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惠莲虚荣、浅薄、不知高低,她和西门庆之间本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见异思迁的淫乱关系,对于喜新厌旧的西门庆来说,本是很快就会翻过去的寻常猎艳一页,但因为潘金莲深度介入、毒辣出招,因为西门府错综复杂的情人关系,宋惠莲终于送了命。宋惠莲以死反杭西门庆,用生命维护了人格尊严,跟潘金莲区别开来,“是个辣菜根子”。西门庆的恶霸嘴脸在对待宋惠莲一事上暴露无遗。
贾琏和鲍二家的与西门庆和来旺媳妇有相当可比性:男的都是主子,带饥不择食色狼捕食相,女的都是仆妇,带贪财轻浮、烟熏火燎的厨娘气息;男的都用金钱财物、小恩小惠拉女的下水;最后奸情败露,送命的都是女的,有钱的男人拍拍屁股走人,继续寻找新的猎艳对象。这,就是从《金瓶梅》开始,被《红楼梦》延续的封建宗法制下血淋淋的两性关系。
鲍二家的和宋惠莲上吊是因为阔主,更因为阔主背后的女人——王熙凤和潘金莲。鲍二家的上吊是因为被家主婆王熙凤现场捉奸,没脸活了;宋惠莲上吊原因复杂得多,(金瓶梅》二十六回回目“宋惠莲含羞自缴”,其实宋惠莲没那么强的“含羞”感,她自缴真正原因是认为西门庆欺骗了她,“抱恨含愤”,“辣根子”烈性终于暴发。剖析宋惠莲为什么两次自缴,需要弄清几个相关问题。
1.西门庆和宋惠莲之间有真情吗?
西门庆玩家人媳妇,不管是来旺媳妇(宋惠莲),还是责四嫂、来爵媳妇,都用小恩小惠,给钱,给衣服,给首饰。西门庆对女人向来谈不上真情,关心的是色情、肉欲。论漂亮,宋惠莲比不上李桂姐、郑爱月这些登落年华“赛观音”名妓;论懂风情,宋惠莲比不上潘金莲;论贤良温柔,孟玉楼、李瓶儿都比宋惠莲强。但在登徒子西门庆眼中,宋惠莲有两大优势,一日性感;二日热辣风骚。
有钱的男人,特别是胸无点墨的男人,喜欢女人赤裸裸、热辣辣、为追求金钱贴上来,不喜欢讲身份或惺惺作态的女人,譬如现今给有钱人做“二奶”,有博士学位者就相对少一些。宋惠莲追求虚荣、见钱眼开,西门庆能在宋惠莲跟前充分体验阔佬“魅力”。拿宋惠莲寻开心,换口味,是西门庆的初衷,就像吃一阵子太监送的、皇帝老儿还没吃上的鳅鱼,再吃碗厨娘宋惠莲烧的猪头肉一样。西门庆最初玩宋惠莲时并不想重新安排她的人生位置。
宋惠莲爱西门庆吗?说不上爱,只能说宋惠莲也需要西门庆。宋惠莲本是荡妇,小说一开始就写她“龙江虎浪,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来祥媳妇当众骂宋惠莲情人“有一拿小米数”。宋惠莲当然不在乎一拿小米里再添上西门庆这颗大米,何况西门庆人还没来,一匹高档翠蓝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先送了来。宋惠莲原来那些情人并没给她多大经济利益,西门庆比他们强多了!西门庆既可以解决来旺不在时的性饥渴又能带来钱财,何乐不为?宋惠莲爱虚荣享受,每跟西门庆幽会,必要钱要物,见缝插针,无时不要,无所不要:要鞋面,要茶叶,要首饰,要衣料,要银子,亲嘴顺舌时要,床上动作时也要。宋惠莲跟西门庆的“钱性交易”,简直比丽春院娘子都露骨。宋惠莲与西门庆最后一次幽会催要银丝馥髻,西门庆当场答应拿八两纹银抽丝给她做。宋惠莲梦寐以求的银丝矍髻最终还是没能戴到头上。
一个要色,一个要钱,西门庆宋惠莲各得其所。如果不是西门府复杂的交叉情人关系——西门庆与宋惠莲、来旺与孙雪娥,如果不是宋惠莲愚蠢虚荣轻信,如果不是潘金莲先助封为虐,后釜底抽薪,再加女诸葛孟玉楼摇羽毛扇,按照西门庆贪多嚼不烂、见异思迁特点,宋惠莲这一页原本不久就会悄悄翻过去。
2.宋惠莲性格决定命运
