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与砚秋先生相处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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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志林

    一、程先生身边学伴奏

    一九三一年秋,经著名琴师周长华先生介绍,让我随他同去拜见程砚秋先生,因为当时程先生需要找一把二胡伴奏。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但也十分紧张。高兴的是我很难设想会遇上这样一次极好的学习机会,紧张的是因为自己的艺术水平很差,不敢担此重任。第二天随周先生一起去到程先生的住所(北京西观音寺),刚迈进大门,就望见程先生满面笑容地迎面走来。他把周先生和我迎进屋内,围坐一起喝茶聊天。程先生问我:“你今年多大岁数啦?”“住在什么地方?”“家中还有什么人?”等等,我都一一作了回答。接着程先生说:“来,咱们先吊一段吧!”我一再说明,我对程派艺术确实是一窍不通,怎敢斗胆相陪。程先生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紧张,他极为亲切地对我说:“没关系,别顾虑,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说话的,咱们就吊一段《贺后骂殿》吧。”他很和蔼地反问一句“怎么样”?周先生也在一旁鼓劲,我这才冒险地服从了。于是我大胆地拿起了二胡,胆战心惊地拉起来了。吊完《骂殿》之后,我的紧张心情仍然没有平静下来,立即去向程先生道歉说:“很对不起,有很多节骨眼我没拉好,望您多多指教……”程先生说:“刚才我不是已经说了嘛,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说话的,你还年轻,可以造就。”程先生怕我累了,便让我喝点茶水,休息休息。并说:“你别紧张,艺术是练出来的,只要自己努力,我看就能行。”我向他表示一定努力学习,不辜负他的期望。他连连点头说:“好,咱们一起研究。”接着他畅谈了他刻苦钻研艺术的体会,并说:“艺术这门学问,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不下硬功夫是不行的。”从此以后我每天早八点准时随周长华先生一起来伴程先生吊嗓说戏。在吊嗓说戏过程中遇到困难,程先生总是十分耐心地和伴奏人员一起仔细研究,共同探讨。例如对于《骂殿》唱段中的长短音在伴奏方面应该如何配合?再如《玉狮坠》唱腔中的轻重音怎样做好托腔保腔伴奏法?这些方面程先生既有明确的设想,又有具体的指点,使我深受教益。程先生的演出不仅唱腔动人,人物逼真,而且要求伴奏人员伴随剧中人物的思想变化,做到有节奏、有情感地伴奏。他经常对我们说:“一个人是演不了一出戏的。因为个人的智慧毕竟有限,如果没有乐队的合作,我就演不了戏呀!”因此,多年来与其说和程先生一起密切合作,不如说是程先生一点一滴地向我进行耐心帮助,反复教育。由于在程先生的指教下,我才逐步加深了对程派艺术的理解和钻研,慢慢地学会了掌握人物感情的伴奏方法,通过实践我更加热爱程派艺术,因此从一九三一年开始,几十年来我一直随同程先生一起工作,直到他逝世前不久。

