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在欧洲考察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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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天石

    晴天霹雳

    一九五八年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三月九日,大清早晨,好像是九点钟光景,我正聚精会神地伏案备课,突然间,房门被敲得嗒嗒响,开门抬头一看,是一位素不相识的陌生的男同志。

    “您是胡天石同志吗?”这个容貌比较严肃的人问。

    “是我。”

    “程院长去世了!”他神色惨然地告诉我。

    “是哪一个程院长?”我被弄得没头没脑,似乎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误认为自己的耳朵不灵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几天前程先生夫妇还来过我这里,怎么一个好端端的人会忽然离开人世?我半信半疑,惘然若失……

    在我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匆匆忙忙地奔赴西四北报子胡同十八号程宅时,厅堂里挤满了男男女女的客人,很多人在忙着折叠白色的纸花。看到程夫人果素瑛大姊,相对默然,吐不出一个字,连最起码的礼节上的招呼也没有来得及打,就心酸泪流泣不成声了。

    御霜这年刚满五十四岁,年富力强,有多少事情正等待着他做呵!党需要他,人民需要他,国家需要他,艺术界需要他!

    几天前,御霜满面春风地告诉我:“再过十几天,我就要率领我国文化代表团一行八十人去法国访问。团员中有名演员言慧珠和俞振飞同志等。届时将在巴黎公演新编的《赠剑》和其他京剧。”消息喜人,对我更是格外振奋。

    “这次你可办到了,几十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我为你骄傲,高兴!”我怀着若有所思的神情这样说。

    这里不得不回溯一段伤心的往事。

    一九三六年秋,法国首都巴黎开一个大规模的国际博览会,有许多国家参观,并各自建筑了陈列馆,相互竞美。我国人口之众列全世界第一位,地面之广列全世界第四位,但是,使人惊异和气愤的是,当时的国民党政府竟从未有参加这个国际博览会的意图。于是,有许多我国民间团体自发地集结起来要出国展览。我为此曾由瑞士日内瓦屡次去法国巴黎奔走接洽,因时间过晚,良机坐失,国际博览会会中场地全被各国占建,如要再建,只能濒临巴黎塞纳河畔,在倾斜的坑坑洼洼的河滩上填平土地才能建筑,事倍功半,费用浩大。这件事终于因国民党政府不热心、不支持和私人财力不足筹款困难而作罢。当时,海外侨胞愤懑,我的沮丧失望心情,也真是难以描述,因此就想到让御霜出国公演,略资补救。为此事我奔走于日内瓦—巴黎之间,向瑞士、法国各方接洽、谈判。我到了世界著名法国国家歌剧院,访问该院秘书长法人赖鲁雅教授。他说:“程砚秋、梅兰芳先生虽然很有名,却没有必要在国家歌剧院里公演,因为法国人对中国丝毫不了解,对中国京剧更是生疏,根本不知道谁是贵国最有名的演员。所以,我建议您去租借一个巴黎较小的戏院,这样,保持每场戏始终座无虚席,那就轰动了巴黎全市,享受到美好的盛誉。”后来,我又到夏特蕾剧院。我和该院经理商谈了租金和一切有关细节,初步达成协议。

    我在国外为御霜出国公演积极筹备,御霜在国内的准备工作也大体告成。没想到在我和国内函商作出决定之际,政治局势瞬息万变,日本帝国主义入侵我国,国内时局万分紧张,因此即将实现的御霜出国计划竟成泡影。

    自从一九四九年全国人民获得解放之后,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英明的领导之下,百端齐举,井然有条,获得空前之发展。京剧这行也不例外,取得优良的成绩。这样,御霜才能率领如此空前庞大的剧团去巴黎演出。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高兴,今昔对比,同一个御霜,他的处境前后就迥然不同了。

    时隔数日,万万料不到,竟发生了这样不幸的巨变。前几天我和御霜的那次会晤竟成了永诀。

    我虽知死者不可复生,应该化悲痛为力量。但是为了怀念亡友御霜,使自己的殷切心情有所寄托,在十年浩劫前每年三月九日,我总是随他的家人同去他的坟地扫墓,聊以自慰,并减轻自己内心里的苦痛。