兰陵笑笑生说“西门贪色失尊卑”,“暗通仆妇乱伦彝”。封建家庭约定俗成,丫鬃理论上都是家主性爱预备队,家人媳妇却不是。家主跟家人媳妇有奸情比较丢份,就像贾母骂贾琏“脏的臭的都拉到你屋里去”。西门庆也怕家人说闲话,不到仆人房间幽会,宁可跟宋惠莲钻花园里的山洞。西门庆曾染指三个家人媳妇:来旺媳妇、来爵媳妇、责四媳妇。惹出惊天事故来的只有来旺媳妇宋惠莲,这跟宋惠莲个性有关。来爵媳妇未及表演,西门庆已死了,责四嫂如何对待跟西门庆的私情?一是找机会讨好西门庆妻妾,二是在西门府下人前面极力掩盖,做人低调,不在家人媳妇、小厮丫矍中张扬如何有脸如何有钱如何得宠,更不树对立面。潘金莲明知责四嫂也私通西门庆,曾骂贵四嫂是半块砖高水济眼儿淫妇,因为贾四嫂摆出绝不妨碍潘金莲“根本利益”、绝不追求进西门妾侍行列的态势,潘金莲就不在意她,也不对付她,所以她始终躲在货四背后做着“老实人”。
宋惠莲与贵四嫂不同,她哪把壶不开提哪把。不仅一开始就想跟潘金莲比高低,还敲锣打鼓炫耀自己在西门庆跟前得宠。“惠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背地不算与他衣服、汗巾、首饰、香茶之类,只银子成两带在身边,在门首买花翠胭粉,渐渐显露,打扮得比往日不同”。更出格的是,一个小小厨娘居然敢使唤西门庆的亲随和西门府做买卖的大伙计给自己服役。她刚跟西门庆在藏春坞睡了一夜,早起就使唤砒安“拿大碗盒两个合汁来我吃,把汤盛在挑子里”。她叫药店傅伙计替她看着买香粉,叫解当铺责四替她看着买花。“那傅伙计老成,便惊心儿替他门首看着,过来,叫住,请他出来买。”“那责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他看着,卖梅花的过来,叫住,请出他来买。妇人立在二层门里,打开箱儿,拣要了他两对鬓花大翠,又是两方紫绞闪色销金汗巾儿,共该他七钱五分银子。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责四替他凿,称七钱五分银子与他。那责四正写着帐,丢下走来,蹲着身子替他捶。”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小小厨娘,竟对西门庆府“副管家”呼来喝去。
更可笑的是,宋惠莲竟一次量四五升瓜子,送给各房丫鬓、仆妇吃。有人剖析说宋惠莲大方,我看她“大方”得太愚蠢了。她那戴满花翠的小脑瓜也不想一想,这分明是花钱惹是非!你算老几?你是西门府的“吴月娘”?赏赐起大家来了!?“仗义疏财”同时,宋惠莲手里有钱,通过装扮显露无遗:常在门口成两地拿银子买花翠汗巾,头上戴着亮晶晶的珠子筛儿,耳朵吊着黄烘烘的金耳坠子,脚下穿着高档的红潞绸裤儿、绵纳护膝,大袖子里袖着香茶、木稚、香桶子……当时买小玉这样一个丫囊只要五两银子,这笔钱家人媳妇宋惠莲五天就花完了,宋惠莲出手之阔气可以想见。量四五升瓜子请阖府吃,买花翠一出手就近一两银子,这些飞短流长,最终通过孙雪娥传到她丈夫耳朵里。
宋惠莲常在西门府摆“就是我有脸”姿态,这类细节特别有趣。元宵节,西门庆和妻妾摆宴,酒桌上布菜斟酒是小玉、绣春等丫餐,宋惠莲连上菜倒酒都“不得上来”,却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磕瓜子儿,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做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乔声怪气,大呼小叫,压过春梅等四个家乐弹唱,喊得西门庆听到,臭骂画童:“不在这里伺候,往哪里去来?贼少打的奴才!”