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生活上毫不讲究,粗衣布履,粗茶淡饭;与人聊天绝少谈家常,最喜欢谈学问,说起学术上的事情总是兴致勃勃,对于学术的最新进展,尤其是出土文物永远充满了好奇和强烈兴趣,日常娱乐好像和他不沾边。有人戏称他就是为了学术而生的。
但是接触久了,你会感到冯其庸和一般学者又有所不同,他身上具有极浓重的文人气质。除了专业学问以外,对于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如古典戏曲、古典园林、紫砂工艺、汉代画像、绘画书法篆刻等等,他都广泛涉猎,并且不是一般性的了解,而是钻研得很深,在传统文化方面具有他那样全面修养的学者是很少的。如果你有幸走进他的书斋,就会立即感觉到其兴趣之广泛。他的瓜饭楼四壁都是书籍与书法绘画作品,书架几案之上,还摆放着各种陶器、瓷器、紫砂壶、造像、画像砖石、瓦当、雕塑、奇石、印章、古墨、碑刻、盆景等等,琳琅满目,古香古色,仿佛是一个小型的文物博物馆。他的集藏并不如世人那样主要从市场价值去考量,而是着眼于学术价值和艺术价值,以做研究之用。每一件藏品他都能如数家珍地介绍其来龙去脉和相关的知识,谈出自己的看法,见识既广,见解且高。就拿紫砂壶来说,他的见识与见解就非同凡响,明代以来时大彬等名家之作,他虽未能尽阅,但经眼者很多,他自己还藏有一把清代制壶大家陈曼生的作品,于紫砂壶的历史,可谓了然于胸。他和当代紫砂壶大师顾景洲论交数十年,与顾老得意传人高海庚、周桂珍、徐秀棠等等也往来频频。他还多少次到宜兴去,亲自为这些人的作品题字,所以,他撰写的《关于中国的陶文化、茶文化及其他》、《宜兴的紫砂艺术》、《记陶壶名家顾景洲》、《工极而韵,紫玉蕴光》、《走在世纪前列的艺术家》等等文章,对于紫砂艺术史和艺术成就侃侃而谈,绝对是行家的真知灼见。再说汉代画像,凡是出土过汉画像石、画像砖的主要地区的汉墓,例如河南、山东、安徽、江苏、四川、山西、陕西的汉墓,他几乎都参观遍了。仅徐州一地,他就去过多次,除却当地的汉画博物馆,像什么茅村、白集、北洞山、虽万劫而不灭求学求真之心冯其庸传第八章艺术化的人生小龟山、驮蓝山和楚王山汉墓,他都一一亲临观看和拍摄。他自己还收集了大量的汉画像拓片,并且与人合作出版过《汉画解读》一书(冯其庸题评,刘辉著)。与人聊天,只要提起汉画像的话头,他就兴致勃勃、滔滔不绝。他很早就讲过:“全部汉画的总和,无疑是一部汉代社会的风俗画。”又强调说:“从时间来说,它恰好在敦煌石室之前,其尾声恰好可与敦煌石室的始建相衔接……汉画是未受佛教文化影响的中华民族本生文化。如果要认识中华民族文化未受外来文化影响之前的文化,从艺术的范围来说,就只有汉画以及比汉画更早的原始艺术。从以上两层意义来说,我说它是‘敦煌以前的敦煌’,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夸张。”(《夜雨集·汉画漫议》)说汉画是“敦煌之前的敦煌”这个比喻,很快被学界所认同,广为流传。正因为他对汉画像的渊博知识与卓异认识,所以他被推选为中国汉画学会的首届会长。再举个例子——藏墨,文房四宝中的墨是很小的物事,一般人对于墨注意的大约只是如何使用,对于制墨工艺和墨的艺术史很少关注。他则不仅用墨,对于“墨学”也极有兴趣,虽然所藏不多,但见过的名墨不少,精鉴赏,善谈论,因此为京城雅爱藏墨赏墨的诸君如周珏良、周绍良、李一氓等等所知,曾应邀参加“墨会”。