    初次会见

    回溯起来,我和御霜相识较早,接触不算不多,相知也比较的深。一九三二年我在德国柏林,第一次见到御霜,至今已近半个世纪了。御霜当时任南京中国戏曲音乐研究院院长,兼任私立北平中华戏曲职业专科学校校长。他就是以这个头衔被派赴欧考察戏曲、音乐的,预定到法、德、意、英四国考察访问。他从北平出发经过苏联的西伯利亚、莫斯科到达法国,之后,来到德国首都柏林。他一到柏林,就持着国内国民党元老李石曾先生的介绍信,访问当时驻德公使刘文岛。同时,他还带有我友莫德惠先生给我的介绍信。这时,我正巧被驻德公使馆邀去任职。所以,刘文岛公使就让我协助他办理考察德国的戏曲、音乐事务。过了一些时日,我和御霜交往较前频繁、密切,在私下闲谈中,我才知道以酸涩悭吝、丑行罕见闻名的刘文岛公使跟御霜还曾有过一点不愉快。据御霜说,刘公使接见御霜时,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石曾先生那封介绍信下面的署名,似乎在审视签名的笔迹,显露出一种怀疑神态。

    “我对德国情况不熟,这里有一位胡祥麟,他留德年久,对德国情况熟稔,交游亦广。我可替您介绍,托他协助您的考察工作。”刘公使假惺惺地对御霜表示好感说。

    “胡先生,我认识。刘公使公事繁重,我的事,不用刘公使劳神为我费心了。”他笑嘻嘻地风趣地回答着。因为,御霜感到刘公使的怀疑有些失礼,侮辱了他的人格,损伤了他的自尊心;因此,他对刘公使鄙夷不屑,未免心里有点厌烦。

    巧得很,正好有一天李石曾先生从巴黎来到柏林,被刘文岛公使知道,就下帖子邀请李石曾先生和御霜在驻德公使馆晚宴,同时,他也邀我作陪。刘文岛公使主观上认定李石曾先生一定是驱车前来的,料想不到李、程、我三人都是同乘地下铁去的,而公使馆门前正是最繁华的选帝侯大道地下铁车站的出口。下午六时许,暮色沉沉,霓虹灯的广告闪眨不停,时亮时暗,一辆一辆小轿车,驰来驰去,人行道上红男绿女,衣冠楚楚地接踵而过,真是好一派西欧国家的典型的繁华景象。当我们三人漫步走出选帝侯大道地下铁车站时,御霜目光灵捷,一眼就瞧见堂堂的中国公使刘文岛正神色慌张,右张左望,踱来踱去地在寻找什么似的。李石曾先生出站,我在其后,第三个是御霜。御霜看到刘公使当时这种情况,很不耐烦,觉得刘公使坍中国人的台,不成体统,立即怒气冲冲地拐转身向后转,单独回寓去了。李老嘱我下去到站台上去找,御霜被我追上,再三劝说,他仍坚持不肯参加这次宴会。

    “不去,不去,这种有损国家声誉的人,怎能当国家的代表呢?我决不再上去。”声音干脆坚决,我无法挽留,只得单独去向李石曾先生汇报。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御霜胸膛里的一颗忠诚热爱祖国的红心。当真,御霜直到离开柏林为止,再未见过刘文岛公使一次。

    御霜出国时年甫二十八岁,已是一位饱经风霜,备受挫折,见过世面,尝尽甜酸苦辣滋味,阅历丰富的人了。他在刚刚十九岁时,就已是扬名剧坛,列居四大名旦之中的一位富有魄力的戏剧家。御霜早年学武生未成,腿部牺牲在师傅的野蛮的陈旧教授法下,被鞭挞的腿肉积血成了一个血的小小肿瘤,因此,只得改学旦角,又不幸地很早就倒了仓,嗓音嘶哑,有其不利条件。但他志坚如钢,毫不气馁,苦心钻研,终于创造出了独具一格的“程腔”,抑扬动听,新颖华丽,大受全国听众的欢迎。御霜巧妙地利用自己嗓音低哑的特征,有意抑压嗓子,唱得像船舶那样航行于江湖之中,眼看就要船到尽头必回头,已达无路可行之境地,却不然,忽然间,峰回路转,居然呈现出一片广阔的水域,群山环抱,景色秀丽,使旅游者们皆大欢喜。御霜的唱腔低回处,细微脆弱,如同藕丝将断,正在观众们以为行将接近尾声之际,又忽而在刹那间,变得委曲婉转,音调嘹亮,由轻到高,由远到近。甚至回响震荡,如同万马驰骋奔腾而来,他的演唱技巧是非常之高的。

