诊所。诊所的经历,她一直都拒绝回忆,因为那是个梦魇。据说那个诊所是个性病医院,非常黑心,一点治疗效果都没有,根本就是在骗人。郑小琼感到良心不安,在那里没有干多久便辞职回家。

    上学时家里欠的钱还没有还,又失去了诊所的工作,郑小琼无奈之下,不顾家人的反对,在2001年开始了她的南下打工之旅。

    这是郑小琼独自直面艰难生存的开始,也正是她创作之路的开始。

    鲁豫:小琼2001年到东莞开始打工,这么多年干了很多的工作,在东莞一直好找工作吗?

    郑小琼:我刚来那一年不好找。

    鲁豫:听说找工作的时候需要让你们找工作的人做仰卧起坐呀,跑步呀之类的,看看你们的体能怎么样。

    郑小琼:嗯,就是叫你围着工厂跑圈。

    鲁豫:跑多少圈呀?

    郑小琼:跑过几十圈。

    鲁豫:那种感觉不好受吧?

    郑小琼:当时我是才来东莞,人家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觉得只要能够进那个厂就挺好了。

    鲁豫:那个厂待遇很好吗?工资多少钱一个月?

    郑小琼:那时候是工厂选择你,不是你选择工厂。我都没有考虑那个厂能给多少工资,想先进去了再说吧。第一个月领了两百多块钱吧。

    鲁豫:才两百多块钱啊。

    郑小琼:对啊,加班费一块钱一个小时。

    鲁豫:那你们一个礼拜要工作几天?每天工作几小时?

    郑小琼:一个礼拜七天,就工作七天嘛。然后每天白天八九个小时,晚上再加几个小时班吧。

    鲁豫:那你怎么一个月才两百多块钱呢?

    郑小琼:因为当时我第一个月进去,要穿工衣,然后工衣费的一百多块钱肯定还要从工资里扣嘛。而且刚去的工人要给厂里面交押金,后来我说我没钱,也叫他在第一个月工资里面扣,大概又扣了几十块钱。

    鲁豫:这是最少的一个月了吧?只有两百多块钱。

    郑小琼:嗯,其实如果在2001年左右,一般工资也只有五百块钱左右,就是像我们这样子的工作。

    鲁豫:够用吗?

    郑小琼:因为工厂包吃住嘛,然后不包早餐,如果想省钱不吃早餐就可以了。

    鲁豫:那你早晨就饿着肚子干活?

    郑小琼:嗯,没钱你就只能饿着肚子嘛。

    鲁豫:你试过兜里一分钱都没有的时候吗?

    郑小琼:有啊,就是我第一年到东莞去的时候,差不多都是找工作的过程。找工作很辛苦的,有时候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厂到底好不好。也许你做了几天,交了一些押金放在那里,说不定你觉得那个厂有点黑,然后你就想出去。可你自动离厂了,那钱都不会退你的,而且还要租房子,还要预防有人来查暂住证什么的,那个时候真的挺害怕的。

    挨饿之外,暂住证成了郑小琼的另一个噩梦。

    “有时候老乡把你反锁在出租屋里,查房的就猛敲铁皮房门,看你在不在,外面又下着雨……有些家里带着小孩,哇的一声就吓得哭起来……特别被手电筒刷地一下照亮,那种感觉……”

    还有一次,郑小琼与诗友结伴爬山,被警察拦住,朋友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挥舞着,告诉警察,那是他刚写好的诗集。警察对诗集毫无兴趣,不耐烦地把手一伸:“暂住证!”

