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散文的成绩,以鲁迅、周作人两人的为最丰富,最伟大,我平时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为最所溺爱。
六十年后,重新引述此段文字,几乎不必作任何改动。也曾出现不少显赫一时的散文家,但周氏兄弟始终是两面不倒的大旗。近百年中国文坛上,小说、诗歌群雄角逐,唯有散文双峰并峙——周氏兄弟的地位无可争议。可是,周氏兄弟的文章趣味又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从二三十年代起,论文者总喜欢以其作为“判教”的依据。周氏兄弟文章之或寸铁杀人,辛辣遒劲,或舒徐自在,清冷苦涩,与其思想倾向与文化性格大有关联,从阿英、郁达夫到近年的舒芜、钱理群等,对此都有精到的评述。这里希望提供思考的另一维度,即“文学史写作”与其“文章趣味”之间的互动。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周氏兄弟都曾积极鼓吹白话文。白话文运动成功后,二位又都有意识地引文言入白话,以其略带涩味、略显古奥的独特文体,征服了广大读者。几乎与此同时,二位所撰文学史著,也都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并波及文学潮流。
周氏兄弟虽曾在大学教书,却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专家学者,其文学史写作,颇有表明个人文学趣味的倾向。因此,其“言说”固然重要,其“沉默”同样意味深长。对“文章”的研究,鲁迅的目光集中在从先秦到魏晋,周作人则关注南北朝以降。鲁迅偶尔也会提及公安、竟陵,就像周作人之谈论庄周、孔融,远不及对方精彩。把周氏兄弟的目光重叠起来,刚好是一部完整的“中国散文史”(这里暂不考虑现代文类意义上的“散文”,与秦汉文或六朝文的区别)。1923年后的周氏兄弟,已经告别“兄弟怡怡”的情态,也不可能再有学术上的分工合作。正因如此,周氏兄弟对于中国文章的不同选择,大有深意在。讨论这一点,最好将其师长章太炎、刘师培的目光考虑在内。
鲁迅刚去世时,周作人撰《关于鲁迅》,介绍其学问上的贡献,开列九种著述,其中包括校订《嵇康集》(未刊)。二十年后,鲁迅对于嵇康的一往情深已广为人知,学界论及鲁迅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联系,必定在此大作文章,反而是周作人的《鲁迅的青年时代》,似乎有意回避“师心以遣论”的嵇中散。在四段谈论鲁迅读古书的文字中,周作人提及不少诗文家,而出现嵇康名字的,只有轻描淡写的这一笔:
他爱《楚辞》里的屈原诸作,其次是嵇康和陶渊明,六朝人的文章,唐朝传奇文,唐宋八大家不值得一看,“桐城派”更不必提了。
对唐宋八大家及桐城古文的蔑视,固然属于周氏兄弟;将嵇康与陶渊明并列,却难以表现鲁迅的文学趣味。翻阅周氏兄弟文集,明显可以感觉到兄爱嵇而弟爱陶,各有所好,且都相当执著,还由此而引发“文坛风波”。兄弟虽失和,毕竟不愿直接对垒,诸多旁敲侧击的妙语,只有还原到历史语境中,方才明白其具体所指。
从1913到1935年,二十三年间,鲁迅先后校勘《嵇康集》达十余遍,并撰有《〈嵇康集〉逸文考》、《〈嵇康集〉著录考》、《〈嵇康集〉序》、《〈嵇康集〉跋》、《〈嵇康集〉考》等文。在鲁迅整理的众多古籍中,《嵇康集》算得上是最为劳心劳神、费时费力的。30年代初,鲁迅曾试图将此校本刊行,可“清本略就,而又突陷兵火之内”,终于未能如愿。直到鲁迅去世后的1938年,凝聚先生多年心血的《嵇康集》,方才首次收入《鲁迅全集》。
鲁迅之接近魏晋文章,得益于章太炎的提倡及刘师培的阐发。至于在魏晋文章中独重嵇康,则更能显示鲁迅的心迹与趣味。章太炎之推崇魏晋文,最著名的莫过于《国故论衡·论式》中的一段话:
魏晋之文,大体皆埤于汉,独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矣。
在章氏看来,汉文、唐文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有其利无其病者,莫若魏晋”。魏晋文之所以值得格外推崇,因其长于持论:
夫持论之难,不在出入风议,臧否人群,独持理议礼为剧。出入风议,臧否人群,文士所优为也;持理议礼,非擅其学莫能至。自唐以降,缀文者在彼不在此。
