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用一条蓝裙子料将宋惠莲拉下水,宋惠莲却至死也没敢穿上那条高档衣料做的蓝裙子。宋惠莲是潘金莲的影子,“二莲”之争成为《金瓶梅》最精彩的段子之一。一段西门庆寻花问柳的寻常艳事越来越不寻常,最终变成宋惠莲及其父亲双双丧命的事件。
西门庆整天在女人堆混,颇懂女人穿扮。宋惠莲在饭桌上递茶递水,西门庆说:“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玉箫说:“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玉箫给西门庆提供个信息:宋惠莲穷酸而虚荣,自己没裙子,借他人的!西门庆就棍打狗,用条裙子料拉宋惠莲下水。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宋惠莲正往外走,两个撞个满怀。西门庆“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接着,西门庆派玉箫给宋惠莲送匹蓝缎子并传话:“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甚么,爹与你买。”宋惠莲马上笑问:“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伺候。”
西门庆勾搭潘金莲、李瓶儿都颇费周折,带点儿调情的优雅,私会的神秘,“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期待。他勾搭宋惠莲简直粗糙得跟西门府猫儿狗儿有一比,他们的幽会地点也因陋就简,西门庆让玉箫传话“消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等他,宋惠莲乖乖从命。
做了主子情人,宋惠莲表演起“能不够”来。仆人们嫌她轻浮张狂,拿受宠于西门庆招摇过市;潘金莲和孟玉楼嫌她不懂分寸;西门大姐嫌她勾引陈经济……宋惠莲很讨人厌。
我们看看西门庆这位新宠的来历:“那来旺儿,因他媳妇瘩病死了,月娘新又与他娶了一房媳妇,乃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也名唤金莲,当先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后因坏了事出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答应,来旺儿早晚到蒋聪家叫他去,看见这老婆,两个吃酒刮言,就把这个老婆刮上了。”后来蒋聪斗殴被杀,来旺骗吴月娘,说宋惠莲会做针线,月娘用五两银子,将宋惠莲娶给来旺为妻。因重了潘金莲的名,月娘给改名惠莲。“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
《石头记》点评家喜欢说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影子”指同一部小说中模样、性格、命运相似的人物。其实曹雪芹的影子写人妙着,是从《金瓶梅》夏来的。宋惠莲是潘金莲的影子,二人不仅模样、个性相似,宋惠莲还既对潘金莲东施效擎又与其争宠,结果吃了潘金莲大亏,连命都送上。
我们看看宋惠莲和潘金莲有哪些类似和不同:
她们都出身寒微,潘金莲父名“潘裁”,可能是裁缝,故潘金莲擅长穿针引线;宋惠莲父亲叫“宋仁”,谐音“送人”,开棺材铺,故宋惠莲命不长久。
她们都曾“坏了事”被大户人家赶出。潘金莲因跟张大户厮缠被主母轰出来,宋惠莲因跟主母作弊养汉被主人轰出来。
她们都嫁了食品业手艺人,潘金莲嫁卖炊饼的武大,宋惠莲嫁厨役蒋聪。两人厨艺都不错。潘金莲给西门庆做肉馅角儿吃,宋惠莲能用一根柴火烧烂猪头。
她们都不安于室,潘金莲跟小厮琴童红杏出墙,跟西门庆女婿陈经济眉来眼去。宋惠莲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勾了西门庆再勾陈经济。来保妻惠祥骂她的情人有“一拿小米数”。
她们都漂亮风骚,聪明机智,争强好胜,都缠得一双小脚。
她们身份不同,潘金莲是西门府五娘,宋惠莲不过是来旺媳妇,有主子奴才之分。但宋惠莲见贤思齐,进西门府一个月,就学潘金莲和孟玉楼的样子,描眉画眼,美发美容:“把歌髻垫的高高的,头发梳的虚笼笼的”。西门庆自然不会放过俏丽风骚的宋惠莲,他给来旺五百两银子,派他到杭州给蔡太师置办祝寿蟒衣,来回几个月,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他这老婆”。
西门庆和宋惠莲是赤裸裸的淫欲和金钱交易。西门庆是淫棍,见一个搞一个;宋惠莲是荡妇,见一个勾引一个。西门庆跟宋惠莲的“柔情蜜意”最滑稽不堪,这老婆一个猎古调走到后边……掀开帘子,进月娘房来。只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正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怀里,两个就亲嘴顺舌做一处。……便道:“爹,你有香茶,再与我些。前日与我的,都没了。我少薛嫂儿几钱花儿钱,你有银子与我些儿。”,……两人幽会被孙雪娥路过打断,“婆娘见无人,急伶俐两三步……”
宋惠莲赴幽会像赶飞机,不是“猎古调”(——急匆匆走路),就是“急伶俐”(——快步如飞),跟西门庆见面一句情话没有,任何前奏不要,一屁股坐到怀里亲嘴顺舌,叫爹、要茶、要钱……西门庆继能弹会唱、善写情诗的潘金莲,豆款年华、色艺俱佳的李桂姐,富贵时髦、温柔体贴的李瓶儿之后,怎么又找上这么个地平线下情人?是不是毫无蕴藉的放荡反倒刺激西门庆?赤裸裸要钱要物反倒迎合西门庆有钱人心态?
