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来顺应:梁漱溟传及访谈录-梁漱溟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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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份“访谈录”是我当年采访梁漱溟先生的笔记。原来是为了给梁老写传记时参考用的,并非是为了公开发表,因此没详细记录,更没有用录音,而只是听梁老在讲他过去的生平往事,我坐在一旁以膝为写字板,扼要地记下他的谈话内容。当时还有一种心情,认为若有不清楚的地方,将来还可以向他老人家当面请教。然而,事与愿违,由于种种原因,我未能在梁老在世时写出他的传记来,请他过目指正,实在是遗憾得很。

    在梁老去世后,我虽完成了《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主编高增德先生的约稿,但又遇到出版上的困难。该书因出版环境的变化,出到第十辑,便不能继续往下出了。于是,我的这份稿子从1995年8月一直存放在先生的书斋中。

    近来,山西人民出版社有编辑来约稿,称他们社愿意出版梁先生的传记,请我将“访谈录”整理出来,作为单行本,一块推出。这倒使我为难了,因为这份“访谈录”只是作为我个人写作时的参考资料,公开发表,恐怕是不够连贯和全面的,而且时间上也不一致,给人以断烂朝报之嫌,故此我认为不可。然而他们却认为,就按原样,怎么记录,就怎么拿出来,不要修饰,并称这样的第一手资料,更有价值。

    出版者既有此偏爱,我就不好再推辞了,于是请人照原样,按日期的顺序抄写一份,在个别词句及标点上,我略有疏通,就将此稿交给出版社了。我原来的计划是想利用这份资料写一个大传的,但现在看来客观形势不能等人,在各方催促下,我把这份“访谈录”贡献给学术界,请大家来共同研究和讨论,并请给予批评指正。

    “访谈录”后面所附的资料,是我当年阅读梁老的“日记”和“札记”而摘录下来的,也是我认为重要的准备,写传记时要采用的资料。为了完整起见,也请人代抄一份,和盘托出供大家研究。有一点要说明,这份资料,在梁先生“全集”未出版以前,显然是难得的。今天,“全集”虽然已出,其中“日记”、“札记”也公诸于世,但有个别地方与我所记,还是有些不同之处。问题虽没有什么,但从中还是可以看出原作者的语气和态度是有变化的。为了存真,便于参考,故一并整理出来,供大家参考,并请指正。

    1996年10月于东厂胡同

    1985年7月27日 下午2:30-5:30谈自己的情况

    《观察》有记载我的治学小史,我的最近言论集,年谱。还有香港一位姓胡的也搞年谱。又有美国朋友,哀力愁(即艾恺)会写中文,说北京话,来往多年,他写了一大本英文《梁××传》,中文标名《梁漱溟传》(最后的儒家,英文名称),没有翻译。一个孙子拿去看,不在手边。同样地不止一本。旅居在美国的朋友,看到买来送我的。各种有三本之多。送一本给香港《大公报》图书馆费彝民;一本给上海市长汪道涵拿去看了,现在我手边没有。

    谈章士钊(行严)事

    (因我写的《章士钊传略》已在《晋阳学刊》上刊出,就文章的内容,他谈对章的看法。)

    行严夫人吴弱男是清末一位大将吴长庆之孙女。当年吴帅率2万大军驻朝鲜,下有中年营长,此人是袁世凯,二人关系不浅。吴的儿子吴彦复名仕,有两女,留学日本东京,名弱男与亚男。弱男在东京与行严相遇、恋爱、结婚。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行严住东城八条,朱家的房子。朱与章二人早有关系。清末有译学馆,那时朱主持之,此属京师大学堂,另有仕学馆,也属大学堂。那时他与人结交,后来才有住朱家的事。1950年至1952年之间,二人一同出游,逛公园,不说一句话,在中山公园。社稷堂是在朱启钤的手里开辟的。有一天出游到公园,不说话。那时有人力车即“东洋车”,由日本传来的叫“东洋车”,后略之为洋车。两位坐这种车游公园,回家下车。正在下车时,(笑)行严一下被一个女孩子的自行车撞倒了,特别撞在眼睛上,眼珠歪了,受伤,送医院。这件事为毛主席知道,毛主席一面派人慰问,一面指定一辆汽车专给行严先生用。我常去看他。

    行严先生到香港是有使命去的。我记得费彝民每年一次或两次来北京,向中央接洽。来京见总理,同时看看北京朋友,他就去看过行严先生。章除正太太,姬妾至少3个,不住一起。吴夫人很多时间没同行严住,自己到上海另外过,因为行严有姬妾的关系。费彝民到北京看到章老,章托付他说,我身边姨太太新过去,你把香港那个帮忙一下,送上飞机来北京,陪伴我。这个话,费彝民当然要办了,要这样办。他向总理辞行回香港,说到这事。总理说,你不要这样办。相反地,要香港支一笔款,弄一所房子,给她在那里安家,因为我们要派行严到香港。关于要派行严到香港的话,因我常去他那里走动,行严告诉我他要去香港。告诉我他去的使命,经过香港到台湾。提了两个人:一个是黄杰,是军人,湖南人。党中央、总理要我去香港到台湾,黄杰在香港(是学生);一个在外交方面,魏道明。此二人都是我的后辈,要我去香港,再去台湾,对台湾做工作。这些话都是行严亲自对我讲的。他之所以去香港,是有意义、有使命的,使命在由香港到台湾,不想病故在香港,没有去得成。我记得他死后,香港殷夫人来过北京,住北京饭店。

    我经常去看行严先生。他耳聋了,总理送他一个很好的助听器,他又不愿意带,不喜欢带。我每次去看他,就不好谈话,他听不见,他总是对面坐,给我笔纸写,他口答。有王秘书在旁边,我跟王说过,怎么不给行严先生搞个年谱呢?把有关大局的或者有关学术的记一记。王秘书说不好搞,出处进退之间有矛盾,立场前后不一致。他说,章老本人也不愿意搞这些东西,总说你不用搞,没有搞出来。行严先生,头脑聪明极了,在欧洲有好些年,在英国较多,也去过其他国家。他有一小本书,虽内容不多,但很有价值。西方有一个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章写过小册子,介绍此学说。我看过有关他的书,其中有许多很古怪的事情。找弗洛伊德的人,妇女居多。奇怪的一件事情,一个女人不断地来找弗氏。记载里说这个女人今天来是一个人,明天来身体不变,但精神不是了,两个人格利用一个身体。这是他书里说的事情。

    我同行严先生来往,刚才已经说到一些,我还可说一些没说的。我与章的关系,当然我是后辈。可是我在中学里读书时,十几岁,中学也有一个相当不小的阅览室,主要都是国内的报刊,一方面是北京的了,再有是上海的,这两方面的多。当时有《帝国日报》,湖南人办的,说不准是欧阳什么?记不准,常登行严从欧洲寄来的文章。有长篇论文,十几岁中学生,很少人看,但我爱看。我记得讨论中国要行立宪制度、开国会、一院制或两院制等。这种政治性论文(我问在哪里?说在北京顺天中学读书,后改成顺天府高等学堂,毕业于高等学堂,受学堂教育,只有如此了),我喜欢读,还有《旅欧通讯》长篇连载。这些文章是署名秋桐,但我不知其真姓名。不久,看梁任公在日本出版的《国风报》,梁署名沧江。有杜诗一句:“一卧沧江惊岁晚。”故用沧江为笔名。在这报刊上,我发现一篇文章,题目叫《论译名》。因为过去翻译西洋的书,严复提出翻译外文,好不好?标准有三个字,就是“信、达、雅”。行严先生写给《国风报》的文章,就是讨论“信、达、雅”的问题,作者署名为民质。我一看,断定民质就是秋桐。总起来说,未见过面,书信有来往。他在东京出《甲寅》,登过我的一些不重要的文字,短的,其中通讯式。我爱读他的文章,写信给他,他回信告诉我,写点东西给他。我没有写过成篇像样的东西,收到他十几封信,可惜丢失不存了!只是在书札上有来往。后来见面了。第一次见面是他代表护国军倒袁之后,军务院实际是……(我提出这段讲过了。)

    随便讲罢,讲他的私生活。

    他的私生活,原配夫人吴弱男,姬妾有三四个,不住一起,身边有一个。再说这么两点:首先,红卫兵到处抄家,总理照顾章老非常周到,特别把行严先生送到陆军总医院,特辟一个房间,把行严先生保护起来。他与毛主席的关系,重点有这么一件事:早期毛是学生时,在长沙第一师范时,有一个教员,比其他教员年岁较大,其实也不大,不过50岁,这人叫杨昌济。在北大文科哲学系任教授时,跟我同事,我讲印度哲学,怀中先生比我年长很多,我25岁,大概他有50岁样子。他与章都是湖南人,又在英国同学,很熟,湖南乡亲,在外国就很亲切。另外有杨笃生,他们对清廷革命,所以杨笃生就学习研究造炸弹。据传他有毛病,投海死了。这是附带说的。主要是后面的事。行严在上海《民立报》(主持人于右任)写论文署名,就用行严。他提出来要用“逻辑”两个字,代替过去严复用“论理学”、“名学”,用外国音“logic”翻译。讲中国翻译印度佛经,以唐三藏好,常用音译,意义用中文翻都不恰当,用音为好。

    底下要说的,他在《民立报》,主持人是于右任,都是国民党,跟孙先生是朋友或是学生?记不清了。大家公认《民立报》代表国民党,是左翼,右翼是梁启超。大家都认为是同盟会的机关报,可是当时有个实际问题,实际问题就是孙先生的临时大总统要让位袁世凯,不得不让。袁掌握北洋军队,实力很强,而袁本人,他一面跟南方革命派议和,一面又欺负当时清廷。当时,革命派无论湖北黎元洪、南京黄兴、国外回来的孙中山都没有实力,也没勇气用兵北伐,所以,临时大总统让给了袁世凯,但有个条件,定都南京,袁南下就职。后来南京派了欢迎专使6人如蔡元培、宋教仁、汪精卫等人去欢迎袁南下就职。这本是很好的策略,叫他离开他的老巢。当时党内一致意见,唯独行严先生单独持异议,说:就国家说,应该定都北京为好。这与党内的意见不合了!这时,孙先生左右和党内的人,都对他不满意,讲了很多理由。我们广西同乡马君武先生,他这个人,性情有点急躁,他要打章行严,认为我们党都一致意见,你一个人独持异议,反对孙总理,打你,并且我要追查你的历史,你不是党员。这确是事实,章不是党员。所以我们的报纸,不应当要你办,我要赶你出去。就这样,行严先生不得不离开《民立报》。

    他自己总还要有一个发表言论的刊物,单独办又没有钱,条件不够。这就追溯到过去,在日本东京的时候,孙先生领导的中华革命党,孙要党徒必须忠于孙先生,签名打手印。这个事情,行严先生不干。

    后来办了一个《独立周报》,宣称我向来是独立的。马君武说我不是党员。对,我不是党员,但这是拒绝的。他在《独立周报》发刊词里,说了过去的历史,并说自己的事实,有证人给找证明。这证人,谁都承认他正人君子,这就是杨昌济,杨怀中先生,他可证明这事。证明章太炎、张继都是年长我的老大哥,曾强迫我按手印,我不干,在东京小屋加上锁,要我承认,才放出来。这样一个经过,杨昌济先生可以证明。刚才说的是办《周报》的发刊词,附有杨的信在后面。这是他办《周报》头一册的文章和杨出来证明的事实。那么,从北京《帝国日报》、上海《民主报》到《独立周报》,我都爱他的文章,所以一点不拉地都要买来读他的东西。后来我在北京大学文科哲学系教书时,跟杨怀中同事。杨从英国回来,他也在文科。他讲两门课,一个伦理学,另一个是西洋伦理学史。杨本人住家在北京地安门鼓楼东边豆腐池胡同,我去过。毛泽东民国8年(1919)来北京也住在此。大致说到这里。

    其次,谈点章与李大钊的关系。因我同行严、李大钊比较熟,我与李常到他家去,李常教他子女章可、章因。后来李大钊被害,停在下斜街长椿寺。我去看过并通电话给吴弱男,另买了一口好棺木装殓。之前,李大钊被捕,我去找章行严。我说难以救出,家属我们可以写字保释出来,死者也不挂念了。章没同意这个话。他说,他同杨宇霆很熟,他找杨可以救出李先生。他没听我话,他与杨说,也没成功。

    (谈了3个小时,一口气下来,保姆催停三四次,梁老摆手,精神很好。)

    我是很佩服行严的思想、头脑周密、精细,人格又这样有独立性。和我多次通信,他有回信。可是末后,他为了倒袁,时任西南军务院秘书长,来北京,住魏家胡同,要紧的事,与北京政府要一笔款,结束军务院。这是我同他第一次见面。过去通信,一见面我失望了。因为见面时,他是代表南方来北京,北京有许多湖南的乡亲、朋友在他家吃饭,我也参与吃饭。可是,我一看就失望,怎么呢?来的客人大谈其书画,拿出一卷一轴的名人长联、对条给大家看,我大失所望。我认为国家正在一个危难的时候,正是南北政府对峙、要结束未结束之时,北方也还有直系、皖系如此等等。国家不统一,人们生活还在苦难的深渊,你怎么搞这些字画,这不对。暂时说这些。

    (保姆先后七八次来催停,但均遭梁先生拒绝。后来双方都怒目以对。我感到为难。最后走时,是梁先生送我,保姆在厨房,生气了。保姆说,从来没有谈这么长时间,大热天,我真担心!梁先生老挥手叫她走开,有几次怒目并以命令语气说:你走!这次谈话,有些新东西,有些是重复。)

    1985年8月11日下午

    这里有错(指1922年成立好人政府事)。我与李大钊主张相同,发起“废督裁军”。还有友人蒋百里,也主张相同。百里先生写了《裁军计划》,我们奔走。胡适未参加。后来成立好人政府,被人笑话,称为“蓬莱内阁”。有两个蓬莱。另一个是孙丹林、高恩洪组织的,后台是吴佩孚,成立在好人政府之后。这跟我与李大钊没有关系。开头有奔走裁兵,计划裁兵,这跟李大钊有点关系。他有个好友白坚武在吴帐下,向吴介绍李大钊。守常因白之敦请,两次去洛阳同吴见面,也许三次,后来被人笑话这事。虽然出现在胡适等人宣言之后,确实我与守常未参加。开始倡导时参加了。

    黎元洪此公有“泥菩萨”之称,常常是被动者。武昌起义,黎出来是被动的,缺乏革命意识,更谈不到主张。黎元洪后来称为正式总统。袁帝制拥护者主要是段芝贵、雷振春、陆建章这些人,而反对袁的最有力者、公开的第一个是段祺瑞,声言反对。段本是陆军总长,失辞,隐居西山。搞帝制者派人刺杀其未成。袁慰问送人参给他。袁要帝制,更改国家制度,废国务院,集权总统府,内设政事堂,可以自立了。有国务卿、左右丞、八参议,好几个局,其中有机要局,局长是信任的张一麟,正派人,但反对袁称帝,矛盾,很有障碍。袁升他为教育长,撤其机要职。

    袁失败主要是西南反对,有力人物是蔡锷和蔡的老师梁任公,是师生合作,一面密谋行动,一面搞公开的。袁要帝制,他找外国顾问,大造舆论,一是古德诺(美国人),一是贺长雄(日本人),请来在北京,替他鼓吹中国需要帝制。一个取巧的说法,改变国体不改变政体(总统变皇帝,立宪政体),君主立宪政权,所改不过国体而已。这时,梁启超发表文章《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批驳,发表在天津。当时袁送20万,梁不接受,同时跟蔡锷密谋倒袁。

    蔡锷当时在北京任官职,好像是军械局督办,袁拿高官厚禄笼络他,他顾着天大的志,在北京出入八大胡同,小凤仙实有其人的,使人不防避他。后跑到日本,在日本几个大城市。人离开这大城市了,还发信给北京袁世凯。袁收到以为是真的,其实他去了西南,在西南准备反袁的。准备了的有广西的陆荣廷、云南的唐继尧、贵州的刘显世。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待蔡锷一到就宣布发难,并出兵。后来设立了军务院。当时参与的人有岑春煊、章士钊、李根源、梁任公等西南倒袁的实力人物。

    袁称帝不成还想保总统,烦闷而死。临死时,为了给北洋派续命汤,从西山找回段祺瑞,恢复原来的国家宪法体制,政事堂一套废除,黎元洪继任总统,段为总理。一句话,袁世凯的那一套统统废除。在这个前提下,西南倒袁方面就承认黎元洪的合法政府,参加这个政府,号为南北统一内阁。从云南经过上海而来北京,被西南推举为代表的是张耀曾。这时出了个小差错,唐继虞带着鸦片烟,借张来北京而同出来,在上海被发现了,这事与张无关,但同行出来,很受牵累。事虽不大,还是受影响。张从上海到北京很隆重,开专车,扎了彩。这时附带说一句,张是我先母嫡堂兄弟,其父亲是我母亲的叔叔,我称镕舅(号镕西,故称之),就任南北内阁,分任司法总长,他要我给他做秘书。秘书共有四个人:一个叫薛善珍,云南人,在日本与镕西先生是同乡同学,学法律。再一个是杨学礼,云南人。另外一个是我,负责私人函、电,包括机要。与西南经常机密函电、密码往来,由我掌管。我24岁,他33岁,长我9岁。在部里照规矩,上下班有定时,我因掌机要不行。还有一个秘书是镕西的好友沈钧儒。沈是42岁,同样是秘书,他主要代表镕西应付外面的事,与各方面接洽周旋的。沈在本省是很有名望的人,原是本省副议长,与镕西友好,拉他来帮忙,任务是应付各方面,特别应付参众两院议员。这里要把两院情况说一下。民国6年(1917),有国会两院,从民国2年(1913)开始,就有组党的问题,但是不能细谈。大致说来有许多小党派,分别为两大派:一是偏左,一是偏右。“左”的是孙中山领导下以同盟会为基础,组成国民党,左翼。这核心人物是宋教仁,名义上是孙中山、黄兴,实际上是宋教仁,与宋合作的核心人物就是张耀曾(镕西)。“右”的是梁任公,为实际领导人,出面的是汤化龙、林长民等。到民国6年不是这样了,上下两院议员有800人之多,一是300人,一是500人。国会初开,彼此各有成见,许多事情不能同舟共济,很为袁世凯利用,宪法因而不成。先成了有关总统部分,其他没搞成,就被袁世凯搞垮了。说国会议员柏文蔚、胡汉民、李烈钧等反袁,收缴了议员证书,无形中被解散了,这都是过去的事,宪法就没制成。到了民国6年,恢复国会,袁死,黎继任,段负责总理,恢复法统。这个时候,两院议员好几百,多半集中在上海、北京。在上海集中的时候,大家共同有一个觉悟,不要再闹党派成见,而要同舟共济,制定宪法,才对得起国民,共同的口号叫制宪第一。原来偏左、偏右,都被甩开不提了,因制宪是第一么!这时出现了所谓宪法研究会、宪法讨论会、宪法商榷会。点名来说,研究会背景是梁启超、汤化龙、林长民,后来通常流行的话,研究系就是其简称。再有是常说的政学系,名称就是政学会,也是研究宪法的主要名称都被占了,故简称政学会。民国6年的事情,还有其他的派,实际上也是研究宪法。这年是民国6年,是丙辰年,故称丙辰俱乐部,马君武就是其中一人。还有益友社,褚辅成等人也为之。比较大。一点的,人物多在100位到200位之间,这就不算小了,这就是政学会,首脑人物中有名望的有李根源、谷中秀、钮永建,还有一个记不起来了。其中有参、众议员,推领袖又不大容易,四人相互让,推张耀曾(不是四人之一),年纪最小,大家都让他负责,最后就落在其身上,出任统一内阁员,司法总长。因此,我们四秘书里,沈钧儒年龄大,42岁,他比张镕西(37岁)大,交好甚厚,他代表张出席政学会(当时,为了代表这组织,在上海有一个言论机关《中华新报》,当时主笔是张季鸾,后是《大公报》)。刚才所说的政学会,很多出色人才,其中有一个特别要说一说的叫杨永泰(广东人),做过厅长、代省长,号畅卿,很能干。我说不清与蒋有没有关系,为蒋信任,成为秘书长。跟他合作的有两个人,一是张群,一是熊式辉。张、熊与政学会没有关系,可是二人这时跟杨很密、很合手。这就很受两边的嫉妒,一边是军统(复兴社),一边是陈立夫(CC)。杨受蒋信任,就为两边嫉妒,其结果,蒋在武汉设剿匪总司令,杨被刺而死,是二陈派所为。非常国会时,议员很多还是政学会人。举例说,湖北的韩大载,陕西的刘宁武(刘治中),非常国会时很出名,都是政学会里的。简单结束,研究会、政学会的来源就是这样。

