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创造西门庆两个极品外室,成为封建社会晚期市井人物群像惊心动魄的特殊品类。其貌不扬的王六儿性生活全面开放,特别豁得出去,是性爱崎人、性爱超人、性爱达人,夫妇二人将迎合西门庆当成发财致富的“事业”做;半老徐娘林太太满足了西门庆对贵妇的变态占有欲,林太太及其儿子王三官背后隐藏着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彻底败落的故事。
西门庆行尸走肉般只为下半身活着,追求纵欲化生存,家中有一妻五妾、四个通房丫囊,还有来旺媳妇、责四媳妇、来爵媳妇等床上“预备队”,府外有李桂卿、李桂姐、郑爱月、吴银儿、秦玉芝等妓女,如此多性伙伴仍不能满足他的疯狂淫欲,还要搞外室。一般有钱人搞外室、置二奶,总找鲜花嫩朵般少女,西门庆拼外室却出于态意乱搞的畸形心理,如蝇逐臭,“沧海侵愁光荡漾,乱山那恨色高低”。他的两个外室,一个是来自社会最底层的王六儿,潘金莲讽刺为“长摔瓜脸黑淫妇”;一个是来自上流社会的林太太,西门庆尊称“老太太”的半老徐娘。两个外室都堪称“极品”,王六儿将偷情变成发家致富事业,林太太将偷情当成人生最大快乐。两个社会地位完全不同的女人都称得起“女版西门庆”,她们都像西门庆一样赤裸裸地追求感官享受,都像西门庆一样鲜廉寡耻,都像西门庆一样肆无忌惮,都像西门庆一样将人伦和道德踩到脚下。王六儿身上折射出封建家庭伦理在强大金钱攻势下的崩盘,林太太身上折射出社会上层的道德沦丧。两个外室在导致西门庆纵欲丧命上又起了“接力棒”作用。《金瓶梅》创造西门庆两个极品外室,成为封建社会晚期市并人物群像惊心动魄的特殊品类。
王六儿丈夫韩道国是郸王府校尉,社会兼职西门庆绒线铺伙计。“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自从给西门庆做伙计,手里从容,做上新衣服市面上摇摆,人称“一摇”。王六儿是宰牲口王屠之妹,长挑身材,瓜子脸,紫膛色,二十八九岁,有个十五岁女儿爱姐。西门庆刚任提刑官就救了王六儿的命:王六儿跟韩二通奸被浮浪子弟捉住要送官府,西门庆因韩道国是自家伙计,利用职权将案翻过来,王六儿连衙门口都没进,就逃过应判绞刑的叔嫂通奸重罪。西门庆没跟王六儿见面就知其淫妇名声,两人会面却缘于阴差阳错。西门庆为给翟管家娶妾,托李瓶儿老仆冯妈妈寻找合适女孩,冯妈妈推荐韩道国之女,形容她“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的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是的”。女儿往往是母亲的侧影。西门庆到韩道国家代翟管家相亲,却一眼相上候选人的妈:“良久,王六儿引着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晴只看妇人。见他上穿着紫绩袄儿,玄色段红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赶赶的两只脚儿,穿着老鸦段子羊皮金云头鞋儿。生的长跳身材,紫脯色瓜子脸,描的水鬓长长的。”西门庆是大佬,他来伙计家查看翟管家小妾候选人,王六儿还不该屁颠儿屁颠儿飞快领着女儿出来?她却良久才出来,她当然打扮女儿,也把自己打扮得分外妖烧,这大概是荡妇王六儿在任何男人面前都卖弄风骚的本能。按照兰陵笑笑生的描写,王六儿姿色绝对比不了李桂姐、郑爱月,也比不上潘金莲、李瓶儿、宋惠莲,但西门庆审美水平就是在地平线之下。王六儿的性感身材和“眼如秋水”、“暗带着风情月意”,就令西门庆,冯妈妈推荐韩道国之女,形容她“……女儿往往是毋亲的侧影。摇目荡”,暗想:“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接着韩爱姐拜见,王六儿一口一个“大爹”对西门庆叫着,西门庆当即被乖巧的妇人迷住。过了两天,王六儿带女儿来西门府拜见,更是口似蜜糖:“蒙大爹、大娘并众娘每抬举孩儿,这等费心,俺两口儿知感不尽。”西门庆本来就需要巴结宰相府翟管家,有了王六儿这新猎物做支撑,更加大方地出钱给韩爱姐置嫁妆、打首饰、做新衣,派来保和六名差役,跟韩道国一起将韩爱姐送到东京。
十五岁如花似玉少女离乡背井去给四十岁男人做小妾,少女父母对介绍人还要感恩戴德,这就是市井底层的可悲人生。而韩家父女离家又造成西门庆跟王六儿的苟合良机。西门庆到狮子街先赏冯妈妈一两银子,再悄悄“如此这般”要找王六儿“坐半日”。冯妈妈“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他娘母儿哩……”’老虔婆神情语言如画。冯妈妈当然得冷笑,因为她是富婆李瓶儿的贴身服侍老妈子,岂能不知西门庆跟李瓶儿那档事?岂能分不出住牛皮巷的王六儿比住花家大宅的李瓶儿差多少?而西门大官人不仅利用韩家女儿挂上京城大管家,还不分精粗、不管美丑要寻女孩娘母子开心!冯妈妈去给王六儿牵线,颇费些心思,颇讲究策略。她先安慰想念女儿的王六儿,再设想韩爱姐给韩家带来的幸福生活,然后才转人西门庆正题:“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上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刺子里。”冯妈妈用经济利益诱惑,这些话后来都被西门庆一一兑现。当时王六儿微笑道:“他宅里神道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居然一点不推托,还自惭形秽!西门庆垂青,对王六儿成了意外之喜。冯妈妈提的经济利益当然是诱惑,西门庆这样的风流帅哥又比韩二更合王六儿的荡妇心思。冯妈妈前此铺垫倒成多此一举了。
