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七八天的颠簸,出云南,过贵州,进四川,宋文骢和同志们来到山城重庆。
这是宋文骢第一次离开家乡云南。以前他虽学过地理,但那毕竟只是书本上的知识,而今真正踏上云南以外的土地,他才知道中国的国土真大啊!一路上,虽说旅途劳顿,但他的心情是愉悦的,他看不完沿途的风景,欣赏不完祖国的大好河山。当汽车进入四川,到达重庆时,他更有些激动起来。
重庆,这古老的巴国之城,是长江上游和西南最大的城市。抗战时期,她是国民政府的陪都,是中国政治和文化的中心。长江和嘉陵江在这里交汇,厚重的历史和现代的文明也在这里交融。
宋文骢对重庆的了解,莫过于抗战时期日本人对这个城市的大轰炸了。
那时,昆明在遭受日寇轰炸时,宋文骢就经常听老师和大人讲起重庆被轰炸的情形。这是继德国1937年4月在西班牙内战中对格尔尼卡平民实施轰炸后,历史上最残酷的针对平民的战略轰炸。据不完全统计,这期间,日本人共出动9000多架次飞机,对重庆轰炸200余次,投弹11500余枚,而且使用了大量燃烧弹。整个重庆在大轰炸中死11889人,伤14100人,超过10000栋房屋被毁,市区大部分繁华地段被炸。
从1938年初到1943年底,日寇对重庆进行了长达近6年的战略轰炸。1939年5月3~4日,日寇飞机对重庆进行了两次轰炸,大火烧了几天几夜,造成2000余人死亡,十多万人无家可归。6月5日,日寇飞机从傍晚到午夜对重庆连续轰炸,造成市区主要防空洞通风口被毁,洞内市民呼吸困难相互践踏,造成数千人死亡,制造了震惊中外的“6·5”惨案。日寇不以军事目标为主要的轰炸对象,反以居民区为轰炸重点,其目的就是要制造大量的平民死亡,来瓦解中国人民抵抗的士气和信心。
中国太贫穷,中国太落后。落后就要挨打,这是一条永恒的真理!
当宋文骢他们一进重庆,虽然抗战已结束5年,但劫后余生的这座城市依然是伤痕累累。举目望去,那些被轰炸的痕迹依然随处可见,历历在目——面对此情此景,从小就想驾飞机炸日寇,而今即将去考空军飞行员的宋文骢,此时他心里会想些什么,当然是不言自明了。
到了重庆,他们住进了沙坪坝当时西南军区大院的一个招待所。接下来是几天的身体检查。再等了几天,有人告诉他检查身体的结果,身体有点小毛病,考飞行员被淘汰了。听到结果,宋文骢心里一沉,他十分失望沮丧。
“走,我们干脆进西藏去吧。”这时,西南军区正在组织人员支援进藏部队,部队首长告诉身体检查没过关的同志,愿意进藏的,他们可以批准到18军去。这时,同行中有战友这样对宋文骢说。
算了,还是回云南军区吧。宋文骢想起临走时军区首长嘱咐他们的话,考不上飞行员就马上回来,部队还需要他们。好不容易来趟重庆,闷闷不乐的宋文骢走出招待所,他想随便到街上走走,看看这座城市,过一两天就要回云南去了。
是天命因果的夙旨,还是飘茵落溷的偶然。事过几十年,人们对宋文骢的这次重庆之行,为什么最后会出现出人意料的结果,都不能给出个准确的结论。正在宋文骢失望沮丧之际,走到人生十字路口的关键时刻,他的际遇突然来了个戏剧性的大转折——经过医生和空军来接兵的同志最后研究决定,他竟然又被空军录取了!
这简直令人有些难以置信。这一决定,改变了宋文骢的人生。我们试想,如果宋文骢当年回到云南军区,或许部队多了一位优秀的谍报人员,或许多了一个步兵高级指挥官,或许他后来转业到地方去做了个县长、州长……但无论如何,中国却少了一位站在航空颠峰上顶级的飞机设计大师!
这天傍晚,宋文骢闷闷不乐地从街上回来。
“哎呀,你可回来了!”没想到,空军部队的同志正在到处找他,并告诉了他已被空军录取,而且部队已经出发上船的消息!宋文骢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喜出望外,心急火燎地打起背包,就连忙出发向码头赶去!