2004年他在致周绍良的信中就曾言及墨事:“前承赐墨录大著,受教良多。顷得孙渊如墨、曼陀罗花阁墨两枚,后者为秀水杜文澜。杜曾刻蒋鹿潭《水云楼词》两卷,版口署‘曼陀罗华阁’,刻甚精,好用古字,晚藏有此本。昔年撰《蒋鹿潭年谱》,曾考及杜文澜多事,惟未及其制墨。此墨形亦古雅,暇当并孙渊如墨一并奉呈鉴定。先此奉闻。”最近他又意外地获得雍正五年江宁总督范时绎的贡墨一锭。范时绎是奉旨去抄曹頫家的,抄家的时间就是雍正五年十二月底。那么,这锭墨正好是范时绎抄曹家之前进贡给雍正帝的。墨上正面是“天彰焕彩”四个金字,周身是云纹,侧面上刻“雍正丁未年”,另面下刻“臣范时绎恭进”,“进”字抬头。这也可以说是有关曹家败落的一件间接文物了。由以上关于墨的一些琐事,便能看出他在这方面知识的丰富。
因此在传统文化方面,冯其庸可以说是一位罕见的全才,有人说只有像冯其庸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雅士,是地地道道的文人。
2.诗词创作不辍
说到文人雅士,很容易就和古典诗词创作联系起来。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的精神与特征已经渗透到整个文化当中了。在人们心目中,一个人如果不懂诗,不会作诗,很难称得上是一个纯粹的文人雅士。
前面说过,冯其庸很小就由衷地喜欢上古典诗词,并且开始作诗填词了。后来他一生虽然主要从事学术研究,并不以诗人名世,但是实际上他始终充满诗人的激情,始终以诗人的心灵去感知世界、感受生活,言谈举止间,不经意地就会流露出诗人的本色。就连他的学术论文,也决不是刻板的和冷冰冰的,随处渗透着诗情,闪现出诗人的灵性之光。
他一生吟咏不辍,或诗或词,或长歌或短章,往往不加雕琢,很自然地从胸中流出。他是个捷才,很多诗词都是口占而成,他好像也不甚珍惜,很多没有笔录下来,所以也不知道到底创作多少篇了。仅从能够找得到的作品来看,他对于社会、人生、亲情、友情的感受、感悟和感发,他的志趣、爱好、情调和心绪,都袒露无遗,构成了一部与时代呼吸相通的心灵史。
前面已经引录过他的一些诗词作品了,这里让我们更多地了解一下他的创作。“文化大革命”前的作品大多数都散佚了,“文化大革命”中,尽管没有言论自由,但是他或者默吟于心中,或者曲折婉转地表达,无论如何也要将强烈的情思抒发出来,不吐不快。例如前面曾经提到过的那首诗:“千古文章定有知,乌台今日已无诗。何妨海角天涯去,看尽惊涛起落时。”这是因为他的文章都被说成是大毒草,愤而有作,一种倔强不屈之气贯注于文字间。1966年秋天的一个风雨之夕,收到老友严古津的问候信,当时他正时时遭受造反派批斗,收到信后他口占一绝:“漫天风雨读楚辞,正是众芳摇落时。晚节莫嫌黄菊瘦,天南尚有故人思。”他以黄菊自比,黄菊虽然也因漫天风雨的摧残而瘦损,但在众芳摇落之时,依然傲然挺立,显出铮铮骨气。1976年周总理逝世,“四人帮”不许人民悼念,他悲愤至极,画了一幅泼墨葡萄,题诗云:“和墨和泪写葡萄,泪珠墨珠一齐抛。写成总觉无颜色,江山日月惨怀抱。”写出了举国痛悼的巨大哀伤,隐含了对“四人帮”倒行逆施的强烈抗议。同是1976年,友人陈从周存亡未卜之际,忽得陈从周书,因得一诗云:“思君万里转情亲,劫后沧桑剩几人?海上幸余陈夫子,书来赚我泪盈巾。”陈从周是著名的古代建筑与园林的权威,其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命运可以想见。冯其庸与之失去联系已久。现在忽然得到来书,说明老友尚在世上,因喜极而泣。诗中将“文化大革命”说成是民族之“劫”,当时是需要一定的胆识的。在那个一啼一笑都可能成为罪过的特殊历史时期,他的倾吐,都有如上述几例,语短而意深,沉郁而苍凉。
