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有病的人,只希望能留此余生,做完几件未了的学术工作。我不能做应付人、应付事的事业了。
可此后的事实证明,胡适多少还是得做“应付人应付事”的事业,比如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中央研究院院长之类。
明知自己缺乏从事实际政治的兴趣和能力,而且性之所近在学术而不在政治,可还是一次次地被卷入政治斗争漩涡,以至无法“了我十五年的学术旧债”,这对于当事人无疑是很大的精神痛苦。胡适不只一次表白如下心境:
一犬不能同时逐两兔,又积习已深,近年稍任学校行政,每苦毫不感觉兴趣,只有夜深人静伏案治学之时,始感觉人生最愉快的境界。
这话很能体现胡适治学的浓厚兴趣,可如果由此推论胡氏希望完全脱离政治关门著述,则又差之毫厘谬之千里。30年代中期,胡适办《独立评论》惹来不少政治上的麻烦,而且明显影响学业,周作人劝其少管闲事,多注意于学术。胡适在复信中一面忏悔其“好事”的性情妨碍其“讲学论学”,一面又做如下辩解:
三年多以来,每星期一晚编撰《独立评论》,往往到早晨三四点钟,妻子每每见怪,我总对她说:“一星期之中,只有这一天是我为公家做工,不为吃饭,不为名誉,只是完全做公家的事,所以我心里最舒服,做完之后,一上床就熟睡,你可曾看见我星期一晚上睡不着的吗?”她后来看惯了,也就不怪我了。
为什么编杂志就能睡得好?因编杂志是议政,是介入现实政治斗争,是尽知识者对于社会的责任,因而“良心上的谴责减轻一点,上床时能熟睡”。在胡适看来,论学更多是为己,议政主要是为人;这种人我之分固然决定了他不可能全心全意投入政治斗争,可也使得奉孔仲尼、王介甫、张江陵为“我的神龛里”的“三位大神”,以天下为己任以“努力”为信仰的适之先生,终究不能完全忘情世事专心论学。对此,胡适颇为自得地称:“嗜好已深,明知老庄之旨亦自有道理,终不愿以彼易此。”倒不在乎这种“公家的事”是否可为,关键是需要这种“为公家做工”的自我感觉。之所以没“为公家做工”,就会有“良心上的谴责”,压力来自中国古代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这一传统使得历代士大夫推崇“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精神,而鄙薄闭门读书独善其身者。胡适无疑是自觉认同于这一传统的,早年的借黄宗羲肯定学生问政是“三代遗风”,晚年的强调读书人谈政治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优良传统,都可见其价值取向。
在《黄梨洲论学生运动》一文发表之后三年,胡适又在一次演讲中发挥黄宗羲的见解,用“讲学与议政”来概括中国传统书院的精神:
古时没有正式代表民意的机关,有之,仅有书院可以代行职权了。如汉朝的太学生,如宋朝朱子一派的学者的干涉国家政治,如明朝的东林书院等。可知书院亦可代表古时候议政的精神,不仅为讲学之地了。
正因为书院不只是讲学之地,更代表士大夫议政的精神,对最高统治者的思想控制极为不利,故明清两代屡被查禁,罪名是“广收无赖,多聚生徒”、“摇撼朝廷,爽乱名实”。最能代表书院这一议政传统的,是明代的东林书院,《明史·顾宪成传》称:
当是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学舍至不能容……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由是东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
书院本以读书明理修心养性为宗旨,只因中国没有代表民意的机关,才会衍变为议政的中心。这一传统对后世读书人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以至朱熹为白鹿洞书院撰的楹联“日月两轮天地眼,读书万卷圣贤心”,或者张之洞为广雅书院拟的堂联“虽富贵不易其心,虽贫贱不移其行;以通经学古为本,以救世行道为贤”,都远不如顾宪成为东林书院撰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广为传颂。除东林书院的名气外,还因当下的“国事”比往昔的“圣贤”更为时人所关注。