    一九三二年,在我首次会见这位风华正茂的艺术大师的时候,只见他的体材宽阔结实,优美匀称,他的神态谦和安详,从容沉稳,给我一个良好的深刻印象。我们年纪相似,我长他一岁,在同龄人中,我为能有御霜这样的英才,引为骄傲。

    御霜寄居柏林前后也不过几个月,自始至终总是温文有礼,和易近人,恳切诚挚,举动持重,时时不耻下问。随着岁月的消逝,彼此过从的频繁,交谊日增,连我的“胡家菜”他也爱上了。直到他逝世之前,还常常听到他盛赞我爱人烧的红烧肉啦!我们二人畅所欲言,言无不尽,从此,结下了深情厚谊。

    戏剧观摩

    考察戏曲、音乐是御霜这次出国的使命,其中戏曲是他的专业本行。但是,戏剧与音乐相互表里,因此,他在德国也肩负考察音乐的任务。由于他居德的时间最久,具备的条件最好,所以,他的收获最巨。他在国内早跟国际联盟教育考察团成员熟识,并曾亲自为他们演过他的拿手好戏《荒山泪》。《荒山泪》原名《祈祷和平》,是一出主张和平反对战争的戏。御霜以他的精湛艺术,尽情地揭露了封建统治者“苛政猛于虎”的滔天罪行,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人民的反战意识,深深地感动了这四位国联贵宾。他们盛赞这出引人入迷、感人肺腑的典型悲剧,齐声表达了对御霜的由衷敬佩。该团是由德、法、英和波兰四国政府代表所组成的,是应国民党教育部的邀请来华协助改革我国教育制度的。御霜和他们交往频繁、逐渐熟稔,特别跟团长德国普鲁士教育部长卡尔·贝克尔、法国世界著名物理学家、科学院院士保尔·郎之万彼此推崇,结为知交。后来,御霜又乘郎之万返法之便,结伴同行,路经西伯利亚和莫斯科搭乘国际列车赴欧考察戏曲、音乐。

    在巴黎,由于有郎之万教授的张罗,御霜看过法国的歌剧、滑稽歌剧、喜剧和舞剧,会晤过法国政、学、艺术各界人物,如班乐威、鲍雷尔、莫推、赖鲁雅等。但是,不及在德国观摩次数之多和观摩范围之广。

    在柏林,由于有前任主管教育、艺术的贝克尔部长亲自为他拟定观摩戏剧、音乐、电影的计划,戏剧管理总监蒂青为他安排日程,我为他联系和补充其他活动,御霜看过德国的歌剧,滑稽歌剧、维也纳歌剧、小歌剧、喜剧、悲剧、话剧、舞剧、民间剧甚至杂技、马戏等。他访问了全球驰名的话剧新流派创始人马克斯·莱因哈特。他为御霜亲笔题词,并邀请御霜去他的实验剧院著名的德意志剧场观看他这一流派的话剧。

    三十年代时京剧无布景,仅有几张桌椅。因此,当御霜看到德国舞台上的美丽的布景,不禁称羡。同时他还看到了丰富多彩的表演艺术,各个角色的化装逼真,衣饰华丽,姿色各别,动人心弦,具有魅力。御霜认为他这次德国之行,真可谓“不虚此行”咧!既开阔了眼界,还丰富了精神生活。特别是演员们的细腻高超的演技使他获得欣赏和借鉴,真是“美不胜收”,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他热情地郑重其事地说:“此番回国,我一定要尽心尽力把京剧改革一新,吸取西方舞台的精华,此志不变。”

    御霜念念不忘的心事,除戏剧改革之外,最主要的是戏界同人的福利和老年生活的保障问题。至于剧场的建筑,前后台的科学化部署,戏剧教育的研究和戏曲学校的创设等也都是我们经常谈论的话题。以后,我们还雇用德人维尔纳·迪科柯夫为打字员,专门搜集德国各有名剧院的图片,各场戏剧的舞台照片,名导演、名演员、名电影演员的相片,以及有关戏剧方面的各种规章、细则和戏界同人的养老及疾病保险条例等,全部包装寄回北平戏校、《剧学月刊》及戏曲、音乐研究院收藏、保管、陈列和发表。