“文化大革命”以后,冯其庸的许多诗歌依然表达了他对于社会现实的关切。例如1997年香港回归,他观看了电视转播后,赋诗云:“国耻百年一旦消,山河万里入衿袍。长城绝顶望乡国,佳气神州日日高。”1999年澳门回归,他又赋诗云:“百五归来庆一家,故国处处发新花。神州寰宇遨游日,一曲凯歌到天涯。”
不过,这一时期他写得更多的是纪游、赠答、题画以及悼念师友之什。无论哪一类作品,大多具有感情深挚、气势豪放、语言明快的特点,例如游黄龙寺后所作:人到黄龙已是仙,劝君饱喝黄龙泉。
我生到此应知福,李杜苏黄让我先。再如他在海南岛游览了苏东坡流放地以后所作《儋州东坡歌》:东坡与我两庚辰,公去我来九百春。公到儋州遭贬谪,我来中和吊灵均。至今黎民怀故德,堂上犹奉先生神。先生去今一千载,四海长拜老逐臣。人生在德不在力,力有尽时德无垠。寄意天下滔滔者,来拜儋州一真人。又如他在美国时应著名画家侯北人之请为其画作所题诗:平生爱着游山屐,五岳三山侧帽看。今日到君华堂上,千金直欲买范宽。(题《竹林听泉图》)
神州梦绕几千回,红树青山信手栽。拂拭素笺看仔细,家山尽是旧莓苔。(题《山行图》)
万里飘蓬到海西,青山芒履一布衣。问君袖里何所有?一片故园好山溪。(题《秋山图》)
华岳擎天石一柱,莲峰壁立万仞姿。凭君欲问谁家法,不是云林是大痴。(题《竹林高士图》)
梦想千翁四十年,忽从画里识神仙。漓江我昔轻舟去,恰入侯公蝉翼笺。(题《桂林山水图》)上述这些诗,抒情抑或议论,均痛快淋漓,一气呵成,读后,是不是有“爽如哀梨,快如并剪”之感?
然而最能体现其风格特点的还要算长篇歌行,如《瞿塘石歌》,这是接受了树雕专家魏靖宇赠送的瞿塘峡的奇石以后所作:魏生遗我瞿塘石,色似青铜声如铁。叩之能作古钟鸣,以手摩挲瘢千结。我昔三过瞿塘门,双崖壁立半入云。昼无日色夜无月,唯觉天风海雨挟鬼神。仰视悬崖几欲倒,怪兽下扑势啮人。对此不觉心胆裂,轻舟如箭犹嫌钝。俯视雪浪如山立,奔腾万马作坚阵。忽然怒吼阵脚乱,巨浪搏击双崖根。崖根怪石如蹲虎,或起或伏状狰狞。雪浪过处万头动,咆哮如雷裂夔门。我幸轻舟疾如电,倏忽已过白帝城。回看双崖合一线,惊定犹有未归魂。昔闻太古之初众水西来会瞿塘,一山横截难东行。千村万落成泽国,蛟龙鱼鳖皆相庆。忽然大禹经此过,一斧劈开瞿塘门,群山见之骇目惊心皆辟易,从此大江东去奔腾澎湃万里无阻梗。当年大禹斧凿处,遗迹斑斑尚可寻。君不见,瞿塘峡口滟滪堆,乃是禹斧溅落之遗痕。我今得此瞿塘石,扪娑拂拭贵奇珍。忽睹石上瘢痕处,隐隐尚可辨斧斤。始知此石亦是神禹之所遗,今我何幸得此亿万斯年之奇品。只恐俗世难久留,夜深还作蛟龙遁。诗中由石发端,以惊心骇目的笔墨写出了瞿塘峡之奇险,中间融合了大禹斧劈瞿塘门的神话传说,最后归结到瞿塘石之珍奇,笔力曲折,妙想联翩,滔滔汩汩,有如万斛泉涌,真是畅达痛快。此外,《黄山歌》、《屺瞻老人歌》、《明两老人歌》、《天末怀海翁》、《李生学书歌》等等也都像这首诗一样,随物赋形,意到笔随,气势有如奔腾之江河。
3.文人书画
冯其庸不仅具有诗人气质,还具有很浓重的艺术家的气质。前面说过,很小的时候他就痴迷于写字画画,在无锡工业专科学校读书时曾经拜著名山水画家诸健秋为师,后来还考上苏州美术专科学校,虽然只读了两个月就因为经济困难退学,但是对书画的热爱始终未曾衰减。