路不熟,心又急,宋文骢从沙坪坝的部队招待所出来,沿着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以急行军的速度往朝天门码头奔去。山城重庆的路,坡坡坎坎,窄街陋巷,黑灯瞎火,宋文骢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有几次还走错了路。等他终于到朝天门码头,天都快亮了。
宋文骢气喘吁吁地来到江边,可让他又急得要跳起来——亮着红灯的轮船并不停靠在码头上,而是停在嘉陵江中的水面上,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眼看天就快亮了,船就要起锚,这可怎么办哪?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冥冥之中似有神人相助!正当宋文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束手无策时,江边突然来了一只小船。划船大爷看见背着背包在岸边着急的宋文骢,竟主动问他:“这位解放军同志,是不是要上轮船呀?”
“是呀是呀!您能不能……”
“别客气别客气,快上船,我送您过去就是了。”
这才是雪中送炭、雨中送伞!宋文骢闻言大喜过望,连连向这位大爷道谢。上了小船,小船划到轮船边,宋文骢再三谢过老船工,他登上轮船,迅疾朝船上亮着灯的地方奔去——谢天谢地,他终于找到了接兵部队的领导。这时,他这才擦了擦满头的大汗,长长地吁了口气。
“真悬哪,那天我跑了一晚上,总算是把来接兵的部队找到了。要是再晚一个小时,那船就开走了!”宋文骢庆幸地说。
终于亲密接触飞机
大江东去。
宋文骢上船后,被安排到了轮船的底舱里。这条船是一条烧煤的蒸汽机老式轮船,底舱原本是货舱,里面堆满了粮食,但船上人满为患,只能安排他们在底舱里了。他下了舱,在粮包的空处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但里面又昏又暗,又热又闷,蚊子嗡嗡——但当时的交通条件就是如此,能坐上轮船,又是顺江而下,也算是不错的了。
这是宋文骢第一次见到长江,第一次坐上轮船。当天,船从码头起航,缓缓离开了重庆。在舱底只能透过小小的舷窗看见外面的江水,只能听见机器的轰鸣和浪拍船舷的声音。在舱下闷了一阵,天完全亮了,宋文骢从底舱钻了出来,爬上舷梯,来到轮船的顶层。
他站在甲板上,举目望去,江风扑面,烟波浩淼,江天寂寥。轮船冒着黑烟,往下游武汉驶去。一路上,宋文骢看到了以前在书上见过的巴国之都涪陵,中国军队抗击英国军舰的万州,刘备托孤的白帝城,长江三峡的神女峰……船经过两天的行驶,最后驶出长江三峡,眼前才豁然开朗起来。
又经过一天多的航行,船最后停靠在武汉。在底舱里闷了几天,不知是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还是离开云南水土不服,还在船上时,宋文骢的肚子就不好,接着发起了低烧。当时人年轻,身体也好,他没把这点小病当回事,心想扛扛就过去了。在武汉稍作停留,宋文骢他们又登上北上的火车,朝东北开去。
这火车也是烧煤的蒸汽火车,不但行驶速度很慢,而且还走走停停。他也记不清从武汉到长春,路上到底走了多少天。反正这一路上他是又拉肚子又发烧,昏昏沉沉出了山海关,到了东北长春市。
刚到长春住下,部队又通知复查身体。长春医院的条件比重庆要好,参加检查身体的还有日本籍医生。一番体检下来,五官、四肢、血检、转椅……宋文骢什么项目都没问题,但医生最后反复检查了几次,遗憾地说:“小伙子你太可惜了,你怎么心脏有点杂音哪?”
宋文骢自己也纳闷,自己身体从来都很好,心脏怎么会有杂音呢?