    二、看他博采众长

    自从和程先生在一起工作之后,几十年来他从未间断过业务活动。例如练功、吊嗓、说戏、创腔,已成为他每天必须进行的活动。他每日天刚亮就起床,首先开始运动身体,接着打太极拳,练武术剑术,进行各种基本功训练。等我们来到他家时,他已一切就绪。早八点整准时开始吊嗓。在吊嗓时使我最受感动的是,他不但全力以赴地唱,而且和舞台演出一样,把动作一招一式地做出来,把人物感情一举一动地表达出来,一遍两遍反复锤炼。我们见他累得汗如雨淋,劝他休息片刻时,他总是很风趣地回答道:“不要紧不要紧,到了吃饭的时候我自然就停止活动啦。”并说:“时间宝贵,再来一遍。”这一下直到十二点为止。到了十二点,程先生就说:“到点啦,该吃面条啦。”程先生每日三餐较为简朴,他最喜爱的主食就是面条,多年以来,我们每逢到了中午时间就在程先生家中吃面条。即使在吃中饭时,程先生也没有中断过对艺术方面的研究,他经常是一边吃面条,一边和我们谈论刚才吊嗓说戏的体会,其中存在的不足之处。尤其是在吐字行腔、发音切音方面,程先生是极为重视的。午饭后,我们继续活动到二点钟左右才各自散去。很多年来我们一直是遵循这个时间的,可以说是风雨无阻,从不间断。我们走后程先生稍加休息便又开始了他的自修活动。如研究剧本、书写戏文或阅读中外文学作品。有时程先生就和我们一起去往别处看戏。他不仅看京剧,对地方戏剧也颇感兴趣。例如川剧、秦腔、河北梆子等等,他都经常去看。看完戏之后,他经常徒步回家,并和我们一起边走边谈。他说的内容主要是各兄弟剧种的长处,如川剧有什么特点,秦腔有哪些可贵处,等等。有时讲得有声有色,引人入胜。凡是来北京演出的各剧种,他几乎都看过。除此以外,他还爱听单弦、京韵大鼓以及各种曲艺形式的演出。他对刘宝全、金万昌、白云鹏、荣剑尘四位老前辈的演唱大为称赞,并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加以吸收运用。程先生演出中的不少唱腔,不仅借鉴了兄弟剧种的唱腔特点,而且广泛吸取了京剧各行当的唱腔精华。有一次程先生去看《击鼓骂曹》,程先生对“我把蓝衫来脱掉”这句老生唱腔很感兴趣,当时我们正在进行《锁麟囊》的创腔活动,根据程先生的设想,就把这句老生唱腔的板式,经过对高低音的修改,运用到“忙把梅香低声叫”的唱腔中去了。《锁麟囊》演出后,受到了一致的好评,每当程先生唱到“忙把梅香低声叫”这句唱腔时,台下观众都迸发出热烈的掌声。我记得在上海演这出戏时,只要戏报一出去,戏票就抢购一空。有朋友告诉程先生说:“现在上海到处都在学唱‘忙把梅香低声叫’,这句唱腔实在好听极啦!”程先生总是很谦虚地说,“这个戏离不开各方面的支持,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请提出来,我们继续努力,把这个戏改好。”

    程先生在创作过程中,他和同台演员、乐队之间的合作关系和研究精神,是十分令人感动的。程先生为了把《青霜剑》“洞房”一场戏演得更加成功,他与著名鼓师白登云先生日以继夜地反复研究,在唱、念、做、表方面进行了无数次的锤炼,最后终于把这场戏修改得人物更为突出、节奏更加紧凑,使观众看完之后无不拍手叫绝。再如程先生演出的《玉堂春》中的动人唱腔,也是经过程先生与白先生及周长华先生共同刻苦钻研出来的。在这出戏中,从唱出“自从公子南京去”开始,到“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止,程先生在吐字行腔,长短音与轻重音方面,都花费了一定的功夫,而白先生在伴奏上,从〔西皮二六〕开始,始终以稳扎稳打的板式贯穿到底,周长华先生则以善于托腔保腔的伴奏特点密切配合,所以使人感到在唱、打、拉方面,既做到“三位一体”,又别具一格。