接着就是西门庆总共花费五两银子的第一次幽会。王六儿房子自然狭窄,最好玩的是居然有“四扇各样颜色续段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吊屏”,兰陵笑笑生故意将《西厢记》挂在王六儿房间,是挖苦还是反讽?西门庆和王六儿之间哪儿有一丝一毫才子佳人气息?哪儿有一丝一毫恋爱气息?整个一个大佬君临、奴隶接驾,整个一个肉欲横流、污七八糟。王六儿动不动磕头谢恩,开口闭口“不瞒爹说”,“你老人家”,“怎好又费烦你老人家,自慈累你老人家还少哩”。两人吃饭,“妇人用手拣肉丝细菜裹卷了,用小碟儿托了,递与西门庆吃”。王六儿的温柔体贴倒令人想起当年潘金莲蒸的肉馅角儿来。
《金瓶梅》有很多性描写,想深入理解西门庆这个特殊人物的形象本质,不可不触及他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性生活。对于西门庆来说,王六儿成了新奇的性猎奇之旅。其貌不扬的王六儿是性爱畸人、性爱超人、性爱达人。她本来就有一般女人包括青楼女子都不擅长的“爱好”,一是男同性恋绝招玩“后庭花”,二是像狗舔骨头一样“品箫”。这两招特别讨西门庆欢心,所谓“王八瞅绿豆——瞅对眼了”。王六儿还特别豁得出去,西门庆到王六儿家都带淫器包儿,内装性爱“十八般武器”,有国产的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的白续带子、悬玉环、封脐膏;有进口的缅铃、西域和尚提供的内服外用伟哥。不管西门庆在床上采取什么新花招,王六儿都欢欣鼓舞,来者不拒,配合默契。西门庆要在她身上烧香,她兴高采烈地答应:“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着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顾的那些儿了?”西门庆搞了那么多女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如此绝对服从。宋惠莲敢当面叫“西门庆”,潘金莲敢当面骂“死强人”,而王六儿永远对西门庆叫“大爹”,叫“亲达达”。西门庆在王六儿这里既尊贵无上,又淫乐无比,被王六儿迷得找不到北,他甚至有这样表白:“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后来王六儿干脆建议西门庆或者派韩道国长期出差,或者给韩道国另娶上一房妻子:“淫妇长久是爹的人了。”
王六儿性生活全面开放,韩道国对妻子外遇全盘照收。韩道国送女儿从东京回来,王六儿一五一十向他“汇报”跟西门庆“交情”始末:“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许了要替咱每大街上买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里住去。”韩道国很高兴,嘱咐王六儿:“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而王六儿向丈夫撒娇:“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这是幅何等蹊跷的市井生活画面!封建伦理强调的贞操观念和“夫为妻纲”都被抛到一边,钱就是一切!只要有钱,丈夫可以纵容妻子红杏出墙,做潘金莲讽刺的“又放羊又拉柴”的“明王八”,只要有钱,妻子可以向丈夫炫耀勾搭其他男人的本事。韩道国、王六儿讨论的似乎是寻常开店经营发财致富,韩道国全家都变成西门庆的外室。西门庆花一百二十两银子给王六儿买了房子,跟韩道国签订“三三分成”的绸缎铺经营合同,韩道国一跃而成小康之家,有房子、有丫鬓、有经商分成。王六儿跟西门庆妻妾平分秋色,头上插着李瓶儿宫样金簪进西门府给西门庆祝寿。
林太太是西门庆另一极品外室。林太太露面前常在西门庆视野中晃来晃去,令西门庆极端厌恶的是林太太之子王三官。西门庆梳笼并包养李桂姐,李桂姐却私接王三官,似乎也更喜欢年龄相近的王三官。西门庆后来喜欢郑爱月,郑爱月房子里也挂着“三泉”写给“爱月美人”的字画,而“三泉”就是王三官的字。人生何处不相逢?朝廷命官西门庆跟纵垮子弟王三官总在清河县名妓这里相逢。而清河县名妓郑爱月又成了一品武官遗墉林太太和五品武官西门庆通奸的实际牵线人。郑爱月为了离间西门庆跟李桂姐的关系,占据西门庆“第一裱子”位置,告诉西门庆:李桂姐现在仍跟王三官来往。她建议西门庆:通过搞上王三官母亲整治王三官,再把三官母做跳板染指三官妻。郑爱月形容林太太的淫乱活动:
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孤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送外卖,假托在个姑姑庵儿打斋。但去就他,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单管与他做牵儿,只说好风月。
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
郑爱月这段话包含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彻底败落的故事。一品武官邪阳王的子孙王三官已需要通过帮闲借三百两高利贷才能人武学,这位统给子弟却既不读书也不练武,不仅把家里值钱东西偷出来卖掉或当掉,还偷妻子首饰做妓院消费。他的母亲林太太则把那阳王旧宅变成暗门子“丽春院”,郑爱月说她“送外卖”,二十世纪西洋快餐用词,居然从明代小说人物嘴里冒出来,真是奇闻!文嫂在介绍林太太时则说“她虽是干的这营生”,指的就是暗猖营生。林太太利用媒人牵线跟社会上各种男人上床,在清河县早已不是秘密,她是为解深闺寂寞还是顺带要些经济收人?可能都有。古代小说里,王三官这样的纵垮子弟不少,但这类母子竞相淫乱画面却实属罕见。郑爱月无意中翻开西门庆淫乱史崭新一页。西门庆还没玩过高官命妇,而林太太是一品命妇,玩了婆婆再玩媳妇,对他更有挑逗力。就像媒婆文嫂向林太太介绍的:“出笼的鹤鹑,也是个快斗的。”
西门庆求文嫂帮忙牵线,文嫂向西门庆介绍:林太太“端的上等妇人”,这对西门庆最有吸引力。文嫂还告诉西门庆,林太太干这种事“好不干的最密”,“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时三老爹不在,藏掖个儿去,人不知鬼不觉……”
文嫂向林太太介绍西门庆的文字,出现在《金瓶梅》第六十九回,简直可以算西门庆经过数年“奋斗”之后的完整“人事档案”了:
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段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吁陌,米烂成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清河县左千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继室,只成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四五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减殉打球,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伶百俐。闻知咱家乃世代替缨人家,根基非浅,又三爹在武学肆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旦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这番话总结出西门庆在《金瓶梅》前六十九回的奋斗成果,他已从一家生药铺发展到多种经营,文嫂还漏掉最赚钱的解当铺。而这些店铺是西门庆赚钱的小头,其大头是放官吏债、盐引、介绍门当户对的结婚对象,关键词其实只两个:西门庆“惯调风情”,林太太“四海纳贤”。你们“弯刀对着瓢切菜”,太合适啦。林太太果然意乱情迷,马上跟文嫂商定私会西门庆的时间。
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调林太太”写西门庆跟林太太勾搭成奸的过程,这个似乎寻常的通奸过程描写得极有层次和深意。头天晚上西门庆住在李娇儿房间,妓女出身的李娇儿成了西门庆养精蓄锐准备大战林太太的休养前站。崇祯本点评“若在金莲房中,怎得精神培养?”次日傍晚,西门庆借在走标船等。文嫂对林太太不厌其烦说这番话,不是而是吹嘘能给女人带来“性福”的伟男帅哥登徒子。能给女人带来“性福”的伟男帅哥登徒子谢希大家吃酒逃席来会林太太。这位贵妇住在暗寓女性生殖器的“扁食巷”,西门庆经过文嫂牵引从后门进人招宣府。“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拢而人,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使那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爷之像,只是髯须短些。旁边列着枪刀弓矢,迎门殊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可畏的战神肖像成了给后世淫妇把门缭哨的门神,太有讽刺意味了!