在《通程》中,章氏表达了大致相同的意见:“魏晋间,知玄理者甚众。及唐,务好文辞,而微言几绝矣。”而在众多清峻通脱、华丽壮大的魏晋文章中,太炎先生对嵇、阮大有好感:“嵇康、阮籍之伦,极于非尧、舜,薄汤、武,载其厌世,至导引求神仙,而皆崇法老庄,玄言自此作矣。”
章氏的好友刘师培,对嵇、阮文章之精彩,有进一步的发挥。嵇、阮历来并称,所谓“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正如刘师培所说的,乃互言见意。虽则诗文俱佳,嵇、阮实际上各有擅场:阮长于诗,而嵇长于论。在《中国中古文学史》第四课中,刘氏是这样比较嵇、阮之文的:
嵇、阮之文,艳逸壮丽,大抵相同。若施以区别,则嵇文近汉孔融,析理绵密,阮所不逮;阮文近汉祢衡,托体高健,嵇所不及:此其相异之点也。
表面上嵇、阮不分轩轾,可同课还有正面表彰嵇康的文字。一是引述李充《翰林论》后称:“李氏以论推嵇,明论体之能成文者,魏晋之间,实以嵇氏为最。”一是评述嵇文之“析理绵密”:“嵇文长于辨难,文如剥茧,无不尽之意,亦阮氏所不及也。”
鲁迅对嵇文的评价,与章、刘大体相同,只是更强调其性格上的独立与反叛。在鲁迅看来,所谓“思想通脱”,便是“废除固执”,“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为了坚持思想的独立性,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非汤武而薄周孔”。在《〈嵇康集〉考》中,鲁迅称:“康文长于言理,藻艳盖非所措意;唐宋类书,因亦眇予征引”;而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鲁迅说的更显豁:“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嵇文之所以“析理绵密”,与其“思想新颖”有关;之所以能够“思想新颖”,与其不愿依傍司马氏更是不可分离。借用明人张溥为《嵇中散集》所作题辞:“集中大文,诸论为高,讽养生而达庄老之旨,辨管蔡而知周公之心,其时役役司马门下者,非惟不能作,亦不能读也。”此等独立不羁的姿态,自然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比起文章之高低,嵇、阮二人的不同遭遇,更为历来的论者所关注。同是德行奇伟,迈群独秀,为衰世所不容,可阮得以终其天年,而嵇则丧于司马氏之手,世人于是多喜就此大发议论。《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有云:“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连嵇氏本人都有此“自我批评”,世人于是更心安理得地认同阮籍之处世哲学。也有直接批评嵇之心高气傲,颇有将其归结为“性格悲剧”的,最明显的莫过于《颜氏家训》:“嵇康著养生之论,而以傲物受刑”;“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也”。宋人叶适则另辟蹊径。在我看来,《石林诗话》对嵇殁而阮存的解释,更具洞见:
吾尝读《世说》,知康乃魏宗室婿,审如此,虽不忤钟会,亦安能免死邪?尝称阮籍口不臧否人物,以为可师;殊不然,籍虽不臧否人物,而作青白眼,亦何以异。籍之得全于晋,直是早附司马师,阴托其庇耳。史言:“礼法之士,疾之如仇,赖司马景王全之。”以此而言,籍非附司马氏,未必能脱也。今《文选》载蒋济《劝进表》一篇,乃籍所作。籍忍至此,亦何所不可为。籍著论鄙世俗之士,以为犹虱处乎裈中。籍委身于司马氏,独非裈中乎?观康尚不屈于钟会,肯卖魏而附晋乎?世俗但以迹之近似者取之,概以为嵇、阮,我每为之太息也。
叶氏的意见,更接近现代史学家陈寅恪、唐长孺等的论述。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有这么一句话:“嵇康的害处是在发议论;阮籍不同,不大说关于伦理上的话,所以结局也不同。”同文,依据传统的说法,鲁迅以为嘲笑钟会“也是嵇康杀身的一条祸根”。八年后,鲁迅撰《再论“文人相轻”》,重新阐释嵇康之死:
嵇康的送命,并非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钟会不去搬弄是非,也总有人去搬弄是非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者是也。