    对这些事情,郑小琼有一种很深的无力感。她认为很多事情无法改变,诗歌打动不了警察,甚至对周围的工友也毫无影响。大家对她的诗人身份要不就是毫不知晓,要不就是无动于衷。大家还是习惯唤她的工号:“唉!245。”甚至很少有人叫“郑小琼”这个名字。

    五金厂的流水线上,工友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铁片上用超声波轧孔。从机台上取下两斤多重的铁块摆好,按开关,打轧,然后取下,再摆上新的铁块,不断重复着。每天要将一两斤重的铁块起起落落一万多次。等到手被磨掉了一层皮,长出老茧之后,就能适应这种生活了。与其说是熟悉,不如说是麻木了。

    在工业生产中,只需要机器,以及操作机器的技师,不需要思想者。机器的运转不会因个人的心灵疼痛而停顿下来。流水线只会关注效率、产量和价值,不会在乎人的苦乐伤悲。整个工厂关注的是流水线上的她,而不是这个作为人的她。

    后来,她在自己一篇名为《流水线》的文章中记录了这种令人锥心的经历。虽然时过境迁,但言语中的愤懑与辛酸却表露无遗、难以释怀:

    “作为个体的我们在流水线样的现实中是多么柔软而脆弱,因为这种脆弱与柔软让我们对现实充满了敏感,这种敏感是我们痛觉的原点,它们一点一点的扩散,充满了我的内心,在内心深处叫喊着,反抗着,我内心因流水线的奴役中感到耻辱,但是我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剩下的是一种个人尊严的损伤,在长期的损伤中麻木下去,在麻木中我们渐渐习惯了,在习惯中我渐渐放弃曾经有过的叫喊与反抗,我渐渐成为了流水线的一部分。”

    ——《打工手记之流水线》

    对于文坛给她的“打工诗人”的称谓,她的回应是:“诗人太神圣,我们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鲁豫:你在文章里面写,你的手曾经被机器轧过,轧得厉害吗?

    郑小琼:就是有个指甲中间轧掉一个小洞,然后这里就没有指甲了。当时我是进了那个五金厂里,每个月都可以看到掉指甲呀,或者去掉一截指头这样的事情。可能一不小心手指就被去掉一截。然后旁边经过的人看到那个铁块上面有血,然后还有一些肉末,人家就说怎么会有血?也许你这时才反应过来,哦,原来是自己的手去掉了一截手指,这才赶紧包住。

    鲁豫:如果去医院的话还能够把手再给缝起来,现在这样的技术是有的吧。

    郑小琼:根本看不到还有一个手指了,已经都成肉渣一样的感觉。

    鲁豫:你身边的工友就有这样的?

    郑小琼:很多。每个月可能都会遇到一两双这样子的手。

    鲁豫:那他们负伤了以后,厂里面会管他们吗?会给他们赔偿什么的吗?

    郑小琼:其实《劳动法》在这方面是有一些规定的,但是很多工友都得不到这方面的赔偿。我觉得个人的力量太微小了。

    鲁豫:一个人的力量是很有限,但你别小看诗,其实诗的力量有时候是很大的。你虽然觉得文字好像很无力,但是其实文字它传播的速度很快,范围很广,让很多人能够读到、看到、感受到,那力量其实是很大的。

    小琼把她在流水线上的感受全部写到诗里。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感觉到,她的生活其实变得比以前宽阔了很多,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她让外面的人更多地了解和感受到她们打工妹的生活,让更多的人为她的文字而感动。

    《21世纪文学大系·诗歌卷》的编选人、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张清华曾撰文说:“我读到了一位叫做郑小琼的年轻人的大量书写厂区劳工和个人生活的诗,我得说,它们非常令人感动。我以几乎最大的篇幅选入了她的五首作品。这位打工诗人的锐利,会让多少自认为专业和富有技艺的诗人无地自容啊。”

    郑小琼的文字是另类的,她的另类首先表现在文字朴实无华而又有深度,不像大多的打工诗歌档次不高,通常是打工生活的记录和情感的复制,缺乏思想精神的高度和升华。

    她的另类还表现在割手般的疼痛上:同样是对“乡土”题材的把握,一般的诗人喜欢抒写乡愁和思念,但郑小琼却能抓住“疼痛”这个词,并且写得那么澎湃,有沉重的压迫感和蓄势待发的爆破力。让人难以想象这样的诗歌出自一个如此温柔文弱、其貌不扬、身体单薄的女子之手。如此巨大的反差,使郑小琼一下子仿佛拥有了神秘的力量。