西门庆观看节度使家的气派,节度使家贵妇在帘内悄悄查看情史上新人幕者:“见西门庆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头戴白段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擎,脚下粉底皂靴,上面绿剪绒狮坐马,一溜五道金钮子,就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一见满心欢喜。”林太太“面试”合格,立即借口她出来见客会“羞答答”,请西门庆直接进内室,似乎客人进她的内室她就不害羞了。这一举动的暖昧意味太明显,她哪儿是“羞答答”,是想尽快进人“正题”。按习俗,即使市井人家待客,也得把客人让在客座由仆人先上茶,如西门庆初见孟玉楼就是进入“三间倒坐客位”坐下,小厮奉茶后,才听到孟玉楼环佩叮咚从内室走出来。像邻阳王这样的官宦人家,怎能允许男客直接进人女主人带绣榻的卧室?而林太太就这么做!
西门庆进人林太太内室,“但见帘模垂红,地屏上毡榆铺地,赓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缕宽袖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段子鹤擎,大红宫锦宽斓裙子。老鸦白续高底扣花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合秘的菩萨。”清河县开生药铺的主儿,哪儿见过这种高官家庭?哪儿见过这种富贵阵势?哪儿见过这种朝廷贵妇?尽管这女人比西门庆大好多岁,尽管这女人是残花败柳,西门庆还是要将这女人搞到手!西门庆常在西门府、丽春院叫这女人、那女人“我的儿”,接受她们磕头礼拜,现在他放下身段,叫着“老太太”,“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
即使两人都是床上占尽春光,也不能不先找些话题。文嫂到底是林太太多年马泊六,熟练地提出因为“老爹”掌刑名,林太太有事相求,林太太则叙述儿子受人引诱“在外飘酒”——不说漂娟说飘酒——她几次想到衙门诉状,“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什么叫“又要做裱子又要树牌坊”?说的就是林太太了。光明正大到官府告状有失先夫名节,约陌生男人来家上床倒成维护家族声誉!崇祯本点评者看到“名节”二字“直欲呕死”。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儿说完,几杯“色媒人”美酒落肚,“酒后情深归绣帐,始知太太不寻常”,“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然后文嫂开后门,砒安琴童牵马,西门庆踏着一天霜气回家。
因和林太太“春风一度”,西门庆次日升堂,果然按林太太要求派人抓引诱王三官缥院的人,结果查出孙寡嘴、祝日念、李桂姐、秦玉芝、小张闲等许多人。西门庆提笔将他的结义兄弟孙寡嘴、祝日念和他的媛子李桂姐、秦玉芝抹掉,只抓小张闲等光棍,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哀声拗地,然后将他们放了。几个光棍从提刑院出来分析形势,来了几句市井经典:“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断定他们挨揍是“西门官府和三官儿上气”,西门庆包庇他的朋友和裱子,拿他们几个倒霉蛋顶缸。几个光棍到王招宣府敲诈,在林太太指点下,王三官跑到西门府求情。兰陵笑笑生忙里偷闲,皮里阳秋地写西门府客厅挂着米元章亲笔“承恩”牌匾,“似有邵清而宁之貌”,王三官捧着五十两银子礼帖下跪求情,西门庆口称“贤契”,答应帮忙并归还礼帖,立即派人将正在招宣府吃喝的五个光棍抓来,做张做势要给他们上锣子,吓唬他们以后不得骚扰王三官,“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拿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
吴月娘问西门庆,来求情的王三官是何人?西门庆说是跟李桂姐相好的“不肖子弟”,“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吴月娘道:“你不曾潜(溺)胞尿看看自家?乳儿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的人!”把西门庆挖苦得无话可说。