其实现在从医学的角度看来,宋文骢刚从云贵高原到平地,身体还有个适应过程,加之从上船他就开始拉肚发烧,这一路劳顿奔波,就是铁打的金刚,身体也会不适。
但空军飞行员这行当,是驾着飞机在天上飞,身体条件要求极严,确实来不得半点马虎。最后,空军领导也只好遗憾地告诉他:学飞行不行,那你就到航校去学习地勤,将来当个飞机机械师吧。
这又是一个阴差阳错——冥冥之中似乎有种什么神奇的力量,就是要把宋文骢往飞机制造和设计方面推着走。
既然从几千里外来了,那就随遇而安吧。不能上天,能学个修飞机的技术,帮助我们自己的飞行员上天,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呀。
宋文骢来到了长春空军第二航校,成为新组建的航校第一期学员。
一到航校,宋文骢在学校报到后,在宿舍里一放下背包,就迫不及待地往学校停机坪跑去——进学校时,他就看见那里停着两架飞机。这是用来教学的两架苏联飞机。他欣喜地来到飞机下面,转来转去地看这飞机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他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没有一件东西他不感到稀奇新鲜。最后他还爬上舷梯,透过玻璃罩仔细看飞机座舱里面的结构。
“哎呀,飞机这东西真的是太可爱了!”宋文骢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飞机,他就从心底里爱上了这家伙。
是呀,螺旋桨一转它就能拔地而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自由自在地上天落地——这莱特兄弟真是太神奇太伟大了,正是有他们勇敢无畏的探索发现,这才使人类终于实现了飞天的梦想。
童年时,宋文骢经常望着天上穿云破雾的飞机,只能是感到好奇,充满无边的遐想,无穷的揣摩,可望而遥不可及。今天,他终于能这么近距离地、这么亲密地接触飞机——虽然此时他还不知道这飞机是哪种型号,也不知道这种飞机的具体用途,除了飞机的翅膀和轮子他能叫上名字,其余的部件他还叫不上名来——但,这已经令他非常满足了。
从此,宋文骢的人生就来了个巨大的转折,就要在这里以飞机为伴,开始探寻这些由金属构成的家伙呼啸长空、腾云驾雾的奥秘了。
一进学校,宋文骢就充满学习的渴望,渴望能钻进飞机的五脏六腑,把它能上天的秘密搞得一清二楚。
紧张充实的航校生活
宋文骢进航校时,正处在抗美援朝战争前夕。
1950年6月25日,朝鲜半岛内战爆发。第二天,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队宣布武装干涉朝鲜内政,并把战火烧到了我鸭绿江边。宋文骢进校不到两个月,10月9日,我志愿军就入朝参战。根据《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苏联派出5个中队的空军驻扎东北,同时派出人员帮助我国建设空军,培训空地人员。
新中国的航空工业起步说来真是可怜。当时接管国民党政府的6家航空修理厂,近似作坊,同时技术人员奇缺、设备陈旧、厂房简陋,仅有的100多架飞机,多数为美国、日本等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使用过的,性能落后,备件缺乏,大多已不能供作战使用。
新中国领导人绝大多数都是从战火中走出来的。这些年,他们深受日伪和国民党飞机轰炸之苦;在朝鲜战争中,我空军参战前,地面部队更是吃尽美国飞机狂轰滥炸的苦头。所以,新生的人民共和国刚刚建立,就把发展航空工业列入了国家重要的议程。由此在哈尔滨、长春、锦州、沈阳、济南、北京、牡丹江等地办起多所航空学校,加紧航空方面的人才培养。
长春空军第二航校的教官,一部分是国民党部队起义的军人,还有一部分是苏联人。航校的学员,大部分是从陆军部队抽调来的有一定文化的官兵,也有刚参军的学生,还有一部分是从地方选拔来的人员。这些学员,绝大部分对航空这个领域都是陌生的,航空知识更是空白。
航校实行军事化管理,每天学习训练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宋文骢进了学校,给远在云南的父母写信告诉了他没考上飞行员,留在东北航校学习的事。此时虽说他远在他乡,但他从小就是个非常独立、适应能力很强的人。他来到东北,尽管刚开始有些不习惯,但紧张而又充实的学习生活,使他无暇思念家乡和亲人。
