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娥的丈夫死于矿难。
煤矿塌方,把张秋娥的丈夫和其他二十几个民工一起埋在了井下,张秋娥的丈夫被挖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就是一块煤。张秋娥把黑的丈夫一遍一遍地擦,擦成了白的,然后又把白的丈夫送进了火葬场。
张秋娥没有掉一滴眼泪。张秋娥把四个孩子拢到一起,说:你们从今往后没有爸爸了,只有妈妈了。
张秋娥种八亩地,养六头猪,张秋娥的体重从过去的一百斤降到八十斤。
张秋娥的大儿子十五岁的时候就不肯读书了。大儿子很坚定。张秋娥抬手要打他的时候,大儿子把脖子一梗,眼睛一闭,张秋娥手抬了起来,却始终落不下去。
张秋娥的儿子给人做苦力,扛木头,炸石炮。村里修公路,他去点炸药,炸药没响,他探着身子去看,炸药又响了。张秋娥的儿子死得很惨,胳臂和大腿都不在一处。张秋娥把儿子身上的各个部件一样一样拢到一起,又一样一样装进了棺材。张秋娥说:我儿子生前太苦了,死后在阴间不能落下残疾。张秋娥送儿子入土,铁板着脸,还是没掉一滴眼泪。
大儿子死了,家里没了劳力。张秋娥带着三个女儿过日子。张秋娥种十亩地,养八头猪。大女儿想退学,张秋娥一巴掌就抡了下去。张秋娥说:除非我死了。大女儿哭了,张秋娥没哭。别人都说张秋娥心硬。张秋娥说:我心不硬,手硬。
张秋娥的手使得了犁耙,却捧不了豆腐,豆腐一到她的手里就散了。她的手像石头,家里养的鸡雏,她总是让女儿去抓。她说:我怕自己一动手就把鸡雏捏死了。张秋娥五十岁的时候就像七十多了,头发一大半都白了,腰也弓了。张秋娥的大女儿考上了中专,二女儿考上了师范,小女儿考上了大学。别人都说张秋娥有福,张秋娥就笑。张秋娥笑起来,牙齿很整齐,很年轻的样子。
三个女儿毕业后都往家里寄钱,张秋娥就再也不用种地不用养猪了。张秋娥不种地不养猪就养鸡雏,养一大群一大群的鸡雏。
张秋娥的日子过顺了就常去别家走走。
邻里胡春月的丈夫死了,胡春月哭得不成人样,张秋娥就去劝,说:大妹子,你别哭。胡春月就说:秋娥姐,你是晓得的,一个人的日子苦哇!
胡春月“苦哇”两个字拖的音很长,一下子就触动了张秋娥。张秋娥劝着劝着,忽然眼泪就流下来了。张秋娥一哭,眼泪就再也止不住。胡春月死了丈夫,张秋娥哭得比胡春月还凶。
再后来,张秋娥一看见伤心的事就哭,人死了哭,猫狗死了哭,鸡雏死了也哭。张秋娥的眼泪就像水龙头没了开关,止也止不住。
再往后,村里谁家有了白喜事,就把张秋娥请去哭丧。没有张秋娥的哭声,那丧事简直不叫丧事,没有任何人的哭声有张秋娥的悲切、真实。
张秋娥上半辈子没有流过泪,下半辈子眼泪流成了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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