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府有两张螺佃床,一张是李瓶儿的,一张是潘金莲的,因为春梅也经常睡潘金莲的床,小小螺佃床成了联络《金瓶梅》三个女主角共同命运的象征。螺铀床成了西门淫乱的见证,成了西门府女人争风斗智的见证,成了西门府由盛到衰的见证。
薛嫂劝西门庆娶孟玉楼时,宣传“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西门庆为抢娶富婆说谎不脸红,说妻子已死,想请娘子进门当家。孟玉楼进门后,不仅不能当西门府的家,还不能当自己的家,眼睁睁看着南京拔步床被吴月娘“平调”成西门大姐陪嫁。西门庆安排孟玉楼睡什么床?小说没写,大概高档不到哪儿去,因为西门庆死后孟玉楼改嫁李衙内,昊月娘为补偿孟玉楼,“平调”李瓶儿带来的螺铀床让她带走。不厌其烦地写睡觉的床,《三国》、《水浒》、《西游》等小说绝不会这样做,“床文章”却是《金瓶梅》创造的人情小说章法之一。小说家似乎存心借这个特殊角度写西门府从富贵走向败落,螺铀床和南京拔步床共同做出沧桑妙文章。
其实西门府的螺铀床有两张,一张属于李瓶儿,一张属于潘金莲,因为春梅常睡潘金莲的床,小小螺铀床竟成了“金、瓶、梅”三人的共同命运象征。
潘金莲虽跟西门庆“挨光”在先,进西门府却在孟玉楼之后。潘金莲只带进西门庆府两只盛衣服的箱子,家中笨重家具都撂给王婆。西门庆掏十六两银子给潘金莲买张黑漆欢门描金床,这张床的档次当然跟南京拔步床没法比,但对卖炊饼的潘金莲来说,也昔非今比,鸟枪换炮:西门庆给这张床配上大红罗圈金帐慢,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机,摆设齐整,颇有些富贵气了。
西门府总在“城头变换宠妾旗”,潘金莲宠妾位置还没坐稳,比孟玉楼更富的富婆李瓶儿进门。李瓶儿带来的螺铀床,不仅能跟南京拔步床媲美,在时髦和华丽上还有所超越。但跟李瓶儿的金银珠宝相比,螺铀床太不值一提。在西门庆迎娶李瓶儿大戏中,这张床也没出现。兰陵笑笑生巧妙调度,让这张床的“模仿秀”,在潘金莲跟李瓶儿争宠过程中,在潘金莲房间、在西门庆眼中出现。吴神仙算命那天午饭后,西门庆搭扶着春梅的肩膀儿,“转过角门,来到金莲房中。看见妇人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铀床上。原是因李瓶儿房中安着一张螺铀厂厅床,妇人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替他也买了这一张螺铀有栏杆的床。两边福扇都是螺铀攒造,花草翎毛,挂着紫纱帐慢,锦带银钩。妇人赤露玉体,止着红绢抹胸儿,盖着红纱裳,枕着鸳鸯枕,在凉席上,睡思正浓。西门庆一见不觉淫心顿起……”然后,就是被洁本先后删除的365字和368字。螺铀床成了潘金莲用来对西门庆做性诱惑的道具。因为西门庆在翡翠轩说喜欢李瓶儿皮肤白,潘金莲成心跟李瓶儿比试,“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欲夺其宠”。做完美体功夫后,潘金莲躺在螺铀床上,假装睡熟,等西门庆到来。螺铀床的紫纱帐慢,潘金莲盖的红纱袅,都使潘金莲的白腻裸体达到“欲隐更现”的效果,惹动西门庆的淫心。潘金莲很懂性心理,很有些审美眼光,她的聪明才智都用到如何跟其他女人争宠上。她要求西门庆按李瓶儿的螺铀床给她置办新床,看来正是看中它的时尚性,还有超过南京拔步床的性诱惑作用。潘金莲经常对李瓶儿亦步亦趋。当初她在西门庆“指导”下模仿李瓶儿的性爱动作,现在又把李瓶儿的床照搬到自己房间,连吊在床上的纱慢和挂钩等细节也不放过。这些,都是小说家在琐细描写中交待的:李瓶儿跟西门庆在花家私通,丫鬓迎春偷窥,看到二人交合的床上“蛟绢帐中”、“帐挽银钩”。现在西门庆眼里,潘金莲的床“紫纱帐慢”、“锦带银钩”。二者何其相似乃尔!