    附一句点明一下,很重要。梁任公返京,后来继承人就是张君劢,大名张嘉森。跟张最好的、形影不离的就是张东荪。张东荪是教授。张教授是老实人,很有活动力,梁这派的。

    谈胡适

    胡适先生是留美的,聪明得很。在留美时出名于“科学社”。胡入北大,也是民国6年(1917),这时没有结婚,我也没有结婚。他进北大,我先他两个月。他跟高一涵住一起,住东城偏僻地方——竹杆巷。胡贡献不小,贡献就在过去一谈学术、讲学问,总是用文言文,而他的大功劳就是用白话文。这是大解放。当时蔡元培是校长,有人反对用白话文谈学术。章士钊反对,另一个是林琴南,公开给蔡元培写信反对。一句话,不能用白话文谈学术,白话不能表达精深的学术。蔡先生回答不管。其实这事是对的,就是要解放。当然有些文词术语可以一面用,一面加以解释。

    白话文还是使学术思想得以解放。新思潮是胡适之、陈独秀打开局面的。胡这个人,思想活泼,头脑活泼,很有长处,而气魄不足。气魄还是数陈独秀。

    《新青年》不是北大出版,而借北大畅销于外。编辑几个轮流编。当时鲁迅不算在北大,但也兼过课,讲中国小说史,出名文章是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狂人日记》。

    这时开风气之先,不只一人,而胡适当算头一个。

    写《中国哲学史大纲》,后来写不出来。虽然谈哲学、写哲学,但深入不下去。实际上,他的头脑是以浅明取胜,而哲学这东西光浅明通俗那就不行。哲学需要精深,精密而深奥,不精没有多大价值。

    从前北京协和医院是美国资本家出钱办的,不但建筑好,一切都很讲究。其中有个董事会,有美国人,也有中国人,都是有名的人组成的。有这么个故事,董事开会,美国的主持者孟禄博士,中国的主持者有胡适,还有一位金岳霖。胡、金两人相遇,胡拿一篇文章,既有英文,也有中文两种文字,拿给金岳霖看。这篇文章大意是说,哲学是一个没有成熟的,甚至是可说不够好的科学(没有成熟的科学)。金点头说:“很好,很好。”胡很高兴。金又讲了一句,可惜你少说一句话,就是说,我是哲学的外行。胡适听了后,无话好说了。

    总起来说,胡很有长处,能打开局面,能够轰动一时。他所以能轰动一时,正因为他能浅,而且能明,以浅明取胜。他讲中国哲学,后来写不下去,特别是与中国佛教禅宗无法谈。想谈,隔着十万八千里,想谈没法谈。

    对现实的问题,所见也太浅,如流行的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这些话他不取,不这样谈。他说五大魔(即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是中国的社会五大病痛。他反对“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独倡五大魔之说。胡适提倡的“少谈主义,多谈问题”,是针对李大钊唯物史论、共产主义而言的。有人提倡基尔特主义、工团主义。不谈主义,要谈问题。他特别害怕共产党,共产党一来他就跑了。跑到台湾,胆子小。

    这个人是有长有短,但有见长一面。

    1985年9月5日 下午2:30-4:30

    辛亥革命后,手枪、炸弹不要了,办《民国报》,在天津出版。自清朝灭亡,到如今快80年了。我们同行朋友是革命的朋友,领导是孙中山——中国同盟会。我19岁就参加了京津同盟会。那就是说,是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的京津支部。一些朋友搞宣传工作。两个主要的人:一个甄元熙,他是社长(同学),广东台山人,追随孙先生的,《民国报》推为社长;另一个是编辑孙竣明(炳文),四川叙府人。不满20岁的我,写点短评之类,署名随便用两个字。因父母给我名,大名,很少用,父母取的号寿铭,报上用瘦民代字。孙大哥长我10岁,他29岁。一次,请他在扇上题字,他就给我上款写漱溟,我看到很别致,很好,从此用这两个字,与瘦民音相近,从此为报上文章的笔名。20岁起,一直沿用到今天。有时依庄子例北冥有鱼,就不用三点水了,一样。

    搞炸弹,参加革命就跟着广东人、四川人,刚说的这两个人。当时报社设在天津。清廷退位前,搞手枪、炸弹很容易,当时北京各街道有会馆。在东单二条也还有一处(前孙公园后孙公园)广州七邑馆,记不清了,如此之类说不尽,记不清。那时会馆好多,现在没有了。学校毕业就是辛亥年,跟甄是同学。因北京印刷不行,所以在天津,不只我们一家。还有一家叫《民意报》,也属京津同盟会,主持人是四川赵铁桥。京津同盟会这个组织是汪精卫与李石曾、魏宸组、赵铁桥等人在北京暗中组织的。那时,汪精卫已经从监狱里放出来了。

    清朝退位,是因贵族胆小,袁世凯逼他们。当时暗杀目标,一个是良弼,刺良弼的是彭家珍,后来还有要刺杀袁世凯。武昌起义,孙中山不在国内,得到消息从美国回来在南京成立政府,决定把首都迁到南京。革命派实力不行,军事、财政力量都不够。坏在袁世凯,他坚持要在北京定都。

    新闻记者也在北京,采访性记者,叫外勤记者,我赶巧看着要袁世凯南下就职这一幕。当时南方派六位特使欢迎他南下。这六位特使是蔡元培、宋教仁、汪精卫、魏宸组、钮永建、王正廷等。袁世凯表面上拿话敷衍着这几位特使,暗中却耍手腕,来个北京兵变,包围使者住处。旧历正月十二(2月29日)晚上,我正陪母亲在广和楼看戏,忽然有人宣布外面兵变,不能让大家回家,当时士兵是朝天开枪,抢铺子。

    六位特使回南京。只好定都北京。当时有临时参议院,在南京成立的,议员各省独立的都有,由备省都督派的代表,一省三个人。临时参议院迁到北京来。我是新闻记者,拿外勤记者证,哪儿都可去。要宣誓就职。议长是林森。我在楼上看得见。袁世凯手捧宣誓词,说话河南口音。读完宣誓词,就算宣誓了。林森领下来,经过穿堂门,到广场照相。两部分人:一部分以林森为首,各省议员;一部分在广场有位,内阁赵秉钧、许世英等。

    袁世凯刚刚从我右边过来,跟我差不多高,腿短,上身很宽大,穿一套旧军装,没刮脸,也不算留胡子。我心想,这人是坏东西!不管临时、正式,终究是大典,不刮脸,穿旧衣服,不尊重,我心想是坏东西。他根本看不上这个典礼,眼里没有这些事。穿堂而过,从我右边经过,看得清楚,那一幕我算碰上了。

    彭家珍是京津同盟会同志,拿炸弹炸良弼。良弼住西四红罗厂。彭先死,良弼炸断腿,后来也死了。

    再说我们同盟会中有四位同志即张光培、黄之萌、杨禹昌等炸袁世凯这一幕。那时,袁世凯进宫是前呼后拥的。他住外交大楼,进东华门,我们的同志,在东安市场拐角酒楼,一位同志从楼上扔下炸弹,没炸到袁世凯。他坐马车,前后有卫队,炸死前卫队长。从此,袁借口不入宫。我们四位同志被抓走了、枪毙了。为了悼念这四人,加上彭家珍,还有一个不记得名字了,共6人,后葬在一起,一个圆丘,立碑,六面各有一人的事迹。地点在现在的动物园(熊猫馆外)。从前,西太后还在时,为西太后而搞的这园子。宋教仁葬在畅观楼,西太后游园休息地方。

    (以上的话是从名字说起的。下面谈家事。)

    我家最早住米市胡同的扁担胡同(南横街一带),多是南方人住,做京官的都住这一带。

    曾祖父到北京,来北京会试,中进士后,为知县,任地方官。祖父做京官,后出去任外官在陕西。他是在北京中举。小时来到北京,以广西籍贯在北京中举,一口桂林话。父亲,也是以广西籍在北京中举。先父生于北京,说北京话,先父没回过广西。

    我参加广西旅京同乡会,我多次回广西上过祖坟,在香港办报还回广西住了3年之久。

    父亲投水自杀,有“敬告世人书”、拜托5位仁兄的信,有愤慨的意见。愤慨什么呢?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同段不合,于是有府院之争。黎曹吴轻信江西人的话,郭同很快把张勋找来,想用张的力量抵制段祺瑞。张勋是顽固人,他到北京,在宣武门江西会馆演戏,请客正在热闹,抽身出来,进宫行复辟礼,把宣统抬出,挂起龙袍来了。这时黎才知道上当了。他不理黎元洪这套。这是民国7年的事。这时,被免职的总理段祺瑞在天津拉了梁任公一起,就在北京、天津之间的马厂誓师要进攻北京。当时马厂驻一师北洋军,师长叫李长泰。段、梁二人直入师部,抓住这一师人从马厂开向北京进攻。张勋就完了。可笑的是挂了两天的龙旗,出现红顶官服。最糟糕是谁?是康有为。他跑来北京,还是要忠于清,宣统上谕康有为为弼德院长。这时段、梁进京,康、梁原是师徒关系,现二人政治上成了敌对了。张勋既忠于清,失败了可以死节嘛!(梁老说上面这话时,语气很重,也很愤慨!)也跑了,溜到东交民巷躲起来。复辟一幕,6天就完了。

    先父就在这时很愤慨,因为搞复辟的人,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复辟失败之后,先父投水自杀。有一位先父的朋友送挽联,很好,上联是:忠于清所以忠于世(不单是忠于清,世是世道);下联是:惜吾道不敢惜吾身。投水而死。(说到这里,梁老很风趣地说。)

    好!今天这一幕就谈到这里吧。

    1985年9月26日 上午

    (9月26日上午摘抄梁老第二本“笔录”,倒着来抄的。)

    (是日访问时,有客人,“民盟”薛传明来。梁把笔记本给我看。他们谈,我边看边抄。)

    对毛泽东一生过错的见解

    美国马歇尔将军对我的印象,闻之于叶笃义同志。(1979年5月5日在政协,不见叶已20年以上。)1946年1月,马帅居间,有两党停战协议,即召开政治协商会,民主人士参加。而我为民盟秘书长,代表民盟周旋于两党之间。此时,据云,马帅说我很像印度的甘地,且说或者就是中国的甘地吧!殊不料想此异国老将竟然对我具有如此印象。此虽一件小事,亦不可不记存之。

    我与马帅不少会面,我不会英语,每次叶总陪同。

    毛主席一生功大于过,这是不容争论的。他的过错多出在晚年,亦是众目共睹的。现在要问他那些过错,有没有根源呢?我看是有的。这就是他在思想言论上过分强调阶级斗争。

    1938年1月,我访问延安和毛主席曾有两次通宵达旦的谈话。这在当时抗日战争前途上,确使我头脑开窍,一扫悲观情绪,受益良多。但在谈到要建设新中国而追论及老中国旧社会时,则彼此争论不休,所见大相左。所争者就在阶级问题上。(后来辩论,主要是历史特殊性及一般性的问题,意见不得一致而散,这些话就不记它了。)

    1949年以毛主席为首的中国共产党建起了新中国,在阶级问题上,做有步骤的措施。我亦随着下乡参加土改运动,在四川合川县云门镇呆了8个月之久。又回京参加多次知识分子改造运动。自己努力学习之不暇,鲜有什么主见主张。然而事情是发展变化的。多年之后,夙性独立思考的我,渐渐恢复了自信。

    回忆少年时见闻

    我十六七岁时即有出家为僧之念。其时琉璃厂西门有正书局出售上海《佛学丛报》等书刊。我于佛教大乘、小乘尚不分晓,但见到佛书即购取,购回家中阅读,虽不通其要义,仍购存不已,如是者积年摸索,逐渐进步。既被拉进北大讲课,又去南京内学院求教,则前后所闻多有……例如杨仁山先生为近百年佛学界开山祖师,指教义读《大乘起信论》、读《楞严经正脉疏》,我皆从读而大有启迪。内学院欧阳先生既为仁老门下,其徒吕秋逸……

    1964年3月18日,访章行严先生于史家胡同,听其漫谈往事,分条记之如次。

    (一)章先说辟园先兄往昔在长沙主持实业学堂时,聘张继等多人任教员,章本人原在其内。辟园发现他年纪轻,劝他宜求学深造,不必当教员。章既纳其忠言,至今不忘于怀。

    (二)略之。

    (三)章先生谈民国初建,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他游北京时,曾与袁一晤,袁遂发表任他为北京大学校长,见于当时政府公报。他辞谢不就职对我说明云,他彼时只36岁,非老师宿儒,如其竟然长此最高学府,在国际上将是笑话,被轻视。袁之为此,示恩拉拢,他决不受拉拢……

    (四)章先生谈及1916年的北京大学,蔡先生从欧洲应邀回国,接任校长,引陈独秀为文科学长。他那时正在东京,得陈函电相邀,即回国入北大以教授兼图书馆主任。据他谈蔡、陈两位是老朋友……

    章先生谈到他介绍杨怀中、李守常进北大之事,杨在此讲西洋伦理学史等课,李则接替他的图书馆主任,又兼讲唯物史观。

    “引守常入北大,以图书馆让之。”

    “陈与汤尔和相识,当在留日学生退出日本组织义勇队之时,汤及钮惕生为代表,陈为队员。”

    “杨怀中入北大为章所荐,陶孟和与杨同学日本师范,又同留英,杨笃生为留学生监督之书记,特调杨怀中到英。”

    (按:后来看杂记本又补。)

    (以下是谈话记录。)

    张公耀曾,字镕四,云南大理府太和人。清光绪十一年(1885)生于北京。祖父为官,湖南衡水兵备道。后告老还乡,有子13人,而成进士者3人。父士镱于兄弟辈中次居第十二,清季以进士官内阁中书,1902年病故。母亦于1903年病故,其时公年方十九。同年公考入京师大学堂师范馆。1904年公派日本留学法科。中间因病休学。1911年(辛亥)国内革命爆发,被云南本省革命政府推派为南京临时参议院议员回国。

    我年小(十四五岁)时,他就赏我。他管我先父也称舅(表舅),因为他母亲是陆家广西人,因此他对我先父也称舅。给我先父信中说我,此儿是舅家千里驹也。西南护国军倒袁后……组织南北统一内阁,他代表西南来北京,是司法总长。次长是徐谦,秘书四人,两个是云南人席某和杨某,另外两个是沈钧儒和我。沈代表政学会,部里事不问。我是管机要,主要与西南密电往来,负责翻译回电。反袁公开后,段祺瑞辞职到西山,忠于他的陈宦也宣布独立。袁气死了,临终找段回来。段恢复法统,黎继任,恢复国务院。时间不长,由于院府不和,问题出在秘书长徐树铮(院派)跋扈专权上。丁世峄,“山东大汉”之称,湖北老乡,吟汉章、饶汉祥(府派)。这些人给黎元洪出主意,听信郭同的话(同议员,江西人),要抵制段,最好找张勋来。黎听信了,要郭同到徐州找张勋来。张勋带第六师辫子兵来,根本不把黎放在眼里,拥宣统复辟,换了龙旗。康圣人最糟糕!为弼德院长。梁启超在天津与段祺瑞到马厂誓师,陆军第八师李长泰,直入师部,带师1万人,从马厂往北京奔来。张勋忠清,那就忠到底,他却跑到东交民巷荷兰使馆保全性命。

    段、梁合作,梁是热心肠人,可惜头脑不冷静,自负理财,出任财政总长,很想有所作为,却实事做不到。段祺瑞信任徐树铮,就在安福胡同搞俱乐部,指挥一切。

    张勋复辟时,我正在靠近山海关的昌黎县休息,听到北京张勋复辟才赶回北京。

    补充说一段,我年纪很轻时,在北京。

    大概是民国9年(1920),有一天,忽然有一辆汽车开到我家门口,下来四个人:梁任公、梁思成、蒋方震、林宰平。为什么来访?林先生领来的。林很早赏识我,林引导他三人来的。这时我已入北大,25岁讲学了。林先生领着梁氏父子前来我家看我。我之受知于任公从此开始。

    1985年10月12日星期六9:00-11:30

    (游泰山孔庙归来次日也。)

    我22岁写过《社会主义粹言》,看到张继翻译日本人信得秋水写的书。日本人的书名,我认不清楚,中文书名《社会主义的精髓》。这是我接触社会主义的开始。这个书出在光绪年间,但我看到已经是光绪的末年了。不久,清廷退位,袁世凯当政。有一个人,有胆有才,可无品行,品格不好,有魄力,姓名江亢虎。开始创中国社会党,所以这名出现,他是首创。这是游美国回来创的。那时号召力并不大,可也有人跟从了他。党徒陈翼龙,是其中之一。这人在北京为袁世凯所杀,认为他是叛徒,造反的。再转回头来,这事之前说一说清代的事,说清代的江亢虎。我也说不清江亢虎他与我家的亲戚关系。他称我母为世婶,称父世叔。他在北京首创女学堂“女校传习所”。我先母颇读许多旧书,能诗能文,所以就被江聘为教员。称我先母因为世婶,怎么样世交,说不清楚。他这个人好投机,出风头,首创女学堂。

    再多说点有关江亢虎的事情吧。这就说到了抗日战争,北方是“七七”,上海是“八一三”。之后退到武汉,那时我在国民参政会,第一届迁到武汉。忽然一天,江到武汉找我。他年岁比我大很多,那时他40岁以上,我大概三十一二岁。正在武汉参加“参政会”。他来找我,找我想了解当时的政界情况。所谓政界,包括政府、其他党派,即民盟、共产党。那时八路军代表处是董必武。那时是国共合作。这江亢虎知道我在参政会,找我,我就到旅馆回看他。他的思想是还想投机,搞政治活动。我就我所知道的告诉他,各党派及参政会情况告诉他。他想投机在政界得个位置。我本来鄙视这个人,我也无能为力,我本人不过是一个参政员,说不上,还能替他出力?况且我还鄙视这个人。他一看情况不行,就走了。还是要投机,刚好有机可投。那时汪精卫从重庆跑了,陈公博由成都跑了,后由越南转到南京,搞五院制。江去找汪精卫,汪觉得他还是出风头的人,汪也就给他一个位置,把考试院副院长给他。就我所知止于此,后来不清楚了。

    关于汪精卫的跑,以后的事情,以至失败死在日本,陈璧君在南京被绞刑而死。

    附带说:我跟汪精卫认识较早,早在清末,那还是在辛亥革命前。他与胡汉民都是追随孙中山,是革命派,反对清廷的革命派。黄复生(四川人),他同黄秘密从南方到北京。这时4岁的宣统,他的父亲是醇亲王。解释一下:一般俗称,俗语说,把咸丰皇帝称五爷,称恭亲王为六爷,醇亲王为七爷,这是老话。据我们说的,老醇王死了,儿子接承,小醇王的儿子是宣统。宣统入宫为皇帝,为由小醇王扶正,称为摄政王。为什么要提摄政王?汪、黄想刺杀摄政王。那个时候摄政王最高贵,两个大洋马拉的马车,前呼后拥,有保卫的人。汪、黄就在摄政王进宫的路上,有个桥叫银锭桥。汪、黄在桥下埋炸弹,这动作在深夜里做,避免被人看见。虽是黑夜,还是被早起、过路的人看见。跑去报告,结果被捕了。他们就承认,要杀摄政王。把二人下监狱,没有枪毙。不久,这个辛亥革命,事情很多……再说汪、黄在狱,袁世凯利用他们,放出来,很优待,以便借着他们跟南方革命势力接头、讲条件。所以这时成立了“京津同盟会”(是简称),全称是“中国革命同盟会京津支部”,那就说到我自己了。这时我在顺天高等学堂,等于大学的预科样子,就在辛亥这年毕业。这时我20岁。虽然在北京,可当时像于右任他们在上海出版的《民立报》等,革命派报纸,我们在北京的革命思想青年,总能收得到、看得到,所以“京津同盟会”,不是我一个人参加,我们同学都参加了,其他学校也有参加的。当时往来于天津、北京、保定,有革命思想的青年,有个联络的人,这人不是学生,岁数比较大,总在40岁以内。这人姓胡,可能是湖北人,叫胡鄂公,串联这一带的青年。