来安、画童是和来旺平等的家人,宋惠莲是家人媳妇,地位比他们低,居然对他们吹五喝六。宋惠莲磕下一地瓜子皮,画童担心西门庆看见了骂,宋惠莲说“等他问我,只说得一声”,恃宠放肆,毫无忌惮。潘金莲等喝完酒要去大街玩,宋惠莲立即换上套绿闪红缎对襟袄、白挑线裙子,用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耳朵上吊着金灯笼坠子,“月色之下,恍若仙娥”。宋惠莲居然在西门府女人堆艳冠群芳!她跟西门庆诸妾一起走百媚,不仅服装比潘金莲艳丽,还为了宣传比潘金莲脚小,故意套穿潘金莲的红绣鞋,一路上不断跟陈经济调情,一会儿叫陈经济“你放过桶子花我瞧”,一会儿叫陈经济“放过元宵炮璋我听”,一会儿落了花翠拾花翠,一会儿掉了鞋兜鞋。孟玉楼看不上,说句:“如何只见你吊了鞋?”
宋惠莲引以为荣地将丑事广而告之,把家中大小都不看到眼里。西门府仆人从西门庆和宋惠莲奸情一开始就公开拿宋惠莲开测。平安用尖刻的语言暗示宋惠莲在潘金莲掩护下跟主子私通,“我猜你昨日一夜不来家”,“我听见五娘教你腌螃蟹,说你会劈得好腿儿,填道五娘使你门首看着旋簸箕的,说你会顺得好舌头”。讽刺宋惠莲“我晓的你往高枝儿上去了”。砒安看到责四放下买卖替宋惠莲凿银子,说“等我与嫂子凿”,一凿就凿出砒安的精明判断:这块银子我千真万真在“爹”的荷包里见过!宋惠莲“此地无银三百两”问:“爹的银子怎地到我手里?”砒安说“我知道甚么帐儿”,宋惠莲就追着袱安打,既跟砒安打情骂俏,心里更是美滋滋……宋惠莲经常被西门府的人当猴耍,却不知人言可畏,依然张扬。
宋惠莲本来轻浮,对男仆早就“打牙犯嘴,全无忌惮”,男仆挖苦她跟西门庆有事,宋惠莲可以靠打情骂俏应付,却难过女仆一关。西门庆对吴月娘夸奖宋惠莲做得好汤水,不叫宋惠莲上大灶,只在吴月娘小灶上整理蔬菜、准备茶水。这已令跟她一起干活的家人媳妇不满,宋惠莲不知收敛,西门庆来了客人,平安到后堂叫送茶,宋惠莲说她“只是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客人的茶叫“上灶的”炖。平安把话传给来保妻惠祥,惠祥大怒,“‘上灶的’是你叫的?”惠祥故意不送茶,结果惹西门庆大怒,被吴月娘罚跪,惠祥寻着宋惠莲大骂:“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就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惠祥还指出宋惠莲欲令智昏:“你把娘们还不放到心上,何况以下的人?”
宋惠莲确实在西门庆妻妾面前踩着鼻子上脸,张牙舞爪。吴月娘跟众妾喝茶打牌,宋惠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看着月娘众人掷般儿,故作扬声说道:‘娘把长么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又道,‘你这六娘,般子是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俨然她可以指点教训三娘、五娘、六娘,比“大娘”还大。结果被孟玉楼教训一番:“你这媳妇子,俺们在这里掷般儿,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说处?”孟玉楼把界限划清:主子玩牌,岂容下人插嘴!宋惠莲羞惭而退,仍不知接受教训,继续招摇。崇祯本说她是“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宋惠莲无意中发现潘金莲跟陈经济打情骂俏,色迷心窍也去勾搭陈经济。浅薄轻狂的宋惠莲跟奸诈毒辣的潘金莲斗,岂不是找死?