1954年到了北京以后,冯其庸的主要精力转到学术上面,然积习难除,案头总置一些古人画册和法书,闲暇时便欣赏揣摩。看展览的机会也更多了,故宫每到秋季,都要办展,成了他最好的学习机会,遂得以遍观晋唐宋元明真迹。他曾为看王珣的《伯远帖》去了多次,一看就是数小时,驻足流连,用心体会。北京展览馆举办的齐白石画展他更是去了一次又一次,在每一幅画作前都久久静观,舍不得离开。这一时期,他还结识了画家许麐庐与周怀民,前者是齐白石的高足,后者是他的同乡前辈,他虚心地向他们请教,把自己的习作拿给他们看,请求批评指导。只要有余暇,他就常常到许先生开办的和平画店去,在那些名家画作前默坐静悟。《文心雕龙·知音》云:“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冯其庸这一时期虽然没有太多时间写字画画,但是博览名家字画,以及同书画名家的交往请益,潜移默化,使得见识、胸次无形中都大大提高和开阔了,对于书画技艺和艺术美的领悟也非同一般了。
后来到了“文化大革命”,艺术家遭到批判,美的事物大多被当成“四旧”遭到“横扫”。冯其庸从“牛棚”放出来之后,被监管劳动,反正也不能写文章,就在家里偷偷地写字画画。不久发遣到“五七干校”,住集体宿舍,偷着写字画画没有了可能,但是他骨子里对于艺术美的追求仍然顽强地表现出来。有一位和他在“五七干校”一起劳动过的老师回忆起当年几件有趣的小事:当时老师们兴起做工具的风气,做锯子,别人做的把柄都是直的,可是他做的却是略带弯曲的,很美;做刨子,别人只顾及到实用性,他的却在刨子的边侧上刻上几笔山水画,并刻上“愿借余江三片石,来作他年梦里人”两句诗,下刻“江南冯迟”几个字,像个艺术品;做竹制笔筒,别人找的竹筒都是圆形的,他找的却是椭圆形的,与众不同,很别致。这几件事给这位老师印象十分深刻,他说:“本来干校的生活很苦,也很单调,可是老冯却依然充满生活的情趣,善于把生活艺术化。我想,这是老冯的本性使然,也是他的人生态度使然。”
“文化大革命”浩劫结束以后,冯其庸既迎来了学术研究的黄金期,也可以放胆挥洒笔墨,去实践自己对于书画艺术的迷恋与追求了。从此时起,他经常到各地做学术考察,考察中,顺带观赏各地博物馆收藏的书画和各地的碑刻墨迹成了必不可缺的一个节目。他曾到汉中观摩《石门颂》,到曲阜孔庙看西汉五凤刻石和《孔宙碑》,到孟庙看《断机碑》、《峄山碑》和《莱子侯碑》,到洛阳欣赏《龙门二十品》,到长沙品味《麓山寺碑》,到剑阁看李商隐《重阳亭铭》石刻和颜真卿所书《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到敦煌石窟、麦积山石窟观看壁画……至于在北京到中国美术馆、故宫博物院、中国画院等等地方去参观画展更是频繁。其所见历朝历代书画名作剧迹之广,已非一般人所可企及。
这一时期,他还结识了更多的著名书法家和画家,启功、唐云、谢稚柳、黄永玉、海外的侯北人都有过密切往来,老友许麐庐、周怀民等愈加亲密,特别是他与画坛大师刘海粟、朱屺瞻结下了非常深厚的友情,从相识起,与二老的交往长达20年。他多次为二老的画展作序,或应二老之请为他们的画作题诗题词。他为二老的书画艺术写过长篇的评论文章,他也常常去二老的画室,亲眼看二老如何作画,他自己的画作也常请二老指点。他还应刘海粟老之约合作画过画,那次海老命铺一张六尺整幅大纸,要他先画,他想起在新疆和田见过的已经有250多年的葡萄王,就放胆纵笔,然后再由海老妙笔点染,添枝加叶,并题句云:“泼墨葡萄笔法奇,秋风棚架有生机”,冯其庸书法(草书五言联: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书法方面他请教更多的是当年无锡国专的老师王蘧常先生,从那时起四五十年间,他与老师从未中断过联系。