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油生活-潇洒驾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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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rive

    行驶在街上,建筑物上的涂鸦映入眼中。左侧那栋深灰色大楼外悬挂的长方形招牌上画着一幅太阳的简笔画。啊,是太阳君,我立刻意识到。随后就不禁联想起一个月前发生在青叶区隧道里的那起车祸。

    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亨好像也看到了那幅涂鸦。“妈妈,荒木翠的遗产被谁继承了啊?”他小声嘀咕,“还有,太阳君的版权转移给谁了?”

    身为小学生的亨会关注遗产、继承之类的高深问题,我早已见怪不怪了。长期与亨相处,这点儿小事根本不值得吃惊。连来到望月家五年的我都是如此,更不用说生他养他、与他朝夕相处了十年的郁子了。她平静地回答:“荒木翠的遗产应该由她丈夫继承吧。”

    “荒木翠没有孩子?”亨说。

    “高贵悠久的荒木家血脉,就在荒木翠这里终结了。在这个意义上,她和丹羽君很像呢。”

    “咦?怎么像了?”

    “因为拥有太阳君版权的丹羽君是单身,也没有孩子。”

    “说起这事,妈,你知道吗?丹羽先生为了保护太阳君的版权好像做了很大的努力呢。”亨语气一变。

    “是吗?”

    “最近,电视节目中有人说起,网上有许多侵犯太阳君著作权的影像和图片,丹羽先生便挨个儿去提出抗议,要求上传者把这些统统删除。”

    “这也算一种执念啊。”

    “丹羽先生的口头禅就是:‘不要小看闲人!’”

    “这是什么意思?”

    “丹羽先生不用工作,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据说他把网上的信息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若论执念深重,恐怕没人比得上有钱的闲人。”

    “但是,网上的信息浩如烟海,无穷无尽啊。”

    “据说丹羽先生做了一个软件,可以辨识太阳君的形象,并全部替换成其他图片。”

    “真的?”

    “他自己编写程序做出来的。他有的是时间,所以认真钻研了很多编程知识。听说他把侵权的太阳君图片全换成了面包超人。”

    “那不是侵犯了别人的版权吗?”郁子指出,接着她又感慨道,“这位还真是个怪人啊。”

    “但是妈妈,丹羽先生没有亲戚,那太阳君的版权怎么办呀?”

    “这事你问我也没用,去问律师或法律专家吧。”

    “要是妈妈有个当律师的男朋友就好了。”

    前方信号灯变红。郁子一直是个模范司机,她轻轻踩下刹车,小心停稳。然后转向儿子,用仿佛要伸手抓住天边浮云一般的语气说:“男朋友啊……”

    “妈妈,你不交男朋友吗?”

    “亨,你希望妈妈交男朋友吗?”郁子说着,笑了笑,“交男朋友可比做模型难多了。不过如果你突然说让我做个模型,我也会很伤脑筋的。”

    “模型我自己会做。”

    “上哪儿去找愿意和四十岁的妈妈交往的律师啊。”

    “而且还是有三个孩子的四十岁妈妈。”

    “所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啊。”信号灯转绿,郁子发动车子,我继续直行。郁子好像在开玩笑,但言语间却流露出不安与彷徨,仿如走在漆黑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上。

    我排第一个。

    我可以感觉到引擎的运转比平时更为激烈,活塞急速上下跃动。人类情绪激动时会心跳加快,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铁路道口传来警告音,前方的栏杆落下,就像伸开双臂故意挡路的淘气孩童。根据闪烁的红色箭头指示灯,火车应该会从右边开过来。

    对于我们私家车来说,铁路是梦想之地。而那拥有惊人速度、惯于在铁路上长途奔驰的长车身同胞更是我们崇敬的对象。他们从眼前开过时,那种雷霆万钧的压倒性气势,让我们只有肃然起敬的份儿。

    汽笛鸣响,大地震颤,火车从右侧疾驰而来。

    越来越近了。

    我死死盯住前方,心中充满期待与紧张。

    随着共振感加剧,货运列车的车头闯入视野。然而眨眼间,眼前就只能看到呼啸而过的车身了。车上装有很多集装箱。

    “你好。”我迅速地打声招呼。尽管只能交流只言片语,但这是排在第一位的车才有的特权。

    通过铁轨衔接处时车轮发出尖叫,车身轻微摇晃,连带着我们也咔哒咔哒地颤抖起来。我的视野完全被火车占据,那强大到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我根本无暇他顾。

    “有个好消息。”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瞬间我还以为是集装箱在说话,然而下一秒我便意识到,这是已经远去的车头发出的声音。偶尔,火车也会在经过眼前的一刹那,和打头的车辆搭话。这是无上的光荣!只是遗憾的是,火车伴随着轰鸣,电光石火间便飞驰而去,我们很难进行太多交流。尽管如此,能够被搭话,就是让我们受宠若惊的荣光。