“只是我刚进航校的那段时间,一到下午总是发烧,去医务所看了几回,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尽管身体不适,但他对学习一点不敢松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身体才慢慢好了一些。
当时,我国航空教材还比较缺乏。学员学的教材和技术参考资料,主要来自苏联。航校的教学,是理论和实践结合,侧重于实际操作。由于学员来自五湖四海,文化水平也参差不齐,有的学员学起来非常吃力。特别是理论学习,老师一节课讲下来,许多学员真的都是在“坐飞机”,弄得云里雾里的。
宋文骢是正规学校的高中毕业生,文化基础好,所以他学习起来并不感到吃力。那时的一个高中毕业生,好歹算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了。由于他英语功底比较好,入学后又刻苦学习俄语。到后来,就能用俄语和苏联教官简单沟通了。由于学习刻苦,过了一段时间,宋文骢就把飞机飞行的基本原理,主要系统的名称、作用、构造和原理,以及维护修理的基本原则、条令条例都搞得比较清楚了。
学习中,宋文骢特别注意学习方法。他读书,最大的优点是不死记硬背、不照抄照搬。对学习中的每一个问题,他都要多问几遍为什么;对理论上的问题,他不但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所以对飞机每一个部件和系统的作用,他都力图从原理上把它弄清楚。因为他领悟到,所有的飞机,不管你是什么型号,其实基本的原理是相通的。只有从原理上搞清它们的作用,才真正达到了学习的目的,才能够做到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华罗庚就曾讲过,会读书的人书越读越少,不会读书的人越读越多。一个人要学好知识,重要的是找到好的学习方法。从理论到实践,再从实践上升为理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为我所用。”宋文骢在谈到自己的学习心得时说。
“飞机不比汽车火车,有什么故障可以停下来,等修理好了再上路;它是在几千上万米高空飞行的一个有机的整体,任何一点细小的瑕疵,任何一点细小的故障,都会酿成惊天的大祸。所以要求从事飞机维护修理的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有半点疏忽和大意!”老师的这些教诲,宋文骢牢牢记在心里。
是啊,飞机的零部件上万个,每一个仪表、每一颗螺钉、每一段管线都有它不可替代的作用。宋文骢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要一有空闲,他就在飞机上爬上爬下,对照飞机结构图样了解零部件的作用和相互关系。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入学半年后,就基本掌握了即将从事的工作知识和技能。
在长春空军第二航校第一期学员中,宋文骢无疑是佼佼者。这期间,他除了注意自身的提高外,还经常帮助辅导文化程度不高的同学,所以学校里的同学们都乐于同他交往。
战争是残酷的。到了后来,中国、苏联、美国等18个国家被卷入战争,双方投入兵力上百万。随着抗美援朝战争的进展,国内各个空军基地都急需地勤人员。1951年5月,宋文骢这期的部分优秀学员提前毕业,充实到了各空军基地。
宋文骢被分配到了空军第九师27团担任机械师。
“航校的这段学习,十分难能可贵。使我从对飞机的一无所知,到有了初步的了解和认识,为我以后从事飞机设计和研制,起到了启蒙的作用。”宋文骢回忆他这段学习生活时总结道。
独立自强的机械师
最初,志愿军空军是计划进驻朝鲜境内机场的,后来根据新确定的作战方针,改为主要使用鸭绿江沿线中国境内的安东(今丹东)等几个机场。“抗美援朝不过江,屁股冒烟到平壤。”这是宋文骢当年在空军基地当机械师时战友们相互调侃的话。
空军第九师27团基地在吉林古殿子机场,主要任务是保卫“小丰满”电站。宋文骢到基地一报到,就立即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
当时空军基地的飞机,主要是苏联的米格-15、米格-17、雅克-11、雅克-18、拉-9、拉-11等机型。那时空勤和地勤是一个大队,地勤人员中,从团长到机械师,苏联和中国都一一配对。宋文骢至今还记得,和他搭对的苏联机械师叫契尔尼谢夫,还有一个机械兵叫宾果夫,外号“冰棍”,他们的关系友好,工作中配合默契。