作为曹家女婿,嵇康无可选择地处于司马氏的对立面。这种无法掩饰的政治立场,使得嵇康要不投降,要不对抗,没有装傻或转环的余地。读读嵇康的《家诫》,不难明白叶适所说的致嵇康于死地的“不屈”。《家诫》当然也有世俗的一面,开篇仍见其志向远大:
人无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当。量其善者,必拟议而后动。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死守无贰。耻躬不逮,期于必济。
此等“口与心誓,死守无贰”的人物,即便意识到面临的危险,仍会坚持“师心”与“使气”。
正是在这一点上,周氏兄弟出现明显的分歧。从《摩罗诗力说》赞赏屈原“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到《汉文学史纲要》表彰司马相如与司马迁“桀骜不欲迎雄主之意”,再到《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之认同嵇康“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鲁迅追求的是反抗与独立。博识儒雅的周作人,则更倾向于思想通达性情温润的陶渊明。至于嵇康的剑拔弩张,与知堂趣味相去甚远,难怪后者有意回避。周作人的远离嵇康,与其极力推崇的颜之推不谋而合。颜氏批评嵇康不善养生,身处乱世而仍有那么多的牢骚与不平,这不由得令人想起林语堂的“幽默文章”《悼鲁迅》。以“儒家之明性达理”,来嘲笑“战士”之“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未免失之轻薄。
周作人之追摹陶渊明,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历经十年的艰苦磨练。从“在文学上寻求慰安”的《自己的园地》(1923年)出发,经由“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的《雨天的书》(1925年),再到声明“闭户读书”却仍隐含忧愤的《永日集》(1929)和《看云集》(1932),终于,在1932年所撰致俞平伯信及《〈杂拌儿之二〉序》中,周氏表达了实现转变之自信:“不佞自审近来思想益消沉耳,岂尚有五四时浮躁凌厉之气乎?”“这是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之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调和成功的一种人生观。”十年间,周氏的思考日渐成熟,其自我定位也日渐清晰。而1934年《五十自寿诗》的发表并引起极大争议,更使得其“现代隐士”的形象深入人心。
就在世人纷纷评说周作人之“渐近自然”、“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以及陶渊明式的隐逸时,周氏本人也开始大谈陶令之如何“高古旷达”。1929年的《麻醉礼赞》中,周氏也曾提及陶诗之三句不离酒,但并无精彩的发挥。撰写于1931年的《〈苦茶随笔〉小引》则不一样,开始强调“古代文人中我最喜诸葛孔明与陶渊明”:前者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确是儒家的精神,但也何尝不即是现代之生活的艺术呢”?对于后者,“我却很喜欢他诗中对于生活的态度,所谓‘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似乎与孔明的同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法”。周氏关于陶渊明的引证与评述,集中在1934至1936年,且以《归园田居》、《自祭文》、《拟挽歌辞》等为中心,推崇其“看彻生死”,“乃千古旷达人”,其“以生前的感觉推想死后况味”,“大有情致”。周氏称,此种“婉而趣”的生活态度,正是自家追慕的“闲适”,亦即“大幽默”。
对于隐者,周作人“向来觉得喜欢”,就因为在他看来,“中国的隐逸都是社会或政治的,他有一肚子理想,却看得社会浑浊无可实施”,于是只好当隐士去了——举出来的例子,恰好便是陶渊明。可在具体谈论陶的诗文及人格时,周氏从来只提情致与闲适,而未及其被埋没的“一肚子理想”。即便提及陶诗里的刑天舞干戚案,也只谈校勘,而不及志向。直到已经物换星移的50年代末,周作人方才承认《读山海经》之“慷慨激昂”,显示陶令也有“很积极”的一面,并反过来批评“古来都当他作隐逸诗人,这是皮相之见”。后一种说法明显受鲁迅影响,也是30年代的周作人所不愿接受的。