    确实,郑小琼为了生计在过着卑微的生活,但是诗歌从来不卑微,它闪烁着动人的光。

    我觉得有一件兴趣爱好,已经很奢侈了

    郑小琼写诗生涯的开始,是源于一个偶然的念头。那时候南方打工的残酷现实让二十岁的郑小琼无所适从,唯一能带给她精神慰藉的便是读书。在一些打工者的刊物上,郑小琼经常能看到别人写的诗歌。出于一种好奇和尝试,她写下了生平的第一首诗寄给了一家镇报,没想到居然发表了:

    每天

    我漫步在记忆的池塘

    乡愁的中央

    居然是

    站立的荷

    飘出淡淡的清香

    ——处女作《荷》

    初试告捷,让郑小琼一发不可收拾地写了起来。每天下班,她便趴在铁架床上,记录自己和工友们的生活和心情。那些长短的文字,便是她在异乡最亲近的朋友。渐渐地她的诗开始频频见诸报端,甚至出现在了《诗刊》、《星星》等国内顶级诗歌刊物上。她反映打工生活的诗歌,尖锐而苍茫,大气而纯真,“像灼烧着的铁一样”,深深震撼了读者,并迅速引起文坛前辈的瞩目,鲜花与掌声接踵而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或大或小的荣誉,或多或少的稿费。她在获得人民文学“新浪潮散文奖”之前,在诗坛已小有名气。她获得过“首届独立民间诗歌新人奖”,2005年还参加了被称为“诗歌界的黄埔军校”的“青春诗会”。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改变郑小琼的生活状态,在工厂里,她依然是那个不被人注意的,孤独写诗的打工妹。她甚至刻意不敢让太多人知道她写诗、发表、得奖的事,她不喜欢工友不关注她的诗,只是单刀直入地问她写诗能赚多少钱;她也害怕老板知道她“不务正业”,赶她出厂。

    鲁豫:那个时候有没有开始有读者来信什么的了,信多不多?

    郑小琼:会有很多打工的朋友给我寄信,谈他们的感受。

    鲁豫:我听说你们当时收信是要交钱的?

    郑小琼:嗯,因为我当时信很多……

    鲁豫:我不太明白,信寄到你们厂里面,写郑小琼收,然后你去拿信的话,每封信你都要交钱?

    郑小琼:他是在我的工资里面扣。

    鲁豫:为什么呢?

    郑小琼:我也不知道。有一个月,我看到自己的工资条上,写了一个其他三十块钱。我就觉得挺纳闷的,就去问主管。主管说,你看你这个月的信有三十封,要扣三十块钱。他说也不是你现在才扣的,你没来之前,别的人也都扣了的。他这样说,我就觉得如果去找老板的话,事情可能会很麻烦。

    鲁豫:所以你没有办法。

    郑小琼:对,但其实我真的挺心疼的,我觉得把这个钱拿去请工友们吃饭,也比这个划得来。但是我也忍受了一年多吧,最后我终于忍受不住了,我就去找老板了。我说你不是说叫我们以厂为家吗,我在家里面收信从来不给钱的。

    鲁豫:你的逻辑倒是很对(笑)。老板怎么说?

    郑小琼:他就好像有点不高兴了,然后他就说那你回去吧,我待会儿去问一下,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后来我这样坚持问了很多次,他也没给我什么答复。但是第二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就没扣我的钱了。

    鲁豫:所以有时候抗争是管用的啊,小琼。

    郑小琼:但是我感觉我挺危险的,那一次差一点离开那个厂。后来我觉得我做事情,他找了我很多小麻烦。

    鲁豫:你的工友们知道你是个诗人,在写诗吗?

    郑小琼:嗯,他们会看到我经常收到一些信,然后会有一些稿费。

    鲁豫:他们只是羡慕你有稿费,是吗?

    郑小琼:肯定啦,我有时候会跟他们一起去买一些东西吃啊。

    鲁豫:嗯,你常常请他们客?

