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父司徒美堂(1868-1955),14岁就到美国旧金山谋生,当过小工,摆过摊,后来渐渐跻入中层社会。他亲历和目睹了美洲华侨受人侮辱的许多事情,因此立志要为华侨争气,使外国人不敢轻视华人。
先父17岁时加入洪门组织致公堂。这是当时在美洲和檀香山华侨中拥有大批成员的天地会组织,它的宗旨是,对外维护华侨利益,对内宣传爱民族、爱国家的思想。1904年,父亲经人介绍认识了中国民主革命的先驱者孙中山先生。那时,孙先生正抵旧金山,因受保皇党和清驻旧金山领事指控,为当地美国移民局所阻,不能登岸。后得父亲和洪门兄弟相助,才得以登岸。父亲将加拿大的致公堂房产押给银行,以担保孙先生在美国的活动。
孙先生在旧金山华侨中积极进行的革命宣传,使父亲深受教育,知道了许多救国救民的大道理。他又把这些道理向华侨们宣传,并募集资金,从经济上帮助孙中山先生从事革命活动。1912年前夕,孙先生准备回国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职,但因缺乏旅费,无以成行。是父亲和几位洪门兄弟为他筹足旅费,送他回了国。辛亥革命失败后,父亲对国事曾一度消极。
二
“七七”事变后,父亲非常关心时局的发展,和一些旅美侨胞组成“旅美华侨抗日救国筹饷总会”,并担任该会负责人。他四处奔走,宣传抗日救国的重要性,呼吁华侨捐款救国。当时,国民党海外部在美大肆宣传国民党如何抗日,只字不提共产党在抗战中的积极作用。父亲明知他们的宣传不真实,但在当时的条件下又不便公开道明,以免影响侨胞捐款的积极性。他把募集来的款项,一部分汇给重庆蒋介石政府,一部分通过在美华侨进步组织寄给了八路军。
1941年夏秋之间,重庆政府为了让父亲向海外华侨募集更多的捐款,给他以“行政院参议”的名义,邀请他回国参观。父亲也想亲眼看看国内抗战的真实情况,以便向海外侨胞作宣传。于是在1941年12月2日,由旧金山乘邮船经菲律宾到达香港。这是父亲侨居海外60余年中第四次回国。是时我正在香港家中,全家都很高兴。不料还不到一个星期,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接着日军又侵入新加坡、马来亚和香港。顿时,香港市面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在父亲刚到香港时,国民党的海外部、在港的洪门兄弟和亲朋故旧都去迎接,接着又为父亲洗尘接风,开欢迎会。在洪门兄弟的欢迎会上,父亲还和他们一起照了相。照相馆老板黄堂也是洪门兄弟。谁知由于这张照片,日后惹出来许多麻烦(下面提及)。
父亲先后出席了许多宴会。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孙夫人宋庆龄设的便宴。孙夫人与父亲以前在美国相识。此时,她正住在香港坚道(地名)。和父亲久别重逢,自然非常高兴。这次便宴共有5人:宋庆龄、何香凝、何的女公子廖梦醒和我们父子。席间,父亲自然问到抗日的情况,主人具体而详细地作了介绍,父亲听后恍然大悟,对共产党八路军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这是父亲第一次了解到抗战的真实情况,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后来我们才知道,廖承志先生当时正在香港与广东之间活动,但他因特定身份,不便公开露面。
日军进攻香港的形势日紧,英国本身尚且自顾不暇,对香港更是鞭长莫及。香港总督便找到他加入洪门的同学来与父亲商量,请求他协助维持港九治安,并拨一些枪支交父亲转发洪门兄弟。
日寇攻陷香港后,父亲即由家中迁往别处居住,以防不测。一天早上,他外出散步,突然被几个日本兵和汉奸劫持到日军司令部。原来,日本人在黄堂开的照相馆中,搜查出那张洪门兄弟欢迎会上的合影底片,知道了父亲的相貌,了解了他的情况,就四处侦察,抓走了父亲。当父亲被带到日军司令部时,日军司令官井崎亲自出面,请父亲组织香港地方治安维持委员会,说这是为了香港人民,也是对父亲的信任和尊敬。父亲后来对我们说:“我一见到井崎就万分生气,立即想到在他们铁蹄蹂躏下的中国同胞。但为了应付,只得捺住火气对他们说:‘我已80多岁,腿脚又不灵,新到香港来,人地生疏,还是另请高明吧。'”当时,井崎再三请父亲考虑,父亲再不答话。最后,井崎问:“你是住在司令部还是想回家?”父亲意识到他想把自己软禁在司令部,就严肃地对他说:“我如果住在你们这里,外边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全香港的人这时恐怕都知道我被你们抓走了!”井崎连忙说:“请不要误会。”当晚就派车送父亲回来了。后来我们知道,廖承志先生当时已在筹划怎样救护父亲。3天后,井崎派人给父亲送来一张“委任状”,父亲借口向来没有被别人“委任”过,要求改为“聘请”,来人只好拿回委任状,说再和井崎商量商量。