“轻露”是宋惠莲死穴,她不知道在腥风血雨的西门府必须严守机密,反而大意张扬。西门庆在潘金莲调唆下陷害来旺,将其抓进官府,宋惠莲使出浑身解数,迷得西门庆改变主意,“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此话,到后边对众丫餐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结果孟玉楼“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伏侍她;与她编银丝轰髻,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潘金莲立即决定对西门庆进行“再教育”,对来旺、宋惠莲赶尽杀绝。二莲相斗如两军对垒,宋惠莲自己军队还没启动,行动计划已全部掌握到敌军手里了。
宋惠莲有鲜明的“四轻”即轻浮、轻狂、轻露、轻信特点。为人轻浮,没有斤两;做人轻狂,给一分颜料就开染坊;心机轻露,应严守的机密轻易外露;最致命的是天真幼稚地轻信西门庆,以为西门庆对她有真情。
3.潘金莲毒辣出招
潘金莲开头给西门庆和宋惠莲打掩护,是讨好西门庆,巩固宠妾地位。而一旦核心利益受到伤害,这个蛇蝎女人就对宋惠莲痛下狠手。
宋惠莲损害潘金莲什么核心利益?一是在性魅力上打击、贬低潘金莲,迷惑西门庆和陈经济;二是来旺得知潘金莲是宋惠莲红杏出墙的马泊六后,宣布要对潘金莲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危及潘金莲安全;三是西门庆要将宋惠莲安排成外室和可能的“西门府七娘”,损害潘金莲的宠妾地位。潘金莲在性魅力上受到打击,咬碎银牙,下定报复决心。这个聪明的女人像运筹帷握的将军,欲漓故纵,似乎对宋惠莲扬风乍毛无可奈何,实际让宋惠莲如俗话所说“背着粪筐推磨——臭一圈”,在西门府四面楚歌。“二莲之争”像战场斗法,箭来枪挡,水来土屯,宋惠莲搏斗到哪,潘金莲打到哪;宋惠莲出花招,潘金莲必技高一筹;宋惠莲招摇张扬,四处树敌,潘金莲韬光养晦,化敌为友,连死敌孙雪娥都给西门庆要将宋惠莲安排成外室和可能的“西门府七娘”,潘金莲在性魅力上受到打击,咬碎银牙,下定报复决心。调动起来,寻衅厮打,给了宋惠莲最后一击。
这是女人间智力和情商的较量,宋惠莲公开玩火,潘金莲老谋深算。富商家庭出来的孟玉楼既觉得西门庆跟宋惠莲私通有碍身份,更不想西门庆小妾中再添个比潘金莲还潘金莲的角色,几次巧妙刺激潘金莲。潘金莲说:教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就把“潘”字倒过来!拼上命跟宋惠莲斗到底。
4。宋惠莲两次自缴
潘金莲调唆西门庆陷害来旺情节是从《水浒传》张都监陷害武松抄来的。西门庆命人锁起来旺,第二天送提刑所。宋蕙莲突然醒悟这是西门庆的圈套,跑来把话说到当面:“爹,此是你干的营生!……惫活埋人,也要天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惫说着你就不依依儿?”等于当众宣布:西门庆设圈套害来旺,是为霸占她;她跟西门庆有特殊关系,西门庆该给她面子。但西门庆还是听潘金莲的,将来旺送人官府。宋惠莲头不梳,脸不洗,茶饭不思,关闭房门哭泣。西门庆派玉箫等劝解,说对来旺是“监他几日,耐他性儿,不久也放他出来”。宋惠莲果然不哭了,“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出来走跳”。她异想天开要熊鱼兼得,对西门庆说:“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你若嫌不方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
西门庆答应照此办理,却随风转舵,潘金莲一番话,西门庆就将本来要求放来旺的信,改成加重处罚的信。来旺递解原籍徐州,宋惠莲听说后,放声大哭道“我的人砾!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算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哭完,悬梁自尽。