    转回头说我及汪。汪、黄在狱中,袁利用,放出来,以便与南方联系,所以组织这个团体,我们学生都参加这个组织,成为盟员了。当时的情况,清廷隆裕太后与宣统孤儿寡母,大家都主张,要是没有实力,就不能与南方谈话。袁有军事,手下三员大将王世珍、段祺瑞、冯国璋(犬、虎、狗)。这三人我都见过,民国6年(1917)见过王世珍,他不穿军装,穿两截衫,上是白夏布,下边是纱,绽青色,身体高,像儒者。这时袁世凯倒台,黎上台,称为总理。一次偶然机会看到王,其他不多谈。最后再说一句,此人无儿子,过继一个,又无出息。

    段祺瑞为人很正派。袁要做皇帝之前,就废除国务院,总统府内设政事堂,以徐世昌为国务卿,准备做皇帝头一步。段公然反对,与张一麟(文人)二人阻止不了,段就辞职不干,在北京西山上称病不出。张是总统府机要局长。

    我本人是新闻记者,是京津同盟一份子。“京津同盟会”盟员之一叫彭家珍,有贡献,清廷贵族都很怕革命派,唯一人良弼(留学日本)不怕,彭刺杀了他。

    彭印了一张名片,另用一个黎什么的名字,东北的军官,他假借使用,去拜会。家人说我们大人还未回来。彭正在犹豫时,良弼回来。彭投炸弹,彭死了,良弼炸了一条腿……

    这是京津同盟的一件事,如果重复说,还有我们的同志炸袁世凯的事。(前已说过。)

    清廷起用袁世凯,发表他为两湖总督,让他对抗武昌黎元洪革命派。但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北洋军,不过江。袁有用意:他不想打败革命党,想屯兵长江一带。他们电奏朝廷请退位。

    接着说袁世凯。

    正月十一兵变,那天,我陪母亲在大栅栏看戏,说外面兵变,戏不能演请大家回家。(按:我说,已经说过了。是否可以谈谈到延安这一段。)

    民国6年(1917),蔡元培为校长,陈独秀为文科学长,范源濂是教育部总长(民元是次长),请蔡先生从德国回来任北大校长。当时我写过一篇文章《究元决疑论》,发表在《东方》杂志上。内容把古今中外诸子百家都加以批评,独独推崇佛法,大意就是如此。蔡先生回国任校长,我正任司法部秘书,25岁,也就是这年,我就带论文去蔡先生家,意思是请教。他说我路过上海从《东方》杂志上也看到。我自己喜好哲学的,看来你也喜好。这次我到北大,我重点要办好哲学,你要来帮忙。我就恳辞,说我不过是一倾向佛家的人,看了一些佛书,因为中国有《大藏经》,近2000卷,其中不单是佛家,以佛家为主,还有其他宗教(印度的),我也看了一些;无论是英国在印度或日本人谈印度各派宗教,英文书,日文书……都谈各派思想,我也略有所知,略有所闻。但要叫我在大学里谈,还不够格。蔡说:“你不要这样想,是来教人,你应当作为一个爱好的人,彼此学习,交换知识,你不可不来。”我想当老师不够格,但彼此学习交流,我是很喜欢的,接受了。但当时在司法部做事一时来不了,于是请一位浙江人许丹(季上)先生代讲。他是司法部顾问,原为蔡元培元年任总长时引用于教育部的人员。后来到民国7年(1918)我才摆脱部里的事,到北大任讲师,出版《印度哲学概论》,后来又在讲印度哲学外,讲了儒家哲学:孔子、孟子、荀子、宋明儒者,没出书,只是口讲。

    班上同学计有冯友兰、黄文弼、顾颉刚、谷锡五、朱自清、孙本文等,冯、黄、谷、孙均属本系,余者为他系。后来有陈政、罗庸、罗常培等人也来听课学习。但不在哲学系,陈在德文系,还有王昆仑。

    民国6年(1917)进北大,民国13年(1924)暑假以后离开。(按:我提问,为什么要离开?)我觉得在讲台上讲不好,不满意这种教学方法,我提出口号:“我愿与青年为友。”与青年有志之士做朋友,在人格上互相影响,所以辞掉讲席,自己办学。为了自己办学,先写一篇《办学意见述略》,在报上发表,引起各方注意。当时山东有位朋友叫王鸿一(山东省议会副议长),他就约我们到山东曹州去办学。他是我过去的朋友。民国10年(1921)暑假在济南开暑期讲习会也是他相约去讲学的。他每次都出席听讲。那时在济南第一中学,借一中大讲堂,讲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由北大同学罗常培笔记。另一个是德文系的陈政。

    (按:我问,在您20岁那年,为什么两次要自杀?)

    第一次自杀,思想烦闷。那是20岁时,我们是广西人。广西要送人出洋留学,刚好旅京的广西老乡,一位姓张,一位姓王,回广西任法官。我父亲托他们照料我回广西考试送出洋留学。由京浦路南下,到浦口,过天津时,这两位要做法官的先生,晚上出去逛窑子,我就很腻味。在天津如此,到下关住在大饭店,有许多娼妓出出入入,见客人住处就进来了,你推她出去,她总是与客人纠缠,我很腻味,心里情绪很不好,同行者给我的印象不好,产生自杀念头。这是头一次,留了个字,自己走了。走到哪里?我有同学杨权,号通辅,我到无锡找他,想嘱托他照料身后事,写信往北京家里。这位杨同学发现我不是常态,他就很关心我,陪送我离开无锡回北京。回广西考留学就作罢了。

    出家?我家庭先父母,生了兄弟姊妹四人,即:一个哥,两个妹。女的入女子初级师范学堂,等于中学程度。妹有一个很好的同学,叫陈英年。妹妹总是与妈说,要我与陈订婚,母亲愿意。母亲病重,自知道不起,拉我手说:“你妹妹的同学陈英年很好,可以订婚。”我说:“我一辈子不结婚,很早有出家的思想。”母亲说:“你胡说!”父亲在一旁说:“这孩子他倒是有向上的意志,也许是怪癖,你不要勉强。”的确我真想出家,29岁才放弃此念头。

    1985年10月21日 星期一

    (继上次讲,我问关于第二次自杀事。)

    第一次自杀在南京下关,无锡杨权同学,号通辅,送回北京。

    无锡与苏州不远,社会风气完全不一样,苏州当时为常、元、吴三个县的名称。吴县、常州、元和三县举苏州,这要明白。朝廷非常重视收钱粮、地丁。江南类乎苏州是财富之区,一地分三县。一个状元陆瑞祥(宰相),有名的称翁同龠禾,不是苏州人,与苏州接近,附带说的。

    我放弃到广西的打算,安全回到北京。虽与父意不合,安全回家还是很高兴。记不清楚这第二次,是到西安,或是在此前或是在此后,记不清了。总而言之,还是那时,即20岁,满20岁。我去西安,那时要走京汉路南下,然后转陇海路,往西走,入潼关。当时铁路未修到潼关,修到一个小站,地名叫观音堂。离潼关还有一段路,雇骡车,走得慢。到潼关,再顺着往西安走。走得慢,大有好处,沿途风景、农民生活都可看得到。俗话有泾渭之分,我就经过这地方。沿途风景很好,正好在华山之下,经过华阴县,在华岳庙,车停参观,没来得及上华山。值得一提的是,从潼关起,路修得不错,路旁有柳树,被称为左公柳(左宗棠)。他奉命带兵征新疆,所以从潼关起,路修得好,一直修到甘肃。左宗棠本人没有到新疆,坐镇甘肃兰州。湘军、淮军都不是清廷派下去的军队,而是乡勇,有自发性,他们的动机有两个原因:一个反对洪秀全、杨秀清、上帝教……(跑野马了,我拉回来。)

    还是讲到西安。

    骡车不是为顾客而是为自己有所图。铜钱,光绪通宝,这是通行的货币,正在改变,对付洪、杨,以一当十,叫当十钱。初步改革通行,第二步还是铜钱(无中间空洞),商人从中取利,用新币换旧币。他们主要是拿旧币换新币,到陕西交换新的铜元。

    风景很好,比坐火车大不同,风俗人情都看到了。值得一说的是我记得经过那一个县,夜晚要住店休息。我住上房,出店来望一望,碰见一个法国神父,在中国多年了,说中国话。他问我:“你是头一次来吧?”“是。”“我看你就是头一次来。你所要住的上房不好,我就不住。我住窑洞,窑洞好,冬暖夏凉,我看你是初来的。”听了他的话,我才明白,这外国人确实是老经验家。客店主人问我:“吃什么?”“我喜欢吃面条。”“有。”端了上来,粗得很,年轻人能吃,但没有酱油和醋,只有盐水拌面。“盐水拌面,是否给点油?”他说可用点灯的油。我说不用得好。这说明人民非常贫苦,我没有经验,不如那神父。

    七七事变后,我去延安。那时海外回来的都倾向共产党,人很多,国内、海外青年步行往延安。住什么地方?也是住窑洞。每个窑洞很奇怪,这些窑洞好像是山,其实不是石头山,都是土高原……

    20岁到西安,因大哥在西安当教员。(我问,到那里做什么?)他介绍我第二个妹妹(谨铭)去教书,西安办女子中学,我大哥在西北大学,当地找女教员,大哥介绍妹妹去教书,需要我送她去西安。就是这一次。

    妹妹年纪小,学生年龄大,对她不尊重,看不起她,3个月后辞职,我送她回北京,总时间半年还不够,这是第一次去西安。

    我吃素食是从这时开始的。(我问,为什么要从这时开始吃素?)他说过去在父母跟前不好这样做,现在可以自作主张了。不吃动物,直到现在。我一向倾向佛家,最早论文是发表在《东方》杂志的《究元决疑论》。古今中外的百家都批评了,独推崇佛法。大意:人生是苦,什么叫苦呢?求之不得的苦,人人都有欲求,满足高兴,就乐,不得满足,就苦。人们会问:一个人,从生下来后,一生之中,满足时多,或是得不到满足时多?很显然,得满足所求时少,求而不得时则多。要紧的话:苦乐不决定所处环境。你不要看,坐在汽车里是阔人高官,你以为他享福。其实不然,说不定他心里解决不了问题,在那里发愁呢。相反,地下走路散步的人,也许没有问题或困难,自有其乐呢。简单一句话:苦乐不决定环境,苦乐出于每个人的主观。主观又是变化不定的。正在满足时,高兴;不久欲望又向别处去,痛苦了。所以你尽管处境、环境昨天好,但今天又转了新的要求,说不定得不到满足,甚至明显做不到,不能满足。因此,乐是暂时的,苦闷是多的,从而证明人生是苦的。而佛家要求出世,对人生持否定态度。有六个字,说明佛家人生观:启惑、造业、受苦。惑是迷惑。每个人从我出发,我要怎么样……要求是无止境。满足常不如愿,说明苦多于乐,人生是苦,这是佛家人生观。佛家若是出世,只学佛、成佛,超出世间,对人生否定,这是小乘教,不是大乘教。大乘教人站在出世立场而入世,小乘解决自己就完了。大乘是转过来投入世间,要世人破除迷惑(为我),而懂得无我的道理。为了众生,菩萨出世,转而入世间,开导众生,不要错误自作从我出发。菩萨是大乘,出而不出,不出而出……

    1985年11月2日 星期六

    (请梁老谈谈第二次自杀的事。)

    临时去无锡,原计划去广西,这是第一次自杀。

    第二次自己好像说不大清楚。胞兄是西北大学教授。西安开办女子中学或师范,总之是女学堂。大妹已出嫁,第二个在家,二人都在京师师范女子初级师范毕业,小学老师。大哥向他们推荐第二个妹妹,名叫谨铭,要我送她去西安。(我说,这已经讲过了。)

    我现在说不清了。二次自杀可以说是怨世。出家记得最清楚:18岁时,好像……张恭人我母亲,云南大理府大和县人,病重临终时拉我的手亲切地讲话。讲什么?讲了不仅一次的话,要我订婚,女方就是妹妹的同学,叫陈英年。同学之好友,热心对父母讲,最好要我同陈订婚,母亲谆切对我讲这个事情,可我很早之前(18岁之前),十五六岁,早就怀有着出家为僧之念,所以我就拒绝订婚。我对母亲说,我一辈子不结婚。母说你胡说。父在旁边解围,就说这个孩子他是一个有向上心、有志气的,他总会要走正路的。

    要紧的说明这一点,哪一点呢?就是我的出世思想,总是想出家为僧。当时北京琉璃厂,都是书籍,当时叫南纸店,有个叫文林书局的,主持人就是廉源,廉惠清先生夫人,书法有名。有正书局,狄葆贤讲佛学的,又号平等阁主,南京金陵出版的佛书这有很多。近100多年提倡佛学的是杨仁山先生,号叫文会,安徽人,门下四大弟子,都是江西人,我见过三人,最热心的是欧阳渐(号叫竟无),再是李证刚先生,桂伯华先生,黎端甫先生(黎没见过)。桂伯华死在日本,李证刚是以儒家为主,也好佛学,学问很博,专门搞佛学法相宗。法相唯识,这一派在佛学里是唐玄奘传过来的。他留学印度18年,带回许多经书。欧阳先生创办支那内学院,是在金陵刻经处的底子上成立起来的。附带说一下,收容很多爱好佛学的,有的是50岁内外的,有年轻20岁左右的,大家在那里求学,住吃在一处。经济来源,据我所知,叶恭绰每年捐4000元,云南省的当局也捐有钱。因为我在这个学院住过,又去过几次,多者一个月。曾经碰到两个云南人,一个是姓聂,一个姓许。有一次欧阳先生写封信要我带信去见叶恭绰,催交4000元钱,故我知道。凡求学的吃住都在那里,每月经费是各方面的援助。犹太人哈同,夫人是中国人,哈同有一回也支助过的,印了《大藏经》。哈同上海有花园。

    简单说,老想出家为僧,所以拒绝订婚。没料想到一个朋友故去,我心里很伤感,这朋友就是有名的新闻记者黄远生。袁世凯要称帝,有日本顾问,有贺长雄法学博士和德国人古德诺帮助袁世凯做皇帝,推行帝制,论调更改国体,不改政体。民国改成帝国,行宪不变。有筹安会之起。黄是出名记者,与当时政界人物很熟悉,把政界情况写成通讯,寄到上海(大报纸),知道事情多,有内容。后来发生问题了,他与袁的亲信左右来往,那些人要他赞成帝制。这使他为难了,良心上不许可写赞成的文章,形势又逼他要写,受威逼的还有梁任公。梁就直截了当,公开发表文章,题目是《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公开反对帝制。袁之左右,送了20万元,梁拒绝不收,还是写文章反对。送黄10万元,要黄写赞成的文章,黄在良心上不能做这事情,而受威逼,为了应付朋友,写了文章。但对帝制问题,一篇文章内,前后论调不一致,好像又赞成又不赞成,拿这个来交卷。袁左右看后不行,要另写。他受威胁很为难,而去请教他所敬佩的林宰平先生,名叫林志钧。这个人最有学问,人格极清高,素来为黄所敬佩,到了关头,他去见林先生。林告诉他说,现在是你一生紧要关头,如要人格,不能符合帝制派,也不能留在北京,当下不要回家,就从我这个地方,马上上火车站去天津,坐轮船去美国。黄听了林的话没回家,到天津坐轮船到美国。逃走到美国,就死在美国,是被人刺杀死的。英文是远生黄,被人误会为袁世凯的家里人,杀他者为华侨。当时被杀在美国的除黄外,还有汤化龙,也被刺杀,任临时参议院议长等职,去美国同样被刺。

    底下要说的是我。

    我同黄远生前后见过三面,可谓不少了,大概是在20岁或21岁青年学生时代,我去找黄。他不知道我,我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兼律师业务,在大律师事务所。我为什么要找他?我到过西安,西安有个佛庙,这大庙珍藏着佛教的《大藏经》,这个经是古代的。康有为他在西安看到这部《大藏经》,要把书带出陕西,据为己有,后被西安各界人士追上去截回来,没带得走。这是附带说的,但也不是附带说。我就是为这《大藏经》的事去找黄,向他请教。我是一个青年,穿长衫,中学生样子,请教法律问题,为西安庙里的问题。而他这个人,大大有名的人,他不知道我,而他待我很诚恳、亲切,向我讲解,作为一个法律问题,应该如何如何,我很感动。他态度谦和,详细指点我。

    之后,我就拿一篇我写的文章、一本书的序云《晚周汉魏文钞·自序》向他请教。这篇文章有针对性,针对桐城派姚鼐的《古文辞类纂》。编书很有取舍,他所不要的,刚好是我要的,他要的多半是那种简奥的古文,我反对这派。我是主张晚周汉魏文章。晚周即先秦,诸子百家,如韩、苟、孟,这都属晚周,还有汉魏。桐城派所不取的是从文学上不取,但其内容很有思想、理论。这些家,主要是很有哲学性、很有思想的,笔调不是桐城派笔调。我就拿我写的《自序》给他看,向他请教说,你有兴趣的话,给我介绍一下,写篇序云。他居然写了很长的文章,是反复辩论的《序文》,以理论为主。当时正是章士钊在东京出《甲寅》,我就给章通信,把文章寄给他看,大概有两三篇,话不多,他就在《甲寅》“通讯”栏上发表了。我给他的信都是不长,他在《甲寅》上发表时,给我改了名字,用了梁鲲两个字。简单说我与行严先生一直有书信往来,而未见面,见面在后了。

    我听黄远生死很悲痛。我没有来得及把佛学道理讲给他听,我内心不忍。他对我好,我却没有把我想贡献给他的与他谈,把佛家道理讲给他。我心中歉然的,从歉然的心里,写了一篇论文,题目叫《究元决疑论》,文章归结到佛法。佛法的特点在否定人生。就是说,比如,儒家是世间法,佛家是出世。关于佛法,我常6个字来代表我对佛法的认识。即:启惑、造业、受苦。结果善业、恶业,都是受苦。启惑就是我,一切总是从我出发。佛法要的是破“二执”,执着有我,执着有无。无我两面,总是从我追求于无。这是启惑,我是没有的。人总是向着于我,外是向名利求享受,佛法归结破“二执”断“二取”。佛家讲有六尘:色、香、声、味、触、法之六境。总是向外追求,而不知道、不觉悟。自信圆满无所不足。这是说佛家,人人原来都是佛,人人本是自信圆满无所不足的,而错误的向外追求,这叫做启惑。从此说到轮回,沉沦在生死之中,生了又死,死了又生,生死轮转中,叫轮回,不断绝。认为人死了就完了,其实没这回事,死了并没有完。六道轮回之说,大概不只是佛家一家的说法,而是印度不同的宗教普通的说法。佛教是印度最晚出的一个宗教,后起的宗教。印度自古就有宗教,有繁多的教派,佛家是晚出的。南方大小乘教,北传西藏中国,所谓密教、喇嘛教。中国内地,教派很多,主要两大派:一派叫鸠摩罗什的“金刚经”;另一派是唐玄奘及弟子夔基,这派有法相宗之称。这派跟鸠摩罗什金刚经不同:“金刚经”是随说随扫,不立于语言文字;玄奘传的所谓法相宗,他的理论很严谨。这派的主要经典《成唯识论》,这是玄奘派的学问。支那内学院,他们主要是这派,“成唯识论”。

    有正书局,有种杂志性出版物《佛学丛报》。我总是买来看。什么大乘、小乘、法相宗……都不知道。凡是看到的佛典就买。木版,每句话都有圈点,读时根据圈加圈。特别是有一部书,看不懂,这书叫《因明入正理论》,本来有圈点,我又重圈一遍。看不懂,等到懂了时,原来它自成体系,是严复所用的名词叫“名学”(逻辑),章叫逻辑之学,日本叫伦理学,是讲逻辑的、有系统理论的书。

    归结到自己,我就是因为黄远生惨死于美国,很痛惜,没把我知道的佛学与他谈。我的那篇论文是有感于黄死而写的,没有把佛家人生观道理与他谈,这样我写了《究元决疑论》,发表在《东方》杂志,连载三期登完。这篇文章,引起了很多人注意,蔡元培是注意的一个人。民国6年(1917),范源濂任教育总长,他特别邀请蔡回国做北大校长。我在民国2年(1913)作为新闻记者,采访工作时,见过蔡元培先生。他是第一任内阁教育总长,蔡不知道我。后来民国6年南北统一内阁,范是教育总长,由范先生之介绍,我就将此论文向蔡先生请教。蔡先生说他从德国回国,过上海时已看过我的文章,很好,这次我出来任北大校长,我本人是搞哲学的,写过《哲学要领》、《中国哲学史》(大纲)。一见面他就说看过了,说办哲学系,你必须来参加。我就坦白说,我不懂哲学,我是喜欢谈些问题,注意这些问题。人家说西洋叫“哲学”,哦!这就是哲学,那我谈的问题就是哲学了。我是外行人。蔡先生要我来参加。我说,英国、日本都有讲印度哲学的,统称六派哲学,其中不包括佛学;我不过是倾向佛家的一个青年,谈到六派还未学习过,要我来主讲还是不够格的。蔡说你认为谁够格呢?你不要以为是老师教学生,不要这样看。你应当看是参加者与朋友相聚,彼此研究学习,这样来看,不是做老师,是来学习的。这样我当然愿意来参加学习。这样我答应蔡先生的邀请。我入北大是这样来的。

    我主讲印度哲学,出版了《印度哲学概论》,是第一本著作,被列为“北大丛书”之一(包括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也在其内)。从此,我算是参加北大哲学系,这是民国7年的事。

    1985年11月9日

    继续谈佛法

    (我先问,为什么要自杀?)