    郑小琼:主要是第一次的时候,大概有几十块钱稿费吧,我们就一起去吃了,因为我们去取稿费的时候大家是一起去的嘛。可能我一个人去取的时候,就会悄悄放在口袋里面。因为当时读书家里欠了挺多钱的,所以买什么东西自己都有顾虑,真的觉得心理压力挺大的。

    鲁豫:一般年轻女孩儿都喜欢追明星,你喜欢什么明星呢?

    郑小琼:这些东西我都没想过,我就喜欢写一点东西,好像没别的爱好。我觉得有一件兴趣爱好,已经很奢侈了。

    机器砸在自己的手上和砸在别人手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获得人民文学奖后,郑小琼陆续接到很多企业和单位的邀请。有的企业请她做文职人员,东莞作协也邀请她驻会工作,拿几千元的固定工资。出乎意料的是,郑小琼全部谢绝,她依然选择回到工厂,去挣那份朝不保夕的工资。郑小琼这一反常的行为也使得自己再次成为话题人物。

    颤栗着,那些光,那些生活会漫过

    我的周身,它在我的肩上拍着

    “热爱着这平静的生活吧!”

    ——《黄麻岭·灯光》

    鲁豫:“人民文学奖得主郑小琼拒入作协,执意打工。”为什么呢,小琼?

    郑小琼:因为我在南方打工这么几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当我选择写打工题材的文字的时候,我就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心,我一定要作为一个亲历者,而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去这样虚无地想象。机器砸在自己的手上和砸在别人手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就是我一直没有离开的原因。还有就是,我觉得即便我去了那些公司以后,我也不会喜欢去写那些报告呀,还有应景的、社交的文字。我觉得写这些东西会让一个人渐渐失去自己,损害自己的锐气跟立场。

    鲁豫:你很了不起,小琼。很少有人能够有像你这样的清醒与坚持,我觉得挺不容易的。但是我会替你担心,你接下来怎么生活?

    郑小琼:也是因为写文章吧,让我觉得想得很开。我觉得其实挺简单的,只要能够生活下去,每天不会饿肚子就可以了。我觉得现在应该也不会饿肚子的,因为我自己还是一个很健全的人,很有劳动力的人,只要愿意付出就不会挨饿的,真的。

    郑小琼的诗歌没有忽略自我这个主体,不像大多数现代诗反响退入无自我的词语形式,或是找不到宣泄的来源和出口。她的诗和社会连结,和生活连结,和生命连结,和时间连结,和自己连结。她把生活写得真诚、痛苦而有尊严,在诗中处处可见她的坚持和清醒:

    我有一颗明亮而固执的心,

    它有自己的懊恼

    忏悔,茂密的不幸与劳累,微小的怨恨

    它们侧身过来,浸入我身体柔软的部分

    成为遥远的事物,在我的血液和骨骼

    转动,制造出希望,疼痛,疾病,幸福

    这些图纸,线条,器具,

    它们会对我说

    在生活中我们相遇也将相爱,我在

    某个机台上打磨生活,涌动如潮汐的

    未来,我收集着的爱,恨,青春,忧伤

    正被流水线编排,装配,

    成为我无法捉摸的

    过去,理想,未来,

    它们与爱情,亲人纠缠

    似一根古老发黑的枝条,

    等待某个春天来临

    我的往昔已沉入蔚蓝的天空,

    剩下回忆似星辰

    若隐若现,安慰着我孤独而温暖的心

    ——《安慰》

    只要你快乐的话,诗意就会来到你身边

    “打工诗人”是一群真实而丰富的研究样本,这一称谓带来的微妙情绪,在现实生活中悄无声息地延续。许多笔耕数年的打工诗人慢慢改变了命运,有的放弃了打工者的身份,专职写作;有的改行做编辑、记者,过上幸福稳定的生活;有的开始拼命洗刷“打工诗人”的印记,渴望走入更高的文学殿堂;有人则利用起这一头衔进行自我包装。

    可无论怎样,他们都无法逃离曾经具有“打工者”这一身份的事实。郑小琼说,一些诗友、前辈,即使是做到管理层,或供职于文联,大多都没有编制,因为手中无城市户口,也无本科以上的学历。始终都是在体制外,始终像一只无脚鸟,不知何处能安身。

