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博学的人”与“国人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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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适在学术上因求博而失之浅,除了个人因素外,更牵涉到中国的学术传统和五四时代的特殊思想文化氛围。中国学界之推崇“通人”,不只是因其“博通古今”,更因其有卓识能用世。汉人王充不单讥“守信一学,不好广观”的儒生“无温故知新之明,而有守愚不览之暗”,对“胸中怀百家之言”的“通人”也颇有微词(《论衡·别通篇》):因为在他看来,“凡贵通者,贵其能用也”,而在“能用”这一点上,“好学勤力博闻强识”的“通人”就远不如“著书表文论说古今”的“鸿儒”(《论衡·超奇篇》)。后世不再将书生分为四等,“鸿儒”的功能因而并入“通人”。如唐人刘知几批评“或耽玩一经,或专精一史”的专门名家,可对博览群书而漫无主见者也很不以为然:

    假有学穷千载,书总五车,见良直而不觉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葛洪所谓藏书之箱箧,五经之主人。而夫子有云:虽多亦安用为?其斯之谓也。(《史通·杂说下》)

    读书当有慧眼卓识,并借论说古今影响世道人心或革新思想文化,这与主张直接介入现实政治斗争的“经世致用”之学仍有很大区别。前者立足于“道问学”,只不过保持学者的人间情怀;并非为政治而学术,也不以治国平天下为终极目的。当然,这里的界线有时很难划清,学界的“通人”也不无“为王者师”的想法。不过,一般而言,划分有学问的政治家与有议政参政意识的学者,还是可以办到的。今人谈论学人中之“通人”者,有强调“既需会通,又求切合时宜”,也有主张“托政治于学术”,将“学术与政治,打成一片”,都不只限于学问之博大精深。

    胡适提倡做学问“当存一个‘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态度”,坚决反对治学中“狭义的功利观念”。这一治学态度,很大程度得益于他在美国所受严格的学术训练。可当他面对中国古老的学术传统,或者考虑他在中国所能发挥的作用时,不能不修正他的“纯学术”追求。其实,这一矛盾早在留学美国时就已经出现,只不过那时身在“学院”,“专家”的一面自然占上风;一旦回国,形势迅速逆转,“通人之学”更令胡适向往。1915年,胡适为自己治学之“求博而不务精”作了如下辩解:

    盖吾返观国势,每以为今日祖国事事需人,吾不可不周知博览,以为他日为国人导师之预备。

    这已经不是考虑学问怎么做更深入,而是怎么做更有用,有悖于其“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治学准则。当然,日记中胡适对这种“谬想”做了自我批评。可后来的实践证明,青年胡适的这一想法,其实根深蒂固不可动摇,根本不是一两次自我批评所能清除。为当“国人导师”,胡适不得不“周知博览”,也不得不求学有所用,自然只能倾向于“通人之学”,与他原来“专治哲学”或“为学术而学术”的设想颇有距离。

    在20世纪的中国,学术有用无用之争,是个很棘手的问题。正如王国维所指出的:

    顾新旧中西之争,世之通人率知其不然;惟有用无用之论,则比前二说为有力。

    王国维断然否定“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并以决绝的口气称:

    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

    可像王氏这样旗帜鲜明地主张“为学术而学术”,并将其贯穿整个治学生涯,在同辈或晚辈学人中实不多见。更多的好学之士是在“有用”与“无用”之间徘徊,因时势之转移心境之变迁,而从“为学术而学术”跳到“托政治于学术”(或反之)。梁启超如此,胡适也是如此。留学美国时,胡适批评“白香山抹倒一切无所讽喻之诗,殊失之隘”,并对自己少年时代“不作无关世道之文章”的议论表示忏悔。可一回到国内,目睹诸多黑暗,又忍不住大作有关世道之文章(先是思想文化革新,后更打破“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不干政治”的戒约,直接议政参政),对白居易、元稹的文学主张自是刮目相看,将其概括为“文学要为人生而作,不为文学而作”,并称这一自觉的文学革新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很光荣灿烂的时代”。这当然不只是对某个作家评价的改变,而是对整个文学艺术功能理解的偏移。相对来说,“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治学态度,胡适本人一直没公开否定;不过是在具体实践中,逐渐突出学术之“用”。