不能否认历代文人赞叹不已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对于“久在樊笼里”者有极大的感召力。可陶渊明并非永远平淡恬静,《拟古》中的“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已经让人刮目;《读山海经》之“猛志”与《咏荆轲》的侠情,更为历代读陶者所关注。萧统《陶渊明集序》已称“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所谓“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陶令不纯为世外高人,其赋辞归来、高蹈独善乃别有幽怀。朱熹更是一语破的:
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朱子语类》卷140)。
在回答陶渊明与韦应物的区别时,朱熹的说法非常有趣:
陶却是有力,但语健而意闲。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又好名。韦则自在,其诗直有做不著处,便倒塌了底。
顾炎武同样谈论陶、韦,称其诗“何等感慨,何等豪宕”,足证其人“非直狷介,实有志天下者”(《菰中随笔》)。《咏荆轲》之“凌厉”,绝非“平淡”二字所能描述,历代评陶诗者没有异议;倒是《读山海经》常被解读为“词虽幽异离奇,似无深旨耳”;“皆言仙事,欲求出尘”,“总是遗世之志”,很少像鲁迅那样,从“金刚怒目”的角度立论。
陶潜不只“把酒”,也曾“抚剑”,这一点,并非现代人的独特发现。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舟中读陶诗三首》,便将陶潜与屈原、孔明相提并论,强调其豪情与侠骨,甚至认定其性情磊落远在杜甫之上: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
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陶潜磊落性情温,冥报因他一饭恩。
颇觉少陵诗吻薄,但言朝叩富儿门。
唐宋以降,陶令确实主要作为隐逸诗人而受到尊崇。但同样不可忽视的是,其“带气负性”,历来不乏解人。当然,渲染其“平淡”,抑或突出其“豪侠”,很大程度取决于读陶者的志趣与心境。
正因如此,当曹聚仁评述《五十自寿诗》,并以陶渊明比附周作人时,语调相当克制:
周先生近年恬淡生涯,与出家人相隔一间,以古人相衡,心境最与陶渊明相近。朱晦庵谓“隐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陶渊明淡然物外,而所向往的是田子泰、荆轲一流人物,心头的火虽在冷灰底下,仍是炎炎燃烧着。周先生自新文学运动前线退而在苦雨斋谈狐说鬼,其果厌世冷观了吗?想必炎炎之火仍在冷灰底下燃烧着。
只是由于周氏本人以及诸同道对于“平淡”的过分推崇,越说越玄虚,引起左翼文化人的反感,这才有鲁迅揪住一则短文大发议论的“轶事”。
1935年12月,朱光潜在《中学生》杂志六十号上发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此文系答复夏丐尊关于钱起这两句诗“究竟好在何处”的提问,本是卑之无甚高论。可朱君不愿就诗论诗,希望借此发挥其别具心得的“静穆说”。于是有了以下这段被鲁迅揪住不放的妙语:
“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朱氏学有根基,将“静穆”作为艺术的最高境界,自成一家之言。只是其言必称希腊,靠“打杀”屈原、阮籍来“垫高”自家的美学理想,为鲁迅所不齿。即便如此,鲁迅反应的迅速而强烈,仍远远超出对一篇通俗文章的“斧正”:
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自己放出眼光看过较多的作品,就知道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现在之所以往往被尊为“静穆”,是因为他被选文家和摘句家所缩小,凌迟了。