    电影爱好

    御霜除其专业戏剧外,对凡是登台表演或有关布景、化装、电、光等可以学习,引进的先进技艺,无不感到兴趣,从不错过机会。他在欧洲期间,特别爱看电影,几乎无片不看。一般观众看电影无非是为了欣赏、散心、消遣和娱乐。御霜则是为了学习、研究、观摩,以期从中得到启发和扩大知识面。西方电影企业界资本雄厚、设备完善、不惜工本;导演、演员、摄影师,人才辈出,大半是从话剧中选拔出来的。演员们根基扎实、各有专长。御霜认为对他来讲看电影最有价值。他可以得到借鉴和启发,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弃其糟粕,取其精华,扬长补短,更好地充实自己的精神财富。他说:“在短短的一二小时内,能看到听到前所未见未闻未知的东西,如地理、历史、乡土、人情、风俗、习惯、名胜、古迹,起居、饮食、化妆妙诀、台场设计、布局取景、调色配音、表演手法等等,花时少,花钱微,何乐而不为?电影院是我的速成大学,影片是我的突击课本。”白天、夜晚如无其他安排,他常去看电影,甚至接连看几个影片,曾经有一次一日看了四场,他兴致勃勃毫无倦意。

    当时,御霜在欧洲所看的电影,以一九〇〇年创始的哑片无声电影较多,技艺特高,表演更难。无声影片达到顶峰的演员,当推名震全球的自编自导自演的查理·卓别林。其次,如戴无镜片眼镜的哈尔罗依德,不笑匠薄斯扣东,胖子法蒂,两对小丑,一胖一瘦的罗莱和哈代,一高一矮的派托和派代凶,马面长脸的费朗豆尔等闻名世界的喜剧演员。他们的滑稽诙谐都是别具一格、独出心裁的,不仅引人发笑而且发人深思。御霜最爱看的影片,如历史片《龙翔凤舞》、《弗里特立舒大帝》,社会片《蓝天使》、《三剑客》、《鲁滨汉》、《佐罗》等。尤其是《蓝天使》,是他经常提到的优秀影片,他高度评价主角之一莱因哈特新流派中名将埃米尔·雅宁斯的表演技艺,对他的表演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他一再想会见的这位闻名全球的演员,因正出国旅游,无缘识荆,使御霜为此耿耿于怀,遗憾终生。

    有一天的下午,阳光灿烂,万里晴空。御霜和我提前午餐,乘车去柏林以西的诺伊巴贝斯贝尔格,参观德国乌发电影制片公司。乌发是原名宇宙电影制片股份公司德语词汇开头三个字母拼成的缩写,这个公司的规模,影响居世界第二位,仅次于美国的好莱坞。电影迷的御霜早闻其名。他对此行特别兴高采烈。这是御霜到柏林后的第一次远游。乌发电影制片公司的负责人除向我们介绍该公司成立的经过外,还介绍了当前和今后的业务计划。嗣后,我们又被带到拍片场所,有的在室内,有的在室外,参观了正在拍摄新片的场面。在拍摄每段的过程中,导演要求一丝不苟,毫不马虎,不讲情面,不分是著名演员或是一般演员,一视同仁,极其严厉,稍有不符他的心意的地方,就令演员从头重演。讲话的句子,发出的声音,做工的神气,走路的姿态等等,稍不合格就要重排,甚至重拍几十遍。随后,我们又参观了一向熟识和喜爱的著名影片《龙翔凤舞》的各幕布景的真实现场。最后开一个茶会招待我们。茶会上宾主间表达了相互尊敬爱慕之情。德方主人对我们问长问短,御霜所答经常引起他们的新奇惊讶,对他们说来,这些好比“天方夜谭”,一切都是新鲜的,因此每人都说出了他们想去远东旅游的愿望。其间,该公司负责人还正式提出邀请御霜留下参加乌发的影星行列。这次聚会的时间虽短,双方知道了彼此不知道的东西,交流了东西文化,并彼此订下了继续联系的愿望。

    我对乌发挽留御霜参加电影工作极表赞同。认为过去在德国演的电影,有关我国的尽是极坏的影片,如《查理·张》是一个连续的多部的侦探影片,扮相恶劣,有意侮辱我国人。《孔》是一个多部的强盗影片,较之《查理·张》更坏。凡是好的角儿他们都让日本人扮演,坏的角儿让我国人扮演。最可恨的是“九一八”之后德国拍摄的《难民》影片,雇用一批中国人作为“难民”,此片曾经我们抗议多次,才答应停映。御霜是早已声名远扬的京剧演员,是一位大艺术家,如能进入乌发肯定有利于扭转西方人士对我国人的错误看法,能把高深美妙的中国京剧和东方文化搬到太平洋彼岸,御霜一时也为之心动。他之所动,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谦恭好学、求知心切。