王蘧常先生是大书法家,尤其是其章草,堪称当代独步,日本人说:“昔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可见其在书坛的地位。王蘧常先生曾为他写过《十八帖》,成为书法史上的珍品。能亲承王师謦欬,他的书法见解和书法艺术都得到极大提高。
古人经常说:“胸中应有大丘壑”,这是能否成为艺术家的必要条件。所谓“大丘壑”,理解应宽泛一些,既包括书画外的修养,也包括书画本身的见识。书画之外,一是要遍观真山真水,二是要博览群书。冯其庸走遍祖国的名山大川,称得上搜遍奇峰美景;而其胸中书卷之富,更不在话下。至于书画本身,冯其庸可谓见多识广,特别是与第一流书画家的交往,更使得其眼界、见解卓荦不群。读一读他为朱屺瞻、傅抱石、周怀民、侯北人诸人画册所作序以及《读王蘧常先生的书法随想》、《博学宏通、显幽烛微》等等文章就不难看出其书画理论之高超。所有这一切都成为其书画艺术飞升到一个新境界的坚实基础。
冯其庸早期精力主要花在学术上,1993年退休以后,才有了更多的余裕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写字画画。以前其画画题材以花卉为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类题材不必花费整块时间。他画得最多的是葫芦、紫藤、葡萄、牡丹等等,技法和风格上宗法青藤、白石。百岁老人苏局仙得到他所赠的葡萄册页以后赞赏说:“其庸书画气势磅礴,行笔横辣,非池中物也。”并且写下六首绝句回赠,由于篇幅关系,这里只引录前三首:“天马行空不可羁,气吞河岳逞雄姿。古人尽扫笔端外,只向阴阳造化师。老来堪笑似顽童,犹识珍奇拜下风。反快山斋瓦缝薄,宝光直射斗牛宫。英流怀抱不寻常,一掷千金宁望偿。敢告珍藏传后世,勿轻上市换壶觞。”激赏之意,溢于言表。冯其庸退休以后,其花卉题材的画作更上一层楼,构图既有传统意味又无框框,脱略形骸,率意天真,逸趣横生。不过他开始更多画山水,觉得山水画更能与其本性相合。他得空便潜心临习范宽、巨然、关仝、黄公望、王蒙、沈周、龚贤等等五代以来之古代山水名家。另外也注意师法自然,在真山真水中认识传统书画之真髓。
古人与师法自然之辩证关系,谓:“予习古人之作,益悟古人之深,其构图用笔,皆师造化所得。予游华山、天山、昆仑诸山,造其巅,探其奇,乃悟五代两宋北派山水皴法之由来也。要之不游名山,不知造化之奇,不知古人之深且奥也;不学古人,不知己之不足也。”由于他临习多,所见真山真水多,因此其创作的山水画大气磅礴,元气淋漓,一丘一壑,俱见勃勃生趣。他曾作4米宽、1.5高的巨幅山水,丛峦叠嶂,意境幽深而高远,历时数月才完成,题曰《丛峦叠嶂图》,而其自题诗又与画境相得益彰:万山深处绝人烟,只有泉声响万年。最是松风时一度,人间无此好丝弦。
丛峦叠嶂绝嚣尘,万古苍苍有至人。此是人间真境界,欲将书卷作齐民。
画罢千峰意未赊,胸中丘壑尚嵯岈。何方化作身千亿,个个奇峰尽结珈。每一首都极富韵味与意境,是对画境的补充与拓展,再加上书法精妙,真可谓“诗书画三绝”了。