当时朝鲜战场正处在白热化阶段,美军仗着拥有数量多、性能先进的作战飞机,几乎夺得了战争的制空权。他们一方面对我前沿阵地进行狂轰滥炸;另一方面就是出动大批的轰炸机,对我后方交通要道、指挥机关和后勤补给线进行轰炸,按他们的说法,实行的是“绞杀战略”。我方基地的飞机随时都在出动,对敌机进行歼击和拦截。
进入到飞机实际的维护修理,宋文骢虚心地向苏联机械师们学习和请教。稍有空闲,就对飞机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凡是他维护修理飞机时,他都力求做到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心有灵犀一点通,到部队以后,他的技艺进步很快,时间不长,他就赢得领导和飞行员的信任,他们都放心地把飞机交给他维护修理。经他维护的飞机,从未出过事故,都能保证作战训练的飞行安全。两年后,他就升任中队机械长。那期间,大队长宋连娣驾驶的飞机就是由宋文骢负责维护的。
在朝鲜战场上,我们的飞行员不怕牺牲英勇顽强,以高超的飞行技术击落过不少敌机,打出了中国空军的威风和志气,创下不少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战例,涌现出一批像李汉、赵宝桐、张积慧、王海那样的空军战斗英雄。但是,在那3年多的时间中,令宋文骢痛心的是,经常听到友邻部队去作战的飞机回来时经常都不完整,甚至在大和岛实施轰炸的战斗中,一个飞行中队飞机起飞后,仅1人跳伞获救,其余15人就再没回来。
这期间,每当宋文骢看见那些疲惫和阴沉着脸从空中归来的战友,看见机身上在战斗中留下的硝烟和弹孔,看见没有归来的飞机留下的空位,他的心情都异常沉重。他有时候也恨,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身体不争气,没当成一个飞行员,不能亲自驾机上天和美国鬼子干上一场!
战争,不相信祈祷和眼泪。
在朝鲜战场上,我们的战士缺乏的不是意志和勇敢,而是缺少飞机和坦克。
飞机、飞机!宋文骢明白,尽管我们说“美帝国主义是只纸老虎”,可在现代战争中,没有先进的武器是不行的。飞机已成为掌握战争主动权不可或缺的一把利剑,夺取制空权已成为决定战争胜负的一个重要因素——当然,飞机更是战友们的荣誉和生命!那些时候,宋文骢常常在想,我们中国人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比美国飞机速度更快、航程更远、机动性能更好、战斗能力更凶猛的飞机呢?
为了把这个梦想变为现实,宋文骢付出了他毕生的心血和精力。
那时候,恐怕也还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机械师将来会成为一位中国战斗机的著名设计大师。
年轻的宋文骢是个有心人。在他当机械师期间,虽然他还没有想到将来会去搞飞机设计和制造,但在维护修理飞机的过程中,他都会仔细琢磨各种型号的飞机在结构、动力、机翼、操纵、武器等装备上的异同之处,比较这些结构和装备的优劣之点。同时他善于同飞行员进行交流,听取飞行员对驾驶各型飞机的体会和感受。比如,他发现拉-9飞机在着陆时,飞机的机翼、螺旋桨、起落架很容易折断而发生三等事故;又如飞机在低空的实际航程就不如书上写的那么大,书中与实际使用中差别很大。
宋文骢同时也是个特立独行、喜欢动脑子的人。他把每次维护和修理的故障和问题、飞行员的体会感受都进行记录分析,然后又同战友们进行讨论。到后来,随着他对飞机的认识更深入,他发现苏联有的型号飞机存在一些设计、制造时的先天缺陷,对一位机械师来说,最直接的感觉是许多部位维修不方便,费时、费力、费材料——这种质疑对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机械师来说,似乎胆子也太大了一些,有些鸡立鹤群的味道。一个处于航空初端的机械师,竟然敢对高级的飞机设计师作品提出质疑,这当然完全超出了他工作职责的范围。
这正是宋文骢与常人的不同之处。或者说,这正是成就一位大师必备的思维和行为基础。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那个时候想,我们怎么才能搞出自己国家先进的飞机来呢?那不单是我个人的心愿,而是我们整个集体的心愿。没有我们自己先进的战斗机,只能被动挨打呀!”
