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何文奎先生,在程砚秋同志的鸣和社担任检场工作多年,我在那个班儿学徒,大约在一九二一年,我接替了老师的工作。从那时起就没离开过该社,一直到一九五六年我参加中国戏曲学校(现中国戏曲学院)工作为止,共三十多年。
我们做检场工作的,尤其是“傍角儿”的(专为主要演员做某种工作),必须极熟悉主演在场上的每一场戏,每一个“节骨眼”(关键性的地方),对主演的一举一动,都要心中有数,才能不洒汤、不漏水。若稍有疏神大意,或含糊不清,就会干扰了演员的表演,从而影响到整个戏的演出质量(解放前演戏时,检场人要上场)。检场工作者被称为“剧通”,其含义即是要通晓与戏有关的各种事情,如桌椅摆设的位置,道具的递送传接,服装的更换增减以及旧时的饮场(主要演员在场上饮水)等等,都要傍得严丝合缝,恰到好处。砚秋同志对检场工作要求得极为严格。他在场上很少饮场,而且力求减少检场人在台上晃来晃去,要到非上不可的时候再上去,因此我们必须事先做好充分准备,早了不行,晚了更不行。检场工作必须和他碰上心气儿,彼此达到默契。
砚秋同志对艺术是极严肃认真的,真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和他配戏的演员,都是经过选择的。每一个配演既不喧宾夺主,更非虽有如无。俗话说:“牡丹花好,还得绿叶陪衬。”这些位配戏的演员确实起到了绿叶的作用。
砚秋同志多年来排了不少新戏,在思想内容上都很有意义。这些新戏从不同角度上控诉了吃人的封建社会,在舞台上以血泪交织的事件,向统治阶级提出了抗议。程派的本戏,没有一出是为“叫座儿”卖钱而胡来的。他所排的新戏,指斥的是旧时代的恶人丑类。解放前的官府对此是无可奈何的,假如出来干涉,那他们就等于自己捡骂。
砚秋同志很有戏德。在场上不管是谁出了差错或有缺点,他下场后从不对人发脾气,而是等到下次再演该戏时,才提出应该怎么演,希望你改正,你若依然如故,那他可就要责备你了。他对自己的要求更严格,他所演过的戏,总在不断修改,绝非一成不变,故步自封。例如《文姬归汉》、《荒山泪》、《窦娥冤》等,很多戏都是在精雕细刻不断修改后,才达到完美的境界。因而他对检场工作,也是不断地提出更严格、更细致的要求。例如不少戏里都有“气椅”(即剧中人听到别人报知凶信后,立即昏迷过去),一般的演法要“哎呀”一声,然后坐倒在椅子上。旧时,检场人在场上工作,当剧中人“哎呀”一声时,这是个“节骨眼”,检场人此时要搬把椅子垫在演员身后,以备演员昏倒后坐在椅子上。砚秋同志在此处的表演与众不同,而是在“哎呀”以后,先退后一步,再坐在椅子上。他认为剧中人听到凶信以后,要有个思想过程,所以后退一步,然后再昏倒坐下。这样表演是有道理的。假如检场人按一般演员的演法,在“哎呀”一声之后,后退一步之前,即把椅子垫上,这就“砸了”(不对了)。由于他对检场工作要求得很严,所以我在工作中也得聚精会神,全力以赴。
他演戏从来“不翻场”(即不对配演或乐队等工作人员犯态度,发脾气)。后台管服装的、梳头的等工作人员,若是偶有疏失差错,他也不发火。记得有一次首演《女儿心》(即《百花赠剑》),管服装的人,忘带来一身新做的女改良靠(俗称“玻璃肚子”)的前脸(前身部分),若回家去取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将就地以宫中(公用的)的女靠代用。由于临时改了服装,只能把一套双枪的舞蹈改为“趟马”。事后他并没有大吵大闹。
