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之浮出海面,很大程度得益于新文学家之“重写文学史”。从革命者转为史学家,胡适等人对于五四新文学的论述,不能不发生很大变化。从强调“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到转而论证白话文运动之所以获得成功,就因为“一千年来,白话的文学,一线相传,始终没有断绝”,只有短短五年时间。在胡适看来,汉魏六朝的乐府、唐代的白话诗和禅宗语录、宋代的白话诗及词、金元小曲及杂剧,以及五百年来的白话小说,分别代表了中国历史上五个时期的白话文学。五四新文化运动只是在有意提倡以及攻击古文权威这两点上,区别于此前的白话文学运动。如此叙述,自是基于其一贯遵循的“历史的文学观念”。1935年,胡适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撰写导言,依然认定白话文学运动的成功,“最重要的因子”,“第一是我们有了一千多年的白话文学作品:禅门语录,理学语录,白话诗调曲子,白话小说”。
为了“要人人都知道国语文学乃是一千几百年历史进化的产儿”,胡适急于重写中国文学史。其具体策略是:从论证白话文学的合理性,转为力主“白话文学史就是中国文学史的中心部分”。这一转变的顺利实现,得益于教育体制的重建。1920年,教育部颁布部令,要求国民学校一二年级的“国文”课改用国语(白话),此乃白话文运动迅速获得成功的根本保证。就像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所说的,教育制度的变迁,牵一发而动全身:初小改了,初级师范及高小就不得不改;初师动了,高师也不能无动于衷。一时间,如何从事国语教学,成了教育界的热门话题。教育部于是举行国语讲习所——胡适《白话文学史》的初稿,正是在第三届国语讲习所(1921)上的讲义。这与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乃据其在辅仁大学的演讲纪录整理而成,颇为相似,都是成功者的“传道授业解惑”,而不是基于尝试时的“立异恐怖”。
不同意胡适“白话文学是中国文学唯一的目的地”这一研究思路,周作人的基本主张是:“中国文学始终是两种互相反对的力量起伏着。”依照“言志”与“载道”两大潮流之消长与起伏,周氏构建了与《白话文学史》不同的另一种文学史图像。以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对复古、主张自我,对应明末公安派之“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周氏于是得出一个相当大胆的结论:“今次的文学运动,其根本方向和明末的文学运动完全相同。”同样是为新文学运动“溯源”,不同于胡适的贪多求全——从汉魏乐府一直说到明清小说,周作人牢牢锁定在“晚明小品”这一特定朝代的特定文类,因而显得有理有据,易懂易学。如果说胡著主要着眼于历史阐释,周著则希望兼及现实写作——实际上,《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的出版,确实对30年代小品文的繁荣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周作人对晚明小品的推崇,20年代中期便已开始形诸文字;但是,1932年辅仁大学的系列演讲以及《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的出版,仍是其学说大为普及的关键。林语堂之创办《论语》、《人间世》,提倡“性灵”与“闲适”,构成30年代中国文坛别具一格的“风景线”,此举与周氏的指点大有关系。尽管林氏后来上溯苏东坡、陶渊明、庄周,下及金圣叹、李笠翁、袁子才,入门向导仍是周作人“发现”的公安三袁。难怪其《四十自叙诗》称:“近来识得袁中郎,喜从中来乱狂呼……从此境界又一新,行文把笔更自如。”