1953年7月27日,参战几方在板门店签订停战协议,宣布朝鲜战争结束。
宋文骢从1951年5月到1954年8月都在志愿军空军第九师服役。由于他不分昼夜的忘我工作,保证了飞机作战和训练安全,在工作中做出突出贡献,1953年3月,由大队政委瞿绪承、机务主任薛维彩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此期间,他几乎年年立功受奖,先后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2次、全师通报嘉奖1次,他担任机械长的中队荣立集体功。
宋文骢这时已经24岁了,几年紧张的航校学习和部队战斗生活已经改变了他。他虽然性格依然幽默开朗,但已经逐渐成熟起来。从他身上,已几乎找不到昔日那顽皮孩童的影子了,他已成长为一个标准的军人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军官。
照道理,战争结束了,宋文骢已算功成名就了,何况在那个年代,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离开家乡几年,父母来信着急地关心他的个人问题,可他却一点不急,他有着对自己下一步发展的考虑。
就在这时,机遇又向宋文骢打开了一扇大门!1954年8月,他突然接到领导通知,部队推荐他去考刚组建不久的哈军工!
跻身军事工程最高学府
“什么?哈军工!”
听到这个消息,宋文骢有些夜不能寐了。
宋文骢知道,这所学院,是在苏联帮助下建立起来的中国军事工程的最高学府。大名鼎鼎的陈赓大将,是这个学院的院长;学院的教授,是国内最权威的工程技术精英,还有以奥列霍夫中将为代表的苏联顾问团。有人说它是中国军事工程的黄埔军校,其实——它是新中国一所集陆海空三军诸兵种的以未来工程技术人才为培养目标的高等学府。
有机会学习深造,提高为祖国和人民服务的本领,这是宋文骢多年的夙愿哪!
接到通知,宋文骢赶到沈阳参加考试,然后返回四平部队。
不久,学校录取通知书来了,宋文骢打好背包,告别了部队首长和战友,直奔哈尔滨。宋文骢没去过哈尔滨,在他印象中,这是一座冰天雪地的城市,茫茫的雪原上卷过一阵阵白毛风,枯树秃枝在雪原上瑟瑟颤栗——但宋文骢印象中的,只是冬天的情形。
经过将近一天的火车旅行,宋文骢终于到了哈尔滨。下了车,所见到的这座城市和他印象中的有很大的差别。当时正值哈尔滨的夏天,这座城市是美丽的。松花江绕城而过,城里有着不少欧洲风格的建筑,四处洋溢着异国情调。他一路打听,来到哈军工。
一到学院,他见学院面积很大,不少空地上正在搞建设,几栋建好的大楼宏伟地耸立在白杨树丛中。宋文骢感觉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环境。走进校门,他一见到空军系的大楼,眼前倏地一亮,这座学院真的太气派了。啊,想到自己将要在这里开始新的学习生活了,眼前的一切,令宋文骢不由得有些激动起来。
宋文骢到学院报到的这一天,是1954年8月20日。
学院是1952年6月开始筹备的。在陈赓大将雷厉风行的操办下,仅仅一年后,1953年9月1日就举行了开学典礼。这里,师资力量雄厚,云集着当时国内顶尖的教授,其中有许多是从国外回来的专家。其中,空军工程系更是大师云集,教授就有国内知名的学者马明德、罗时钧、庄逢甘、董绍庸、张寿宝等。
军事工程学院按照苏联方面提供的学院编制,以解放军现有的军兵种相对应设置,分为5个系:空军工程系、海军工程系、炮兵工程系、工程兵工程系、装甲兵工程系。院长陈赓作为志愿军副司令员,在朝鲜战场上对美国空军印象很深,飞机的战斗威力他也是亲身体验了的。在创建哈军工时,他认为空军是最重要的军种,也是最深奥的专业,所以空军工程系很自然地被列为了第一系。
宋文骢是学院招收的第三期学员。
当时学院为了弥补学员的不足,采取了高中毕业以上文化程度直至大学毕业生一起招收的办法。招收前就近进行了文化考试,来到学院又进行了复试。第一期学员主要来自部队,第二期学员开始招收部分地方学生。但招到什么地方去,却是严格保密的。那时,高级领导人的子女报考哈军工十分踊跃。十大元帅有7位元帅的子女亲属、十位大将有6位大将的子女,均考入哈军工。哈军工一时声名鹊起,大有超越北大、清华之势。能进这所学院学习,成了许多青年学生梦寐以求的目标。1954年秋,二期和三期学员先后入校,共录取学生987名。
