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挑战
清儒之得失
章、胡之戴震论
对于“汉学”的推崇与超越
以西学剪裁中国文化?
在本世纪的中国学界,章太炎的“提倡国学”与胡适之的“整理国故”,都曾引起广泛的关注。胡氏并不讳言其对“国故”的理解得益于章氏,顾颉刚更直接点明二者的历史联系。虽说同治国学,章、胡二君其实大有差异——这种差异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学术转型期“承上”、“启下”两代学者间的隔阂。这里的“上”、“下”主要指学术训练(传统书院或新式学校),而不包含价值判断。1922年4至6月,章太炎在上海做系列“国学讲演”;1923年1月,北京大学出版了由胡适撰写“发刊宣言”的《国学季刊》。可以把这作为两代学者交接的象征:此前谈国学者以章太炎为翘楚,此后则是胡适们的天下。章、胡述学,有同更有异,本文只是借发生在“交接期”的一场小小的争论,窥探两种不同的学术思路。
1923年11月,正热衷于发通电议国事、并已在报上“通启”暂停专家著述的章太炎,就因为章士钊的“撩拨”,重谈墨学。二章在互相表彰的同时,连带批评任公、适之治墨学之“武断”。胡适年少气盛,出而应战;梁启超则“视而不见”,大概明白自己只是“陪绑”。争论诸文,收入《胡适文存二集》时,被冠以《论墨学》之题。其中太炎先生二书,与《华国月刊》刊出者词句略有出入,不过无关大局。这场争论,表面上是因《墨经》“辩争佊也”一句的训解不同引起,其实关涉到不同的治学方法以及两代学者间的隔阂,大有深意在,值得认真探究。
先是章士钊批评胡适将“辩争佊也”中之“佊”断为误字乃失之武断,接着是章太炎给章士钊第一信,称胡适“所失非独武断而已”,最大的毛病是“未知说诸子之法,与说经有异”。敏感的胡适撇开章士钊的具体批评,反而请其代为询问太炎先生,“究竟说诸子之法,与说经有什么不同”?胡适自称“浅学的人”,可此问并非没有答案:“经与子同为古书,治之之法只有一途,即是用校勘学与训诂学的方法,以求本子的订正与古义的考订。”为了证明治经与治子方法上确无区别,胡适抬出高邮王氏父子以及章太炎的两位师长俞樾、孙诒让作为例证。
正如胡适所强调的,说诸子与说经是否有异,此乃“治学方法上的根本问题”,章太炎也“不敢轻易放过”。其致章士钊第二书,除了继续墨学之争,主要是答复胡适的提问:
前因论《墨辩》事,言治经与治诸子不同法。昨弟出示适之来书,谓校勘训诂,为说经说诸子通则,并举王、俞两先生为例。按校勘训诂,以治经治诸子,特最初门径然也。经多陈事实,诸子多明义理(此就大略言之,经中《周易》亦明义理,诸子中管、荀亦陈事实,然诸子专言事实,不及义理者绝少)。治此二部书者,自校勘训诂而后,即不得不各有所主。此其术有不得同者。故贾、马不能理诸子,而郭象、张湛不能治经。若王、俞两先生,则暂为初步而已耳。
适之虽同意太炎之讥“但做校勘训诂的工夫而不求义理学说的贯通”者为“暂为初步而已耳”,可认定“今之谈墨学者,大抵皆菲薄初步而不为”,故还是必须大谈“暂为初步”的校勘训诂。
由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的胡适之来提倡校勘训诂,而由出身杭州诂经精舍的章太炎来批评清学,这本身就有点发人深思。针对章太炎的批评,胡适的辩解也颇有力:讲义理不能不“根据于校勘训诂”,而“欲求训诂之惬意,必先有一点义理上的了解”。认真追究起来,“义理”与“训诂”之辨,很容易陷入诠释的循环;再掺杂一点个人意气,就变成了“古已有之”的汉宋之争。在《菿汉微言》中,章太炎称学者治学当“各从其志”,只要如“四民各勤其业”,“汉宋争执,焉用调人”。“平视汉宋”之类的说法固然通达,可实行不易;就因为落实到具体的历史情境,每个发言者都有其特定的“忧虑”。主张“疏通知远好为玄谈”抑或“文理密察实事求是”,除了学者个人的天性与志向外,更是一种针砭时弊的“对策”。有趣的是,晚年重提这场争论,章太炎竟忘了自己当初的立场:
曩胡适之与家行严争解《墨经》,未有所决。余尝晓之曰:昔人治诸子多在治经后,盖训诂事实,待之证明,不欲以空言臆决也。今人于文字音义多未昭晰,独喜治诸子为名高,宜其多不安稳矣。
可见治诸子之学,训诂、义理同样不可偏废。这道理实在太平常了,难怪后人不大在意章氏之区分治经与治子。但在我看来,章太炎此说,既体现他本人的学术追求,也包含他对整个中国学术史的思考,以及对五四以后学术走向的批评,不能等闲视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