砚秋同志虽然在青年时代就成名了,但他学而不厌,不断进步。除演戏外,还经常对各种戏剧进行考察,以增广见闻,开扩眼界。每到一个地方,总要去看戏观摩,不管任何剧种、任何剧团、任何演员的戏,他都看。例如,山东潍县有个五音班,主要演员鲜樱桃的戏,他也看过。他认为各种艺术都有可学之处,学到人家的东西,经过深思熟虑可以化为己有。例如,秦腔中有一种唱法叫“干腔儿”(唱时没有伴奏),砚秋同志吸取了它,用在《英台抗婚》中,当祝英台跪在她父亲面前,在“哭头”后有一句“老爹爹你好狠的心!”用的就是“干腔儿”。这种唱法是他经过精心安排后才使用的,不是生搬硬套,故而听着很合适。他通过对戏剧的考察,吸收或借鉴人家的长处,来丰富自己的表演艺术。
他对贫苦同业一向是很关怀的。例如有一年(大约在一九三九或一九四〇年),秋声社(鸣和社后改名秋声社)在上海黄金大戏院演出。当时有个阔人,要为他的老人庆寿,为了讲排场而邀请砚秋同志唱一场堂会,他婉言谢绝了。但这个阔人不死心,就托朋友一再邀请。砚秋同志碍于情面难再推却,于是提出一个条件:他本人不要报酬,唱一出《武家坡》不带进窑。其代价是送给上海的贫苦同业每人一套里儿面儿三新的棉袄、棉裤,共三百套。对方照办了(按当时的物价计算起来,每套棉衣的价钱将近十块现大洋,三百套就将近三千元了)。这场堂会戏给三百个贫苦同业解决了冬服的困难。后来我们离开上海时,同业们含泪送别,其情景是很感动人的。
解放前,每逢年节,他都送给秋声社中的贫苦同业每人一袋面粉(给每场戏挣不到一元钱的人),补助生活之需。还有一年(抗日战争胜利前),他出钱买来一批小米,交给梨园公会,转发给旦行的贫苦同业。
他的道德品质更是令人敬佩。多少年来他一向尊师敬友。记得在他三十多岁时,他的老师荣蝶仙先生离京出外,不知去向。荣先生的数口之家生活极端困难。他负起了赡养师母的责任,还为师弟找职业。另外有一件事是使我难忘的:著名丑角演员曹二庚先生,是他的盟兄。曹先生为人极为正直,但性情有些暴躁。有时班社内出现了一些不合理的事情,曹先生知道以后,往往就指责砚秋同志,其实,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当曹先生生气质问时,他总是虚心静听,绝不解释或反驳。他把曹先生看成是自己的亲哥哥。后来(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第二年),曹先生随秋声社到上海演出,因病住在医院里,他每天必去医院探病。没想到曹先生竟病故在上海,所用丧葬费完全由他负担,并克服了不少困难,花了很多钱,才把曹先生的灵柩运回北京。又如,给他扮戏梳头的于(贵荣)师傅,在解放后病故,由于家境困难,其丧葬费用除程剧团里的同人帮凑了一些以外,不足之数由他包干。
他的生活作风是很严肃的。我在他身边工作三十多年,深深地知道他从来是谨慎检点、律己甚严。旧上海是个花花世界,有的演员到了上海就晕头转向,任意胡为了,以至落得身败名裂,难以自拔。砚秋同志不管在任何地方都是洁身自爱,守身如玉,绝不随波逐流。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他的头脑总是保持清醒,最厌恶别人在他面前献殷勤。我们见到他时,只是打个招呼,点点头而已。如果你的话说得太多了,他就不耐烦了。
每逢演出时,如是夜场,他总是七点多钟就进后台了,从来不误场。他要求后台安静,不允许说笑打闹。在旧班社中,演出时后台最安静的是秋声社。
砚秋同志艺高、德高。在三十多年的过程中,我亲眼见到的他风格高尚的事例很多,上述仅仅是我回忆到的点滴。
(钮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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