    佛法,并不完全是消极,对人生是否定的,可并不消极。要分开说,宗派很多,至少分小乘、大乘,要普救众生。(我又问起第二次自杀的事。)已经说过了。(我说,虽然说过,但没有说清楚。梁老听了,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眼睛睁大看着我。我急忙解释说,这个问题谈不清楚,我不好写,读者读到这里也会有问题、有意见的。梁老听后,停了一会儿,又心平气和地往下说。)

    那是不是郑州的事?(我说这没讲过。)那时我长兄在西安,我从北京南下,转往西安,好像是到了郑州,也是跟那情况差不多(即指第一次自杀时)。郑州刚开放,很荒凉,有小客栈,也是那个样子,有年轻的女人——土娼,都是乡下人,很粗的,她又装扮,脸上擦粉,抹口红,就在客栈里闯进来,要很费力拒绝她,她才出去。这就让我心里恶心、讨厌,一种是怜悯。这并不是怜悯这女人,不是怜悯这人,而是怜悯人类。总的一句话,怨恶人生,一面怨恶,一面可怜。这个都是引起对人生的否定的思想态度。大致如此,说不清了。不是送妹到西安。这次是一个人。(我问,为什么到郑州?)好像是一个人。(按:这段回忆不清了。)

    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问题(谈年谱1953年)

    事情的经过,先是小组会。先开小组会,后开扩大会。小会几十人。我记得那次,主持会议的是周恩来(几十人的小组会),也有记录。讨论题目是对的。周主持……“过渡时期总路线”。重要的只提一点,“九天上下”是我说的。有所指的,说当时毛在北京开国,百废俱兴,要修缮。泥土工,一种有技术的工匠;一种叫小工,乡下人可以来做,他比乡下生活就好,小工一天块把八角,农民在乡下就没有了。他们跑进城做小工,来的人很多,在街上就睡了,警察就赶出去,但你赶出去,他还来。因为我看到这种情况,我就说工农生活,一个九天之上,一个九天之下。这个话呢,周是主持会议,那天没有毛主席在场。毛主席听周汇报后发脾气了,说我们的政权基础是工农联盟,见之明文的,而梁的话,是破坏工农联盟的。

    第二天彭德怀作“抗美援朝”报告(朝鲜停战签订,回来报告),毛主席出席,要高岗做执行主席。主要听他报告相当长,报告完了,还有时间,有人提议是不是请主席讲几句话。毛主席利用剩余时间讲话。大意是:有人替农民叫苦,说这个话的人大概是孔孟之徒吧!从前我们在延安时也是有人(没点名,大家知道,指李鼎铭,是个绅士,读书人)为农民叫苦。怜惜农民是小仁政,为了革命(在延安,用兵打仗是大仁政),现在抗美援朝是大仁政,怜惜农民是小仁政。没点我的名,话是说我,“这个人大概是孔孟之徒吧”。接下第二天,我就冒昧地说:我要看毛主席有无雅量收回他的话(他要我上台讲话)。这话有点对他很不尊重。他很动气,手拍桌子,说不用看,我没有雅量。(替农民叫苦,破坏工农联盟,我的心里想。)这个话说得不好。1949年后他是全国领袖了,说得冒昧,因我跟他很熟,才说这话。早在北大就有关系,后来我又是最早去延安的人。杨昌济,女开慧,校长要开除毛,杨对校长说,他是最好的学生,你不要开除他。所以后来毛没被开除,后来反做了长沙师范附小主任。杨有旧学根底,即宋明理学,程、朱、陆、王。杨是有那个思想的人。他跟那个章士钊相好。先在日本,后去留英。杨由英回国,在北大任教。还是讲他喜爱的学问,讲的是西洋伦理学,一门《西洋伦理学史》,刚好与我同事,在哲学系。杨有时到我家里去。这里有一层关系,就是我的一个本家,名叫梁焕奎(族兄)住在我家,杨常到我家看我这位老兄。而毛辞附小主任到北京。新风潮引起全国注意。毛辞附小主任到北京入北大,做旁听生,也要注册,毛住在杨怀中家里(豆腐池胡同)。杨介绍他做图书馆一个馆员,管天天的报纸、刊物,即管阅览室,工资8元,都是杨介绍的。而杨又常常到我家,不是看我,看我的本家老兄梁焕奎(弼元),他们有关系。过去光绪变法维新,湖南为先,陈宝箴,子陈三立。梁焕奎为湖南当局赏识的一个人,他建议陈宝箴,不要送年轻的去留学,可以选择年纪大一点、国学有根底的人去留学。陈嘉纳他的意见,让他主持这事。从前科举乡试在本省,会试在京,我兄主张选落选没中举但比较好的,选40人送日本留学。陈认为好,叫梁去挑了40人,交梁带去日本留学。其中有杨昌济,因此杨同梁年龄差不多,近40岁,管梁叫老师,所以到我家看我这位老兄,这件事毛晓得。我第一次在延安见面,他说你是老前辈了。(同年生的,我9月9日生,他生日晚3个月,都是1893年。)我说,我们大概是同辈。毛又问我,说有点奇怪,你是广西人,那梁焕奎为什么又是湖南人?我说,我们家的情况大概是洪杨之乱(太平天国革命时期),逃难由广西到湖南。他们这一支,曾经是祖兄弟,到湘潭。我这支曾祖来北京会试中进士,留京做官,我们四代在京都参加广西同乡会,祖父、父亲都是以广西考试中举的。回广西去考太费事,北京可以考,作为广西籍处理。回到刚才的话,我告诉他情况是如此的:他们算湖南人,我们在北京始终作为广西人,直到现在他们还是算我为广西人。

    访问延安

    先是见张闻天总书记,后才见到毛主席。被人称为主席,打听是否是陕甘宁边区主席?答说,是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

    访问延安,当时日本侵入中国,七七事变后第二年正月,我访问延安。经过情形在《光明报》上有详细记录。访问延安的事,我引用诸葛亮说关羽的话。张飞夜战马超,关羽知道了,向诸葛亮说,我会一会马超。诸葛亮回信给关羽,说马超虽勇,不过与张相等,“逸群绝伦”。用此话赞毛,即借诸葛赞扬关羽的话。

    结束一下,为什么有“逸群绝伦”之叹?我对当时国民党政府失望,全国崩溃,各自逃难,愁闷国家前途如何,这样去延安的。跟毛谈话后,我心中的愁闷一扫而光。谈了长时间的话,即“论持久战”的话,内容都是这些。我心里豁然开朗,日本必败,中国前途有望,可以建设新中国的。非常佩服他。下一个问题是如何建设新中国,就是要讨论的问题,也是目前要紧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彼此争论剧烈,他的主张与我相反。他是以阶级斗争来建设新中国,我不同意阶级斗争。如果意见不同就争论,说不完。夜晚谈话两个通宵,彼此争论。我的话:中国社会与西洋不同,虽然有贫富贵贱,但是上下流转相通,不同于两阶级的对抗,缺乏阶级对抗形式。他就叹惜:梁先生你是过分强调中国社会的特殊性,中国还是有一般性的。我说,你是强调一般性,没有认识特殊性,缺乏中国特殊性的认识。

    1985年11月16日 下午

    (按:在梁老家抄其“笔记”之摘要,因梁老还未起。)

    “民9秋,林宰平先生引导梁任公、蒋百里两先生同光顾敝寓,此即小子得以亲聆任公先生言教之始,其后数承任公先生赐笔扎,语及日本人士佛教研究。”

    (录梁老《杂记》1985年11月16日星期六下午。)

    上之《杂记》有云日:

    孔子一生致力的学问非他,就在自己生命和生活的向上进步提高,没有错。

    举例: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各个阶段,不正是次第不同的进境吗?

    又,最好莫过于从颜回……称颜渊者来取证。孔子赞说: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上述两点乃颜子的卓越造诣,为孔子特别称道者也。世有好学深思之士,只应参究体认不应轻谈。

    (同上《杂记》,梁92岁时写的。即近来写的讲稿大意。)

    孔子绎旨

    东方之学,印度、中国,从古以来的学术风气别是一路,都在反躬向内理会自家生命而致力于生活修养,如印度佛家各派,中国老、庄、道和儒、孟皆其代表,昭著于世……尤其错的事,是把他们切己修养之学,当做哲学空谈来讲而不去实践,真是一大嘲弄。当然贵在实践的孔孟之学、老庄之学都涵有其宇宙观、人生观,亦即他们各自的哲学,但这皆是其副产物。副产物岂能独自出现和存在!

    (同上)

    怀念我敬佩的陶行知先生(按:89岁写)

    想到我亲切结识的并世人物而衷心折服者不外三个人,而陶行知实居其一,其他二人便是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莫笑我把服务社会的教育家和秉国钧的政治家毛、周公相提并论为可怪。须知三位先生,大有相同之处。这就是他们所致力的事业,虽在中国一国之内,然而他们的胸怀气概,却卓然朝向着世界全人类,廓然没有局限,从而三位先生在我心目中实同一钦重的,都是又岂得笼统无分别于其间。

    毛主席领导群众创建起新中国,惜于晚年有失;周总理信乎为遗爱在民的好总理;陶先生终身奔波乡野之间,在教育界独辟蹊径,风动全国。论其业绩,各自不同。

    当1946年陶在上海逝世时,我曾发表一篇悼念文,有云:陶先生是一往直前地奔赴真理的一个人,好恶真切分明……许多人受他感动,就跟着他走……我简直要五体投地地向他膜拜。(陶在晓庄办乡村师范学校。)

    1928年初次访问时参加考察,写有一篇较详记述,刊入《教育论文集》。

    1931年,在邹平搞乡村运动,曾借调杨效春、潘一尘、张宗鳞诸君来邹平帮助我工作云云。

    1937年,我与陶共赴国民参政会……

    1939年,我到华北、华东游历各游击区,后到四川,联合两大党外人士,发起统一建国同志会,陶亦参加了。

    1940年,我送次子培恕入学(陶办的,在合川县澄江镇草街子办的育才学校,收容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少年儿童)。

    1981年6月27日于北京“静以修身,伶以养德”。此蜀汉诸葛公教诫语也。

    与辜鸿铭之交往

    读兆文钧所写《我所知辜鸿铭点滴》一文。

    (略之)……民国7年(1918)亦我任教北京大学文科哲学系时,他同在文科任教,讲欧洲各国文学史。偶然一天相遇于教员休息室内,此老身高于我,着旧式圆帽,老气横秋。彼时我年只二十五,而此老则大约七十内了。因当时南北内战,祸国殃民,我写了《吾曹不出如苍天何》主张组织国民息兵会的小册子,各处散发,亦散放一些在教员休息室案上,老先生随手取来大略一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有心哉!”他既不对我说话,而我少年气傲,亦即不向他请教。今日思之,不觉歉然……

    (按:以下为梁老谈话记录,今日梁老身体不适,午睡起得晚一点,从4点钟讲起。)

    讲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后事

    1949年建国时我不在北京,还在四川。那时长江下游先解放,上游三峡以内、上游西南,还是很乱,有土匪、国民党杂牌军队。入川的解放军有两支:刘、邓是一支,彭、习是一支,还有林彪四野。那时我在四川,办学在川东北碚。解放军的任务主要是清除这些国民党杂牌队伍,让地方能平安。

    当时周总理,好像还叹惜!(天安门上有这张相片,毛主席旁边有张澜等。)说可惜今天盛会,有两人不在场,其中一个是我(梁),另一个是邵明叔(老先生)。后来传到我耳,是两个人说的:一个是罗隆基,一个是范朴斋。

    三路大军入了川,我就在北碚,联起感想。刘邓大军装备较差。林彪部队装备好。彭的军队,没看见。

    有个解放军营长对我久仰大名,来看我,跟我说,现在解放了,你可去重庆看一看。留下吉普车,告诉司机明天送老先生去看看。第二天准备去,一早我坐车就去重庆,一向是住在朋友家里(民主之家,郭沫若题的字)。

    自己的经历:1950年出川,得当时统战部、地方统战部的帮助才出来的。在武汉还受招待,从武汉到北京。下车住北京饭店。没看见毛、周二公。他们在莫斯科订中苏友好条约,到了3月二公回来。这时我已到了北京。为了庆祝中苏友好条约,北京就庆贺,主持会的是刘少奇。我还是穿长袍去。王光美穿得讲究,类似西装,接待客人。在场的有苏联大使,大使讲话时,毛岸英是翻译。

    我到北京,我去访问他们(吴玉章、徐特立二老)。过去在四川认识。吴态度从容,谈话清楚明白。徐就不行,坐多久由我决定。我访他看不出来,他访我就看出来了:不能自休,说话不清。警卫告诉他说该走了,他都不能自休。

    李维汉、徐冰(邢西屏)是统战部领导。简短说,到了3月在东车站下车,等候欢迎毛主席,安排我在前头。毛下车看见我握手,说:“你来了。”“欢迎主席。”“好!明天我们谈谈。”3月11日或12日,记不准。第二天邀我去颐年堂,留我吃晚饭。有个可说的一幕:毛说现在你可参加政府了吧?当时我不敢相信大局会安定。我说:把我留在外边不好吗?当时我狂妄自信,以为大局还用得着我,可以向各方面说话。(不了解时局,还以为是过去的形势。)所以没有承诺参加政务院。我说取天下容易,治天下不容易(大意如此),这跟我不肯参加政府是相连的。不晓得国民党一败涂地,根本不行。这种态度毛当然不高兴。这时毛之左右,当时在座的有林老(伯渠秘书长)说,该开饭了。毛说:开饭!开饭!我说我是吃素。毛说:今天全要素菜,今天全是素菜,今天是统一战线!

    吃饭时,在座的除毛主席与我外,还有江青、林老,共4个人。

    我见识不到国家还能全面统一、安定。全国又分6个区,我联想到各霸一方,没有认识到全国将真正统一。

    毛说,你可以出去看一看,过去你熟悉的地方如河南、山东、东北,老解放区、新解放区可以去看看。我说好,我愿意出去看看。

    河南分两省(平原省、河南省),山东、东北,都去看了。我还带着几个人去,学生辈黄艮庸、李渊庭等。东北招待的有周天行,他告我说,高岗忙,不能来接待,副主席(林枫)可以接待。

    之后,高岗也来了。问同来几个?请来见面。对高印象:有时眼珠往上翻,只见白不见黑的。后来听人说,此公很坏。后来死在北京。

    我住颐和园石舫对面西四所,时间不短,两年半。时间是1950年10月开始搬去的。

    1985年11月23日 星期六上午

    谈清末的见闻

    亲见亲闻宫廷事,我怎么能亲见亲闻?因我十几岁在顺天府中学堂读书,顺天府古时称“京兆尹”。今天不讲顺天府,只讲这中学里读书,做学生。这时候是光绪末年(即光绪三十四年),学校忽然挂出一个牌示(布告),上面写着“大行皇帝龙驭宾天”(皇帝死的用语)。全校师生齐集孔堂跪下(向牌位)举哀,大家要哭。头一天是这样。第二天起来又看,是慈禧太后死了,照样到孔堂举哀。这个事情显然背后是个疑案,因皇帝与太后是敌对两面。追述背景,即光绪被立之背景,就要追述到同治皇帝。为什么要追述到同治皇帝呢?因为同治是西太后的儿子,东太后无子,妃嫔生子,懿贵妃生同治,升格成为西太后。她非常凶狠,同治结婚,女方是崇绮之女,嫁给同治为皇后,为婆婆西太后所不喜,不让他俩同居。一是因同治身体弱。有一次,皇后惦着皇帝的病,去看一看,不料正碰上西太后去看儿子的病,婆媳见面,西太后发怒打皇后的耳光。同治受惊就死了。这就有个问题,应当立后,承接帝统,但西太后不愿这样做。为什么?若是这样,西太后就成为太皇太后了,掌不了权,于是她立了光绪。当时光绪才是个4岁小孩,是醇亲王的儿子。光绪的母亲与西太后是姊妹(至亲),从辈数上来说光绪不算是继承同治的,而是等于同治的弟弟。那么同治媳妇,就成了寡嫂(本来是皇太后),现在把她摆在旁边了。她向她父亲(崇绮)哭诉我算什么呢?把我摆在一边。崇绮也没有主意。她只好耐心自处,无法,回宫就上吊死了。这是一个惨剧。有一位地位不高、也不是大官的人,名字记不起,但是被大家纪念。他上书说应当给同治立后,谏忠言,自己吊死了。所谓尸谏,忠于同治。这个人想起来了,叫吴可读,号柳堂,南横街的住宅保存下来,即“五柳祠堂”。我住南横街附近米市胡同里面扁担胡同,认识。

    这个疑案,头一天皇帝死了,第二天太后也死了,又去举哀。二人又是仇敌,何以死得这样巧?当时有帝党、后党之说。光绪19岁成婚,不能不归政了。这时还有一个可记的事情:从两面说,先说西太后。她感觉不能再掌权了,晚年要玩一玩,所以就大修园林。现在的颐和园,原来底子不叫颐和园,要修理好,作为她玩的地方,但要一笔大款。要动用一笔大款,这款是当时户部尚书管理,抗议说不行,说是储存下来专为开办海军而用的,不让动。慈禧就罢了他的官,叫他原官不动,回家休养(无罪叫他退职)。太后用了这笔大款子。再说光绪,后来有百日维新,当家了100天,引用康、梁。推荐者为翁同龢(南书房读教书处),是他引进康、梁的。

    百日维新,只说两件事:一件事,宣布广开言路,天下臣民,直呈所见,真是不错;另一件是引用人才。引用四个人。本来每人上朝,可与皇帝讨论者,叫军机大臣。照例由亲王做领班,同皇帝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以下是军机大臣有选择的(多半是尚书或侍郎),老头子思想主张不免陈腐,不合变法维新要求,所以引见了康、梁。康、梁不过是条陈自己的意见,没留在皇帝身边。另外用了几个人,谭嗣同为首的,刘光第、杨深秀、林旭(19岁),不够格,称军机章京,章京是满洲话写汉字。

    简短结论,关键问题就是百日维新的失败。失败在什么人手里?怕你、别人也想不到:失败在袁世凯手里!谭等推荐用袁世凯,调他来京,升官,称宫保,应当是“清宫少保”,即太师、太傅、太保之统称,“清宫少保”叫袁宫保。

    袁世凯的出卖,维新失败了。

    可疑的是光绪和西太后谁先死的问题。

    还有我比较清楚一点的事:我在中学读书,我的同学邹世官,福建人。他说他胞兄的事。邹世官(原叫邹景什么的),他说起他哥哥叫邹景涛,号松生,出名的中医。闽浙总督听说皇上有病,专奏荐邹景涛到京给太后、皇帝治病。他赶来进宫了,就赶上两宫归天,太监忙乱,叫他等着,没人管他了。他不吃不喝,受不了,碰上一个小太监,要点东西吃。这个情节,是我同学告诉我的。就我所见亲闻就是如此。扼要一句话,结束我的这篇话:袁世凯是坏得很,但有实力,掌握陆军,谁也比不了。