这篇《“题未定”草(七)》,是和《“题未定”草(六)》同时初刊于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1936年)的,二文题旨相近,可互相参照。后者同样提及陶渊明,同样强调其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
又如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表面上一讥朱光潜“摘句”,一批施蛰存“选文”,涉及的是读书方法以及文学批评的原则。可为何又有“我每见近人的称引陶渊明,往往不禁为古人惋惜”?分明是施、朱之外,另有所指。考虑到其时周作人正大谈陶渊明,追随者也喜欢以陶说周,而同属“京派”文人的周、朱,关系又非同寻常——后者还曾专门撰文,赞赏前者之“能领略闲中清趣”。种种迹象表明,鲁迅对于陶潜形象的修正,与乃弟大有关系。
在众多关于《五十自寿诗》的评述中,曹聚仁的《从孔融到陶渊明的路》最值得重视。称“周先生十余年间思想的变迁,正是从孔融到陶渊明二百年间思想变迁的缩影”,此语可与前一年刘半农为《初期白话诗稿》所撰《序目》相参照:
这十五年中国内文艺界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动和相当的进步,就把我们这班当初努力于文艺革新的人,一挤挤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这是我们应当于惭愧之余感觉到十二分的喜悦与安慰的。
与刘半农的思路不同,曹聚仁强调的是周氏的“备历世变,甘于韬藏”,其以隐士生活自全,乃时势所逼,不得不然。只从时势变迁着眼,而不考虑新世代的崛起与思想潮流的转移,未免低估了周氏“隐逸”的象征意义。尽管如此,曹氏还是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考线索:从孔融到陶渊明。
正如鲁迅所说的,“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同处风云际会而又遍地荆棘的易代之际,孔、陶的生存策略大有差异。“孔融作文,喜用讥讽的笔调”,而且专与最高当局过不去,难怪曹操要将其杀掉。陶潜虽“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故博得“田园诗人”的名称。据冯雪峰回忆,鲁迅“曾以孔融的态度和遭遇自比”,可想而知,对“悠然见南山”的陶征士,鲁迅不会特别感兴趣。《“题未定”草》之六、之七辨白陶潜并非浑身静穆,《隐士》、《病后杂谈》等,更干脆拿陶令之“雅”开玩笑。可惜的是,周氏兄弟之谈论陶渊明,多及其政治态度,而很少将其置于思想史背景来考察。
依照史家陈寅恪的观点,陶渊明的“平淡”与“自然”,并非“落伍”,而是一种独立的思想创造。既不同于尚老庄是自然者之“避世”,也不同于尚周孔是名教者之“进取”,更不同于名利兼收的“自然名教两是之徒”,而是别创一种足可安身立命的“新自然说”:
惟其仍是自然,故消极不与新朝合作,虽篇篇有酒,而无沉湎任诞之行及服食求长生之志。
寅恪先生强调,陶氏的新自然说与魏晋之际持自然说最著之嵇康、阮籍血脉相连,同样涉及家世姻亲及宗教信仰,而且隐含着反抗与激情。而其“惟求融合精神于运化之中”,“实外儒而内道”,“与千年后之道教采取禅宗学说以改进其教义者,颇有近似之处”。若此说属实,则陶氏不愧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陶氏是否“大思想家”尚可商议,可将其“生活方式”作为一种思想史现象来审视,寅恪先生的眼光大可借鉴。
可惜,30年代的中国文人,面对新文化运动退潮后同人间“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局面,无力深入到思想史层面探讨,大多只在是否坚持知识者的批判立场上作文章。局限于道德判断,不但容易持论过苛,而且可能漠视学术史、思想史上的突破与创造。正因如此,在我看来,曹聚仁等虽找了个好题目,借“从孔融到陶渊明”来解读3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却没有真正做好这篇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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