    当胡适要求吴健雄作一个“博学的人”时,举的榜样是丁文江和翁文灏,而这两位科学家当时正是胡适创办的《独立评论》的重要作者。从办《努力周报》起,胡适就希望他们这批学有所长而又不靠政治吃饭的学者,能站出来“为国人导师”,引导国内政治走上正轨。胡适曾回忆他和丁文江等人办“努力”社时所立的两个标准:“一是要有操守,二是要在自己的职业上站得住。”第一条很平常,第二条有意思。第一流的专家不一定是第一流的政论家,学者议政,其实并非依靠他本行的知识(如丁文江之地质学)。之所以强调“在自己的职业上站得住”,除了增加发言的权威性外,更显出这批人的学者本色:博通之中必须有专精在。或许在他们看来,在本行成为第一流专家只是“专精”;出而议政,“为国人导师”,方才算得上“博通”。

    这自然与中国书生以天下为己任的古老传统大有关系,可也更因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留学生相对受重视,颇有“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世说新语·排调篇》)的自我感觉。当年胡适宣布下海谈政治,理由是“中国的舆论界仍然使我大失望”。一方面国内人才奇缺,一方面学者自视甚高,两下一凑合,胡适辈也就不会满足于死守书斋了。作几篇精彩的学术论文,与引导整个社会向前发展,两相比较,“通儒达人”自然选择了后者。1937年4月,《独立评论》复刊,收到许多朋友的贺信;胡适选刊了复堂的来信并表示由衷的感谢,就因为其多少表达了他本人的想法:

    在北平的环境中,学者们很自然的要流于汉学化。在过去,且有不少自命爱护胡适之的人,每嗟惜适之何不绝对汉学化。记得前年瞿秋白临死时对新闻记者谈话,也有这种口调。这是一种错误。社会上花多少力量,造成一个领导者,难道他的归宿,只在《艺文志》一类典籍中增加几行记述!何况我们的民族国家是什么一个境界呢!

    这话说得相当沉痛,国难当头,学者无权闭门读书。可这话还有潜台词,那就是:“专家易得,而通人难求。”这里的“汉学化”并非专指考据训诂(《独立评论》主要作者中也就胡适一人对考据感兴趣),而是指“专家之学”。“专家之学”固然无法在短期内使一个民族起死回生,可难道“通人之学”就有如此神奇的效用?胡适显然被此类热情洋溢的“读者来信”蒙蔽了,以为我辈之出而议政真能左右历史进程。1948年底,国民党政权失败几乎已成定局,胡适在南京拜会美国大使司徒雷登时老泪纵横,俨然要对这场战争的失败负重要责任:

    他痛悔抗战胜利之后这些年他没把〔他的〕才能用在这方面(指思想斗争——引者注),而是像他过去做的那样自私地又埋头于他所感兴趣的学术活动了。

    胡适说这话时或许是真诚的;可正因为如此,更显得胡适实在过分夸大了“通人之学”的作用。问题不在于胡适本人能否挽狂澜于既倒,而在于中国书生这种“为王者师”的传统思路在现代社会中是否仍然有效。表面上,30年代后胡适与蒋介石私交不错,胡氏屡进国策(包括送自著《淮南王书》),蒋氏也甚表礼遇。可胡适应该明白,在这场精彩的政治游戏中,最关键的是双方各自的“姿态”。至于治国方略,哪里用得着胡适这样的大学者来插嘴,自有“权力意志”和“集团利益”在。这里不想评判胡适的政治行为,而只是指出胡适将“通人之学”扩大到议政参政,不能不相对忽视了“他所感兴趣的学术活动”,大大影响了其治学的实绩。作为一个启蒙思想家来评价,胡适此举是“得”;而作为学者来要求,胡适此举则是“失”。这就难怪当学者谈论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通人”时,宁愿举王国维、陈寅恪等,反而不大谈及有意追求“通人之学”的适之先生。自然,这是两种不同的“通人”观,一重学术发展,一重思想建设。要论在近代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王、陈二位远不及胡适;可要讲论著的学术价值,胡适可就只能退避三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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