    “利府街道已经全面恢复正常了。泥石流留下的痕迹已被清除干净。”在咣当咣当的声音中,火车的话随风飘入我的耳中。

    “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不失时机地向他道谢。

    就在半个月前,不,大概是一个月前,隧道车祸发生后不久,宫城县一带受到暴雨侵袭。大雨下了整整三天,我从没见过那种雨势。车辙里全是积水,一经过便会溅起巨大的水花。不管走到哪里,都让我有一种漂浮在水中的感觉。

    当时几乎完全不能出门,在外面奔跑的只有出租车和紧急救护车辆。那几天,我们都惴惴不安,如果雨一直不停,恐怕我们就永远没有上路的机会了。

    密集的暴雨带来巨大的危害。特别是从仙台前往松岛的必经之地利府一带,雨量尤为惊人,甚至引发了泥石流。很多道路只能单向通行,多处出现交通拥堵。

    火车开向远方。最后一节车厢经过前,火车问:“你注意到了没有?”

    “什么?”

    “崩塌的辰之丘空地那边,发生了恐怖的事情。”

    “什么恐怖的事情啊?”

    “你晚上经过那里的时候,注意死人。”

    “啊?”不等我多问,火车已然远去,声音随之消失,四周恢复安静。拦木机的栏杆缓缓升起。死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如果是字面意思,那也太恐怖了。难道是某种比喻?火车的话果然高深莫测。

    “终于可以走了。”郁子叹口气,“被堵在铁道道口总觉得很倒霉,心里发慌。而且货车还那么长。”

    反对!这怎么是倒霉?这是光荣啊。

    “马上就到了。”郁子说。这时我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是牙科医院。我进入左侧的停车场。

    “我不想去。牙医好恐怖。”亨哀叹。一向老练成熟,常用完全不像小学生的口吻指点江山的亨,在这种时候也会罕见地像同龄小朋友一样退缩示弱。

    “谁让你不好好刷牙呢。我觉得肯定是虫牙。”

    “不是虫牙。你看,只是看起来像虫牙的染色啦。”

    “那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今天必须看医生。我好不容易能在工作日休假,就是为了带你来看牙的。牙齿问题放任不管的话,可不会自行好转。”

    “可是,仔细想想,用钻头在身上开洞真的好可怕啊。你说是不是,妈妈?”

    “这种事不用仔细想。”

    母子俩并排走向医院。

    除我之外,停车场里只有一辆黑色轻型汽车tanto。[16]他与我相隔两个车位。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搭话,对方先开口了:“你好啊,德米欧。”

    “你好,tanto。”

    “你家那个孩子待会儿会哭着回来吗?”tanto说。他看到了刚下车的亨。

    “这是我家孩子第三次看牙,他从来没哭过,虽然每次都满脸不情愿的样子。”

    “我家是个五岁的女孩儿,每次看牙都是一场灾难。”

    “她会大哭?”

    “那哭声简直可以当喇叭了。”

    说话间,远处便传来孩子的哭声。是从牙科医院里面传出的。看来果然和tanto预料的一样,那个女孩儿开始哭了。“她是因为疼痛而哭,还是因为害怕而哭呢?”

    “听说人类出生时也会哭。”tanto说,“哦,我想起来了,那孩子出生后,从医院回家那一路上都在哭。我后座上有个儿童座椅,当时那对年轻的父母,也就是我的主人夫妇,折腾了半天才给小婴儿系好安全带。”

    我来望月家时,最小的孩子亨都已经上幼儿园了,所以我没见过他婴儿时期的模样。这一点,我有些羡慕tanto。

    哭声越发响亮。只见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士领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儿走出了医院。

    那孩子张大嘴巴、双眼紧闭、号啕大哭、十分悲壮,就像面临地球末日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束手无策一样。母亲眉头紧皱,一脸痛苦。tanto也吓得不轻,却爱怜地微笑着。他一定很疼爱那个孩子吧。女儿坐进后座,母亲坐上驾驶席。再见了,我目送tanto远去。那个孩子从一出生就一直乘坐那辆tanto吧,但是他恐怕看不到她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了。我也一样。私家车陪伴主人一家的时间有限。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有拼命祈祷,至少不要在这段陪伴时期出车祸。

    从医院回来的亨没有哭,只是逞强似的说:“科技发展到今天,还用钻头挖洞治疗不是很奇怪吗?你看,已经是连病历都用电脑管理的时代了。”

    这话我最近也听过。往电脑里输入数据时,工作人员把丹羽的病历和别人的搞混了,差点儿酿成医疗事故。亨也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会不会是因为丹羽先生太任性,牙医才故意想让他吃点儿苦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恐怖了。我再也不想看牙了。尤其是牙医,决不能有‘让患者吃点儿苦头’的想法啊。”亨叹息道。

    “今天你很走运了,还拿到了候诊室里的那本杂志。”

    “哦,对,因为最新一期刚好送到,他们就把上一期给我了。”亨看着膝头上的杂志,我猜那就是从医院里拿出的那本。

    “那里有你想看的报道吗?哦,你是想看那起飞机事故的报道吧?”