    (我说:接上次谈1950年、1951年的事。)

    当时土地改革,是共产党看得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不是在分土地,重要点不在此,表面是分田的事,毛主席之用意是不在此。在什么地方呢?在发动阶级的变化:要佃农、小农、雇农挺直身来做人,做有自己人格的人。消灭、打破这种阶级关系,入手好像是分土地,其实不是。因为理想的不是成为小农,在合作社初级前叫互助组,做个国家的公民。组织起来,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这才是向共产主义社会前进。这是主要方面。

    我们去先是组织土改参观团,后进一步参加土改。当时四川分为四个大区,我参加的是川东,团长是章乃器,副团长是陆志韦。我当时从北京出发入川。参加土改团是我主动提出来,向统战部(李维汉、徐冰这两人,早相熟,南京和谈时)。

    参观团我没去。后去川东参加土改(合川县),我还提出来让我的朋友黄艮庸跟我一块去。8月底离四川回北京。

    (梁说我的小本子里有详细记录,你可拿去看。于是借了10本笔记本,带回。梁老又说,《1939年敌后游击区域行程日志》,箱子里有,以后再看。)

    追记

    在重庆与蒋介石说要到游击区去参观,蒋说很好,我们已经要派于学忠作为敌后游击司令,你可去找他。给了1万块钱及密电码,有事可与蒋联系。

    又找中共方,当时周不在重庆,找秦邦宪,请他与延安联系,让我们去,并领导协助。

    到山东见到杨勇、罗荣桓等。

    (可查见于上述之笔记本中。)

    1985年12月7日 星期六

    (还所借10册日记,又借笔记本5册来。)

    (见面,我问冯友兰云松堂出版事。)

    我补充说一点。一天,接到一个电话,冯友兰女儿打来的。父命请到他家吃饭,准备派车来接,我马上一口拒绝,我说我不想去。她说:“不需你找车,他来车。”我回答她说:“我也有车,不过我不去。”电话到此为止了。

    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他。我就叙说当时我在北大教书的时候,在我班听讲的同学,除了冯友兰之外,后来都成了名教授,如朱自清、顾颉刚、孙本文、古元锐,都是一个班的。特别后来顾、朱最有名,可惜他们都不在。当时的同学、朋友就剩我跟你。我们两个人,有几十年前的关系,当时我20多岁,你也是20多岁。现在我们是老了,到90多岁了。既然是老的伙伴,为什么我不愿见你?就因为你谄媚江青,并不是江青来看你,你不得不应付,而是你作诗词、写信谄媚江青。这个问题,我认为引以为我们同学、朋友耻辱的。我不去见你。我怎么能去见你?你如果来看我,那倒是要接待你,不会拒之门外。你让我到你那里去,那是不可能。我就回他这一封信。

    (我问:是什么时候?)

    是最近的事,顶多1个月。11月份里的事。后来我想电话拒绝不够,用信写了几张。

    (我说:他走不动了。)

    (按:此事大概是与我去访问冯友兰先生有点关系。之前,10月23日下午,我到北大访问冯先生,请他谈谈胡适与梁漱溟这两位先生。因为我准备为他们写传。当时我告诉冯先生,说我常到梁老家去,听他讲述自己经历。他身体很好,行动、谈话都很正常,没有什么毛病。言下之意,跟冯先生就大不一样了。当时我看到冯先生腿脚都不灵了,要人搀扶,坐下就不能起来了。行动不自由,讲话也感到吃力。因此我没敢多坐,怕影响他休息,大约半个小时,就告辞了。踪上所述,可能由我谈起梁先生近况而引发了冯先生思念故人、老师之情,后来有邀请梁老一会之念。)

    与陈真如之交(谈到陈1953年9月的发言事。)

    陈铭枢(真如)是可以注意的一个人。我们关系是从佛学来的。日本留学时,常听桂伯华先生讲佛学。桂是杨文会先生弟子。近一百几十年,中国佛学的兴起,就是由杨文会开创。四大弟子都是江西人,各有所长,各有所讲究。四人:欧阳竟无在南京开办支那内学院,梁任公住南京时去听讲一个月;桂柏华、李证刚、黎端甫都出于杨之门。我对前三个先生都请教过。桂是佛教密宗。陈铭枢学陆军,常去听桂讲佛法。桂死在东京,临终对陈说,你要学佛学,你就去见欧阳先生吧。

    我呢!也是每年都要去南京见欧阳先生,这样跟陈碰到一块儿,大概是民国9年、10年样子。陈还到我家(北京),那是民国12年(1923)。那时熊十力住在我家,他跟熊先生认识,大家就认识了,以后往来很多。他在广东军队当团长,陈炯明部下。关于他本人,在政治上的变化,我们不需多说。可以说一句,很有变化。陈后来背叛孙中山,这些就不去多说。陈叛孙时,倒没有一直跟着叛孙(这是他的优点)。陈的号,用佛家叫真如。关于前后的变化就不讲了。

    1951年土改

    谈1951年事,即土改,过去是说过一些。毛主席倡导大家去参观土改,后来转而就倡导大家不是参观而是参加土改,领导或推动农民起来解决土地问题。以土改为名,实际用意不在分土地,要一个一个农民挺起身来做人,不受地主压迫。表面上分田,实际是解决阶级问题、人格问题,要每个人挺身起来做国家公民。用意是很好的,用意在人而不在地。可是在土改中不免有偏差,也是不符合主席的意思。毛要贫雇农起来做国家公民,并不是要伤害所有地主,不要打他们,斗争是需要的,用意如此。但事情不能如他的意思,所有地主都大吃苦头。我是参加第二批土改团的,川东这团,团长是章乃器,副团长是陆志韦,另一个是孟秋姜?可能是新闻界的。我是团员,向统战部说明愿意去,一个人单薄,要个朋友两个人一道去。后来统战部同意我带个学生去,即黄艮庸。我记得各自带行李,我还带蚊帐。川东包含几个县,我们在合川县云门镇住,住地主房产。地主被赶出来了。有偏差,事情不少。我记得跟我一同参加土改第一团(也在川东)的,还有东北高级将领于学忠(没在一个地点),时间不短,3个多月之久,离开是8月底回北京。

    我记得,毛听到我回来,派车接我到他住的地方中南海,那么我就去了。章乃器谈话完告辞时,我到了。章已经作了报告,我就没谈土改的事情,谈了些别的话,现在记不清了。接着是开饭,我说我吃过了,没有参加吃。桌上摆着蜜桃,我吃了一个蜜桃。我是从颐和园来的。饭桌上毛主席要江青到南方去土改,江苏那个团长不让她下乡,后来回来了。毛对江青说:不行!你还要再下去。说这个话我在座。

    刘邓大军在四川,第二野战军。我谈到邓小平办事作风,表示也很佩服。毛接着说,面孔不是对着我,回头取什么东西,顺口赞邓小平说:那是一把好手,军事、政治都行。这是我亲自听说的。

    (我问:批判梁老的事是否可说一说?)

    好像1955年,地点在中国科学院,就是现在北京图书馆隔壁,现撤掉了。批判一上来,郭沫若(院长)讲话,他讲之后,以后没有再来,主席是潘梓年。开场白是郭,后由潘主持这个会,题目是批判我,所以要我的学生、朋友都参加。

    (谈到此,协和医生来检查身体,中途停止。)

    1986年1月9日 上午

    在中国文化书院讲课。原定讲题是:《中国、印度及西方文化的异同》,后改为专讲“儒家”。讲两个半小时。

    (以上是梁老的开场白,接着对我讲起儒家学说。)

    孔子以后的派别及儒家的转变

    派别,孔子当时弟子就不相同,往后更多变化。韩非子的书里有一篇《显学篇》,已经讲到儒分为八,墨分为三。事实上儒分为八,后来没有像韩非说的,数不出八派,很难说得上来,没有流传下来。孟子、荀子两派,再往后宋儒、明儒了,程、朱、陆、王。王阳明门下也有好多派。60多年前,中西哲学书里很重视,推王艮(心斋)一派。王本人是工人,海水晒盐,江苏北部。王阳明讲学,他的思想很有契合的地步。见王守仁,很有自信,不承认是学生弟子,跟王阳明坐在客位辩论,服了,跪下承认为弟子。第二天来翻案,说昨天那个不算,回来想想不对,又坐在客位,与之辩论,这次服了。王艮原来叫王银。王阳明改其名叫王艮,去掉金字旁。王艮的工人在他门下,不一定都认字。有工人、农民在明儒里叫泰州学派。我过去读书很推崇泰州学派。当时我说,把宋、明儒的讲学,跟外国的社会运动(工人)合而为一,不一定是念书人的讲学,与社会运动打成一片,我的思想,从王心斋来的。后来我搞农村运动。我很欣赏他,不是在书斋里讲学,而是面向工农劳动人民,等于是一种社会运动。后涞在广东、河南、山东都是搞农村。

    他儿子王东崖传其学,代表一种人生,当时思想看不对,人生的实践,不讲空谈。他的徒弟是劳动者。

    (我问,章士钊先生也主张以农定国论?)

    章行严没有实践,他有那个话,有鉴于中西社会不同。

    搞农村运动的思想来源

    从青年十几岁说起。我在18岁年尾,跟一个广东的同学——甄元熙,是同班同学。他已经受孙中山同盟会影响,是会员,他来北京插班到我班。那时清朝还是光绪年间,根本学制未定,没有制度。清廷感觉到要兴学了,西洋人势力过来了,要兴学校,设学务大臣。这学务大臣叫张百熙,后有学部、六部衙门(吏、户、礼、兵、刑、工)。后设的学部,后来即教育部。在这种萌芽时代,我所读书的学校,高等学堂,念了五年半(没有一定年限,4年、5年都没有定下来),我14岁进学校,同班同学有23岁的,很混乱的情况。

    后改顺天高等学堂,算是此学校毕业。改来改去,五年半那年毕业了,算是读了五年半,辛亥年毕业。

    这个时候,转来说革命了。

    读书时,上海有于右任主持的《民立报》,这是革命派的报纸,在北京看得到。还有日本东京出版的梁任公主持的刊物《新民丛报》,停了一个时期,不长,他又出《国风报》(东京出版),可以说是右派。左派是孙中山这派,叫《民报》。他们对国事互相辩论。一主革命,一主君主立宪。这两派有论战。两方面的言论,日本书商把两派言论合起来,出一本书,题为《立宪派与革命派之论战》,东京出版,传到中国上海、北京,我都有,旁人介绍我看的。这书很有意思。接着说到参加革命办报《民国报》。

    (讲到这里,我提醒先生说,讲过了,改题讲。)

    人生问题

    17岁就有出家思想,在我根底很深。佛家有大乘、小乘。大乘是回世的,本身出世又入世,开化众生在迷执中,出而不出,要入世。这种思想与我的社会运动是相通的,同样救世。就人生方面来说,在政治方面,国家大事来说,要为社会尽力,尽自己的力量,必须从社会基层入手。我们年少时,那时这种君主立宪运动潮流很有力量,当然是受梁任公的影响。有一个人很有名,很怪,难测的人,就是杨度。这人活动力非常强。没法形容他,我们见过而且很熟。远一点说是本家的哥哥,也是湘潭人。他们很熟,那时湖南兵乱,族兄梁焕奎住在我家。杨常到我家来,他们相好,有来往,因而我认识。他的妹妹叫杨庄,嫁给王闽运儿子(名字一时说不出来了),称王四爷。主要提到是杨度,搞筹安会他是第一名。中国已经是民国,帮袁做皇帝,就是叛国了。

    怪人也!很旧,很腐败,怪事不少。我知道,有些不说了。比如,他在这个房间里盘腿坐着,隔壁房间有人,他知道他在想什么,这还不奇怪?

    帝制失败了,他是罪犯,跑掉了,在上海,又到什么地方,汉口?地点不一定。有一个人潘汉年,本事也很大。有这一件事。有个人叫夏衍,潘引夏去见一个人,商量什么事,有要事,去看杨度。潘没有说去见谁,谈了一些话协商。时间不长,不一会儿两人一起出来了。潘问夏,你知道我们来访问谁?夏说不知,潘说是杨度,把夏吓一跳。

    还有一事,他通过一个故宫博物馆的吴重超,经吴手接济20万元交给周恩来。吴对周讲,有些人帮助20万,坚信你们的革命事业。谁?是杨度。(杨公庶告诉我的,1974年?)我看过一个薄本的书,这个书印刷的红字,是杨度的书。(其子杨公庶,杨公庶我们非常熟,政协开会在一起,住处也很近,汽车同坐来回,东四,新中街在辖口口外。)是杨度的诗,不多,很薄,红字铅印。值得一说的是,自称虎禅师。头一句是“我是禅宗虎”,署名是虎禅师。

    (按:梁老讲完后,为山西《晋阳学刊》题签,应该刊高先生之请也。)

    1986年3月5日

    讲婚姻(未谈而扯到佛教上了。)

    先谈我出家为僧。(我说,谈过了。)想结婚的来历,是从身体要求来的,庙里住起来没有这要求。被蔡元培拉入北京大学,25岁讲印度哲学,“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是在学校规定之外讲的。职务是讲哲学。课外同一些同学、青年,同他们课外讲演,不算学校内的,讲了两次。第一次在北大二院,讲的时间不太长,一个同学,德文系的陈政,他帮我记录。头一次讲,适应当时的要求。蔡、陈、胡等新思潮派,搞新文化运动,我讲印度哲学,同近代西洋文明与当时口号“民主、科学”不合,不时髦,逼出我来讲“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说明近代信仰,文艺复兴运动的信仰,同中国传统的文明……乃至印度的……普遍的出世的宗教。宗教六派之说,从佛家眼光看,都是较早,比佛教早,佛教是后出的,作风很不相同。婆罗门教,阶级分高下,很厉害,贱民被人看得脏,不耻于人。佛家反对这样一个。释迦牟尼出来,主张一切平等。印度有很多宗派,佛教是晚出。一反常态,佛教不能太久,几乎消灭,后分小乘、大乘。小乘传到斯里兰卡,南传。大乘往北传,又传到西藏、中国内地。无论西藏或是内地,都是大乘,开头人就是达摩,梁武帝时代。后来发展很快,分南宗北宗。南宗为六祖禅宗,慧能和尚,担柴劳动者,发展非常广大。他的门下分开来传,传了很多宗派,在中国大盛行。禅宗不能概括佛教,他所发扬的几乎变了样子。(我问:胡适考证这个人?)他说,胡适之是汉学家来考,应当是会晤,真正禅宗是不见于语言文字的,彼此如何传教呢?故事。有祖师马祖,有人向马祖请教,当头一棒完了,启发教育,大喝一声,请教就大喝一声。这是禅宗的故事,可看出很特别巧妙。有书传下来的故事。《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之一,内容更多。

    我说一点,大彻大悟不同,坐着不动立着死了,坐脱立亡。

    李根源在韶关看见德钦和尚,死了枯坐着,端坐不动。我瞎说,他就是入定、静入定。戒定生慧,佛家讲戒律不杀生,由戒而入定,由定而生慧(慧悟明白)。(我说,讲婚姻吧?)29岁结婚。我年纪很小,十几岁时,不知怎么样就怨世,对人生持否定态度,十几岁想出家,看佛经。北京琉璃厂有正书店,我常去看《佛经丛报》,主持人叫狄平子,我喜欢买来看。金陵刻经处,杨文会开创的,欧阳竟无为其门下。门下有四大弟子,我见过三个,欧阳是一个,桂伯华是一个,与欧阳不一样。欧阳讲法相唯实,非常严格,字斟句酌,我喜欢这派,简释相宗。对立为性宗,金刚经。相宗不好懂。性宗也不好懂,不能拿普通人去理解它,把握不住。金刚经流传广。我所留心是玄奘这派,另外还有伟大一派叫密宗,也叫真言宗,包罗很广,印度的都包在里面了。西藏密宗很盛行。吕秋逸(吕徵)现在还在,他懂密宗。

    中西文化讲演是在济南,地点济南第一中学大讲堂。

    (10点30分结束。)

    (录手稿“卫西琴先生传略”。)

    1921年,愚既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问世,太原教育界邀为中等以上各学校作讲演,因得参观卫先生所主持之外国文言学校,辄惊叹其一切措施之新颖而寓有深意。先是某年,全国各省教育会开联合会于太原(按:此会于1919年10月在太原召开,杜威、胡适也出席)。卫先生率其保定师范的音乐学生来会上演奏,大获好评。复应山西当局邀请讲演于省政府。其对晋省当局方倾心军国主义,见之于各项施政,而卫先生不知也。在讲演教育问题中,本其夙怀,力诋军国主义,在座为之忐忑不安。不料竟引起当局某种觉悟,信其教育主张有价值,愿留卫先生于太原,俾实验其教育理想,即以成立不久之外国文言学校交由卫先生主持。

    卫先生之学校,分学生小组,比如小家庭自己动手修整宿舍、厨房、厕所、讲室等,师生同劳动;办消费合作社,卫先生注意学生饭食、睡眠、大小便等。

    (这些措施给梁先生留下难忘印象,我估计,这一套便是梁后来的先导。

    梁极佩服此人,为之宣传。梁叫我看看。卫,德国人也,慕东方文明,欧战前夕,出国东来,游印度、日本到中国。太原认识后,有10余年之交好。抗战时断绝关系,流入日本。胜利后六七十岁了,推度在日本死去云。)

    1986年5月3日 星期六

    (3月5日拜访后,是春节后之第二次,已近两月未交谈了。政协开会期间,李希泌先生曾到梁处访梁,提到我好久未去了。李在电话中要我去。我因忙于《胡适传》的撰写,4月30日脱稿后可常去了。)

    谈婚事。妻,黄靖贤,汉军旗,本姓黄,风俗习惯近于旗人,北京人。民国10年(1921),她28岁时和我结婚,有两个儿子:现在一个61岁,一个58岁。她生活到42岁死。14年共同生活。当时大儿11岁叫培宽,8岁的叫培恕。后来是朋友、学生帮带长大,有一段跟伯父在青岛。

    死后,我有悼念文章,对她的评论,两个字:刚爽。性格就是这两个字。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好为小事生气,可见其寿命不长。

    有一个朋友伍观淇(庸伯),广东人,清末新军,带兵,管带(营长)。我在读《河上肇自传》按语中,提到伍庸伯,谓:“忆及愚所亲炙伍庸伯先生当壮盛之年,在世俗极好生活环境中,竞以怀抱人生疑闷而解官弃禄,求师问道,今此著者之事(指河上肇)正复有可举以相比互证云。”他的同学安排在队伍里的有:邓铿、叶举、熊略等。后来他们都成为陈炯明时的大将。

    我的婚姻,是伍先生介绍,伍太太妹妹(靖贤)嫁给我。结婚后住崇文门缨子胡同。(我问:为什么想出家?)他说很早想出家,话拉到北大,天天跟高级知识分子在一起,有争名夺利思想,“五四”前进北大,好名的心,心从身体来,引起两性要求。胞妹17岁、兄19岁结婚,我29岁结婚。伍观淇开始谈学来的,有个福建人林宰平,受知于林先生。他大我14岁,在林先生处认识伍先生。因其夫人姓黄,故把他妹妹介绍给我。他跟李济深等有关系,从这儿起。伍不想做军人,想研究儒家之道,讲儒学。

    婚礼有20多席,在席棚下大摆宴席,吃的都是素菜。雇双马车去迎亲。婚后生了男孩刚、女孩工,4岁、6岁都死了。

    剩下培宽,在生物所。培恕,学外文的,在东欧研究所。

    难产死,小孩没有留下来。

    现在第二个夫人,是云南人,上辈云南,口音是北京话,名叫陈树棻。结婚时我50岁(在广西),她说40岁,瞒岁,实际是46岁。她原籍云南,生在北京,读初级师范,当家庭教师,后进入女高师学习,后为教员,由河南到广西。她同学给为媒,介绍人为云南同乡,早年高师同学姓罗的。罗的丈夫,广西人,名叫曾作忠。结婚仪式简单,把父相片供起来,新妇向先父磕头。客人很多,有政治味道。在广西,对蒋介石不满意,而我是民盟发起人,倾“左”,很多人来庆贺,表示倾“左”味道。林励儒(教育界)讲了话,唱了窦尔墩,在大厅里,我喜欢看连环套。不是唱窦尔墩文,唱的是黄天霸,主要是道白。

    表演黄天霸,不算唱,只是说了几句道白。(我当时拿台湾出版的一本书给他看,上面说是唱,请他订正。)

    儿子弟兄感情非常好,妯娌关系也非常好,孙辈彼此都很好,学业务有成就。大儿媳,一直是人事科长,入党很早;二儿媳学的是俄文,在中联部工作。两家合起来,孙辈三男一女。

    广西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唐文治创办,代校长姓冯,在桂林东郊穿山村。从香港退出来时,在这儿我住了两三年。先辈雷沛鸿,学政法,广西教育厅长、广西大学校长。我在广西大学住了两个月,“中国文化要义”开先就在这儿讲的,那时路过去香港办报纸。

    (以下谈与罗尔刚兄弟是否认识。)

    罗尔庄(弟)认识,搞东南亚问题;罗尔纲(兄)不认识。越南、缅甸,在北京认识。近来很少见面,夫人姓白,医院护士,住院认识结婚,很早以前,原配。

    (按:今日主要谈婚姻问题。借两本笔记回。)

    1986年6月7日 星期六

    (距上次近一个月还多了。6月7日去,我先拿《三松堂自序》里的相片给他看,相中人除蔡、陈二位外,还有马叙伦,其他也不认识了。接着谈到,冯友兰于上月由他女儿陪他来看梁老。主要是解释梁信中批评他谄媚江青一事。不好写信,亲自来谈谈,大意是孔子接近南后例,没法,只是应付而已。其他还谈了一个批孔的问题。……接着我提问题。我问:打倒“四人帮”以后的看法?)