有的评论家认为,冯其庸的书画具有浓郁的书卷气,他的画才是真正的文人画。今天画坛上有许多人公然打出“文人画”自我标榜,且不说那些仅能挥舞几笔、粗通文墨的浅陋者如何使这一词汇变了味儿,就是那些经过专业绘画训练并且也能写点文字的人也使这一概念所应具有的深度、醇度、精度大打折扣,在他们那里,“文人画”三个字成了夸张不实的广告词。而冯其庸文化涵养的醇度、诗文书法的深度和绘画技巧的精度,证明了他的作品才真正称得上是让人心悦诚服的“文人画”。
从1998年起,冯其庸在北京和上海已经几次举办个人书画展,2006年5月中国美术馆举办的那一次尤其隆重和成功,其作品,题材、风格多样,画则山水、花卉兼备,书则大字、小楷毕陈,既有逾丈巨作,又有尺幅短帧,既有高山深壑雄奇之境,也有一花一叶灵妙之思。有的评论家很感慨地说:“冯老很老”,又说:“冯老不老”。前一句是指他的艺术已臻于老境,笔法老到,意境深厚,无一点火气;后一句则是指其笔法之新、设色之艳,每每出人意表,特别是《看尽龟兹十万峰》、《却勒塔格山群峰》等几幅无法完全用传统技法表现的西域山水画,构图与用笔都大胆创新,非常“前卫”。2006年这一年,冯其庸已经虚龄83了,展厅里很多作品都是最近完成的,有几幅张满一面墙的巨幅山水,且不说其他,单是画完它,对作者精力都是一个考验,而冯其庸一丝不苟,精气神弥满全画,一树叶一草茎,一岩石一水波,无不严守章法,妙合自然。凡是看过展览的人均肃然起敬,对于冯其庸耄耋之年依旧刻苦自励,奋斗不息,并且在书画艺术上还能更上层楼,取得如此大的成绩,表示由衷的钦佩!
冯其庸对于新的艺术工具和手段也大胆采用,例如摄影。2000年和2001年,他在上海和北京分别举办了“冯其庸发现考实玄奘取经之路暨大西部摄影展”,引起轰动。其摄影有别于摄影家之摄影,乃为学者摄影,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和学术价值,让人眼界大开。季羡林、钟敬文、启功、侯仁之、杨仁恺、王元化等等老先生皆为他题字祝贺,他的老师、当时已93岁的钱仲联老闻讯赋诗二首,其二云:“红学专门众所宗,画书摄影更能工。何人一手超三绝,四海堂堂独此公。”著名的古书画鉴定大家徐邦达先生则填词一阕以贺,云:“正京华丽日,看群客,趱高堂。仰四壁弥铺,书姿畅臆,图写风光。豪狂。透从纸背,喜名标嗅得墨翰香。岂限陈(白阳)徐(青藤)纵逸,别裁自出心肠。西疆,万尺高空,能胆壮,竟徜徉。几外械(摄影机也)收来,黄沙古道,边塞残阳。双双并浏览处,见无穷乐土应开倡。谐子挥衣同快,毋思耄耋逾将。”
西方哲人倡导人应当“诗意地栖居”。所谓“诗意地栖居”,很重要的内涵之一就是人应当以审美的人生态度居住在大地上,可以说这是一种最高的人生境界。显然,欲达此境界绝非易事。因为“人生与忧俱生”,外在的种种不如意:贫困,劳顿,挫折,打击,劫难,俗务纠缠……以及自身的病痛等等,都会将心中的“诗意”榨干。没有谁一生都是称心如意的,关键在于如何对待这种种困苦忧患。冯其庸一生所经历的困苦忧患多得数不清,但是他善于将一切遭遇经历转化为一种诗意的体悟,那一切困苦忧患不仅没有压垮他,使他变得庸俗,反而都变成了他的精神财富。从他一生都在兴致盎然地钻研传统文化,都在锲而不舍地提升诗词艺术与书画艺术来看,他始终能够将那一分“诗意”保存于内心,他将普通的生活也变得艺术化了。也可以说,正是因为他所经历的困苦忧患多得数不清,他那艺术化的人生才愈显得丰富和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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