    音乐大学

    德国音乐大学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影响是无可否认的。几乎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像德国那样在历史上出现那么多卓越的大音乐家。

    御霜在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一日早九时和我去柏林骇罗登堡的柏林音乐大学参观。由该大学校长著名的音乐家乔治·舒曼亲自陪同参观该大学的各个部分。这是莫大的光荣,是对御霜的艺术的赞扬的一种表现。舒曼校长领我们参观一周后,带着我们到声学系,走进一间教室。学生见到从远东到来的艺术大师,全体起立鼓掌。

    御霜听了钢琴演奏和一位男高音的表演唱,在思想上引起了强烈的震动。他觉得西方人教学有方,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处处以科学理论为根据,比我国先进得多,不像我们处处使用严厉甚至严酷的训斥教学方法。西方人事半功倍,学生们感到轻松。他认为不懂科学原理无以争取进步,一定要彻底改变我国旧式的教学法。

    御霜见到享有盛名的柏林音乐大学校长,如此和蔼,没有架子,又有学者风度,无不钦佩。因此,依其心意,打算留在柏林进这所大学从头学起,学些理论课程,正式学二至三年。他原原本本地把想到的这些坦率地和这位长者——舒曼校长磋商,舒曼校长喜出望外,完全不曾料到这位中国艺坛名角竟出此言。一则对御霜对他的信任表示感谢;二则对御霜这样胸怀大志表示敬佩;三则柏林音乐大学竟能有此高徒,引为自豪。在愉快的气氛中,舒曼校长题下了下列几句于御霜的旅游纪念册上:

    “衷心地祝愿伟大的艺术家程砚秋,我希望你在一切方面获得圆满的成功,并能在中国成立同样的大学。”

    自此,御霜又多了一桩心事,又多了一门参与音乐会的活动。开始与德国音乐家交往,经常商谈合作事宜,将我国李白、杜甫的诗词谱成音乐曲调,参与演奏试验。他还去信与夫人果素瑛女士商量,预备接眷来德定居。为了表示决心,自动开禁,大吃肥肉,大喝烈酒,大抽雪茄,一月过后,体重骤增,特摄影寄回,以表他坚定不移的意志。陈叔通老先生为此事惊慌万分,接连函电发来,借程剧团同人生活困难为名,督促御霜抛弃妄想,火速东旋。这使御霜特别愉快的心情大受打击。他终日唉声叹气,并赋诗表白当时内心的郁闷情绪:

    来时白草今渐绿,消消绿叶复变黄,

    来时衰草今见绿,一瞬春花叶复黄。

    当时,我是完全站在御霜一边的,认为他年事尚轻,实足年龄只有二十七岁,宋朝的苏老泉(苏洵)不是也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的么?御霜果真再入大学三年正达“而立”之年,恰到好处。而且他是带着问题来到柏林音乐大学学习,其将来的成就指日可待。可惜,英雄大志终未实现。

    日常生活

    御霜此行的使命和他个人的志愿,既是以学为主,所以,他在社交,旅游、宣传上并不重视。由于他名声太大,中外方面邀请他的也在所难免。兹将其在柏林期间的日常生活和活动情况,分别述之于后。

    学习外语 御霜的专业是声学工作者,因之,对学习外语有有利条件,咬音较准。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学了法、德两种语言。在柏林时由德人瓦尔特·倍伦特教授他德语和法语,每日上午上两节课。该教师的教法很好,是直观教学法,非常活跃,收效极快,学生只需在堂上好好听,好好答,堂下不必费多大劲。后来,他在瑞士日内瓦进过贝励志学校,也用此法教学,世称为贝励志教学法,是世界著名的别具一格的外国速成教学法。御霜学法语不久,居然能在日内瓦世界学校当众作法语演讲,咬音清楚,使听众大为吃惊。