就在小品文大行其时、论战随之而起的1933年,鲁迅发表了《小品文的危机》,力主“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而不应该是“太平盛世”的“小摆设”。依此思路,鲁迅构建了另一幅文学史图像:除了强调明末小品“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更追根溯源,历数同样属于“挣扎和战斗”的晋朝清言与唐末杂文。
倘若将论题限定在“如何解释现代中国散文的成功”,胡适的禅门语录与白话小说,显得过于空泛;鲁迅的魏晋清言与唐末杂文,未曾认真阐述;林语堂的苏轼与庄周,只能算是明末小品的上溯。况且,鲁、林二说,乃是对于周作人明末小品说的回应。如此说来,影响最大且较有说服力的,还是当推周作人的假说。作为一种文学史诠释框架,借助于晚明小品来解读五四文章,自有其合理性。但有趣的是,真正谈得上承继三袁衣钵的,不是周作人,而是林语堂。周氏文章不以清新空灵为主要特征,其“寄沉痛于幽闲”,以及追求平淡、厚实与苦涩,均与明末小品无缘。周氏可谓明末小品的知音,却绝非其传人。强调公安三袁与现代散文有明显的历史联系,可并非佩服得五体投地:周氏的文章趣味,与晚明小品实有不小的距离。
如何解释这种文学史主张与个人阅读趣味的差异,不妨就从《风雨谈》中一则短文说起。钱锺书在评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时,对周氏提及许多文学史上的流星,偏偏漏掉了“可与张宗子的《梦忆》平分‘集公安竟陵二派大成’之荣誉”的《梅花草堂集》颇不以为然。1936年,周作人撰《〈梅花草堂笔谈〉等》,正面回应钱氏的批评:
我赞成《笔谈》的翻印,但是这与公安竟陵的不同,只因为是难得罢了,他的文学思想还是李北地一派,其小品之漂亮者亦是山人气味耳。
不要说对“假风雅”的“山人派的笔墨”不以为然,就连屡受表彰的公安、竟陵,周氏也不无批评。一方面欣赏晚明非正统文人的“勇气与生命”,以为“里边包含着一个新文学运动”,另一方面又对其作品的艺术价值表示怀疑:
我以为读公安竟陵的书首先要明了他们运动的意义,其次是考查成绩如何,最后才用了高的标准来鉴定其艺术的价值。我可以代他们说明,这末一层大概不会有很好的分数的……我常这样想,假如一个人不是厌恶韩退之的古文的,对于公安等文大抵不会满意,即使不表示厌恶。
也就是说,相对于世人顶礼膜拜的唐宋八大家,周氏更欣赏其反叛者;基于此文学史判断,晚明小品方才值得表彰。对于30年代出现的晚明小品热,作为始作俑者,周作人承认不无流弊,尤其担心“出现一新鸳鸯蝴蝶派的局面”。此前半年,鲁迅在《杂谈小品文》中,也曾讥讽不愿面对危难与感愤,一味提倡“抒写性灵”者,很容易变成“赋得性灵”。据鲁迅称,如此“性灵”,其“可怜之状”,“已经下于五四运动前后的鸳鸯蝴蝶派数等了”。对鸳鸯蝴蝶派的重新评价,并非本文的责任。这里只是借以窥探新文化人的基本立场:对于“轻佻”与“媚俗”,始终保持高度警惕。
晚明小品的提倡,由于得到林语堂等众多文人的呼应,很快形成热潮。就在晚明小品急剧升温的时候,周作人已经转而关注六朝文章的现代意义。1932年,周氏作《〈近代散文抄〉新序》,称:
正宗派论文高则秦汉,低则唐宋,滔滔者天下皆是,以我旁门外道的目光来看,倒还是上有六朝下有明朝吧。我很奇怪学校里为什么有唐宋文而没有明清文——或称近代文,因为公安竟陵一路的文是新文学的文章,现今的新散文实在还沿着这个统系……
约略完成于同时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其第二讲也曾述及六朝文章的魅力,只不过重点落在这“下有明朝”的公安三袁。至于对“上有六朝”的体认与阐发,有待此后几年的努力。
1945年,周作人撰《关于近代散文》,述及二三十年代在各大学讲授“国语文学”的经过,可见其构建文学史图像的进程。时人均由“现时白话文”追溯到四大古典小说,周氏觉得此思路“虽是容易,却没有多大意思,或者不如再追上去,到古文里去看也好”。于是从《儒林外史》的楔子讲开去,由王冕一跳就到了明清之际的文人,别的白话小说就此略去。“接下去是金冬心的画竹题记等,郑板桥的题记和家书数通,李笠翁的《闲情偶记抄》,金圣叹的《〈水浒传〉序》。”至此,仍不过是新编《古文观止》而已。直到发现了可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直接挂钩的李卓吾、张宗子、公安三袁等,眼界豁然开朗,终于理清了“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周氏此文,只讲到辅仁大学的系列演讲;其实,好戏还在后头。