吴月娘做梦也想不到,王三官老娘已经成了西门庆的新情人,她利用情人便利,指点儿子认西门庆干爹,使西门庆“漂史”又增添“光彩”一页:干父干儿玩同一女人李桂姐。这段喜剧从那阳王府前门开演:西门庆到招宣府赴席,进人五脊五门、重檐滴水、菱花隔厢的大厅,正面是御赐牌额“世忠堂”,两边门对“启运元勋第;山河带砺家”,王三官礼请西门庆进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得如银人也一般,梳着纵鬓,点着朱唇,耳带一双胡珠环子,裙拖垂两挂玉佩叮咚”。西门庆“请太太转上”要行礼,二人推让半天“平磕了头”,西门庆补送林太太生日贺礼“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紫丁香色通袖段袄,翠蓝拖泥裙”。老娘利用情人便利,指点儿子认西门庆干爹。西门庆玩女人必须掏钱的规矩在招宣府兑现了,玩女人同时展示权势的规矩也在招宣府兑现了。林太太命儿子给西门庆行磕拜礼:“你惫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兰陵笑笑生来了两句诗调侃:“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王三官请来唱曲招待“义父”的小优儿,一套《新水令》将其亲娘义父行藏唱了出来:“翠帘深护小房拢,滴溜溜玉钩低控”,“转秋波一笑中,透灵犀两情通”,“将一段幽欢密宠,等闲惊觉惜匆匆”,这是唱流行歌曲?还是描绘西门庆林太太私情?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这对男女哪儿是唱词里“一对雏鸳娇凤”?他们是“一对花鸭老鹤”。
西门庆再到招宣府赓战林太太,披着何太监送的超规格“天青飞鱼擎衣”,林太太穿上一品命妇“大红通袖袍”,一红一青,阔绰光耀,比试高低。“色魔王能争贯战,花狐狸百媚千娇”;“刘郎莫谓桃花老,浪把轻红逐水流”。西门庆在林太太心口和阴户烧了两烛香,满足了对贵妇的变态占有欲,剩下的香头回家就烧到奶子如意身上。西门庆跟林太太分手时,约会请她带三官娘子看灯玩耍。林太太当然知道西门庆目标又转到儿媳身上,故意不带三官妻子赴宴。西门庆失落之际立即看上何千户娘子,饿眼将穿,馋涎空咽,只得把来爵媳妇临时抓来充数,“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
西门庆跟爱妾内宠、妓女外室不断纠缠同时,琢磨何千户娘子、王三官娘子,扬州将送来的楚云,顺手刮刺上责四媳妇、来爵媳妇,追求淫乐舍生忘死。“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
西门庆终于纵欲而死。跟他的死有直接关系的王六儿居然好意思备了祭桌,乔素打扮,坐轿子来与西门庆烧纸,受到吴月娘冷遇。此时韩道国和来保拿着西门庆四千两银子从杭州办来绸缎,沿运河北上。到临清闸口,韩道国从熟人嘴里知西门庆已死,回家跟王六儿商量:“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王六儿骂“傻奴才料”,“咱和他有甚瓜葛”?教唆韩道国拐走全部银子,两人去东京投靠翟管家。后来翟管家随蔡京败落,韩道国夫妇携女儿回山东,王六儿操皮肉生意勾上商人何某,最终韩道国和何某都死了,王六儿继承何某家产,与韩二成夫妇。兰陵笑笑生是讲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奇怪的是,像王六儿这样的女人竟有好结局!这其实符合生活逻辑:真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不可能的。
《聊斋志异·夏雪》写到社会风俗和称呼的变迁时曾说:至于给绅之家称太太,唯(淫史》中有林乔耳。意思是:络绅家庭的女人叫“太太”,只有《金瓶梅》里的林太太和乔太太。乔大户是西门庆的亲家,乔太太之女是官哥儿做了望门寡的小女儿。蒲松龄称《金瓶梅》是“淫史”。林太太确实是西门庆淫史中登峰造极的人物。她跟王六儿分别从社会底层和社会高层,通过奸情跟西门庆发生联系。这是赤裸裸的奸情,跟“爱情”没有丝毫联系,却跟权势、财富、社会风俗相依相存,成为描写社会时尚的一道特殊“风景”。跟王六儿一样,林太太也没遭到什么“恶有恶报”,西门庆死了,她继续搽脂抹粉,在那阳王府穿着大红通袖一品命妇服,等待新的“西门庆”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