宋文骢报到后,他根据自己所长,填的志愿当然是空军工程系。由于他有航校学习的基础,又有在空军基地做机械师的实践,他顺理成章被录取到空军系一科,所学专业是飞机和发动机。
当时空军工程系主任是徐介藩,副主任是葛燕璋,主任顾问是苏联空军上校勒·维·费道罗夫。
新的生活又开始了,机遇又再次眷顾了他——这一年,宋文骢24岁。
严格的学习训练生活
哈军工5年8个月的学习生活,给宋文骢留下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
首先是严格甚至严厉的正规化军事作风。苏联首席军事顾问奥列霍夫是个严厉的将军,院长陈赓也是个身经百战的标准军人,他们的目标就是要把哈军工建成一个培养现代化军事工程师的“熔炉”。可以这样说,从军容、军纪、内务到学习训练,国内军事院校,没有哪所的正规化程度超过它。原空军工程系第一期学生,后来成为国防科工委副主任的谢光中将、沈椿年中将等哈军工学生,对于当年严格正规化的军人学员生活至今刻骨铭心。
几十年来,宋文骢对他在哈军工的学习训练生活,也总是念念不忘。
如果说,父母给他以生命的养育之恩,小学、中学给他以文化的基本教育之泽,航校和机械师生活给他打开航空领域之门——那么,哈军工则给予了他难得的专业能力和罕见的毅力与负责精神,这使他后来的几十年受益无穷。
按学院规定,新学员必须接受3个月严格的军训。宋文骢他们先在学院内进行一般训练,然后就拉出校外进行野营训练。这个阶段的野外训练,很有点像美国西点军校那种称为“兽营”的训练。训练基地在离学院几十公里外的呼兰河荒原上。这里,灌木丛林密布,堑壕沟壑交错。学员们全副武装,从学院出发步行100多里到达这片荒原。到了基地,这里没有营房,没有帐篷,一律露宿野外。
已是秋天,呼兰河边的草木已经枯萎,北国已有深深的寒意。宿营时,大家裹床军毯就地而卧,秋风瑟瑟,远处不时有野兽低嗥,天快亮时常被冻醒。野营训练科目除了战术训练、夜间紧急结合、急行军等,还有诸多联合作战演习,从单个战士到连进攻、从营进攻到团进攻。生活艰苦,训练紧张,许多学员特别是地方来的学员,都受不了这种严酷的训练,免不了叫苦抱怨。但这种艰苦生活,对于宋文骢来说,还算不了什么。一来这种生活,他当年在游击队和部队时就经历过;二来他身体素质好,倒没有累得趴下来的时候。
当然,这3个月严厉的军事化生活,使年轻的宋文骢在思想、感情、语言和气质方面都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通过这种严酷的训练,在接下来的人生道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艰难可以阻挡他前行的脚步。
给宋文骢留下印象最深的事还有训练后的文化学习。
按照苏联专家设计的教学大纲,宋文骢他们这些学员都将有1年预科、5年大学课程。第一期、第二期学员从部队招来的居多,文化程度参差不齐,文化基础课补习工作量很大。所以凡初入学院者一律进行文化基础课补习。基础课的补习成为教学的第一要务。
尽管宋文骢在中学和航校期间学习成绩优秀,在同期学员中文化基础还算好的,但在基础课补习中,有的科目对他来说还是陌生的。在这期间,他起早贪黑,刻苦地学习各门课程,为他以后的专业学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哈军工有严格的学习淘汰制。
后来成为成都军区工程部部长的王英武回忆道:“学院严格的生活,使一些学员坚持不下来,个别人受不住偷偷哭,说哈军工再好,我也只好退学……我们进入本科同一专业学习的60个人,毕业时只剩下30人。这种淘汰
率,政治方面原因占50%~60%,因学习和身体上原因淘汰的约占20%。这也是很大的比例。”
哈军工优秀的毕业生
一年的预科学习后,宋文骢以优异的考试成绩,顺利进入大学本科学习。
