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乱世中的“思想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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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论六朝文章,嵇康与陶潜,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评价可以有高低,但无论如何绕不过去。至于颜之推,可就不一样了,在被章门师徒“发现”之前,很少有人将其作为文学家认真看待。《北齐书·文苑传·颜之推传》提及其“文致清远”,不过指的是《观我生赋》。此赋与庾信的《哀江南赋》命意大同,皆哀音苦节,有赞许其“颇为悃款”者,也有称其“文情远逊”的。但颜氏主要不以赋家名世,使其得以不朽的,无疑是《家训》二十篇。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颜氏家训》因“篇篇药石,言言龟鉴”而广为流传。世人对于此书的理解与评价,多集中在事理与学问,如宋人沈揆《〈颜氏家训〉跋》称:

    颜黄门学殊精博。此书虽辞质义直,然皆本之孝弟,推以事君上,处朋友乡党之间,其归要不悖《六经》,而旁贯百氏。至辨析援证,咸有根据;自当启悟来世,不但可训思鲁、愍楚辈而已。

    清人黄叔琳的意见大致相同:“人之爱其子孙也,何所不至哉!爱之深,故虑焉而周;虑之周,故语焉而详。”颜著之所以度越众贤,就在于“其谊正,其意备。其为言也,近而不俚,切而不激”。清人卢文弨强调其“委曲近情,纤悉周备”,此语为周作人《关于家训》所引,故广为人知。可卢氏注重的,依然是“家训”的启蒙意义:“立身之要,处世之宜,为学之方,盖莫善于是书,人有意于训俗型家者,又何庸舍是而叠床架屋为哉?”也就是说,此书虽流传甚广,基本上是被当作“思想读物”,论者只及其世事洞明与学识渊博。直到今天,将《颜氏家训》作为文章阅读的,依然是少数。

    章太炎及其弟子对《颜氏家训》的褒扬之所以值得关注,因其直接牵涉周作人的为人与为文,乃现代思想史、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关节。从嵇到陶,大约一百五十年;从陶到颜,又是一个一百五十年。借助于三百年间三个文人的命运及其思想史、文学史意义的思考,周氏兄弟完成了各自的形象塑造。

    章太炎以其特有的敏感,在《检论·案唐》中首先提出颜之推在中国思想史上的意义。章氏认为,唐代因科举及政俗而过分注重华辞,“韩、李之徒,徒能窥见文章华采,未有深达理要、得与微言者”。对于主张“学贵其朴,不贵其华”的太炎先生来说,作为文人的颜之推,反而值得欣赏:“若夫行己有耻,博学于文,则可以无大过。隋唐之间,其惟《颜氏家训》也。”晚年讲学苏州,太炎依然不忘颜氏,在“文学略说”部分,称“之推文学之士,多学问语”,又引《颜氏家训》之“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说明“论感情,亦古人重于后人”:“非独爱别离如此,即杯酒失意,白刃相仇,亦惟深于感情者为然。”章氏承认《颜氏家训》“言处世之方,不及高深之理”,可欣赏其博于学且深于情。这一论述角度,与周作人颇为相似。

    周作人喜欢列举其追慕的古人,谈孔丘、诸葛亮、陶渊明,取其人格及生活态度;举王充、李贽、俞正燮,注重的则是思想。至于兼及人格、思想与文章,周氏最欣赏的,很可能是颜之推。40年代中期,周氏曾表示,颜之“理性通达,感情温厚,气象冲和,文词渊雅”,乃是其理想的境界。

    20年代初,周作人在孔德学校中学部教国文课,便选用《孟子》、《颜氏家训》、《东坡尺牍》作为教材。30年代中在北大讲“六朝散文”,给听众留下深刻印象的,也是这部《颜氏家训》。半个多世纪后追忆,张中行、金克木都言之凿凿,前者更“由此可以推知他的‘所知’是,文章要有合乎人情物理的内容,而用朴实清淡的笔墨写出来”。相对来说,柳存仁的描述更精彩。就在鲁迅去世的第二天,周作人照样挟着一册《颜氏家训》,走进北大的教室:

    上了一点钟的课,沉沉静静的,大家既不开口发问或表示悼慰,周先生也单是念着书本讲话。忽然,下课的铃声响了,启明先生挟起书,说:“对不起,下一点钟我不来了,我要到鲁迅的老太太那里去。”这个时候,看了他的脸色的肃穆,沉静,幽黯,真叫人觉得他悲痛的心境的忧伤,决不是笔墨或语言所能够形容出的了。他并没有哭,也没有流泪,可是眼圈有点红热,脸上青白的一层面色,好象化上了一块硬铅似的。这一点钟的时间,真是一分钟一秒钟的慢慢的捱过,没有一个上课的人不是望着他的脸,安静的听讲的。这个时候容易叫你想起魏晋之间的阮籍丧母的故事。启明先生讲的是颜之推的《兄弟》篇,这可纪念的一课也是不rotten的。

    如此合于礼,深于情,蕴藉温润,纯是晋人风采,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谢安的故事。不知是周氏刻意摹仿,还是作者妙笔生花。《颜氏家训·兄弟》有云:“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周氏兄弟由“怡怡”而“反目”,文艺界尽人皆知;选择兄长去世的那天,讲《兄弟》篇,实在太戏剧化了,或许是叙述者略加修饰,借以表达惋惜之意。

    不过,借《颜氏家训》的阅读,凸显周氏兄弟的分歧,倒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周作人经常在文章中提及“思想通达”的颜之推,且将其与陶潜、傅山以及日本的兼好、芭蕉等相比附,可正面论述颜书的,只有《〈颜氏家训〉》(1934年4月)和《关于家训》(1936年1月)二文。其兄长鲁迅,恰好也有两篇谈论《颜氏家训》的杂文,可供参照阅读。鲁迅在1923年5月13日的日记中,曾记下“夜重装《颜氏家训》二本”,但未作任何评价。在30年代以前,鲁迅似乎从没对此书发表意见。只是有感于当时的社会思潮,鲁迅才在1933年10月撰《扑空》,1934年5月作《儒术》。鲁迅的杂文,直接针对的,是给青年开书目的施蛰存以及在无线电台演讲的冯明权;周作人则只是介绍自己何以特别喜欢《颜氏家训》。略为排比写作时间,仔细玩味言外之意,我以为,二者不无关联。

    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上,宣讲颜之推且广为人知的,只能是周作人。施蛰存给青年开书目时列入《颜氏家训》,绝非“独立的发现”。鲁迅当然明白这一点,这才有文章“并非专为他个人而作的”的表白。鲁迅称,“这虽为书目所引起,问题是不专在个人的,这是时代思潮的一部”。这里所说的“思潮”,当然包括乃弟。本世纪30年代,颜氏名声迅速上扬,周氏堪称“始作俑者”。因为,太炎先生的《国故论衡》不为一般大众所了解,而苏州讲学又在日后,且传播面不会很广。《颜氏家训》之从“启蒙读物”上升为“经典著作”,周作人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请看鲁迅是如何评说颜氏此书:

    这《家训》的作者,生当乱世,由齐入隋,一直是胡势大张的时候,他在那书里,也谈古典,论文章,儒士似的,却又归心于佛,而对于子弟,则愿意他们学鲜卑语,弹琵琶,以服事贵人——胡人。这也是庚子义和拳败后的达官,富翁,巨商,士人的思想,自己念佛,子弟却学些“洋务”,使将来可以事人:便是现在,抱这样思想的人恐怕还不少。

    关于教子弟学鲜卑语事,鲁迅记忆有误,把颜之推的态度弄反了。好在鲁迅很快作了自我更正。在《教子》篇中,颜之推是如此对待齐士的热心介绍经验:

    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对于颜氏在书中所表现出来的骨气,后人多有表示赞赏的。如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廉耻”则引录这段话后,有云:

    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

    现实生活中的颜之推,与《教子》篇中所体现出来的,有不小的距离。这也是鲁迅在订正错误的同时,对“颜氏的渡世法”仍持严厉批评态度的原因。为严谨起见,鲁迅将齐士与颜氏合而为一,称为“北朝式道德”,并断言其“也还是社会上的严重的问题”。

    第二年,又有“时贤”出来宣讲《颜氏家训》中的《勉学》篇,其强调有学艺者,即使兵荒马乱,也能“触地而安”,尤为鲁迅所反感。联系到时局艰危,鲁迅感慨遥深:

    这说得很透彻:易习之伎,莫如读书,但知读《论语》《孝经》,虽则被俘虏,犹能为人师,居一切别的俘虏之上。这种教训,是从当时的事实推断出来的,但施之于金元而准,按之于明清之际而亦准。现在忽由播音,以“训”听众,莫非选讲者已大有感于方来,遂绸缪于未雨么?

    最后一句体现出来的忧患,实在刻骨铭心,而且竟很快地“不幸而言中”。理解这一点,才能明白鲁迅为何对颜之推持如此苛刻的态度。《扑空》中所称的“假使青年,中年,老年,有着这颜氏式道德者多,则在中国社会上,实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有荡涤的必要”,除了“颜氏”一词有待修正,基本立论没必要改动。鲁迅当然明白“家训”这一文体的特殊性,《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便对高傲的嵇康竟在《家诫》中教儿子“做人要小心”表示理解与同情;鲁迅愤怒的是世人对于《颜氏家训》的过分推崇,将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技巧”合理化,因而导致民心溃散、风雅凋零。

    有趣的是,周作人撰于1934年4月的《〈颜氏家训〉》,同样提及《教子》篇中齐士教儿学鲜卑语事,对颜“俯而不答”的态度表示赞赏:“此事传诵已久,不但意思佳,文字亦至可喜,其自然大雅处或反比韩柳为胜。”同样拒绝齐士式卑微的处世哲学,周作人不像鲁迅那样嫉恶如仇且浮想联翩,反而强调身处乱世之艰难。言外之意,不满时人对颜氏的苛责:

    六朝大家知道是乱世,颜君由梁入北齐,再入北周,其所作《观我生赋》云,“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注谓已三为亡国之人,但是不二三年而又入隋,此盖已在作赋之后欤。积其一身数十年患难之经验,成此二十篇书以为子孙后车,其要旨不外慎言谨迹,正是当然,易言之即苟全性命于乱世之意也。但是这也何足为病呢,别人的书所说无非也只是怎样苟全性命于治世而已,近来有识者高唱学问易主赶快投降,似乎也是这一路的意思罢。

    最后一句,话中有话。参照《关于家训》之嘲笑“后世宣传家”写文章时极不诚实,“自己猴子似的安坐在洞中只叫猫儿去抓炉火里的栗子”,不难明白其所指。30年代周氏兄弟之间深深的隔膜,于此可见一斑。周作人出于对“宣传家”的反感,强调“说话负责任”,本不无道理;可由此转而怀疑鲁迅对社会思潮的忧虑,则显得“所见者小”。

    《颜氏家训》之《勉学》篇,不及道德精微,只讲利害得失,本就有“取便”的意味;其批评“嵇叔夜排俗取祸”,更因强调“全真保性”,而很容易滑入“偷生”。《养生》篇有云:“夫养生者先须虑祸,全身保性,有此生而后养之,勿徒养其无生也。”这句可圈可点的“见道语”(黄叔琳批),虽有“行诚孝而见贼,履仁义而得罪,丧身以全家,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也”作为补充,仍不改其“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初衷。比起后世“道学家”的虚假与骄矜,颜氏的低姿态叙述自有其好处,起码是“深明世故”,“懂得人情物理”。