    这也可说的很多很长,但也很乱,主要的是江青。“四人帮”(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主要是江青。还有一个人重要,“四人帮”中的张春桥。开特别法庭公审,我被邀去参加,列席去听,发一个证件,盖有公章,长方不很大,拿这才能去听。这又不是给你一个人用的,给两三个人用的,用完交回,另一个拿去又听,轮流用。我听,这是三分之一,不是每次听到。特别法庭审两个案:“四人帮”一案,“林彪集团”一案。至少听了三次(听了几次我记不清了)。张一言不发。上边法官说,你不说也不行,开导他也不说。三次都是一言不发,法警挟着拉走。王洪文老实,问什么就说什么,态度还谨慎老实。问江青时,她的话特别多,上边法官制止她,她东拉西扯说,扯到周总理很多,法官说不问你不要说,两个法警把她送下去。江与张两个相反:一个是一言不发,一个是说个没完。话多,把她送走,一边走一边还要说。姚文元态度不是太坏,既不像张春桥一言不发,又不像江青说之不已。四人情况是这样。

    关于“林彪集团”案审,我没有看见审他们……

    没有想到华国锋、叶剑英配合办了好事,和汪东兴三个人配合分别把“四人帮”抓起来的,在怀仁堂。

    (按:无法深入,另起题目。)

    (问:乡村建设思想是否是受卫西琴影响?)

    不是。是清末行宪政,五大臣出洋。英国宪政最好,由宪政来的。孟德斯鸠有著作,严复翻译,叫《法意》,讲三权分立。英国实行宪政,循序渐进,自然发展,不成文,不是一部宪法,一次公布。大致说由贵族院权大,慢慢移到参议院,慢慢地发展,争取公民权的运动。辛亥革命后,民国初年,大概讨论这个问题,先有一部《临时约法》。政党方面开头叫中国革命同盟会,后认为革命党不合了,要改组同盟会,宋教仁是主要人物,在虎坊桥湖广会馆。我参加了。张耀曾参与,宋、张两人合作搞的。革命已经成功,需要一个普遍的政党。于是吸收一些小党,改成国民党。当时在改组上有争论。几乎闹成风潮。争论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有女党员,而改组后的没有女党员。当时会场上1000多人,有原来同盟会女同志,第一个是唐群英、第二个是沈佩贞、第三个是伍崇敏。这3个人不答应,说同盟会员,排除了她们。改组派解释,我们以英国为例,英国现在还没有公民权,妇女还在争取参加选举,中国以英为模范,中国也应该没有。这3位女同盟会员不答应,上台抓住宋教仁要打。这情况我在场,8月天热,满身是汗,上午八九点开,开到太阳落,秩序很难维持,靠孙、黄二公到场解围。夏天,二人都穿燕尾服。黄先到,先请黄讲话,黄轻松过去。孙到,请孙讲话。黄讲不很长,站在台上休息。孙讲话也是热得不得了,老掏出手巾擦汗。张继在旁边,低声说,还得讲,这样大家不好意思闹。他的话一停就要闹,上台打宋教仁。拖延时间到很晚,借他的威望,三女不好上台闹。靠这样来维持会场秩序。

    1000多人选举,发票,这时天已经很晚了,发票,收票,选总理,勉强维持而没有大闹。我在场,属新的党员。天热,手里扇扇子,还是出汗,手腕都疼了。勉强收票,快黑了才散。我是普通党员。很多人要闹,我就算劝架不要闹,最后这三女也没办法。

    乡村建设思想之来历

    我是宪政的信仰者、崇拜者,特别崇信英国,它是限制五权的,市民阶级起来要限制五权。(现在有女首相。)英国宪政,好在不成文法,宪政是慢慢养成的,公民权也是一步步发展的,随时变迁,今天居然有女首相。孟德斯鸠是三权之分立者,严复翻译,事实上的演变,是自然的。自然的是最好的。法国、美国则是模仿英国。

    我标八字:团结、组织、生产、合作。

    宪政基础在地方自治,最基础在乡村。从上面搞的是假的。我是要搞实际的,不能搞表面文章,真事情要从农村入手。“团结、组织、科学、技术”八个字。

    有机会乡治在广东开始。李济深支持,乡治十讲,在广东开办,没有实现。北上,在河南搞乡村学院,搞了1年,遇中原大战,搞不下去。转到山东,好了,搞了7年。名词改为“乡村建设”。

    (今天梁老送了他的相片。)

    (按:梁老的乡村建设思想,我认为还未谈清楚,但他有点烦了,下次再继续请教。)

    1986年6月21日 星期六下午

    (取我《胡适传》稿,征求意见。)

    对胡适意见

    关于胡适问题,他那个人可以说在学术、思想界有贡献,这就是他的白话文、新文学运动、新思潮,在北大开出来,他是头一个有功的。不过他这个人,所以能享大名,是因为他的头脑明爽,可是浅,浅而明,这两个字。他是不能深入的。这个人,我说他不能深入,一般。当时中国,那个时候,“五四”之前,民国8年(1919)。我受聘北大是民国6年(1917)。民国6年我正忙。在司法部任机要秘书,没有到任,托朋友许季上代课。第二年,民国7年(1918),我进北大,那时胡适已受聘,还未到任。跟他相好的安徽朋友高一涵,高是北大法科教员,高与他相好,租房准备与他同住。地点很偏僻,靠城墙朝阳门竹竿巷。我去看高,说胡适之快来了,我与他同住。时间跟我是同年,差两个月。

    他对北大、对学术界有贡献,就是他的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这个的确好,打破过去谈学术总是文言文。他把这个打破,这是个创举。这个创举没有蔡先生主持北大,那是打不开这个局面的。那时候好像一谈学问,只有文言文,打破这个,是蔡支持下胡的功劳。当时有两个人反对白话文,写信给蔡先生:一个是章行严,一个是林琴南。说学术思想白话文不行,不能表达,不能胜任。蔡先生有回信,回信说,我们没有成见,没有说一切都用白话文,可以同行不悖,引用几句还是可以的。这很好,是个解放,要解放。章行严、林琴南反对,蔡都答复,不能够拘守一定要用文言文。这个事情,应当是个创举,而这个创举是胡适之之功。反对的空气,领头的是章、林。

    (梁漱溟谈胡适、陈独秀,较早文章可见于1942年《纪念蔡元培先生》一文,载于梁著《忆往谈旧录》,89页。)

    在北大教授里不喜欢用白话的占多数。有名的是黄侃,黄跟章太炎、刘师培学习过,他们都是古文好的。那个学问我都讲不来的,文字、音韵、训诂,那我是不行的。我进北大完全是一个偶然,论学问、资格,我是不够格的。(我说,您是谦虚。梁老说,不是谦虚。)讲学问、音韵、训诂,我都外行。我没有注意,没时间去弄,如王念孙、刘师培。北大有学问的人多:顾颉刚是学生,在我班上;冯友兰都在我班上;有位学生,大我五六岁,叫谭鸣谦,这人后来叫谭平山,有大名;还有朱自清,都在我班上听课。论学问,他们好几位都是我所不及的。一个没有学问的人为什么跑到北大教书,讲佛学,讲中西文化?我是出奇制胜。(我说:说得好。)我到北大讲印度哲学,几乎没有人讲。为什么我会走向印度哲学这个路?我十几岁就想出家为僧,想当和尚,没人指点、引导。自己对人生是持否定态度,而不是肯定。(我问:为什么?)佛教对人生是持否定态度。道教出家,留头发;和尚不许,须发必除。道教对人生是肯定的;佛家是否定的。简单一句话,十几岁我就要出家当和尚,到29岁才放弃。29岁,民国10年(1921),年尾,我才结婚。在北大已好几年了,那时才从佛家转到儒家。

    转到所谓陆象山、王阳明一派。陆之门下,有一位叫杨简,字慈湖,他喜用“本心”两个字。有名的故事,所谓扇词。(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做官判案,陆在他衙门。他向陆请教,陆给他点出,你的扇词,就是你的“本心”,一般人不能认为是“本心”,这所谓“良知”。“良知”是从《孟子》里来的,这里大有深浅。普通人爱说良心,不是假话,但不深入。人们常说我良心上如此,本着良心来的。可这是世俗的,常常因时因地,不同的时代,不同地域、空间的人,他们都有所谓的良心,这良心浅得很,是同时、同地,实际上是个风俗习惯,一般的社会,通常这样为对。但这对,不一定真对,有独到的人、独到见解的人,不这样走,要革命的。他有良知的,超过世俗,所以旁人见到他,他是能够开创新局面,为社会开出新道路,比如毛泽东就是这样。毛就是这样的人,列宁都是这样。他从里面发出来,本着本心,不随世俗走,要革命,真革命的人,就是这样。真革命是本着良心来,真是有劲头的,所以能创新局面。这种人物当然了不起,世俗认为“是”,他认为“非”,不能跟流俗走,这样才能开出新局面。

    (我问:胡适能算吗?)

    胡适谈不到,不能算。他头脑聪明,不受世俗拘束,可他怕共产党,不喜欢谈革命,总是说:谈问题,不谈主义。那时北大热闹得很,有人讲英国基尔特、法国工团主义、苏联社会主义、布尔什维克主义。北京大学思想五花八门,这个确实是蔡先生的功劳。蔡非常温和,平平常常,内心思想见解说出来,别人奇怪、害怕。(我念《胡适传》的总结评论,向他请教。我问有错误吗?)就是没有解决那个问题,胡适为什么离大陆跑台湾?胡适怕共产党。总结评价对。(我念他听,他表示赞许,连说对,对!就是这样。)我跟他在北大,他是教授,我是讲师,那时他没结婚。夫人江冬秀,不是自己选择,后来回家结婚的。回去想跟冬秀见面,冬秀拒绝,结婚才见,你来我不见。(梁老按习惯把“冬”秀,读做“端”秀。)

    他接受早期定下的婚姻。(我问:佛家思想以后怎样?)跟高级知识分子打在一堆,引起争名好胜的心。这心,跟身体有关系,这是世俗念头,与出家念头矛盾。这个矛盾在内心,自己交战,一个大问题了,失眠闹得很严重,我就跟蔡先生辞职。他说,你不要辞职,可请假。故有一段请个长假。我请假,住在现在的动物园,昔日叫万生园,最早农事试验场,西太后还去游园,有个楼是她休息的地方(西边)。我请假在现在的动物园,俗称三贝子花园,后面往北去(河边),有个破庙,叫极乐寺。这个寺庙顶子透天,里面住着一个老和尚,这是了不起的人,山东人,身体高大,头也大,脸长,叫省严法师,禅宗开悟的,了不起。他住西厢房,我住北房靠殿,还有一个和尚,管饮食。天不明就起来了,我跟老和尚吃粥。老和尚高年,吃完出去散步。这样住了40天。那时我正讲印度哲学概论,有些英文本子讲印度哲学,有个哲学作者叫马克心米勒,讲六派哲学。我当时的朋友吴承仕,他有日本人讲佛教的书,有一个井上太(泰)次郎,讲印度哲学,讲所谓六派的,六大宗派。最著名是两派,一派是数论派,一派是胜论派。中国大藏经里的名词,外道的也有几种,他们的经典大藏经也翻译有。(我问:哪一年的事?)是到济南去之前……后来销假了。

    最后离开北大,好像民国13年(1924)。我在北大首尾7年。辞职自己办学,旧的讲法是传授知识、贩卖知识,不是真正教育。辞北大,自己办学,口号“以青年为友”。

    我所欣赏的,领我开这窍的,是王阳明门下,有一派泰州学派。王银,阳明先生说,不要金字旁,叫王艮。他是海水盐工,本不是念书人,听阳明的道理,跑去见阳明先生,是客人。王以客待之。谈话后,很佩服,当场跪下磕头,认老师。第二天来否认,又当客人相待,与王讲道理,佩服,再次行礼,认老师。王说,我擒他好不容易。王心斋(王艮)儿子叫东来,也传他的学问,还有农民、工人都认其父子为师。

    欣赏他开门见山。因为他不一定是念书人,门下有农民、工人,合于明心见性那个话。

    我有一篇长文,把熊十力的文章全找来,写一篇评论他的文章,题目《读熊著各书书后》,没有发表。写时熊还在,没给他看。我托人带到杭州给马一浮看,马先生回信给我,说我承认你对熊先生的批评。

    1986年7月19日 星期六

    谈第二次自杀情况

    (我说谈第二次自杀。他说,已经谈过了。我说还没有谈清楚第二次自杀!)

    20岁那时,广西送青年出国留学。第一次出门。刚好有两位广西同乡,在北京法律学堂学法律的,本来是法官来补充学习,仍回广西做法官,其中一个是姓张,30来岁,别的一位记不清了。他们俩人还要回广西做法官,我父亲托他们带我到广西应考。当时由省派留学生,保送本省青年出国,我籍贯是广西,因此要回去考。如果考取,便由广西出资派遣出国。我们从北京到天津,旅馆停留,这两人就去娼妓家(花天酒地),我很不愉快。到南京下关,大旅馆很热闹,旅馆房间有客人,娼妓随便撞进来。(略停,思考!)我对这事很怨烦。我就留条子不辞而别,搭火车去往南行,去看要好同学。这位同学叫杨权,无锡人,号叫杨通虎。我就去看他。决定不回广西,对世界、人事怨恨,想自杀。去看杨权,准备告诉他,希望他在我自杀后,向我北京的父母报告。杨权发现我这个意思了,他劝我、安慰我,送我一半路,转北上的车回家,这是一次。

    还有一次(第二次),去西安。为什么去西安?因为我的胞兄留学日本,明治大学商科毕业,回国在清廷考得商科举人,与考八股不一样。旋即(民国元年)清廷就完了,这时有一位陕西人,留学日本的同学唐雨堂在西安办西北大学。他拉我大哥去任西北大学教员。那么这个时候好像是火车陇海路还没有完全修通,修到一个小的站口,没有更往西,只到观音堂,通到此。下火车坐骡车往西行走。

    这个时候,我不是一个人走,是送我胞妹就任。西安新设的女学校,需要教员,而我这胞妹刚好在北京京师简易师范学堂毕业,程度很浅的,不过也是培养女教员的。这回我是陪胞妹去的。但是很不相当,她比我小3岁,17岁。教课还是可以胜任,而学生岁数大,学生看不起她,进行教学很难,3个月教不下去了,这又需要我送回北京。大概在这往返过程中,引起我烦闷,又起自杀念头。那个时候,辛亥革命后,西安有“满城”,清朝驻军,设有将军、副都统,这西安就有满洲人驻军,一般称为满城。我记不清,总而言之,引起我的烦恼。汉人起来革命,满洲人死了一些(停止了)。值得一说的是素食。(按:这里用词还是旧的习惯,如“汉人”、“满人”是也,且有忌讳,回避,闪烁其词。)在大哥住的地方,自主吃素,从此吃素,至今都是吃素,从西安开始。

    回北京,经过郑州,火车刚通不久,也许有那个现象,我们还是停留在旅馆,又是看见乡下女孩子,穿着红的绿的衣服,脸上抹粉、打扮。我们住在旅馆,撞进来到我住的房间,娼妓性质,我推她出去,她看我陪我妹妹在坐着就出去了。这事引起我对这现象的怨恶,不单是怨恶女孩子,而且怨恨人生。对女孩子倒是同情、可怜,这些都是让我自杀的念头。可以说得上来就是这些,如果往深的说,我不知说过没有说过,17岁想出家为僧,有对人生怨恶的情绪。

    (按:这次比上几次连贯一些。)

    四人结拜(《自学小史》里)

    四人结拜为兄弟,大廖(福申)、二王(毓芬)、三我、四广东人姓姚(万里)。酒楼喝酒,吃蛇、虫、蟹,廖大哥提议,不叫大哥、二哥、三哥,他不喜欢。每人取一字名:惰、懦、傲、暴(《自学小史》里有)。大惰,其实是最勤的,傲是我。(我问:对吗?他反问我,你以为?我无言以对。然后他自言自问地答道:是这样,我从小自视太高。)廖大哥取的字,当时廖说英文。

    1950年毛泽东请吃饭,邀请参加政府

    我有个错误,当时自视太高,保持第三者地位。他不高兴。(马歇尔元帅是国际第三者,我是国内第三者。)开饭不开饭?毛说:开饭。我说,请给我一两样素菜。他说,全开素菜,又说,今天是统一战线。我看不清楚时局从此就能安定下来。我感觉他心中不愉快。我、毛泽东、江青、林伯渠四人共餐。吃完饭,特别谦虚,送我上车。

    1953年时,我要看毛主席有无雅量收回他的话(后面说的,我在前桌旁讲话)。这时他恼了。他说,不用看,他没有雅量。我很不好,对他尊重不够。他是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家元首,能够有新中国,是他的领导,我的话对他尊重不够。

    之前,常接我到中南海闲谈。被邀请者,另一个是章士钊。他来接,自己想去是不行的。与行严先生谈逻辑;跟我闲谈,说天天同党内的同志在一起,想听听党外人士谈,听听意见。

    以后就不派车接。

    1957年回广西,有任务,把广西改为壮族自治区。

    黄绍竑反对,说我们汉族是多数,为何要改?总理给他解释,虽然汉族人多,但我们尊重少数民族,广西人不了解,要我们回去宣传。因我犯错误早,问题已成过去,我又没有什么“右派”的那种表现,所以“反右”时没有我。我完全没有说话,一言不发。(我问:有人动员你?)我记不清了。总之我是漏网之鱼,因为1953年的风潮在前,到1957年没有注意。(我问:你批判别人了吗?)我没有。我奉命到广西,我同意改自治区的,总理让我去宣传,需要改。黄绍竑不赞成。后成了“右派”。

    第一次入政界

    民国6年(1917),当张耀曾(司法总长)的秘书。从小他就喜欢我。他是我母亲的堂弟,我称他镕舅。

    为什么离开北大

    先生讲,学生听,这种关系不好。自己办学,我有一篇《办学意见述略》,其中要紧一句话,就是“以青年为友”,不是在那里传授知识,“在人生道路上以青年为友”。

    那时在北京招生,学校在山东,所以各省学生都有。

    我总是有一个小的朋友集团,一直存在,以青年为友。一班人以我为中心跟随着我。抗日时退入四川,小集团还在,二三十人。生活是负责一个学校。闲居时有一段,是朋友接济,在经济上帮助的有三个人,一是李济深,二是陈铭枢,三是张难先。

    与李相处,初是听伍庸伯讲学。连襟关系,我的婚姻是他介绍的。张长我19岁,北京“五四”新思潮影响到全国,他到北京来看看新思潮,本着好学之心。之后,把家乡儿女带来北京,住西直门大街新街口路北小庙,送孩子上学。他的朋友熊十力(子真),湖北人,南开中学做教员,教国文。张当初是军人,在张之洞学兵营任职,通文墨的,当兵的,曾任过黎元洪都督府参谋。辛亥革命学兵营起来革命。他三人都在广州,张是财政厅长,兑钱给我是后来在广东的事。

    (我问:养生之道?)

