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县官还是御史,不管是巡抚还是巡按,不管是收税的还是卖盐的,只要中了西门庆的金钱迷魂阵,钻进西门庆的官员网络,都得给西门庆提供及时雨服务。西门庆是送礼送钱送美色的行家,他总是按“产出比”或“性价比”给各级各类官员送钱,总是吃小亏占大便宜。如果说西门庆官员网络织得像渔网,提纲竿领的线就是蔡京及其管家。
西门庆时代还没有网络,西门庆的官员网络却超一流——
官员网络是西门庆身家性命的保护伞;官员网络是西门庆发财致富的护身符;官员网络是西门庆往上爬的有力支柱。
1.西门庆和清河县“四宅老爹”
俗话“不怕官就怕管”,又日“灭门知县”。西门庆还是普通生药铺老板时就知道跟清河县“四宅老爹”拉关系。所谓“四宅老爹”是哪些角色?知县、县承、主簿、典史;后三个称“佐贰官吏”,是县帮办官总名,知县的左膀右臂。套用现在官职,知县相当于县长;县巫相当于县办公室主任;主簿相当于秘书科长;典史相当于刑侦科长。《金瓶梅》一开始就写西门庆“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的人都惧怕他”。
武松掌握潘金莲和西门庆通奸杀人的人证后,到县衙告状,因为“四宅老爹”都与西门庆有首尾,通同计较,回绝武松:“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武松只好自己解放自己,可惜他杀西门庆却错杀通风报信的李外传。待西门庆往县衙送进银子,县衙就呈文申报想绞杀武松:“犯人武松……因酒醉索讨前借钱三百文,外传不与;又不合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揪打,踢撞伤重,当时身死。……覆审无异同,拟武松合依斗殴杀人,不问手足,他物、金刃,律绞。”呈文后签名:知县李达天,县承乐和安,主簿华何禄,典史夏恭基,司吏钱劳。人如其名:县官贪赃枉法一手遮天,县丛只求跟有钱者乐和安,主簿花的是什么朝廷傣禄?典史是瞎了眼的铁公鸡,司吏是钱疥或钱捞。
幸亏遇到东平府府尹陈文昭是清官,武松不仅没判绞罪,还差点儿将案完全翻过来。陈文昭下令将武松按轻罪收监,到清河县提西门庆和潘金莲等一干人犯。西门庆玩起人情网络,求来亲家陈洪书信,差来旺往东京送与陈洪亲家杨提督,杨提督转求蔡京,蔡京怕伤了心腹李知县,发密书到东平府与陈文昭,要求免提西门庆、潘氏。陈文昭系蔡京门生,原受蔡京提拔,又见有杨提督在内,“以此人情两尽”,西门庆逃过一劫。
西门庆在县官庇护下偷娶潘金莲,后来再次在县官庇护下,利用黑社会迫害李瓶儿之夫蒋竹山,娶进富婆李瓶儿。待西门庆做了山东提刑副千户,成了五品官,按级别就比七品县官高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四宅老爹”得给西门庆送礼祝贺升官、生子。“各先投拜帖,然后厅上叙礼”,县官李达天还把心爱的小门子送给西门庆做书童,不久书童成了西门庆心腹兼同性恋伙伴。
2,西门庆和御史
不管巡盐御史还是巡按御史,只要中了西门庆的金钱迷魂阵,钻进西门庆的官员网络,都得随时给西门庆提供“及时雨”服务。
西门庆做提刑副干户不久,翟管家捎信说,蔡京干儿子、状元蔡蕴奉旨回乡省亲,缺少盘缠,请西门庆“多少只顾借与他”。翟管家打着蔡京旗号给狐朋狗党敲竹杠,西门庆心甘情愿接受,他要放长线钓大鱼。西门庆打听到蔡状元跟进士安忱同船到达清河,先派人“送了一分下程,酒面、鸡鹅、下饭、盐酱之类”。然后在家里设酒宴接风,安排戏子唱戏、书童唱南曲。送走二位新贵时捧出礼物:蔡状元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西门庆大度地说:“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少助一茶之需。”西门庆送蔡状元的银子,相当于人民币数万元。刚刚在官场出道的蔡状元喜出望外,表示今后一定报答。
状元欠了情,御史来报答。不久蔡状元钦点巡盐御史,与宋御史一起拜访西门庆。吃罢酒席,西门庆将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具装在食盒内,共二十抬送到船上。带着详细礼单,两位御史都是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西门庆送蔡状元银子,刚刚在官场出道的蔡状元喜出望外,表示今后一定报答。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孟、一双牙著,价值上千两银子。见如此重礼,蔡御史有些惶恐地说:“我学生岂敢当之?”西门庆回答:“些须微仪,不过惰筋而已,何为见外!”宋御史酸文假醋地致谢:“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贩,何以克当?”留句诺言“余容图报不忘也”。转眼西门庆就让其兑现。