    30年代中期的周作人,讲情理,重常识,求节制,主要体现“得体地活着”,不再“知其不可而为之”,故“温润”有余,而“勇猛”不足。1934年夏访日,周氏花二十钱烧了一只小花瓶,题上杜牧《遣兴》诗句:“忍过事堪喜。”第二年,在《杜牧之句》中,周作人解释为何喜欢这句诗:“我不是尊奉它作格言,我是赏识他的境界。这有如吃苦茶。”借“吃苦茶”这“大人的可怜处”,论证“忍辱”之微妙。由“苦雨”而“苦茶”而“苦住”,周氏未免过分重视“苦”过之“甜”、“忍”后之“喜”了。两年后,就在北京城沦陷前夕,周作人撰《桑下谈·序》,重引杜牧的“忍过事堪喜”,称:“这苦住的意思我很喜欢,曾经想借作庵名”;“反正在中国旅行也是很辛苦的,何必更去多寻苦吃呢。”如此谈论“隐逸”,已经没有丝毫“带气负性”的意味,纯为“苟全性命于乱世”。难怪论者怀疑其不断宣讲“忍辱”,乃是对于自己日后的命运“有所自觉或预感”。

    从“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转为力求“全身保性”的颜之推,周作人论说对象的转移,固然是“乱世”阴影的压迫日渐严重,可也跟其趋向于屈从与忍辱大有关系。博学通识的周氏,又一次找到了“合适”的话题。正因为对《颜氏家训》这一话题背后的意味十分了然,力主独立与反抗的鲁迅,才会如此反感。倘说鲁迅对于陶诗的辨正,还有学术争鸣的姿态;评说颜著时之声色俱厉,则只能读出对“北朝式道德”泛起之高度警觉。

    正如周作人所说的,“古人的家训”,“在一切著述中这总是比较诚实的”,从汉人马援《诫兄子严敦书》、晋人陶渊明《与子俨等疏》,到明末清初的傅青主《家训》、冯钝吟《家戒》,均通达人情,少有伪饰。而在众多家训中,颜氏的著述之所以鹤立鸡群,最为后人所称道,就因其“宽严得中,而文词温润与情调相副,极不易得”。这种兼及思想与文辞的评判,方是周作人的独家秘诀。

    《夜读抄·〈颜氏家训〉》中有一段话,常常出现在周氏关于六朝文章的论述中,只不过略有增删而已:

    南北朝人的有些著作我颇喜欢。这所说的不是一篇篇的文章,原来只是史或子书,例如《世说新语》、《华阳国志》、《水经注》、《洛阳伽蓝记》,以及《颜氏家训》。其中特别又是《颜氏家训》最为我所珍重,因为这在文章以外还有作者的思想与态度都很可佩服。

    这里讲的是,“文章以外”,很可佩服的,“还有作者的思想与态度”;《风雨谈·关于家训》则反过来,强调“见识情趣皆深厚”之外,还有“文章亦佳”:

    《颜氏家训》成于隋初,是六朝名著之一,其见识情趣皆深厚,文章亦佳,赵敬夫作注将以教后生小子,卢抱经序称其委曲近情,纤悉周备,可谓知言。

    周氏十分喜欢伍绍棠的《〈南北朝文钞〉跋》,曾在文章中多次引用。遗憾的是,伍跋遗漏了这情文俱佳的颜著,《关于家训》于是表示一点小小的不满。将《颜氏家训》作为“六朝文章”来解读,此乃周作人品味独特且过人处。

    在《立春以前·文坛之外》中,周作人称其理想是达到《颜氏家训》的境界:“理性通达,感情温厚,气象冲和,文词渊雅。”可惜的是,此文写于1944年12月5日——此前半个月,周氏参加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公祭汪精卫大会;此后一年,周氏因汉奸罪而锒铛入狱——这一写作背景,使得其倾心“思想通达”,很难被公正对待。至于“文词渊雅”,更是被视为“末务”,未曾引起足够的关注。其实,谈论本世纪中国“六朝文章的复兴”,章太炎之推崇王弼、裴頠与范缜,鲁迅之追慕嵇康,以及周作人之发现“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的颜之推,都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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