清明节前西门府女眷打秋千,吴月娘叫宋惠莲跟春梅一起参加,宋惠莲大出风头:“这惠莲手挽彩绳,身子站得直屡屡的,脚毗定下边画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忽的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月娘看见,对玉楼、李瓶儿说:‘你看媳妇子,他倒会打。’正说着,被一阵西门府女眷打秋千。风过来,把她裙子刮起,里边露见大红潞绸裤儿,扎着脏头纱绿裤腿儿,好五色纳纱护膝,银红线带儿。玉楼指与月娘瞧,月娘笑骂了一句‘贼成精的’就罢了。”宋惠莲把秋千打得飞人云霄,是灵巧机敏、旺盛生命力的表现,是爱出风头显摆能耐。大风掀起她的裙子,孟玉楼指给昊月娘看,是巧妙提醒。宋惠莲的内衣华丽讲究,非绸即纱,{卜妇岂置办得起?肯定另有来历。孟玉楼指点,吴月娘会意,二人对宋惠莲发生了什么事,心知肚明。吴月娘明明知道宋惠莲做了什么,却不肯或不敢追究,姑息养奸。孟玉楼却琢磨对策。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宋惠莲早在西门府妻妾玩牌时指手画脚,就被孟玉楼教训一顿。从打秋千开始,心机填密的孟玉楼更关注这个“异军突起”的妇人。
《金瓶梅》像结蛛网一样编织人与人之间关系,推动故事向前发展。西门府的“交叉情人”关系给宋惠莲带来了危险。来旺从杭州办事回来,送给情人孙雪娥汗巾、花膝裤、香粉胭脂。孙雪娥告诉来旺:“自从你去了四个月,你媳妇怎的和西门庆勾搭,玉箫怎的做牵头,金莲屋里怎的做窝寞,先在山子底下,落后在屋里,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与他的衣服、首饰、花翠、银钱大包带在身边,使小厮在门首买东西,见一日也使二、三钱银子。”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像经过检察院调查取证。
西门庆送给宋惠莲的缎子能值四五两银子,这缎子是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翠蓝是非常鲜艳的蓝色,团花则显示料子比较高档,“喜相逢”颇带暖昧意味。如果宋惠莲穿上这么条裙子在西门府千活,就像现今饭馆侍者披上貂皮大衣送菜。潘金莲早就侦察清楚此事,告诉孟玉楼:“贼强人瞒神儿唬鬼,使玉箫送段子与他做袄儿穿。我看他胆子,敢穿出来,算他好老婆!”这料子太高档了,最喜欢卖弄的宋惠莲也不敢将西门庆的“定情蓝缎子”做成裙子穿出去,只能悄悄地放在箱子里。来旺见“一匹蓝段子,甚是花样奇异”,就质问宋惠莲:“是那里的段?谁人与你的?趁早实说。”宋惠莲只好编谎。其实孙雪娥早就替她“揭秘”:“那娘与他?到是爷与他的哩!”
宋惠莲不识高低,潘金莲深度介人,西门庆恶霸脾性,一段寻常艳事,越来越不寻常,最终演变成带阶级压迫色彩、宋惠莲及其父亲宋仁双双送命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