此前,周作人已在孔德学校的国文课里讲起了《颜氏家训》;此后,周氏更在北京大学开设“六朝散文”课程。由“近代(明清)散文”而“六朝散文”,不只是课程设置的变更,更代表其文学史图像的重新修订。抗战很快爆发,周氏重写文学史的苦心孤诣,没能得到广泛的响应。不过,当年的老学生,若柳存仁、金克木、张中行等,都曾在回忆文章中,提及此别具慧心的“六朝散文”课。可见,周氏的自信不无道理:“大家的努力决不白费。”
周作人之追慕六朝文人及文章,有许多自我陈述,不待后人搜奇索隐。有趣的是,周氏一口咬定,兄长鲁迅与他同道,同样爱六朝文胜于秦汉文或唐宋文。在50年代撰写的《鲁迅的青年时代》里,有四章(《鲁迅的国学与西学》、《鲁迅与中学知识》、《鲁迅的文学修养》、《鲁迅读古书》)提及鲁迅如何“看重魏晋六朝的作品,过于唐宋,更不必说‘八大家’和桐城派了”。称鲁迅读书“决不跟着正宗派去跑”,不喜欢韩愈、朱熹,而推崇嵇康、陶潜,这自是在理。可以下这两段具体叙述,可就有点离谱了:
他可以说爱六朝文胜于秦汉文,六朝的著作如《洛阳伽蓝记》、《水经注》、《华阳国志》,本来都是史地的书,但是文情俱胜,鲁迅便把它当作文章看待,搜求校刻善本,很是珍重。纯粹的六朝文他有一部两册的《六朝文絜》,很精简的辑录各体文词,极为便用。他对于唐宋文一向看不起,可是很喜欢那一代的杂著……
一般文人也有看佛经的,那大半是由老庄引申,想看看佛教的思想,作个比较,要不然便是信仰宗教的居士。但鲁迅却两者都不是,他只是当作书读,这原因是古代佛经多有唐以前的译本,有的文笔很好,作为六朝著作去看,也很有兴味。
之所以说“有点离谱”,并非否认鲁迅对六朝著作及汉译佛经的兴趣,而是这两段话,与周作人本人的自述,实在太相像了。
自从孙伏园记载刘半农赠送鲁迅“托尼学说,魏晋文章”的联语,“当时的朋友都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先生自己也不加反对”,研究者论及鲁迅文章,一般都会兼及其《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倘若再将《汉文学史纲要》考虑在内,则鲁迅的“文章趣味”大致可以把握。一是欣赏人格独立,二是强调文采与想象,三是从文字到文章的论述思路。关于“文笔之辨”的叙述,以及对“文学的自觉”之体认,可见刘师培的影响;至于关注魏晋风度,尤其是为人的径行独往与为文的清峻通脱,则主要得益于章太炎。
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鲁迅直接引述的是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提及东京受业,怀念的是章师“战斗的文章”,而非“文笔古奥”,或者“经学与小学”。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定鲁迅之发现魏晋,主要得益于太炎先生。同样,虽然有过《谢本师》的壮举,在学术思想上,周作人受章师影响也很深。单以文章论,褒扬六朝而贬斥唐宋,周氏兄弟的这种阅读趣味,明显带有太炎先生的印记。为了突出太炎先生“革命家”的一面,追忆二十几年前的东京问学,鲁迅称:
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求学时所接受的具体知识,或许真的是“一句也不记得了”,可学术趣味的潜移默化,却顽强地有所表现。鲁迅之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沟通了与清儒的历史联系,以及晚年仍念念不忘撰写中国字体变迁史,在在体现章太炎的影响。好长时间里,周氏兄弟不但没有亦步亦趋,甚至颇有反出师门的意味,之所以判定其文章趣味有所师承,原因在于,章氏复兴魏晋文的努力,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相对来说,刘师培主要延续清人的思路,而章太炎及周氏兄弟则更有创造性的发挥。