晚上西门庆重新请蔡御史饮酒,说:“有一事在此,不敢干读。”什么事?西门庆要派人到扬州拿三万盐引贩盐,请巡盐御史帮忙。所谓盐引类似于计划经济中的批文。什么时候拿到批文,决定利润是几倍还是几十倍。蔡御史痛快地回答:等他到任,西门庆的人可以“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一个月”。西门庆要求:早掣十天就可以。
接着,西门庆留蔡御史住宿,派妓女陪侍。西门庆提前嘱咐妓女:“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南风”者,“男风”也。朝廷明文规定官员不得缥妓,蔡御史看到两个“绰约容颜金缕衣”的妓女,“欲进不能,欲退不可”,假意对西门庆说“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居然冒出句“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的文给给酸语,御史回句“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高致矣”,欣然与两个妓女携手进人翡翠轩,“恍若刘阮之人天台”的状元郎先索笔主动给西门庆留下首题壁诗:
不到君家半载余,杆中文物尚依稀。
雨过书童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状元郎“文不加点”的诗句实在不怎么样。其实兰陵笑笑生造出这首半通不通的状元诗,是为铺垫后文的情节。蔡御史再次来西门府,西门庆已魂归西天。蔡御史拿出绢、绒袜、白鳖、蜜饯四样奠仪,给了吴月娘五十两银子,说:“这个是我向日曾贷过老先生些厚惠,今积了些体资奉偿,以全终始之交。”此时西门庆的“朋友”早就像躲瘟疫一样躲着西门府,蔡御史却来了,他是吃错药呢?还是中状元读书读傻了?我看多半是兰陵笑笑生小说布局上的需要,是配合“何日是重来”的状元诗的需要。不能不承认,《金瓶梅》小说布局相当细密。
西门庆这次调来陪伴蔡御史的是韩金t)f和董娇儿,自然也是西门庆玩过的裱子。蔡御史听说董娇儿号“薇仙”立即留意,董娇儿这位《金瓶梅》中极次要的青楼角色得到个有趣的特写镜头,她拿出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画着湘兰平溪流淌水墨画,请求蔡御史题诗。蔡御史本是状元出身,是所谓“紫薇郎”,遇见号日“薇仙”的妓女,“灯下来兴”题日: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筱郊对紫筱花。这是古代小说少有的画面。一个是堂堂状元郎出身的御史大人,一个是市井青楼女子,却被西门庆拉到一张床上。第二天早上,御史用大红纸封了一两银子给妓女做夜度费。董娇儿拿给西门庆看,自然是嫌少。她此时可能还想不到,状元郎题诗对她做名妓起的“广告”作用远远高于这一两银子。西门庆告诉董娇儿:“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给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又给补五钱银子。这场面、这诗句,是一段佳话还是一段丑闻?
蔡御史受到西门庆如此周到全面的“招待”,次日告别时说:“休说贤公华札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西门庆不失时机,拜托蔡御史向宋御史替苗青求情。结果杀人犯苗青被从扬州抓来,蔡御史轻轻松松一句话,宋御史就把苗青放了。西门庆用三万盐引换来三万两白银。
宋御史第一次接受西门庆重礼还装腔作势,此后他成了西门府常客且视西门庆为提款机。第七十四回,宋御史登门敲了两个竹杠。一个竹杠是:他拿出十二两蔡御史受到西门庆周到全面的“招待”。银子,要求西门庆代表他在西门府设宴为巡抚侯石泉送行,要一张大插桌,六桌散席,叫一起戏子。估计西门庆得赔上十倍银子。这是宋御史利用职权一平二调敲竹杠。另一个竹杠敲得更有水平:宋御史看到西门庆屏风前有座八仙捧寿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见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问西门庆:‘这付炉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说:‘我学生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替我稍带这一付来送蔡老先。