就在这天晚上,父亲得到出走通知。我和父亲都化了装:父亲一向是穿西服的,这时改穿长皮袍,我穿短布衣,打扮成仆人模样。我们跟随着廖承志先生派来的人,坐上“滑竿”,黑夜到了九龙。然后徒步翻山越岭,经深水埗、何东村到大埔。父亲路上拄着拐杖行走,累得精疲力尽。到了晚间我们乘渔船由大埔前往广东的澳头(即南澳)。渔船刚驶出港口,就遭到水面上的土匪袭击,枪声立即引来了日寇的汽艇,我们赶紧趴在舱底,掌舵的渔家拼命划着渔船,急速地向前奔去。我估计,这渔船也是预先备好的。船到澳头时,立即有我党东江纵队的游击队员来迎接,这时,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在大鹏港游击队部休息了3天,我们又由游击队员护送向韶关进发,在走到良井镇时,忽然遇到日寇飞机扫射,我们赶紧藏到树林中。飞机在空中盘旋十几分钟后才飞走。韶关当时属国民党第七军区管辖,司令长官是余汉谋。我们走到他的辖区时,余的部队要解除护送我们的游击队员的武装。父亲知道后大发脾气,说要找余汉谋讲理。余忙托人说是“误会”,游击队员这才平安地回到了澳头。广东省政府主席李汉魂当时把我们安置在一艘较大的游艇上,父亲和省政府参议朱树楠等住在一起,朱等去美国时父亲曾招待过他们。
三
1942年1月,我和父亲坐火车到了桂林。李济深是桂林行辕主任,他招待我们很周到。李宗仁、白崇禧也都请我们吃了饭。不久,我们又乘飞机到了重庆,住在枣子岚垭的中央饭店。父亲从小去美国谋生,所以只会讲英语和广东开平的家乡话,对国语既不会说也不大听得懂。在两广境内遇有什么应酬时,他还可以和对方自由交谈,但到了重庆就要我作翻译了。我的国语也不大好,但那时不便叫别人参与我们的活动,我只好充当翻译角色。
住在重庆的第二天,周恩来先生和邓颖超女士就来到中央饭店看望我们,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二位。邓大姐先到的,她态度和蔼而大方。周先生那天穿灰色西装。他们和我们一一握了手,由我翻译,谈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临走时,周先生说改日还要为父亲举行正式的欢迎大会。第二天,周先生就派人送来一份《新华日报》。我们看过后随手放在了桌子上,恰好这时国民党海外部长刘维炽来访,他看见桌上的《新华日报》,惊讶地说:“这是共产党的报纸嘛!”父亲说:“这报纸很好,说的都是实话。”刘维炽只好苦笑了一下。5天后,共产党驻重庆办事处通知父亲出席欢迎大会。我们来到办事处门口时,周先生等已在那里等候了。我们共同照了相。这张照片我一直珍藏到今天。
我记得,欢迎会是在办事处院内大棚下召开的,到会的有陶行知等进步人士100多人。周先生首先致词,他盛赞父亲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从财力物力上给了孙先生很大帮助。接着又说,在抗日战争中,父亲对中国共产党在经济上也出了不少力。他还称赞父亲是一位爱国者,称赞父亲为侨胞排难解纷,对侨胞扶危济困等等。我坐在父亲身后,把周先生的话一字一句地“翻”给父亲听。他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过奖了。”然后父亲发言。他首先感谢这次欢迎会的召开,接着说自己这次回国,了解到许多抗日救国的真实情况。回到美国后,他一定要把这些情况向侨胞宣传。最后父亲感慨地说:“爱国救国,人人有责。今后我要站在广大人民一边,为国尽力。”欢迎会开得非常成功。回中央饭店后,父亲再三嘱咐我:“要认清是非,要跟着共产党走。”国民党知道这件事后,大为恐慌,戴笠、杜月笙等都极力来拉拢父亲。父亲内心很明白,但不得不表面敷衍一下。在此期间,冯玉祥将军还请我们吃过饭。冯将军的作风是与众不同的,吃饭时,既没要人作陪,又没有海参鱼翅,只是比家常饭多了两样菜。大概是彼此不太了解的缘故吧,对抗日情况,都未深入谈论,我也小心翼翼,不敢错翻一个字。不过,有的地方彼此是心照不宣的。
父亲在重庆大约住了两个月,由国民党海外部长刘维炽陪同,见过蒋介石两三次。我问父亲见蒋的情况时,父亲常常摇头。两个月后我们又回到韶关,探望了亲戚朋友。8月,我们又到了重庆,参加了国民参政会。会上的收获并不大,但和周恩来先生的来往更密切了,对国内的情况了解得更清楚了,因此,也就更加坚定了对共产党的信心。
在此期间,父亲还在重庆开办了华侨兴业银行,并自任董事长,以便于国内外的汇款事宜。1943年2月父亲决定回美国。临行时蒋介石特意设宴招待,叫父亲回美国后,到全美各地去募集捐款,并说所需旅费由国民政府负担(结果一文未给)。他还给了许多张他亲笔签名的照片,叫父亲送给捐赠大宗款项的人。周先生也来送行,他叫父亲把抗日的重要性和抗日的真相告知旅美的华侨们。
父亲这次回国的最大收获,是认清了国共两党在抗日战争问题上的不同态度和中国的历史命运,从而认清了自己前进的方向,为以后10年光明而幸福的前途撒下了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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