    少吃多动(四个字)。

    1986年11月6日 星期四下午

    谈教育思想

    就事实说一下,很早在北大教书,民国6年(1917)受聘在北大,蔡校长约我讲印度哲学。当时我很忙,没有能够任职,在司法部任职,不能兼北大事,实际上来不及,就托一位朋友——许丹,请他代课。蔡先生要我到北大教什么?因为他看见我写的一篇论文,发表在《东方杂志》,题目是《究元决疑论》,内容是一个:对古今中外学者诸子百家,都有一个批评、评论,单独推崇佛家。这么一篇文章,蔡先生看后认为作者好像能够古今中外都通吧,很有哲学价值,他由此要我到北大教书。这是民国6年(1917),我正在司法部当机要秘书。

    当时北京政府号称南北统一内阁,西南护国军倒袁之后出现的。蔡锷与其老师梁任公,从北京暗中偷走到西南的广西陆荣廷、云南、贵州等省,号称护国军反对袁世凯,在广东肇庆组织军务院,袁世凯因为各省响应,气死。这时,当时说法,恢复法统。之前,袁把国家宪法篡改,另外开过一次约法会议,把政治制度都变了。他把大权独揽,在总统府内设政事堂,下设各局。我记得有机要局、印铸局,诸如此类,总其上是国务卿徐世昌、左右丞等。简单说吧,大权独揽,妄想做帝——“八十三天皇帝梦”,引起护国军、各省响应,气闷而死。

    段祺瑞开始反对。反对不成,辞官不做,隐居西山。……袁死前,找段回来,将后事交给他。段请黎元洪出来。而当袁世凯做皇帝时,把他封为亲王,他闭门不纳,表示反对。黎的态度是正确的。

    段回来后,请黎继任大总统,黎任命他为国务总理,当时称为恢复法统。

    倒袁、恢复法统是西南护国的力量,段就请西南各省推出人选,来北京组织南北统一内阁。代表西南来京的是张耀曾。张是云南人,代表西南参加北京政府,而张耀曾是我先母的堂弟,素来我称他镕舅(镕西是号),自来喜欢我。他从上海坐花车开到北京,火车上扎红缎子。他在北京车站下车,亲戚也去欢迎,一个个握手,看了半天,他问我胞兄,寿铭没有来?胞兄说,他没有来。他说不行,叫他来,叫他搬到我的新居,住在我家,在我身边,给我做秘书。那我只好听话。我为什么不去迎接,因我不赞成。一次组织政府不得当,不好。段资历很高,其他阁员,分量不够,包含张公本人,我认为年纪太轻。他从民国起就有名,在议员中是孙中山这派的头子、领袖,是众民所归的,说的是过去。那还是回到袁世凯毁坏法统时,他原在北京教书。暗中回云南参加反袁,都是倒袁派。

    袁死后,黎、段出来了。

    (就全国来说不够,张本人也是如此。)还是军人掌权。假如说是岑春煊出山、梁任公出山,他们有分量,那各省的掌权者对北京政府就尊重。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分量就很重。张做个秘书长,联系各方面就合适。可惜事实上没有这样办。这说明我不大赞成,所以没有去欢迎。

    可是木已成舟,我同他的关系,并非寻常,我还是只好搬他家去住,做亲信秘书。当时住在政府安排的住宅,机织卫胡同,房子很好。秘书,按时组织,四个秘书,两个云南人,我、沈钧儒。云南人是薛善珍,还有是杨学礼,不重要的人。

    我年纪24岁,太轻;沈老,42岁,本是浙江副议长,很有地位,因为与张公交情素来很好,也被拉来任秘书。

    这有个情况要说明一下(重要)。即从民国2年(1913)开国会以来,议员都有党派关系。最有名的是:一为国民党;一为进步党。国民党偏左,在同盟会的底子上组织起来的。进步党梁任公未出面,实际上是梁的朋友、学生在搞,因为他不是议员,所以未出面,实际上汤化龙、林长民等在搞。政见彼此不同,一个偏左,一个偏右,在制定宪法“地方自治”这章,争吵得很厉害,宪法未制成。

    再多说一点,推出5个人来起草宪法,这一直被称为天坛宪法。5个人开会起草,5人之中有偏左、偏右的,故拟出的有两部草案,交由国会定案,一读、二读、三读才能定的。起草出来的两部草案:一部是梁任公执笔;一部是张耀曾执笔的。这么两部,有待国会讨论。结果记不清了,是交国会已否?这就出了乱子。简单说,袁世凯派军警收缴国会议员的证书,说某些议员参加二次革命反袁,所以袁世凯(湖口之役)收缴证书。这么议员少了,不够规定人数,国会开不了,等于解散,都是在民国3年(1914)或民国4年(1915)时期。

    再回头说,袁死,黎、段出山,恢复法统,召集国会开会。各省来京者经过上海,大量的。多数人来京之前,大家商量,都有一种觉悟,说国民期望我等,希望宪法制出来,大家不要存党见。相约到京,两大党不提,制宪第一,共同任务。那么好,当初的话就不提了,两院有800人之多,自然有些组织。这个组织,宪法研究会;那个组织,宪法商榷会;又有宪法讨论会;还有叫丙辰俱乐部的,因为这年是丙辰年,马君武是首脑;还有益友社(好朋友);如此等等。

    末后要说一个大的团体,人多,为政友会。有不少参众议员参加,人数较多,头脑人物不少,如李根源、谷中秀、张耀曾、钮永建等100多人。杨永泰(政学会)延续不少年,在广东(研究系、政学系)跟宪法有关系。后来组织没有了,只是说当初是哪派的。杨是政学系的人,做蒋介石亲信,拉几个人合作,著名的有张群、熊式辉。三人合作在蒋方面很红、很掌权。因为被人嫉妒,被二陈(立夫是主要的)嫉妒。他亲口对我说:“我专杀共产党,死在我手的有过千。”但他是北洋大学工学院出身。

    有两件事顺便说一下。

    一是有个外国朋友,德国人,国家银行总裁的儿子,天才很高,在德国入大学,入这不满意,又入另一类也不如意,又转学学医、学文……最后学音乐,以音乐博士毕业。学的东西很多。音乐与心理学有关系,故又研究心理学。由心理学很反对德皇、军国主义。那么他就经朋友介绍,可以找个知音,是法国人音乐家。他去访问法音乐家,法人说,你的音乐很适合于东方。他去伦敦图书馆查询后,向往东方音乐,高雅、好。他又访问了一个教育家梦德索雷(女,办幼儿园小学)。他经过印度、日本到中国。他跟我谈话,很满意。至于日本音乐界情况,他认为日本、上海也是在模仿西学,他看不上。那么中国音乐界,也在搞西洋音乐,我认为粗鄙的,很失望。请他讲演,有人翻译,他总是直言不讳,反对学西洋的音乐。很多人不了解他,言论放纵,很奇怪,有人认为他是疯子、骗子。正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欧洲战争,德国被包围,家里钱寄不来,很落魄。他写了一篇德文论文,寄给严复求其翻译发表,严因故未审阅。故又再改了,申述己意。他听人说,中国人里面最懂得外国的人,不过于严复,他投书给严先生,说没有遇到一个知音,欧战起,家里不来钱,我要自杀,写最后一篇论文,也许你看后,我可能死了。严在床上抽大烟,在烟盘上看见,马上写信给他,说我帮你翻译,不要死。后在《庸言》上发表《论中国教育议》,先有介绍的话,就是上面所说的话,严的按语,介绍的话。

    这就回到我。我从这上面知道这个人,知他的思想。一方面很注意,一方面不知其要点。他称赞中国古文化。

    正是他穷困时候,这时,也算一个救星,保定高等师范学校聘他做音乐教员。他学中国话,半通不通,学不好。在保定高等师范,做他助手的叫杨文清。他从杨等学中国话。

    我与他的关系,就是我到太原应聘算是讲演,这时这个朋友叫卫西琴,在太原与他相遇。

    简短说,我在太原参加全国性教育会议,各省都有教育会,大家来开会,如黄炎培是江苏教育首脑。这年刚好在太原开会。

    卫领一班学生、助手也到场。奏音乐给大家听,乐谱据说是中国乐,见于《永乐大典》。给大家听,大家很欣赏,也很奇怪,外国人欣赏中国古乐,大家欢迎。请他讲演,痛诋德国的威廉,反对军国主义,说它是野蛮,应当世界和平。这个言论,刚好引起了当时太原首脑阎锡山注意,就留他在太原办学。办了一个外国文学校,教英语、德语等。……我去参观他的学校,非常引起我的注意:很特殊,一个外国人,非常佩服中国文化,客厅请人写中文字,写的是《四书》、《五经》的话。他最佩服《中庸》,可惜《中庸》我也背不得,他能背出来。(我劝停止,因我6:30存车时间快到了。)

    (按:今天送《胡适传》给梁老,并请为单行本题签,3:30-6:00,谈锋甚劲。我因存车在东单6:30止,故提出暂告终止。今天只有谈“卫西琴”还未完。前面所说的两件事,才谈了一件。)

    (梁漱溟评胡适,还可查看《梁漱溟卅后文录》,20页。其中《答胡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说:“我们同胡适之、陈独秀,都是难得遇着的好朋友!我总觉得你们所做的都对,都是好极的。你们在前努力,我来吆喝幼声,鼓励你们。因为你们要领大家走的路,难道不是我愿领大家走的么?我们意思原来差不多的,这是说我们同的一面。”但也有根本不同的一面。)

    1987年3月9日下午

    (去探病。)

    (已好。故谈了半个多小时,是接着上一次谈教育思想。受影响有二人:一是卫西琴,一是陶行知。)

    陶是影响最大的人。向他那里借人,照他那里办学。

    陶借(调用)三人:一位是杨效春先生,一位是张宗鳞先生,三是潘一尘先生。先后请来帮助我们办乡村教育的。三位思想不一样,有的偏左(倾向共产党),有的偏右(国家主义派青年党)。

    如何与陶认识的?他在晓庄搞乡村教育,他的口号、宗旨:“教和做合一”,实际做不是空谈。如何教?如何学?陶先生本人了不起,留美,南京高师教授。辞教授,自己下乡搞教育,主要是乡村教育,对象是农民。当年留学生是西装革履,而他却穿中装草鞋。地名晓庄,原是大小的小,后改拂晓的晓。深入农村,与农民打成一片。蒋介石认为他走共产党道路,强迫他解散。抗战起来,他的作为是很可佩服的。有许多难民,从北京、天津一直往南逃,难民的孩子在武汉被他收容,收容之后,领着入川。他办乡村学校,地点在重庆北碚嘉陵江边上游草街子。我是很佩服陶先生,我把我第二个儿子十一二岁送到他学校草街子。他办学很苦,没有经费,凑钱。收穷孩子。没法,周恩来去参观送了400元。他1946年在上海故去,周恩来在南京,赶去看他,料理身后事。周与我们在南京和谈时。

    第一次见面,我从广东出来,到他那里参观访问他。

    我办的是勉仁中学,在北碚与他办的都在嘉陵江边上,相隔不太远。

    来往不用说了,各有各的责任和事业,各人忙各人的。在山东时向他借人才,帮我做事,在山东时期。

    陶受杜威影响。那时杜威讲平民教育,胡适担任翻译,杜威来讲。我记得我写过一篇文章,记不清楚了,文章在何处?不是在报上,现在不好找了。胡适在北大,杜威在北大讲。

    1987年5月13日 星期六下午

    (访谈,开始未记录,后来记了。)

    先是熊十力,在《庸言》上发表文章反对佛学。

    他不赞成佛家,站儒家立场。我在北大是佛家,发表《究元决疑论》时,我批评他。之后他写明信片,要北大转我说:你批评我的话很好,要放暑假了,我到北京访你,见面谈谈。他来北京住广济寺,收房租,他租一间住,通知我去见面,这样开始的。一见面就谈佛学,我说不懂不要乱说。我指点他到南京见欧阳竟无,南京内学院金陵刻经处。他到那里去,是因我介绍,进入此学院。听欧阳竟无讲佛学,讲玄奘那派(唐朝)。唯识论此为佛学中最严肃认真的一派。玄奘下是夔基,撰《成唯识论》。我以前就是抱着《成唯识论》钻研,一直是抱着这本书的。论文有《成唯识论述记》,这本书就多了,有20本。

    我在北大,先是讲印度哲学概论,包含讲佛学,实际是讲古印度宗教六派。英国、日本学者都是讲六派。这六派在佛家看都是外道。我写的是一面讲六派,一面讲佛教。

    我警告他,介绍他去求学,这时我在北大。单独讲唯识论,拿新的讲法,与西洋人讲的科学,互相印证来讲。我出版的《唯识述义》引了许多科学家的话,跟“唯识论”相印证,那么出书。一边写着一边讲,慢慢讲不通了。自己觉得不好乱讲了,我才跑到南京欧阳先生的学院,请内行来讲。请来人——吕秋逸(吕叔湘之叔),欧阳先生的弟子,我想请吕秋逸来北京讲唯识法家。我讲不下去了,而欧阳先生离不开吕秋逸。欧阳不放,这时我介绍的熊先生学习已经三年了,实际是不满两年,首尾不过两年。欧阳不放(吕),我只好把熊先生请出来了,请他来讲唯识法家。哪里晓得,他跟我是两个脾气。我是唯恐对古人知道不深,所以去请人,欧阳不来,结果拉熊来了。他一到北大,完全与我的宗旨相反。我是很谨守的。自己不好乱讲下去,找人,把他请来。他却自由主张,他不是很谨慎,他提出“新唯识论”,要改造,完全与我相反。出乎我意料,那就跟蔡元培先生说这个问题。蔡先生向来如大家说的兼容并包,蔡答复我,他有新鲜讲法,就任他讲好了。后来出书《新唯识论》,完全相反,彼此反对,我请来一位反对派。私人感情上很好,学术上所见不相合。简短地说,他想跟我在一起,我到山东,他到山东;我回北京,他也回北京,租房子一起住。熊先生跟我一起住,如此者有几年。住什刹海,始终不离。他收了一个高足,叫高赞非,熊先生给大家讲学,高赞非在左右,熊先讲的,他都有记录。编辑成书,头一本是《遵闻录》。我们住清华园外永安观,形影不离。朱谦之、陈亚山、赵宗元……都是跟着我们的。

    我到广东,熊到西湖,就分开了。他在西湖小庙租房住。

    四川北碚,又在一起。勉仁中学、勉仁书院(熊先生讲学),他跟中学没有关系,没教中学生。曹慕樊、周通旦几个跟着他。讲旧学,即讲经学,《读经指要》。

    他跟董必武是好朋友,他当过兵,在过学兵营,两广总督时就有关系,比一般兵高,他还做黎元洪都督府参谋,跑革命厌倦,有志于学问。他佩服王夫之,心里很有契合。他来讲“新唯识论”,就是把王船山的学问扯到佛教上来,我非常反对,他要改造。

    (我提出“儒佛异同论”?)

    《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其中有。

    (科学与玄学之争,为什么您没参加?未答出所以然,只是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出国留学和游览?)

    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我搞的是乡村教育……

    (是不是反对留学?)

    我不成了糊涂了吗?

    (这次谈了一个多小时,主要是谈了与熊十力的交往。)

    1987年9月16日 星期三

    (离上次访谈四个月。)

    提问题:

    (一)投考过北大没有?

    (二)在北大职位是讲师、教授?

    (三)胡适与金岳霖的对话在协和?

    (四)与胡适的关系、往来?

    (五)自我的思想归纳?

    (今天带《胡适传》送他。他从头看翻到底,一个多小时。我坐在他旁边,两个藤椅。可见他很重视、关心。

    开始我问他到北大的年月,他又重复说,初见蔡元培先生之事。后我说谈过了。

    不过后面说蔡重文科把理科停了,这些还是新的。再下来是边看书、边议论记下的。)

    民国6年(1917),到蔡家请教拿文章去,题目是《究元决疑论》。他说在上海时已经看过了,很好。这次来北大,注意哲学系,请你来帮忙,发扬佛家思想、讲佛学。我说对佛家喜欢,其他知识不够,这话是实话。

    实话“哲学”英文为Philosophy,词典书里翻译为“爱智”意思。中国儒家、印度佛家,近乎西方的“爱智”,要紧的是不是那回事。“爱智”偏重知识、思想;中国孔孟、印度佛家,他们都不是一种思想。哲学“爱智”不是那样。是什么呢?二者都是在人生问题上有他的实践,实践不能说是哲学。哲学是思想的副产物。“爱智”就是注意人的头脑、思想,并不能谈到人生的实践。自然在人是实践,儒、佛是两回事。佛家是出世,否定人生;儒家肯定人生,两家不相同,可是都是实行(实践),不是“爱智”思想。把它做思想看,是不懂儒、佛,都是外行。说远了点,再转回来说,蔡先生我见他,他来北大最注意文科、哲学系。附带说一下,蔡一到北大,对北大改造,重要是把工科停止不办,学生都拨归天津北洋大学,北大不办工科了。这是他很大变动。主持者为胡仁源,北大代校长,工科方面的。他走了,学生到天津。

    (梁看《胡适传》,手不释卷,边看边评,摘记。他说,他是早胡适一步(两个月)到北大的。)

    去太原讲学一个月,碰见江亢虎。他在北京创办女子讲习所,后来在汪伪政权,人很糟糕。

    与胡不是同时去。(指着书上《胡适传》胡适相片说。)1921年那张像他本人,头宽、聪明。

    陈独秀、李大钊主张共产主义,胡不赞成,心里不喜欢,所以提出“多研究问题,少谈些主义”。

    (问我:他相信中医,这写了没有?我说没写。这是传略,以后要写的。)

    胡适他很相信中医。他病,请陆仲安。给他看好了。请胡写点东西,写扇面,能写,但气魄不行。

    (他往下看到49页,上面写着:朋友朱谦之。)

    不恰当,是学生。朱个性很强,不承认是北大学生。写信给北大代校长蒋梦麟,不注册做学生,学习不要毕业文凭。蒋回信同意。上课称谦之先生。(笑)

    (继续翻阅《胡适传》,见到“章士钊”三个字。)

    章士钊写信给蔡元培等于反对白话文。章说讲学问,只有用文言文才能表达中国学问,白话文表达不行。有这样一封信。同时有林琴南写信给蔡,反对北大讲学用白话文。蔡答“兼容并包”,白话文、文言文都好。章、林主张古文。

    (我说,章的信未公布出来,没看过。)

    (翻到“傅斯年”名字下。)

    傅斯年是学生,北大学生中最有名,才气好得很。傅斯年了不起,他组织“新潮社”,他出《新潮》刊物,另一派同学出《国故》。

    (我问:《新青年》、《新潮》哪个名气大?)