宋惠莲自溢被救下,见到西门庆,把真话竹筒倒豆子般说出来:“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干下这等绝户计!……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宋惠莲当众宣布跟西门庆绝交,西门庆反而舍不得,亲自送菜送酒,派人看守劝解。玉箫劝:“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往后贞节轮不到你头上了。”宋惠莲继续哭泣。潘金莲受西门庆之命来劝,回去汇报:“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却拿甚么拴的住他心?”潘金莲故意挑拨,说宋惠莲不是真心对待西门庆,想让西门庆死心。西门庆却看穿她的诡计,说:“你休听他撅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
潘金莲见西门庆仍留意在宋惠莲身上,担心宋惠莲回心转意真做了西门庆第七个小老婆,心生借刀杀人之计,两边架桥拨火。她先走到后院调唆孙雪娥,说:“来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备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恼了,才把他汉子打发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他过嘴告说的。”,再走到前院对宋惠莲说,孙雪娥怎的后边骂你“是蔡家使喝了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说你眼泪留着些洗脚后跟”。其实孙雪娥跟来旺的事是潘金莲告密。潘金莲针对两个女人心中最痛——宋惠莲丈夫被轰、孙雪娥受西门庆惩罚——将责任推到对方头上,引起刻骨仇恨,真是反间高手。经潘金莲挑拨,孙雪娥找宋惠莲打助伴:“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宋惠莲气急之下,当众吵出她和孙雪娥各自艳遇:“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孙雪娥一个巴掌打得宋惠莲脸上通红。……宋惠莲上吊而死。孙雪峨一个巴掌打得宋惠莲脸上通红。
张竹坡点评:“写惠莲之死,不在一闻来旺之信而即死,却在雪娥上气之后而死,是惠莲之死,金莲死之,非惠莲自死也。”
宋惠莲的可贵之处,也是跟潘金莲最大不同,是对待丈夫的态度。潘金莲连毒杀武大的事都干,宋惠莲却不想伤害来旺。在自己红杏出墙、丈夫拈花惹草、两相扯平情况下,宋惠莲并不觉得对不起来旺。当西门庆陷害来旺,她始终极力维护丈夫,花言巧语诱惑西门庆改弦更张,先后向西门庆提两个建议,一是给来旺银子让他“出差”,既可以方便她跟西门庆“说个话儿”,还可以叫来旺挣点钱;二是给来旺另娶一房妻子,她“全心全意”跟着西门庆。两条建议都以保护来旺人身安全为前提。有人分析宋惠莲最后为忠于来旺、因“贞节”而死;有人分析宋惠莲跟来旺是穷人间共同生活时间久了生出情感,是天涯沦落人互相怜惜。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宋惠莲终于看清来旺虽穷却比西门庆强,仍想把来旺做终身之靠,她听了孙雪娥的话,认为来旺已死,彻底绝望,活不下去了。其实,宋惠莲本可选择不死,因为吴月娘始终对她姑息养奸,西门庆对她仍百般不舍,她可以重整旗鼓,再塑风骚,争取坐上“外室”甚至“西门府七娘”位置。但宋惠莲毕竟不是连西门庆的尿都肯主动喝的潘金莲。小说写她“忍气不过”上吊,谁的气?表面是孙雪娥,实际是潘金莲,深层次是西门庆。宋惠莲在跟西门庆的蝇营狗苟鬼域生活中活烦了,在西门府争风吃醋、妇姑勃黯中活腻了,在虚情假意、假话妄语中活够了,她宁可去死也不陪这些人玩了!
兰陵笑笑生加了两句显然是称赞宋惠莲的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宋惠莲成了“好物”?成了“彩云”?有没有搞错?!