将学校办成议政的中心,从长远的角度考虑,不是一件好事情。像黄宗羲那样“不但希望国立大学要干预政治,他还希望一切学校都要做成纠弹政治的机关”,那是因为在黄氏设计的理想国家里没有国会一类的制度,才需要学校执行国会的职务。正是基于以上想法,胡适才再三强调青年学生之干预政治是不得已而为之;若在常态的社会与国家中,政治清明,且有代表民意的机关存在着,那么学校就应该是传授知识的场所,而不应该再肩负议政的重任。可问题是政治是否清明,民意机关是否有效,往往因各自权势不同利益不同而见仁见智。就好像孔子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篇》),可天下何曾真正合于“道”?因此,这话也就必然被解释为“天下无道则庶人议”。看来,胡适对学校功能的界说仍然相当模糊。不过有一点,当胡适力主学校不应办成议政中心时,并没否认知识者议政的权利与义务。相反,当年留学归国前夕,胡适作《别叔永杏佛觐庄》诗,其中述志部分有“从此改所业,讲学复议政”;“学以济时艰,要与时相应”等豪言。终其一生,胡适基本上是信守这一誓言的。大概在胡适看来,求学时不当因干政而荒废学业,学成后则因“济时艰”而不免“讲学复议政”。
在中国古代,“士”本就同时承担学者与官僚两重角色,“讲学复议政”自是题中应有之义。所谓“士志于道”,所谓“有澄清天下之志”,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固是体现了中国古代读书人的理想和豪情,可也跟其有可能成为“王者师”并干预朝政这一特殊地位有关。随着社会分工日益加剧,现代社会中知识者的角色和功能都受到很大限制,还能否保持先贤“志于道”的情怀和借“道”与“势”抗衡的气概,实在令人担忧。另一方面,中国知识者能否适应专业化趋势,真正走“学术救国”道路,也仍然值得怀疑。起码清末民初的中国知识者,还习惯于亦学亦政的角色。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就职演说中就强调“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不该“有做官发财思想”。第二年开学演说,蔡元培又强调大学为培养学者之场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十几年后回忆在北大进行的这场教育改革,蔡元培颇为得意,称其为铲除“科举时代遗留下来之劣根性”。所谓“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只是针对混文凭的坏学生,更针对政学不分的旧传统。学而优不仕,不仅使学术成为学术,亦使政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学术界这种独立自由态度,不是逃避社会责任,不是脱离政治,而是为了更好地支持(或制约)政治。贺麟先生对这一新趋向评价甚高:
好在自从新文化运动以来,在中国大学教育方面,总算稍稍培植了一点近代学术自由独立的基础:一般学人,知道求学不是做官的手段,学术有学术自身的使命与尊严。因为学术有了独立自由的自觉,对于中国政治改进,也产生良好影响。在初期新文化运动的时代,学术界的人士,完全站在学术自由独立的立场,反对当时污浊的政治,反对当时卖国政府,不与旧官僚合作,不与旧军阀妥协。因此学术界多少保留了一片干净土,影响许多进步青年的思想,培养国家文化上一点命脉。
不管这种评价是否过于乐观,学术是否能够真正独立自由,但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学者们区分政、学的意图值得注意。这与古已有之的区分“学统”、“道统”、“政统”、“治统”不大一样,关键不在于“道”、“势”之争,也并非以“学统”或“道统”的维系自命,而主要是适应现代学术专业化趋向的一种角色选择。当然,这种“选择”是有其意识形态背景的,而且也确实产生了一系列严重的社会效果——起码是对政治万灵“神话”的消解以及对政治权威的质疑。这里只限于其对学术界的深刻影响。
明确政、学殊途以后,对知识者来说,大致有如下四种选择:第一,弃政从学;第二,弃学从政;第三,托政治于学术;第四,“讲学复议政”。第一、二种选择相对单纯些,可在20世纪中国,养成“为学问而学问”的“学者的人格”,其实并不容易;第三、四种选择相对复杂些,选择者必须承担很大的精神压力,如何处置两股内心要求之间的紧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自称“性近于学术而不宜于政治”,可又偏偏不能不涉足政治的蔡元培,显然也像胡适那样感觉到“一犬追两兔”的困惑:
我是一个比较的还可以研究学问的人,我的兴趣也完全在这一方面。自从任了半官式的国立大学校长以后,不知一天要见多少不愿意见的人,说多少不愿意说的话,看多少不愿意看的信,想腾出一两点钟看看书,竟做不到了,实在苦痛极了。
照老友吴稚晖的说法,蔡元培最后选择的是“托政治于学术,将恃以彻底救国”的道路:“学术所以救国,救国即为政治。”此种选择,决定了蔡元培主要以其事功及人格,而不以具体的学术著述“存之于人人之心”。
同样是既不能真正忘情于学术,又不想完全抛弃政治,胡适与蔡元培又自不同。前者比后者无疑更看重具体的学术著述。所谓“无后为大,著书最佳”并非只是一时戏言,胡适确实希望借著述“不朽”。朋友们认定胡适的最大长处在于“教书做书”,对国家的贡献对后世的义务不在谈政治,而是“完成那《中国哲学史》、《文学史》,以及别的考据工作(《水浒传考》那一类)”;胡适也“深觉人生只有这几个十年,不可不趁精力未衰时做点能做又爱做的事”。可在答应“重做故纸生涯”的同时,胡适给自己留了个口子:保留“爱说闲话,爱管闲事”的权利,理由是“自恨‘养气不到家’,但实在也没有法子制止自己”。胡适虽不曾像王国维那样成为纯粹的学者,可相当推崇王国维的治学路向。至于蔡元培等的“托政治于学术”,胡适甚不以为然。1924年为古史讨论作总结,胡适强调研究的目的是“明白古史的真相”,应该追求如何“去伪存真”,而不是考虑是否“有害于人心”。四年后,有人邀请他参与发起“中国学会”,胡适拒绝了,理由是不赞成其借学术谈政治的会章:
我不认中国学术与民族主义有密切的关系。若以民族主义或任何主义来研究学术,则必有夸大或忌讳的弊病。我们整理国故只是研究历史而已,只是为学术而作工夫,所谓实事求是是也,从无发扬民族精神感情的作用。
正如胡适所慨叹的,“近时学者很少能了解此意的”。不只是政治家希望学术为政治服务,学者本身也不甘心于“只是为学术而作工夫”,上者追求“经世致用”,下者可就沦为“曲学阿世”了。很可能并非耐不住寂寞坐不稳冷板凳,而是不忍风雨声中“闭门读书”。
同样有此人间情怀,同样关心民生疾苦、政局变幻,胡适宁愿在政论时评中体现其政治意识,而在学术著述中仍严守“实事求是”原则。“讲学”时不“议政”,“议政”时不“讲学”,真正让政、学分开,保持两者各自的独立性。这是胡适处理政学关系的特殊策略。作为学者,胡适追求学术的“纯粹性”,更多从学科发展和学术规范建立的角度考虑问题;而作为公民,胡适则希望“能够公开的替国家想想,替人民说说话”。这本是正常社会中知识者立身处世的常规姿态,只不过在政治没上轨道,知识者要不不问政治、要不乱问政治的特殊环境中,胡适的选择才显得有点奇异。
在胡适一生中,最能体现这种“讲学复议政”理想的,是1922年5月创办《努力周报》至1937年7月抗战爆发投身实际政治这十五年。在此之前,胡适力主“不谈政治”,目的是“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在此之后,或者出使美国,无暇“讲学”;或者寓居海外,无法“议政”。40年代末任北京大学校长和50年代末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议政”既不自由,“讲学”亦少闲暇。这“讲学复议政”的十五年,又可按所办杂志分为《努力周报》(北京)、《新月》杂志(上海)、《独立评论》(北京)三个时期。胡适曾非常感慨地回忆他20年代末在上海的三年半:
那是我一生最闲暇的时期,也是我最努力写作的时期。在那时期里,我写了约莫有一百万字的稿子。
所谓“闲暇”,只是不当官,不从事实际政治。这三年半里,谈人权惹了大麻烦,虽说胡适以来文“含糊笼统”逻辑混乱为由退回了“国民党政府教育部训令”,可这并非只是笔墨官司,没落得个“肉体解决”已属万幸。就在这积极“议政”(不惜触犯最高当局)的同时,胡适又确实潜心学问,这时期完成的《白话文学史》上卷、《菏泽大师神会传》、《神会和尚遗集》、《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等著作,都不是灵机一动就能弄出来的。