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西门庆道:‘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说毕下棋。”宋御史巧妙伸手却只字不提要鼎,西门庆心领神会,马上投其所好进贡,第二天就派两名排军,将流金鼎送到宋御史察院内,“交付明白,讨回帖来”。宋御史收了西门庆的重礼当然得给他办事。第七十八回应伯爵给西门庆献策:东京盖亭台楼阁,要用稀世古玩,朝廷从各省要几万两银子古器。清河的张二官建议跟西门庆合作,各出五千两银子经营,可赚一万两银子。西门庆判断这是赚钱良机,决定独吞这笔生意,他表示他跟“上边”批文的长官都熟,拿到批文易如反掌。他立即叫陈经济写信,封上十两叶子黄金送给宋松原要批文。倘若不是西门庆命丧黄泉,他送出的十两金子不久就能变成一万两纹银。
3.蔡京和翟管家
如果说西门庆的官员网络编织得像渔网一般,那么,提纲掣领的“线”就是翟管家。翟管家替西门庆关联蔡京,通过蔡京关联其他官员,翟管家将蔡京关系户介绍给西门庆,西门庆通过这些人建立起新网络。
清河县生药铺老板西门庆如何挂联上蔡京管家这个关键上线呢?靠舍得花钱。西门庆懂得钱要花在刀刃上。他初见翟管家,就知道对蔡京的管家得出手大方,后来又自己出钱替翟管家娶小妾、办嫁妆。翟管家交办任何事他都兢兢业业办成,因此二人关系最“铁”,通过翟管家宣扬,西门庆成了官场内最讲交情、办事最可靠的人,最有“气场”的人。
当然啦,管家毕竟只是管家,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位高权重的宰相蔡京。
蔡京帮助西门庆两次从死罪中逃脱,第一次是毒杀武大案,第二次是牵连到杨戮案、进人朝廷诛杀名单。
蔡京利用权势帮助西门庆三次“摆平”不按西门庆金钱规则办事的清官,第一次为武松案摆平东平府尹陈文昭;第二次为花子虚浮财案摆平开封府尹杨时;第三次为苗青杀人案想摆平山东巡抚曾孝序。东平府尹和开封府尹因都是蔡京的门生故吏,不得不向西门庆卖人情;山东巡抚曾孝序却不买蔡京的账,蔡京就将其贬官,再借亲党的手将其除名。
蔡京用一纸空白任命书,就把草民西门庆变成了朝廷五品官。
在封建官场,从宰相到御史,从太尉到巡抚,从巡按到县令,在各级官员跟前,西门庆都玩得转。从这一点上说,西门庆作为淫棍,仅是极次要的方面,他是官场达人,更是脚踏官场、操纵市场、发财致富的能人。他既擅长用金钱摆平大大小小的官吏,更擅长操纵税官偷税漏税。他派人到杭州贩卖丝绸,派人送五十两银子给“钞关上钱老爹”,“叫他过税时青目一二”。钱老爹果然大开后门,过关报税,“三停只报了两停”,缎匹报成茶叶,十大车货,只纳税三十两银子。按古代“三十税一”制度,西门庆一万两银子缎匹,应交税三百三十两,他只交三十两,加上给钱老爹行贿的五十两,不过用了八十两,省下二百五十两。西门庆偷税一次,折合人民币百万元。
4.西门庆的特殊书房和账目
西门庆在花园建个特殊“书房”,专门掌握给各级官员送礼。第三十四回有个特写镜头,是通过应伯爵的眼睛观察的:西门庆花园书房地面上安着一张大理石黑漆镂金凉床,挂着青纱帐慢,两边彩漆描金书橱.盛的都是送礼用的书帕、尺头等物品。绿纱窗下琴桌上有个书筐,装着往来书柬拜帖和送中秋节礼的账簿,应伯爵取过一本,见上面写着:蔡老爷(蔡京)、蔡大爷(蔡京之子蔡故)、朱太尉、童太尉、中书蔡四老爹,都尉蔡五老爹并本处知县、知府四宅。第二本是周守备、夏提刑、荆都监、张团练并刘薛二相。都是金段尺头,猪酒金饼,酬鱼海鲜,鸡鹅大礼,各有轻重不同。……西门庆最善于金钱开路,是个送礼送钱送美色的行家里手。他看人下菜碟,对宰相、状元、御史、巡按,永远一掷千金。对其他官员,他总能按“需求”、按“产出比”或“性价比”送礼送钱。西门庆送礼通常都是吃小亏占大便宜。像西门府花园这座“书房”,这本账目,古代任何其他小说都找不出。说《金瓶梅》是时代社会的食货志,大概不是夸张。
西门庆的游屯佬情怀西门庆是社会底层讲情谊的“大老爹”;是帮闲兄弟中仗义疏财的“大哥大”;是女人跟前有钱有势的谬每;是同僚中有担当有口碑的“阔大佬”。西门庆相信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有了钱就能买通一切,有了钱就能运作任何人任何事。像西门庆这样的大佬形象,除《金瓶梅》之外,在其他古代小说中都不曾见到。
西门庆颇有些“老子天下第一”的大佬情怀,讲排场,摆阔气,为人大度,掏钱大方,不计较小得小失,不搞小肚鸡肠。古代小说从没出现过这样的人物:既是流氓,又讲情义;既是恶棍,又讲交情;既是贪官,又讲友谊;……西门庆跟《金瓶梅》之前小说人物如此不同,是独特而鲜活的“这一个”。《红楼梦》中薛蟠多少有点儿西门庆的影子,当然远不如西门庆丰满复杂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