    差不多。《新青年》出得早。几个教授(胡适、陶孟和、陈独秀、李大钊等人)都在《新青年》,名气要大一些。

    (看到“徐志摩”三个字。)

    我跟他很熟。他给泰戈尔做翻译。中国方面指定徐招待泰戈尔。有一次,徐要我同泰戈尔谈话。我是听过泰戈尔的讲演,在北京。我学过英文,不行。泰讲得很好,我英文不好,对内容没有十分听懂。他讲英文,发音脆细,好听得很,如同听音乐一样。徐介绍我去见泰,他愿做翻译。徐拉我去,刚好碰见一位北大德文系教授,比我先到,姓名一时说不出来,是河南人。他没经过介绍,比我先到,要见泰戈尔。后来志摩要我等一下,让他先见,我在旁边等着。他跟泰戈尔谈宗教(教德文的教授),讲五教同源(天主教、佛教、伊斯兰教、儒家孔教、道教),同样尊崇。他走了后,我跟泰谈话。泰就刚才的讲话说,孔子不是宗教,不赞成刚才那位先生意见,把儒家看成是宗教。我表示孔子不是宗教。《论语》书中回答弟子云:“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敬鬼神而远之。”如此之类,可证明孔子不是宗教。我把这个话,说给泰戈尔。徐做翻译。泰同意我的话,儒家不是宗教。泰戈尔说不重视宗教,有不重视孔子的意思。他表示孔子书里说的话,都是四平八稳,对社会是一种很平稳的。但这样子,在他看孔子不是宗教。我也同意这个见解,不赞成刚才那个人的谈话。宗教总是信这个,不信那个,排斥那个,不是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我也同意泰戈尔的看法。

    可是我辩明,孔子有这个话:“乡原,德之贼也。”“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中行”最好,“狂狷”各有所偏,但比那个“乡原”好,“乡原”是假的中庸,真的比假的好。我把这个话说给泰戈尔听。孔子不要四平八稳。要求真,孔子求真。我谈后泰戈尔非常赞成。

    (按:今天讲的没有按提问的讲。)

    1987年12月10日 星期四

    《唯识述义》(梁漱溟著),黎锦熙有一本,甘肃天水朋友有一本。现家中有第一册,第二册找不到了。

    《成唯识论述记》属法相宗,翻译者,印度翻过来的,玄奘法师门下窥基的笔墨。原本是几种本子合起来的。窥基,唐代尉迟公的侄子。《述记》20本,为专门学问。

    《唯识述义》两本,现剩一本,第二册没有了。借用一些近现代西洋的科学家言论,来解释“唯识论”的学问。两本书可惜现仅存第一本。其内容是印证古代唯识家的话,说明佛教唯识,是很合乎现在科学的。

    在北大我是讲师。教授要够钟点的,我讲的是冷门,每周只讲两个小时,所以我的待遇不是教授。

    我没有考过北京大学,他们误传。我是考过医学专门学校的。校长是汤尔和,在日本学西医的。他在北京办西医学校,投考未被录取。

    为什么离开北大?7年很不短了,满了7年,辞职,自己办学。没有发生冲突意见。我讲的印度哲学,是冷门,跟新思潮没有关系,谈不到他们排挤。(因我问,是否被新派排挤,发生矛盾、冲突?)

    请许先生代课。司法部事完了,我才来接任北大的课。许丹(季上)与蔡相熟,蔡做教育总长,他是视学。后来许病了,一方面他病了,一方面我的事摆脱了。

    为什么编《晚周汉魏文钞》?因我反对桐城派古文,不赞成姚鼐编的《古文辞类纂》。我的书没有印出来,稿子卖给商务印书馆,我穷学生无力印。后来它没有印,我跟他要100元,他送我50元(银元),我嫌少。商务印书馆答复说,像你这样的稿子,我们这里存有很多,不知什么时候印,送你50元是我们垫出来的。全书费了很大工夫。(我问时间?)大概一二年完成的,总共一大本,包括孟子、荀子、韩非子、汉魏王充……(书本上有,略之。)接交人是北京商务印书馆经理孙壮(号叫孙伯恒),打交道的人。

    黄远生写了文章介绍我这本书,在他文集里有。

    日本之行,44岁时,记得有40天样子(书上说30天)。因为他们日本人来山东参观我在邹平的试验区,来的日本人长野郎(学者)注意农村问题,风闻我搞乡村建设,来参观考察。我去日本,等于是回访参观考察日本农村。

    《民国报》,辛亥革命后,清廷退位。搞革命,就不搞手枪、炸弹了。于是就办报,地点在天津。另一个叫《民意报》,主持人是赵铁桥。《民国报》主持人是甄元熙。两个报都是同盟会的。先在天津办,因为印刷方便,工头找的是日本人,后来迁到北京,顺治门大街。后来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党本部派汤漪(江西人,国民党国会议员)接收这报馆,我们就退出来了。他们搞、办,我们就退出来了。不够一年,时间很短。两个报,都是同盟会办的。

    曹州办学失败。(我问:失败的原因?)时局变化,冯玉祥搞国民一军,胡林翼国民二军、孙岳国民三军,他们欢迎孙中山先生北上,孙(中山)、段(祺瑞)、张(作霖)合作。

    把溥仪从皇宫里搞出来了,本来有优待条件八条,允许在宫里住。

    这时冯派鹿钟麟从宫里把宣统搞出来,弄到天津。

    (夹了一个张勋复辟。我问他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本来不对。

    辞北大到曹州办学,失败回北京,闭门思过。没有事做。同住的有湖北熊十力。(学术界把梁先生当做新儒学代表人物,我问,承认不承认?他说,还是儒学为好云云。)我跟熊的关系,从他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书(国文)开始,有梁任公主持的一个刊物,叫《庸言》,上有熊的文章,不是长篇论文,是杂记体裁一条一条的,说佛家谈空说有,使人流荡失守。总而言之,站在儒家立场,批评佛家。而我写的论文,引他的话,此徒凡夫熊(十力)生恒,对佛法不懂,胡乱批评。我在北大刊物上批评,他才从天津写个明信片给我,大意就说,你说我不懂佛法,胡说八道,现在放暑假了,我来看你,当面谈一谈。他来北京住西四广济寺。我们在这里见的面。开始,我说,你不懂佛法,不要乱说。我劝你虚心研究一下佛法。这样我才介绍他到南京内学院(金陵刻经处)受教于欧阳竟无先生(主持人)。我介绍他到那里去研究佛学。就是这样开头的,以下的话就长了。

    新儒家不承认(杜维明说的)。儒家还是叫儒家。儒家是一个学派。汉代才对儒家有个肯定。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又,请他辨认欢迎泰戈尔的一张照片,问上面有他否,我指穿着长衫马褂者,他说记不清,可能是。)

    1987年12月19日 星期六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罗常培暑期回南开开学,最后一章是我写的。

    “印度哲学”一般讲六派,不包含佛学。印度人分别为六派。英国人统治印度,介绍印度哲学思想,也称为六派,日本木春太玄、井上泰次郎,照样说六派。其中著名两大派:一派胜论派,一派宿论派。在佛教《大藏经》里有。《大藏经》佛家认为外道,主要派别,他们的学说也收在《大藏经》里面。

    日本人讲六派。我的书把他们六派都讲了。他们英国人、日本人的著作都不谈佛学。我是一方面把他六派叙述了,另一方面谈了佛学,我是对抗讲的。

    唯识论是佛学里一派,是唐玄奘一派。文字不是玄奘师的,而是尉迟公侄子夔基写的。他是慈恩寺出身的,学问严格得很,一丝不苟。重要的是印度哲学很宽泛。印度哲学里不包含这个,我单独讲。我写了两本书,即《唯识述义》上下册,在当时北京财政部印刷局印的。现在这本是黎劭西的,我送给他,他留下的。

    (我问在动物园附近的那个庙及养病情况。)

    是个破庙叫极乐寺,仅有一个和尚,房顶是漏的,正殿还很整齐,旁边还好,清静养病,黄适园介绍去的。庙里有一个和尚,有厢房,整齐,住了40天,与老和尚一起吃,每天喝粥。老和尚,山东人,又高又大,了不起!名字说不出来,禅宗,我一生佩服,再没见过第二人。了不起!禅宗,真正有德的。开悟,高得很。有个朋友叫邓伯诚,我们都是谈佛学的朋友。老和尚故去,邓写信通知我,老和尚故去赶快去看。他说异香满室,房屋一两天都没有散。法号叫什么?两个字,记不上来了。我生平看过的出家人,他是第一个。(我问,有什么佩服?佩服何在?)佩服何在?那不能讲,讲不出来。我跟他住了40天,我在北大讲印度哲学,里面包含佛教。老和尚批评我,他批评我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你懂什么?”我忙点头,心里佩服。那不是普通和尚,禅宗讲开悟,开悟之后,还要静修,不开悟,等于还未进门。开悟是摸着门,摸着门,顿悟之后要静修,死后异香满室。完全不是平常的事。想起来了,名叫省园法师。

    还有一位清一老和尚,湖南人,住西四广济寺,我不能深知,但我心里还是承认他(第二个佩服的和尚),了不起。湖南有个方表写了一个清一和尚的传,这人见过不止一次。同去看的是沈钧儒。沈与我很熟,同事,那年我24岁,他42岁。那时,我也吃素,他也吃素,在司法部同吃素。

    本来辞职(休养),蔡说你不用辞职,可请假好了。

    (我问学中医的事。)

    在家里学过医。我是中西医都学,自学。有个丁福保,有个医学书局,有从日文翻过来的书。有个刊物,通讯的性质,我常给丁通讯讲这个,根据日文书讲西医、中医有名的《伤寒论》,西医叫“十五悌比”(音)。我不但买了许多西医书,还做了笔记。中医施今墨,本来不是医生,有才,有学问,书法写得好。熊希龄办香山慈幼院,他是院长,熊是董事长。宣布成立慈幼院,他辞职不干,慈幼院是他办起来的,后改了行医。我们相熟是从中医上相熟的。他自命为今天的墨子。他一见我面就给我看脉、吃药,我留下方子不吃药。章太炎讲中医。(我问,会看病吗?)不会。我懂得那些名词,不会看病。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202页。(我想,请解释第二条。)

    未来,今后应当持的态度,三种态度。根本改造,他的根本,自然科学的根本,两眼总向外看,大自然界,认识大自然,考察研究,就产生了物质文明,近代的西洋人成功就在此。

    西方自然科学当然要。

    人生态度不要跟着它走。要中国的、传统的。精神是什么呢?简单说:伦理本位,父慈子孝,互以对方为重,这叫伦理。近代西洋人,个人本位,自我中心。

    西洋人从宗教出来的,整个相信上帝,上帝主宰一切。中国人最淡于宗教,没西洋人宗教的观点。

    (这次取《唯识述义》归。)

    1988年1月19日 星期二

    (一个月没去了,因忙于《胡适传》稿。我问“唯识学问的重要意义”。)

    佛教宗派很多,唯识属法相宗。一般省略称相宗,与相宗相对抗的为性宗,两大派。中国盛行的有禅宗、密宗。细说,有人分十三宗,那样就说起来没完,不得要领。所以不能这样说得很多,只能说最可注意的,比如,唐玄奘,他去印度往返18年,唐太宗时出去,回来时太宗还在,这一派学问最扎实。他翻译出来的东西,传出来的一字不苟。不过不是他一个人传他的学,有好几个人,都是出家人。其中一个传玄奘学的叫夔基,尉迟公侄子,这是扼要来说的。玄奘、夔基,留下来著作,中文,把印度十家大意汇合起来,成为《唯识论述记》,这是重要典籍。我一生几十年工夫全用这部书,吃饭、睡觉都离不开它。这一派学问最扎实、严谨,一丝不苟,我老是抱着这本书。关于这派我就说到这。

    再说另一派,或另一部书,通常容易看到的,后秦鸠摩罗什译的《金刚经》,这文字较长不好背,念多了还是可以背诵的。

    结束一句话,近100多年,提倡佛法(教)的是杨仁山先生,安徽人,门下四大弟子,都是江西人。他创办金陵刻经处,接他的手的(四大弟子)是江西的欧阳渐,一般称欧阳竟无先生。他在金陵刻经处基础上,成立了一个有名的、讲学的“内学院”,讲佛学,主要讲唯识法相。

    我的佛学知识都是从他那儿来的。我介绍几个朋友研究佛教,也是介绍到那里去,都成了支那内学院学徒,比如熊十力是其中之一,可惜人已经不在了。

    现在的有一个人,90多岁了,比我小一二岁,就是北京人吕秋逸,在他儿子那里住,不能下楼,他能传欧阳之学的。

    再重复一句,欧阳之学是法相唯识之学。擅长这方面,学问渊博的是吕先生。

    (我问“启惑、造业、受苦”六个字。)

    佛家看人生是苦。业有善恶。佛家意思,要解放,从人解放出来,从轮回中解放出来,从生死轮回中解放出来。

    儒家是肯定人生的。儒家讲孝悌、忠信。你要出家当和尚,就没有你父慈子孝那一套了。这显然是两条路。儒、佛是两条路。

    (我问,你如何统一?)

    不同,要有弃有所取。我本来是不结婚的。我快30岁、29岁末才结婚。

    (我问,你结婚后还没有放弃佛学思想教义?他点头。)什么事情要活学活用。

    (又问,你怎样活学活用?在什么地方?)

    在生活上,话说起来就长了。《印度哲学概论》民国7年(1918)出版的,但我结婚是民国10年(1921)年尾了。说起来话多,不能说那么多了。

    (我问,您的教育思想,受两人影响,一是卫西琴,一是陶行知。)

    都有关系。陶先生了不起。

    (他问我陶行知。我说陶是平民教育家。)

    陶是大学教授,脱了西装,穿草鞋,下乡与农民为伍。晓庄,自己盖房子,与农民打成一片,教、学、做合一,了不起。

    (按:这次身体似乎衰弱多了,懒得多谈。最后,为我题了字。我把写传事与他交代了一下。说我为胡适写传都能老老实实地写,写你的传那还用得着说吗?请放心。他频频点头,表示首肯。在题字时写了“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八个字。)

    本章尾声

    1988年2月18日(大年初二)春节我到梁老家,向梁老祝贺春节,此间作了简短谈话,提到当前社会风气不正,需要加强教育、提高修养等等。他说,过去只有我谈这个问题。(按:意指提倡精神文明,发扬传统道德。)时间有限,只谈了10多分钟就告辞了。

    (按:我自从去年12月下旬以来,出版社来催书稿后,暂没有去向梁老请教了。)

    6月7日,本所陈民同志介绍新加坡著名华裔画家潘受先生来访。他要我带他们去医院见梁老一面。当时,梁老住院,病重谢绝会客。他已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有被允许接见,所以才找到了我。既然是不远千里而来,又是只见一面,盛意难却,故我带他们直赴协和医院外宾病房,拜见了梁老。

    梁老安详地躺在床上,旁边有保姆在侍。我简单作了介绍。潘先生走向前,向梁老鞠躬问候,说道:梁老先生,您好!我代表海外学术界华侨向您致敬,并祝您早日恢复健康。说着并把手中的两本书递上说,这是我的两本小书,请梁老指教。梁老和衣枕着被,微点头示意,保姆接过书。接着潘先生取出早已经准备好了的照相机,大家围在梁老身边轮换地照了几张相,便匆忙告辞了。

    这次照的相,潘先生拿回去后,冲洗时曝了光,没有成功。真遗憾!没想到这次的相片,竟然成了梁老在世的最后一次留影,可惜没保留下来。

    6月21日,打电话到梁宅问候,保姆接电话,回答说:梁老已经输血。我以为会好起来了。不料,23日去世了。

    6月24日,上午到协和看望家属,未见到。下午打电话到梁宅。培宽同志接电话说,追悼会拟下月初举行,其弟29号可由国外返回,善后统由政协办理云云。

    是日下午,有《人民日报》(海外版)记者来约稿,要我写一篇悼念文章。义不容辞,写了一篇怀念梁老的文字,以表达我三年来与梁老的交往及所受教诲与崇敬的心情。此文刊于《人民日报》(海外版)1988年7月16日,为了永志不忘,现将该文附于是篇之后,以示纪念。

    悼念梁漱溟先生

    我国著名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梁漱溟先生,于1988年6月23日不幸因病逝世,终年95岁,噩耗传来。不胜悲痛之至。

    我是1985年始拜识先生的。那时《中国社会科学家传略》主编高增德先生,约我为梁漱溟先生写传。据说他已经与梁老先生洽谈过,并征得他本人同意愿意与我合作,叫我直接去找梁老先生,于是我怀着崇敬和求知的心情,于同年春天到复兴门外22号楼拜访了梁漱溟先生。因为事先进行过联系,所以见面寒暄一会儿后就转到了正题上。开始我的意思是请梁老讲我来记,做一个口述自传。梁老认为这样不好,他说,我年纪大了,许多事忘了,也有记不清的,还是你提出问题,我来讲。我说,这样也好。于是我与梁老的交往和请教就这样地开始了。起初约定一个礼拜谈一次,具体时间,临时打电话决定,免得与其他事务发生冲突。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谈话逐渐减少,但每个月最少得有一二次见面。

    回忆三年多的时光,拜访梁老三十余次。每次当我到达时,梁老已经坐在客厅,服装整齐,手里拿着书或报,集中精力在看。显然,这是在等人来的样子。对此我总感到很抱愧。由于我要倒两次车,所以常常迟到;同时我也感到梁老的生活态度是十分严肃的,令人崇敬!先生每次谈话,大部分谈自己的往事,但常常提到当时的一些风云人物,比如梁启超、蔡元培、章士钊、陈独秀、李大钊、杨度、黄远生、胡适等人,其中讲得最多的要算是胡适了。因为胡适的文化观点、学术思想与梁先生的主张是对立的,所以经常会被提到。我们那时还在写《胡适传》,所以很愿意听听梁老的看法,同时就一些不清楚的问题,及时请教。梁老总是诲人不倦地讲给我听。先生逝世后,我粗略翻阅了一下笔记本,竟有好几处谈到胡适,从这些谈话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梁老的为人和道德风貌。

    他说:胡适先生是留学美国的,聪明得很!在美国留学时,与任鸿隽等组织科学社,就出名了。他入北大,跟我同年,也是在民国6年(1917),这时他还没有结婚,我也没有结婚。他进北大在我后,我先他两个月。当时他跟高一涵住在一起,地点在东城墙眼儿竹竿巷,地方很偏僻。胡适贡献不小,贡献就在于,过去一谈学术、讲学问,总是用文言文,而他的大功劳,就是主张用白话文来作诗、做文章、谈学术、讲学问。这是个大解放。当时蔡元培是北大校长,积极支持。但反对的也有,著名的是章士钊和林琴南。林公开写信给蔡元培表示反对。他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白话文不能谈学术,不能表达精深的学术。蔡先生也公开答复他,对他提出的问题进行了批驳。当然有些名词术语,可以一面用一面加以解释。

    白话文解放学术思想,带来了新思潮,这是胡适、陈独秀打开的局面。胡适这个人思想活泼,头脑活泼,很有长处,但气魄不足,气魄还是要数陈独秀。我问:梁老如果要把他二人排个名次,您看谁排在前面比较合适。梁老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胡适排在前面。然而停顿一下又说,不过陈独秀是前辈。谈到这里,没有继续深入:稍作沉默,又谈到其他问题上了。

    梁老说,《新青年》不是北大出的,而是借北大畅销于外。编辑,是几个教授轮流编。当时鲁迅不算北大的,但也兼过课,讲中国小说史,出名文章是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狂人日记》。这时开风气之先的不只一人,但胡适当算头一名。

    胡适为《中国哲学史大纲》出了上卷,后来写不出来。虽然谈哲学、写哲学,实际他的头脑是以浅明取胜,而哲学这东西,光浅明是不行的。哲学要精深、精密而深奥,不精没有多大价值。梁老说到这里,便作了一个小结。他说:总起来说,胡适很有长处,能打开局面,之所以能轰动一时,正因为他能浅,不仅能浅,而且能明,以浅明取胜。

    接着梁先生又说,胡适讲中国哲学,后来写不下去,特别于中国佛教禅宗,无法写,想写,隔着十万八千里,想谈,没法谈。

    对现实问题,所见也太浅,如流行的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这些话,他都不取,不这样谈。他说,五大魔(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是中国社会的五大病痛。他反对提“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而独唱五大魔之说。

    至于少谈主义,多研究问题,这是针对李大钊的唯物史观、共产主义。还有人提基尔特主义、工团主义,等等。他不谈主义,要谈问题。他特别害怕共产主义;共产党一来,他就跑了,跑到台湾,人是胆小!

    梁老最后总结说,一个人有长有短,胡先生是很有见长的一面的。

    这是梁先生第一次向我比较全面地谈胡适,后来谈过几次,也不过是这次的具体补充和扩大而已。我觉得梁先生对胡适的评论,是站得高,看得远;评论深刻、尖锐,而且也是公平、切合实际的。其中蕴含着深厚的同时代人的情意,是非界线也很清楚。读后令人叹服。

    今天梁先生与我们永别了,但他的思想、人格和那不断探索的奋斗精神,作为文化遗产流传下来,我们要认真研究、好好学习,努力继承它,为建设新中国的新文化事业而贡献自己的力量。

    梁老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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