1930年2月至8月,胡适除写作《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七章,14万字)外,还穿插作了好几篇短文,如此著述速度,确实当得上“努力”二字。其实,在办《努力周报》和《独立评论》时期,胡适也是这样“讲学”、“议政”同时进行,互不干涉。《努力周报》还好说,才办了一年半,出版75期;而《独立评论》周刊可就不容易了,从1932年5月创刊,到1937年7月25日出完最后一期,五年间共出版244期。在此国难当头时刻议政,而且“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不倚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各人思考的结果”,绝非易事。在《独立评论》上发表了大量政论和时评(涉及对日外交方针、中国政治出路、民治与独裁、信心与反省等一系列政治问题)的同时,胡适的学术研究也在积极进行。50年代拟议口述自传大纲时,胡适还特别提到这几年中他的四篇重要学术论文:《说儒》、《评论近人考据〈老子〉年代的方法》、《〈醒世姻缘〉考证》和《颜李学派的程廷祚》。
至少从表面看,胡适政学分途、齐头并进而又“井水不犯河水”的策略是成功的:在那风云激荡的年代里,他既尽了知识者问政的责任,也在学术研究领域做出了贡献。可这种成功其实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的;这点对胡适后半生的治学途径影响甚大。
为了强调政学分途,胡适不免过分突出学术的“纯粹”性。其实,“学术”不过是人类追求真理的一种特殊方式,其疆域的划定只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假设”。什么是“学术”,什么不是“学术”,是随着人类认识活动的发展而移动变迁的。把这种人为的疆域凝固化,实际上限制了学术自身的发展,不是一种明智的举动。新文化运动时期的胡适,从事思想文化革新,纵横驰骋,不问是学术还是政治,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一时期的胡适,对现代学术和现代政治的贡献都很大。到有意识地区分政治与学术时,其论政固是影响加大,可学术上则无形中作茧自缚:重历史而轻现实,重文史而轻社科,重训诂而轻义理,重知识论而轻价值论——后者都因可能接近现实政治而被视为“非学术”。这么一来,胡适治学的路子只能越走越窄,最后走到花二十年时间研究一部《水经注》。胡适治《水经注》有各种原因,其中一点是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学术”。
胡适对考据有特殊兴趣,其学术著述也以考据见长,以至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称赞其“用清儒方法治学,有正统派遗风”。一开始胡适显然不满足于清儒的考证训诂,希望能再推进一步,“走向历史,特别是思想史的综合贯通的途径”。直到30年代中期,胡适还是企图走戴震的路子:“深通训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章学诚《朱陆篇书后》)。这一学术思路,从他专门为清代学术史上两位奇才戴震与章学诚分别撰写专著,而且盛赞其不以考据为最后目的,可以看出来:
考订只可以考订为目的,而不可谈义理:这是当时一般学者的公共心理。只有戴震敢打破这个迷信,只有章学诚能赏识他这种举动。
在胡适看来,清儒治学的长处是重证据,能“据守”,短处是大家都“埋头做那‘襞绩补苴’的细碎功夫,不能继续做那哲学中兴的大事业”;而要“建立有系统条理的哲学思想,只有力求通核一条路”。撰写《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时,胡适颇有“通核”的气派;而到治《水经注》,则只有据守的份了。
从主张“通核”讲求“义理”,到推崇“据守”只求“考据”,胡适30年代中期学术路向的转变,有其学理上的考虑,也有政治环境的制约。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当生活中离政治越近时,胡适在学术上离义理就越远(越非政治化)。40年代末期的中国,国共两党两军大决战,炮火连天中,胡适忙于考辨《水经注》疑案。在1948年11月28日致顾起潜信中,胡适不无自嘲道:
在天翻地覆之中,作此种故纸堆生活,可笑之至!