在这几年学习生活中,宋文骢除了学习工作,心无旁骛。每天晚上,他几乎都在教室或寝室看书,直到熄灯号声响起;节假日里,他拿个面包就上了图书馆,一待就是一天;学院放寒暑假,他家远在几千里外的云南,又没有谈对象的羁绊,几年时间里,他没回过家,都是在学校读书学习。这几年,他把自己缺失的知识都一一补上,系统学习了基础课、专业基础课、专业课等几十门功课。在宋文骢看来,哈军工的教学非常值得推崇,老师在课堂上讲授的知识只是一个引子,学生还要大量查阅图书文献资料,博览群书,扩展思考能力。此外,他还利用这些时间,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他特别喜欢鲁迅的书,觉得这位老先生的深邃思想和文字语言实在有些过瘾;他还喜欢苏联作家的作品,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肖霍洛夫等人的作品也读得不少。
“哈军工这所学院,培养人的确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它在提供学习科学文化技术的同时,会让他的学生养成一种特别的素质。这种素质,拿陈赓院长的话来说,这里培养出来的学生,除了要有高超的本事,还都要有一种精神。”宋文骢每当提到母校哈军工,都对那里充满了怀念之情。
原航天局副局长夏国洪回忆他在哈军工的学习生活时说:“哈军工教给我们的人生哲学有‘四气’。一是志气,二是勇气,三是正气,四是义气——这是哈军工的一种精神。”
“志气,是人生的目标。人生不长,应该立有志向,成就一番事业。少想个人如何,要多从国家需要的角度着想。哈军工教我们要立志做一个杰出的工程师、杰出的科学家、杰出的军事指挥员。人立有志,才有意义,才明白人生的路如何走。勇气,是达到立志目标的基础,没有勇气克服困难,战胜困难,什么志气都是空谈。正气,是实现理想的正道,依靠自己的奋斗,依靠相关同志的努力,决不搞歪门邪道,始终保持一个人的凛然正气。义气,不是江湖朋友和酒肉义气,而是兄弟单位之间、同志战友之间要互相帮助,要讲感情,讲信誉,讲友情,没有这一点,也就不成其为人。这‘四气’加上哈军工培养出来的学生特有的风格、风度、秉性,形成了哈军工精神。哈军工培养出来的学生,多数人心胸宽阔,性格直率,言谈办事不拐弯抹角,更不搞勾心斗角那一套……”
这个总结是精到的。凡是同宋文骢打过交道,对他了解的人,如果仔细拿这“四气”来衡量他的人生,那真是恰如其分。正因为他这“四气”俱全,才可能成就他后来的事业。
也正是哈军工这样优秀的学院,才能培养出与哈佛、剑桥、伏龙芝等世界名牌大学相比毫不逊色的学生。
宋文骢在学院几年,由于他学业优秀,加上他颇有组织协调能力,从大学二年级起,他就一直是班上的班长直到毕业。20世纪50年代,松花江夏天经常发大水,还两次决堤放水,他多次参加学院组织的抗洪抢险,担任抢险队队长,扛沙袋堵决口,昼夜巡守大堤。由于他学习和工作中表现突出,先后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1次,通令嘉奖2次;1959~1960年,连续两届被评为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1957年,还获得哈尔滨市劳动模范称号——当时还是一个军校学生的宋文骢,能被评为地方省会城市的劳动模范,这在当时是很罕见的。
在哈军工几年,宋文骢依然保持了不怕艰苦、锻炼身体的好习惯,他喜欢长跑、游泳、洗冷水澡等,有时还爱在空军工程系外的运动场上玩一种叫做“伏俯”的旋转器械,在梭形钢架上凌空旋转俯仰自如。
宋文骢的出色表现,受到学院领导和导师的青睐。1959年,马明德教授在招收研究生时,选中了宋文骢。宋文骢考虑再三,他急于想投入到当时火热的建设中去,选择了到工厂设计室去参加飞机设计——这时,完成了5年大学学业的他羽翼已基本丰满,踌躇满志准备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振翅高飞了。
时过半个多世纪,宋文骢提到当年在哈军工学习时的情形,总是满怀深情地怀念他的学校和老师。他还不由自主地提到一些老师的名字,如中国风洞群的最早设计者马明德教授、在十年“文化大革命”浩劫中受到冲击家破人亡的罗时钧教授,还有积劳成疾死于大和旅馆的苏联奥列霍夫空军中将;他还记得给他上过专业课的苏联老师生动幽默的小插曲;他也记得刘居英院长不打草稿、逻辑严密的讲话风格;甚至还记得刘院长在一次训话中批评他的具体内容。
难忘的哈军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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