《金瓶梅》的潘金莲跟《水浒传》最大不同,是《金瓶梅》里的“金”有极大可塑性,她的个性随着西门府的生活不断变化。水浒市井放荡贫妇被改塑成富豪家讲究吃喝玩乐的争宠小妾,水浒稍纵即逝的过场人物成为人情小说精雕细刻中心人物。螺铀床就是小说家似乎无意却相当重要的一笔。
潘金莲进西门府第一次得到的床是十六两银子,第二次得到的床是六十两银子。当年潘姥姥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卖给张大户,只得到三十两银子。现在潘金莲的床是她本人身价的两倍。从奸商西门庆角度来看,潘金莲越来越“值钱”了。她给西门庆送命的珐码也越来越重了。
这张螺铀床在西门庆和潘金莲的人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就是在这张床上,潘金莲模仿李瓶儿的“性趣”,令春梅掌灯观看床戏;
就是在这张床上,潘金莲雪夜弹着琵琶唱着伤心的曲儿,体验着被冷落的滋味,咀嚼着对李瓶儿及其儿子官哥儿的刻骨仇恨;
就是在这张床上,潘金莲从雪狮子扑抓西门庆的“那话儿”得到灵感,想出利用雪狮子害死李瓶儿的命根子官哥儿的主意;
还是在这张床上,潘金莲给醉中的西门庆超剂量吃上西域和尚送的伟哥,自己玩了个不亦乐乎,几乎把西门庆送上西天。
螺铀床成了西门府淫乱活动的见证,成了西门府女人争宠斗智的见证,后来还成了西门府由盛而衰的见证。张竹坡曾在《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吴神仙冰鉴定终身,潘金莲兰汤邀午战”评:“前玉楼有金漆床,金、瓶二人又有螺铀床,一时针线细致,却都是为春梅一哭作地也。”这话说得很对:《金瓶梅》前边写孟玉楼的南京金漆拔步床,中间写潘金莲和李瓶儿的螺铀床,笔墨精细,最终却是为了铺垫庞春梅重游旧馆的一哭。
潘金莲跟西门庆在螺铀床上及螺铀床边澡盆里“兰汤午战”后不到五年,(金瓶梅》红男绿女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变化:西门庆纵欲送命;潘金莲被武松所杀;孟玉楼改嫁李衙内;西门大姐不堪陈经济虐待自杀;春梅被吴月娘卖掉,因祸得福,在守备府做了姨太太……西门庆去世三周年,已升级守备正室的春梅回访西门府时,又出现一段似乎琐碎、琢磨起来却微妙的“床文章”。
春梅问:“俺娘(潘金莲)那张床往哪去了?怎的不见?”小玉回答:三娘嫁人带走了。吴月娘解释:当年用孟玉楼那张南京拔步床陪嫁西门大姐,孟玉楼再嫁李衙内只好用潘金莲那张螺铀床还了她。
春梅存心揭老底:听说大姐死后您把那张床“抬回来”了(实际是抢回来)?月娘说:因为没钱使,那张床只卖了八两银子,“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
南京拔步床只卖八两银子,倘若西门庆在,还不气歪鼻子?
“春梅听言,点了点头儿,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内不言,心下暗想道:‘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地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春梅又问:“俺六娘的螺铀床怎的不见?”吴月娘说,因为家里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没盘缠”,抬出去卖了三十五两银子。
春梅是故意调侃还是真心惋惜?对月娘说:“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两银子。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倒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要了也罢了。”吴月娘叹道:“好姐姐,人那有早知道的?”
“人那有早知道的”,是吴月娘在全书说出的最有哲理的话。
昊月娘不会早知道,西门庆更不会早知道:
他巧取豪夺,将南京拔步床掠进西门府,没想到几年后,这张高档床只卖八两银子,且用来向他正眼都不瞧的县衙役行贿。
他在宠妾间搞平衡,花六十两银子、模仿李瓶儿规格给潘金莲买床,没想到几年后,潘金莲的床成了孟玉楼陪嫁,李瓶儿的床被吴月娘三十五两银子贱卖。
西门庆抢来孟玉楼的南京拔步床一西门庆掠来李瓶儿的螺锢床并对应给潘金莲配备一西门庆人死灯灭西门府没了床。
多巧妙的人生轮回!掠夺和被掠夺,发财和被别人发财,人生就是这样在不断转圈儿。……《金瓶梅》用“床文章”,巧妙地写着人生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