如果没有宋惠莲对西门庆“活埋人也要天理”、“害死人看出殡”的斥责,宋惠莲仍是轻浮浅薄、风流放荡的下贱女子。有了这段石破天惊的话语,有了以死反抗西门庆之恶的行动,宋惠莲蓦然有了光彩,“是个辣菜根子”,跟俯首听受西门庆马鞭的潘金莲划清了界线。不管宋惠莲原本怎样贪财放荡,她最终用宝贵的生命维护了人格尊严,抗议吃人的社会。
宋惠莲上吊,两个西门府仆妇对她做了“最高评价”。这段描写特别有意思,“那贪四嫂只顾笑,说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道:‘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好些,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他?’”责四嫂是西门庆玩媳妇的后备役人员,她想不通,家人媳妇怎么能跟主子要求平等?曾跟宋惠莲对骂的惠祥也说西门府一家大小都不像宋惠莲这样做人。两个家人媳妇当然想不到宋惠莲藏春坞幽会还敢于直呼“西门庆”。宋惠莲不满西门庆安排的幽会地点,笑声说:“西门庆,冷铺中舍冰,把你贼受罪不渴的老花子,就没本事寻个地方儿,走在这寒冰地狱里来了?”西门庆家里家外玩那么多女人,哪个敢对他直呼其名?厨娘宋惠莲是独一份儿,她真把自己当成跟西门庆平起平坐的人了。通过一桩通奸活动,把市井女性个胜写得活色生香,《金瓶梅》独辟蹊径。5.西门庆毒辣的“善后”文章宋惠莲自溢被吴月娘发现时,人已死了。孙雪娥怕西门庆回家“拔树寻根,归罪于己”,在上房跪着吴月娘,求她不要把二人嚷闹事对西门庆说。吴月娘把西门庆请回来,果然说宋惠莲因“思想他汉子,哭了一日”,趁后边人乱寻了自尽。西门庆听后说:“他自个拙妇,原来没福。”
听西门庆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才知道这个恶霸淫棍何等可怕!何等可恶!西门庆一点儿也不检查自己对宋惠莲自缴有何责任,宋惠莲死了,他非但一点儿不心疼,倒认为宋惠莲不接受给他做外室,太笨拙、没福气。西门庆对几天前还“恨不的与他誓其生死”的情人如此冷酷,连畜生都不如!
年轻漂亮的家人媳妇自杀,对有登徒子名声的西门庆本是相当棘手的事,熟谙衙门规矩的西门庆却处理得举重若轻。西门庆差家人递状子到李县令堂上,说宋惠莲因失落银器,怕家主查问见责,自缴而死。西门庆编谎很有水平,这样一来,宋惠莲跟西门庆的瓜葛就一点儿痕迹也找不到了,西门庆“害人性命霸人妻”的恶霸行径给抹得干干净净,罪责全是宋惠莲的,是她先失责后想不开寻短见。西门庆送了李县令三十两银子,李县令就“明智地”不再查问,“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件作来看了”,发给允许安葬的红票。
无毒不丈夫的西门庆大概怕留后患,对他曾经心爱的小情人,连传统土葬都不安排,想干脆一把火烧了不留痕迹。宋仁打听到女儿消息,拦住宋惠莲尸首不许火化,宣布要告西门庆倚势强奸,“我女儿贞节不从,威逼身死”,要到抚按上告。西门庆正在家听来保汇报上京找蔡京替盐商求情的成功消息,一桩求情案,西门庆从中得手一千两银子!连宰相都能买通,西门庆还怕你宋仁到抚按告状?在清河县就把你结果了!西门庆叫陈经济写帖子递给正堂李知县,李知县“随即差了两个公人,一条索子把宋仁拿到县里,反问他打网诈财,倚尸图赖,当厅打了二十大板,打得顺腿淋漓流血”,写下再不到西门府缠扰的供状。宋仁被打出棒伤,着了重气,回家不久就死了。兰陵笑笑生不禁感叹:
县官贪污更堪暖,得人金帛售奸邪。
宋仁为女归阴路,致死冤魂塞满街。
富人一桩艳事,穷人付出两条生命。西门庆坏,官府配合他使坏。西门庆恶,潘金莲比他更恶。如此深刻细腻的社会写实,如此比历史学家记载还详尽的世俗画面,你还能说《金瓶梅》仅是“黄书”吗?黄霖教授说《金瓶梅》姓“金”不姓“黄”,我说《金瓶梅》更姓“史”,它是生动形象的封建社会市井生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