    三、关心同人和观众

    程先生为人正直忠实,人所共知。当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他总是千方百计给予支援。例如高庆奎老先生因嗓子坏了,影响了正常演出工作,生活上发生了困难,程先生闻讯之后,很快就把高庆奎老先生介绍到戏校去当教师,这样既解决了没有工作的痛苦,又找到了生活来源。高老在世每当提起这件事情,对程先生都表示非常感激。再如杨宝森先生过去处境也是十分困难的,程先生同样给予种种支援。使我记忆很深的是,有一天程先生与杨宝森先生合演《武家坡》,那天杨的嗓子出了毛病,大家都替他捏着一把汗。当杨先生唱到“八月十五月光明”,“明”字刚一出口,程先生立即就加上夹白“住了!”瞬息之间化险为夷,取得了良好效果。止戏后,杨先生对程先生这种临阵解围的精神,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值得人敬佩的是,程先生在扶人之危方面,不分高低一视同仁。与他同台演出的演员有病了,他总得亲自去看望看望,乐队的人员病了或遇到生活方面的困难,他只要知道了,总得过问过问。在这方面我们和程先生在一起工作的乐队同事,是最有感触的。仅就我本人来说,有一次,我得了伤寒病,程先生竟先后五次来看我。当他发现我家当时生活紧张时,还给留下了生活费,使我安稳地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困难时期。此外,程先生对别人的尊敬,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有一次我们去灌唱片,程先生特意去把锡子刚老先生接来扶上车,灌完唱片后,又亲自把锡老搀下车送到屋内。锡先生感动地说:“砚秋啊,您可别再这样啦,我的体格还成啊!”而程先生却说:“您岁数大啦,应该优先照顾您嘛!”有时外地观众从很远的家乡赶来看程先生的戏,由于来得太晚了,没有买到戏票,眼看就要开演了,怎么办呢?有的同志就把这些事在后台告诉程先生。程先生听了以后立即就说:“我这儿有钱给他补一张戏票,请前台同志给这位远来观众加个座位吧,从这么远的地方赶来看戏,真不容易啊,哪能让人家有兴而来扫兴而回呢?再说他们还是庄稼人……”这样的例子不论在北京或去外埠演出,都是经常遇到的。

    四、与同行相互尊重

    程先生对其他京剧艺术家非常尊重。有一次在天津中国大戏院程先生与马连良先生合演《宝莲灯》,马先生的二黄调门唱四个眼,程先生平时的二黄调门是六个眼,马先生曾经请程先生按照自己原来的调门演唱,而程先生却不肯这样做,最后还是根据程先生的意思办,所有唱段都按照马先生的二黄调门演唱了。对此,马先生很不安,连连向程先生道辛苦。

    又有一次在上海天蟾舞台与谭富英先生联合演出,为了压轴戏这两位艺术家互相谦让。谭先生说:“您总这样对待我,叫我太过意不去啦!”程先生说:“您就别推辞啦,反正让观众都能听到咱们的戏不就得啦。”最后终于决定程先生先唱《贺后骂殿》,谭先生的《战太平》压轴。在谭先生的再三坚持之下,第二天才开始把这两出戏的前后顺序颠倒过来。老一辈这种谦虚恭让、互敬互爱的行动,多么感人肺腑啊!程先生对老一辈艺术家们的尊敬,加深了一些老前辈对程先生的尊敬和爱戴。有一次在北京,程先生演出《奇双会》,化装之后,精神很不佳,高庆奎先生忙走过来摸了摸程先生的手心,我们大家这才知道程先生正在发高烧,高老说什么也不让程先生上场,恐怕他外场站不住,程先生坚持要演下去,后来在高老的坚持之下和大家的劝阻下,程先生才肯卸了装,经医生一看,果然病情不轻。程先生病体好转之后,每每提起这件事,都要对高庆奎老先生表示十分感激之情。可是他从来不讲自己如何帮助别人。这一点谭富英先生和杨宝森先生是经常夸赞程先生的。谭、杨两位艺术家不仅对程先生的为人给予高度好评,而且对程派艺术特别爱好。他们两位有时演完戏之后,就坐下来听程先生的演唱。谭先生和杨先生都说过这样的话:“我也是程迷。”这两位艺术家不但对程派艺术十分爱好,而且连唱带拉、操琴艺术也十分高明。解放后,组织上安排程、杨两位艺术家灌唱片《武家坡》,头一天决定下来,第二天杨先生就登门而来,主动找程先生说说戏,程先生对此极为感动,并说:“宝森啊,您的体格这样弱,怎么还特意来到我这儿说戏呀?千万可不能再来啦,应该我到您那儿去才对嘛!”杨先生走后,程先生召集我们一起开了个小会。程先生说:“杨先生身体这样,再不能让他来啦,从明儿开始,咱们按时到他那儿去。”从第二天开始我们就遵照执行了。遗憾的是,灌完唱片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程、杨两位艺术家就相继离开了人世。

    回顾过去和砚秋先生相处的这段时光,更增加了我对程先生的缅怀,写下这段文字,以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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