    像那个疲倦的外乡人,小心而胆怯

    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胆小的人

    像躲在浓荫下的灯光一样

    ——《黄麻岭·灯光》

    鲁豫: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郑小琼:因为现在挺忙的……也许过了这一段时间,我也会有结婚生子的打算。我觉得女孩子还是要结婚的,我不是一个所谓的女权主义者,我挺珍惜家庭的那种幸福感的。

    鲁豫:其实我觉得有一点挺矛盾的。诗人永远需要保持内心那种敏感的,可能有一点点孤独的感觉去观察生活,体味生活。但是作为一个人,我又觉得不应该太孤独、太痛苦、太敏感了。

    郑小琼:写作之外有太多的诱惑了,真的。要是有这么多诱惑的话,你根本就不可能安心去写作,真的写不下来。像我得奖后的这几个月,我觉得自己都没写什么东西,还是有一些不平静。

    鲁豫:那我们这次把你找来,其实也是在影响你的心境,对不对?

    郑小琼:我真的有这样子的想法……其实我真的对出名不太在意啦。我觉得文字它有时候会纯净你一个人的心,让你很平静很平静。但是难免会受到诱惑的。如果你不受到诱惑的话,那你真的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我只想告诉你其实写诗的人都是很正常的,真的(观众笑)。

    鲁豫:我知道,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过那个充满诗意的年代。我现在偶尔也会读诗。我想跟你说,你的诗的确是打动了我。这时候你会高兴吗?当别人说,小琼,你的诗打动了我。

    郑小琼:当你说我打动了你,我真的觉得这样比任何东西都值得我高兴。

    鲁豫:我希望你能够继续写下去。

    郑小琼:我也不知道。也许结了婚以后,说不定就写不了了,怎么办(观众笑)?

    鲁豫:为什么呀,为什么结了婚以后就写不了了?

    郑小琼:因为我有时候跟朋友打电话,她们都挺为我担心的。她们觉得女孩子结了婚以后智力的话就会变得低一些。因为你会不由自主地就陷入家庭的幸福跟快乐之中,然后你也许被那种环境所影响了。

    鲁豫:有一天我发现,郑小琼不写诗了,我就知道,哦,她结婚了(观众笑)。是这个意思吧?没关系,现在有一个诗人,以后有一个幸福的女人也挺好的。

    郑小琼:不管做什么,只要你幸福就可以了。因为你快乐的话,诗意它就自然会来到你的生活中。

    鲁豫:你这就是一首诗啊,小琼。赶紧把它记下来:“只要你快乐的话,诗意就会来到你身边。”你看,上我们节目还是有好处的,这个诗随便地就涌出来了。

    郑小琼:是这样子的吗(笑)?

    鲁豫:小琼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儿。看了她的文字看了以后,会觉得其实不太像一个80后人写出的东西。总觉得80后的文字当中不应该有她那种,有一些沉重,一些痛苦的东西,但是我觉得这就是小琼。希望大家能够去看一看她的诗,看看她的文字,很真实、很感人。也特别希望你能够生活得幸福,小琼,好吗?

    郑小琼:谢谢你。其实我以前一直都很幸福。

    鲁豫:那继续幸福下去。

    郑小琼:也许以后会更幸福,我觉得(观众鼓掌)。

    我渐渐没有了刚才来南方那种兴奋与眺望,但也没有别人那样的失望与沮丧,我只剩下平静,不断在平静中回味自己曾经感动过的日子,在这些感动中,原本属于铁样冰凉的内心也渐渐温热起来,在炉火中得到了煅烧,变得通红起来。

    ——《铁》

    对于未来,郑小琼并没有做过多的设想。除了写诗,她的业余爱好就是上网,在新浪开了博客,有时一天连发近二十篇诗作。她说,在虚拟世界里,想说就说,没有隔阂。这样的沟通方式,让她感觉到自在、平等。

    郑小琼就是如此一个女孩儿,仿佛为了文字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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