在《自述学术次第》中,太炎先生自称先慕韩愈为文奥衍不驯,后学汪中、李兆洛,及至诵读魏晋文章并宗师法相,方才领略谈玄论政舒卷自如的文章之美,逐渐超越追踪秦汉文的唐宋八大家以及追踪唐宋文的桐城派,又与汪、李等追摹六朝藻丽俳语的骈文家拉开了距离,形成兼及清远与风骨的自家面貌:
三十四岁以后,欲以清和流美自化。读三国两晋文辞,以为至美,由是体裁初变。然于汪、李两公,犹嫌其能作常文,至议礼论政则踬焉。仲长统、崔实之流,诚不可企。吴魏之文,仪容穆若,气自卷舒,未有辞不逮意,窘于步伐之内者也。而汪、李局促相斯,此与宋世欧阳、王、苏诸家务为曼衍者,适成两极,要皆非中道矣。匪独汪、李,秦汉之高文典册,至玄理则不能言。余既宗师法相,亦兼事魏晋玄文。观乎王弼、阮籍、嵇康、裴頠之辞,必非汪、李所能窥也……中岁所作,既异少年之体,而清远本之吴魏,风骨兼存周汉,不欲纯与汪、李同流。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三十五岁”则,有这么一段话,可与上述总结互相呼应:
初为文辞,刻意追蹑秦汉,然正得唐文意度。虽精治《通典》,以所录议礼之文为至,然未能学也。及是,知东京文学不可薄,而崔实、仲长统尤善。既复综核名理,乃悟三国两晋文诚有秦汉所未逮者,于是文章渐变。
这段“文章渐变”的自述,针对的是《訄书》的文体探索。比起“其辞取足便俗,无当于文苑”的“论事”,章太炎更看重自家“博而有约,文不奄质”的“述学”。最能体现其“文实闳雅”的述学风格的,章氏列举的正是《訄书》。
《訄书》、《国故论衡》等对于三国两晋文辞的借鉴,须与太炎先生此前此后对于六朝文的阐扬相结合,方更能显示其转化传统的意义。周氏兄弟作为本世纪中国最重要的两大散文家,在继往开来,拓展章氏的创造性思考方面,起着关键性作用。30年代以后的散文家,追摹的不再是章太炎,而是周氏兄弟。世纪末回眸,构建现代中国散文的谱系,其中借助于六朝文章而实现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的,很可能是如此描述:章太炎、刘师培——鲁迅、周作人——俞平伯、废名、聂绀弩——金克木、张中行。这一谱系的中心在于周氏兄弟,章、刘作为先驱,自是功不可没;至于周氏兄弟的弟子及后续,只是为了便于叙述而“举例说明”。
借用鲁迅的概念,或“药·酒”,或“女·佛”,魏晋文与南北朝文,其实颇有差异。只是相对于“如日中天”的秦汉文与唐宋文,六朝文的独立品格方才得以确认。这里暂不分疏各位作家与六朝文的具体联系,而只是粗枝大叶地描述此“大趋势”。同样是“举例说明”,不妨先以废名的一篇短文作为“楔子”:
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为最不可及。我尝同朋友们戏言,如果要我打赌的话,乃所愿学则学六朝文。我知道这种文章是学不了的,只是表示我爱好六朝文,我确信不疑六朝文的好处。六朝文不可学,六朝文的生命还是不断的生长着,诗有盛唐,词至南宋,俱系六朝文的命脉也。在我们现代的新散文里,还有“六朝文”。
此文表明周作人及冯文炳师徒对于六朝文的强烈兴趣,至于其谈论现代中国的“六朝文”,举的竟是以译介并摹拟英国随笔著称的梁遇春。梁氏散文之“玲珑多态,繁华足媚”,以及“芜杂”与“深厚”,确与六朝文有相通之处;至于将其径称为“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则只有学佛的废名,方敢如此直指本心。相对于梁遇春,更适合于作为“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来把握与阐发的,其实应该是周作人、废名师徒。
讨论“从文言到白话”,胡适的溯源章回小说,颇有说服力;探究“从白话到美文”,周作人的追踪明末小品,更是风行一时。至于描述周氏兄弟文章的典范意义,上串下连,六朝文的面影于是逐渐浮现。“重写文学史”时对于六朝文的日渐重视,与“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的迅速成长,二者密不可分。只是具体分疏时,最好将“三国两晋文辞”与“南北朝文钞”分而治之,因其牵涉到现代中国散文两大主将的不同发展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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