    “飞机事故?”

    “杂志封面上不是登出了标题嘛。某国飞机疑似在某处秘境坠毁。”

    亨扑哧一笑。“‘某国’、‘疑似’、‘某处’……这也太含糊了吧。”

    “因为那里就是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村子啊。没人能听懂那个村子的方言,也没有翻译。在这个上网就能查到一切的时代,还有这样一个不亲自拜访就搞不清楚状况的地方,是多么宝贵啊。”

    “正因如此,连飞机是不是坠毁在那里都不知道,真伤脑筋。”

    “这么说来,那飞机坠毁这件事是怎么被知道的啊?”

    “我看看。因为网上的地图附有卫星照片。”亨一边阅读杂志上的报道一边说,“最近地图更新,所以拍到了那里的情况。”

    “是谁发现的啊?”

    “给地图纠错的人吧,要不就是闲得冒烟的人。我觉得确实有人会一寸一寸地检查地图,不放过任何细节。姑且不论真假,这篇报道倒是很有趣。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

    “你看,这里登着荒木翠的照片。”

    “真的啊。”

    “应该是事故发生前不久照的。荒木翠正要坐上那辆出事的车。好大一张照片呢。”亨举起翻开的页面给妈妈看。开车严禁东张西望!我心里一阵紧张。不过郁子毕竟是注重安全驾驶的模范司机,她对儿子说:“等一下。”一直保持目不斜视的状态。

    信号灯变红,我的速度降为零,郁子拉起手刹,这才把注意力转向儿子。“照片在哪儿?给我看看。”

    那张巨大的半身照占据了整整一页。照片上的荒木翠好像在某个停车场,她身后停着几辆私家车。具体情况到底怎样我也说不准,但据亨所说,那张照片上配有说明文字,上面写着:荒木翠登上事故车之前的最后影像。

    “她的表情还是那么美啊。”郁子说。

    的确,那张特写中,荒木翠笑容满面。还戴着我最后见到她时戴的帽子,不过帽檐稍微抬高了,表情清晰可见。她嘴角微翘,美目生辉,贝齿仿佛都在闪闪发光。

    “这是小玉拍的照片。”亨说,“这里写着玉田宪吾摄影。”

    “那是谁啊?”

    “就是荒木翠出事时追车的那个记者。”

    “什么?!”郁子立刻按响愤怒的喇叭——当然,这只是个比喻。这时,前方信号灯变绿,她慌忙解除手刹,踩下油门。

    “就是因为他才会出事的吧?他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呢?”

    “当时追车的不仅有小玉,好像还有其他几辆车,都是记者、摄影师之类的。”

    哦,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追车的只有玉田宪吾一个人。

    “哦,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只有那个叫玉田的一个人。”郁子似乎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途中丹羽先生好像巧妙地甩掉了那些车。”

    “只有玉田咬住不放,对吧?”郁子气得几乎要挥舞拳头了,“他怎么能这样!还把照片登在杂志上。难道他还想把这件事当作功绩炫耀吗?亨,你说说看。”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亨似乎也被妈妈的气势震住了。

    “真不敢相信他现在还过着正常的生活,我本来以为他肯定在大牢里蹲着呢。”

    “妈妈,你太激动了。小玉说他并没有穷追不舍。”

    “他当然会为自己开脱。”

    “我想警察也认可了他的说法,所以才会把他释放。”

    “但他绝对是造成事故的原因之一。”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亨沉吟道。

    “不过,那张照片可真美啊。”郁子盯着前窗说,“最后能留下这样的照片,好像也不错。”

    “妈妈,荒木翠这是在冲谁笑啊?”

    “啊?”

    “这是一张正面照,所以她应该是正对着镜头吧。她会对小玉露出这种笑脸吗?”

    “对着讨厌的记者?怎么可能!”

    “但是,从照片看就是这样啊,如果这真是小玉拍的话。”

    “会不会是这个记者把别人拍的照片据为己有了?我觉得他这个人为了新闻什么都做得出来。”郁子说。而亨只是沉默不语,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最先察觉的是我,还是郁子呢?沿国道开了一会儿,就渐渐驶近那条隧道了。

    这一个月来,我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不过仔细想想,郁子并没有开着我来过。

    “就是这里吧?”郁子语气肃穆。她松开油门,我的速度慢慢放缓。也许是心理作用,周围通行的车辆都像突然被抽去力气一般,减慢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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