    招待会 西方招待会举办的很多,有的在下午有的在晚上。每次在招待会上,御霜常被与会宾客要求签名留念或清唱一二段京戏。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日下午四时,德意志远东协会所举行的招待会,规模较大,由秘书长林德博士主持,许多报馆主笔和记者对御霜进行了采访并摄影。会上有许多外国宾客要求御霜签字留念,并请他表演。御霜推辞不得,清唱了《荒山泪》和《骂殿》中的几个片断,博得会众雷鸣般的掌声,并多次要求重唱。大多数人对我国戏曲还是初次听到,都惊称男演女音的不可思议的美妙,御霜的唱腔婉转动听,使人饱享耳福。

    治腿 他的大腿因学武艺时被师傅不顾死活地猛鞭,积血在腿内成了硬硬的圆球。这个病痛和我熟稔时才无意中吐露真情,我竭力劝他割除,后来得其同意,请了柏林大学第三医院外科医院的马丁教授为之诊治。马丁博士认为有必要开刀割去,遂于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五时在柏林私立高级维斯特疗养院,经马丁教授亲自开刀割除。住院周余出院回寓,继续按摩,使伤口迅速痊愈。

    画像 御霜见到德国油画闻名于世,他在开刀出院后,在柏林莱勃希大街繁华中心,请孔拉德大师画了幅肖像,神采奕奕,惟妙惟肖,博得好评。这幅油画色调精美。同时,又在该处烧制一块瓷质半身肖像,亦颇精致。

    逸事数则

    享有世界盛名的郎之万为尊重御霜,于一九三二年三月一日亲自陪他听音乐,自称是生平第一次陪人参加音乐会,面子可谓大矣。郎之万为御霜的题词是:

    “写给我的朋友程砚秋。我在北京已很欣赏您的天才,而在同车赴欧的漫长旅途中,我很荣幸地能够更深刻地认识。我的巨大的同情和赞赏是属于您的。”

    贝克尔为御霜的题词是:

    “写给大艺术家程砚秋。您是很对我脾气的人物,您也是我个人最敬爱、最同情的一位人物,从欧洲到中国我们一直在一起,希望我们还能够经常在一起。请接受我的最好的祝愿。”

    御霜同年八月六日日记上写道:“贝约二时谈话,未去。贝克尔先生来看。”御霜不能赴约,而一位西方部长竟能移樽就教,多么瞧得起御霜,也反映了西方人对艺人的看法。这与刘文岛公使蔑视艺人的态度是一个鲜明对照,也是对我国旧社会看不起艺人的那些庸俗的人一种教训。

    * * *

    御霜的女儿慧贞爱好京剧,每日凌晨乘其父吊嗓练唱有琴师伴奏之便,也从旁学唱,并细心练习,常在单位文艺晚会上参加节目表演,屡求其父教学,终未得准,求助于我,我为她多次说情,御霜推辞不了,嘱我转话,让她翌晨开始学练。御霜先教她腿功,两腿平架逐步加砖填高,如此为时颇久,慧贞体不能支,自愿作罢。御霜训她有词:“唱戏看是平凡,其实如同做任何一种学问一样,非踏实认真,死心地去学,非练好基本功不可,不突破这关,就上不去。”

    《英台抗婚》是御霜晚年就《梁山伯与祝英台》故事改编的戏,重点在“抗”字上,这也表明他本人的性格。陈叔老闻此剧名大惊,认为这是御霜思想上的突出个人的表现,是个人主义的反映,认为使不得,要不得。陈老找我去劝说御霜改用《梁山伯与祝英台》原名,我未同意,认为封建家庭包办婚姻是不合法的,就故事的内容说,用“抗”字恰当,能突出英台的性格,并无不妥之处。由此使我忆起御霜的改名易字,都表现了他的性格。他原名“艳秋”,他讨厌“艳”字改为“砚”以示旨在学习。其字本为“玉霜”,他嫌“玉”字俗,改为“御”字,有“抗”的意义。每思及此,令人肃然起敬。他好画梅,所画与众不同,挺直耐寒,我戏谓是蜡梅也,正合“御霜”之意。质诸吾友,他笑而不答。

    结尾语

    这篇缅怀吾友御霜的生活片断回忆,主要限于他在柏林的一段时间。他前后两次来柏林,共住一百三十日。我们二人几乎天天有接触。俗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这里所述比道听途说得来的可靠,是第一手资料。但是,由于我将届望八之年,记忆力衰退,难免有遗漏或有出入之处,恳切地希望知情者和读者多多批评指正,使我对亡友心安无愧,先此志谢!

    一九八〇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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