其实一点也不可笑,正因为“天翻地覆”,才更必要“作此种故纸堆生活”。这正是胡适处世治学的诀窍。1947年10月,作为北大校长的胡适在沪对记者发表讲话,其中有一句后来屡遭批判:“学生要解决思想苦闷,惟有埋头研究学术。”这话当然有压制学潮的意图,可在胡适并非存心骗人,起码他本人是喜欢借“研究学术”来“解决思想苦闷”的。在兵荒马乱中撰写一篇篇研究《水经注》疑案的文章,除了佩服胡适的学问癖之外,还得承认这种研究对其稳定情绪起了很大作用,其心理调整功能不下于其学术价值。这点胡适本人或许心中有数。
留学期间,胡适偶然读了《歌德年谱》,深为“歌德之镇静工夫”所慑服,以后多次引述此例说服急于用世的友人:
德国文豪歌德自言,“每遇政界有大事震动心目,则黾勉致力于一种绝不关系此事之学问以收吾心”。故当拿破仑战氛最恶之时,歌德日从事于研究中国文物。
第一个被说服的是其女友韦莲司:1914年韦莲司感愤于欧洲战事之起,准备放弃学画,投军当看护妇,胡适“以歌德之言告之”,“女士以为然,今复理旧业矣”。第二个被说服的是德国鲁温斯坦亲王:1941年底鲁温斯坦亲王要求到中国参加抗战,胡适复信中又引述歌德不大为常人理解的“有意置身于当时大事之外的态度”,希望亲王继续从事学术研究。十九年后重逢,胡适方得知当年的劝告大见成效,“此君得我回信,颇受感动。后来他竟继续作教授生活”。或许是中国国情不同,同一番话却没能让中国学生大受感动并改弦易辙。1925年8月胡适在天津写了《爱国运动与求学》,照样引述歌德的例子,告诫学生“在一个扰攘纷乱的时期里跟着人家乱跑乱喊,不能就算是尽了爱国的责任”,而必须“立定脚根,打定主意,救出你自己,努力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个有用的东西”。在日益高涨的学潮中,胡适的劝告毫无作用,徒然提供了批判的靶子。
不管劝告是否有效,胡适说服的对象都是试图弃学从政者,这与他所引述的歌德的例子实际上仍有距离。歌德本就是文人学者,并没因战事临近而投身政治或改换职业,而是靠调整研究对象来摆脱现实政治环境造成的心理压力,在一种相对稳定平静的状态中继续从事自己所擅长的工作。真正接近歌德这种在政治上不愉快的情形下,选择远离现实的学术工作“以收敛心思”者,不是别人,正是胡适自己。
靠远离现实政治并排斥“义理”来维持学术的独立和尊严,其合理性和有效性均很成问题。一个起码的事实是,“埋头著书不问政治”其实也是一种政治姿态;在现代社会中,谁也无法保证学术不与政治“自动挂钩”。胡适晚年之集中精力研治《水经注》疑案,其良苦用心值得充分同情,只是这一特殊经验未必适宜于推广。
令人感慨不已的是,何以二三十年代还能“讲学复议政”,到四五十年代就只能“单打一”?到底是胡适老了精力不济呢,还是天地窄了施展不开?
§§第四章 专家与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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