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游侠,本就是为应付世变而求助于传统资源;诠释游侠,更离不开这一思路。说是托古改制也罢,古为今用也罢,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也罢,晚清志士必须让“儒、墨皆排摈不载”(《史记·游侠列传》)的游侠,获得某种具有权威性的传统思想的支持。尽管实际上是卢梭的思想、虚无党的行为触发了世人对游侠的追忆,可不经过一番有效的价值转换,游侠还是没能为文明社会所接纳。
对“游侠”的重新解读,得益于晚清诸子学与佛学的复兴。平生“抚剑起巡酒,悲歌慨以忼。束发远行游,转战在四方”(《河梁吟》)的谭嗣同,颇喜“斗酒纵横,抵掌《游侠》之传”,《仁学》中对“任侠”极为推崇,《自叙》则将其归于墨。“墨有两派:一曰任侠,吾所谓仁也”。此一“任侠”之墨,即谭氏自我表白的“挟一摩顶放踵之志,抱持公理平等诸说,长号索偶,百计以求伸”。侠出于墨之说,晚清以降相当流行。梁启超1902年作《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分墨为兼爱、游侠、名理三派,并断言游侠一派自战国以至汉初极盛,“朱家、郭解之流实皆墨徒也”。蒋智由不说侠是否出于墨,而是强调区分大侠小侠公武私武。朱家、郭解借交报仇,非国之大侠,远不及“墨家者流,欲以任侠敢死,变国风,而以此为救天下之一道也”。以“侠之至大,纯而无私,公而不偏”为标尺,以墨家“为千古任侠者之模范”,与其说是一种历史溯源,不如说表达了现代人对“大侠”的期待。
同样是对急公好义的大侠精神的召唤,以“侠骨峥嵘”著称的章太炎,则倾向于将侠与儒挂上钩。时人也有“侠之不作,皆儒之为梗”、“儒为专制所深资,侠则专制之劲敌”之类的说法,章氏却“儒侠”并举,且称“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而特其感慨奋厉,矜一节以自雄者,其称名有异于儒焉耳”。世人言儒多近仁柔,章氏则举出《韩非子·显学》中漆雕氏之儒与《礼记·儒行》中的十五儒,前者“最与游侠相近”,后者“皆刚毅特立者”。既然儒者不懦不弱,而侠者“杀身成仁”、“除国之大害”的宗旨又与儒之义之用相若,又有什么理由禁止儒侠并举呢?虽说“漆雕氏之儒废,而闾里有游侠”的溯源未足以服人,但强调游侠“当乱世则辅民,当治世则辅法”,实际上已为被九流摈斥的侠士争到一席地位。“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这才是晚清志士心里最想说的,至于侠到底出于墨抑或出于儒,考据均未见精彩。黄侃释侠时,明显追随章氏,一句“侠之名,在昔恒与儒儗。《儒行》所言,固侠之模略”,考证就此带过;主要落笔在“古之圣哲,悲世之沉沦,哀烝民之失职,穷阨不变其救天下之心,此侠之操也”。梁启超很可能也受章太炎影响,1904年作《中国之武士道》,改称墨子为“救世之患,急人之难”的“圣人”,而以孔子为中国武士道之开端。同样引《韩非子·显学》,以漆雕氏之儒为“后世游侠之祖”,且称颂“孔门尚武之风,必甚盛矣”,而讥“《说文》训儒为需弱,其去孔子之真,不亦远乎”。
游侠归儒归墨的学术论争,时人其实不大关注,只不过是想以墨家的“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或者儒家的“杀身成仁”来规范游侠狂荡不羁的生命活力,将其改造成为利国利民而不是报恩报怨的理想的“大侠”。章太炎将世人推崇的游侠分为四等,头等为“不世出”的大侠,其次为朱家、剧孟,再次为荆轲、高渐离,最后一等是“冒法抵禁”的郭解、原涉。何以如此分等,章氏没有明说。梁启超倒是表白了他对史书记载的游侠的取舍原则,不过与章氏的分等眼光不大相同。《中国之武士道》之“凡例”称:“本编去取,微有权衡。如专诸与荆、聂同类,以其为一私人野心之奴隶,非有所不得已,且无与全国大计,故黜之。如季布与朱、郭齐名,以其亡命龌龊,且贵后无所建白,而以暮气损民族对外之雄心,故黜之。”去专诸而取荆轲、聂政,与去季布而取朱家、郭解,或出于政治眼光,或出于道德修养,都是突出侠之利民与成仁,努力洗刷掉这一古老的历史形象身上可能存在的污点。经过一番意味深长的选择与改造,大侠作为圣洁的殉道者与拯世济难的英雄,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于是,游侠不只是“赴士之阨困”(《史记·游侠列传》),更“以夹辅群生为志”;且“儒者言仁义,仁义之大,舍侠者莫任矣”。游侠也不只是“时扞当世之文罔”(《史记·游侠列传》),其理想之高,近乎“今所谓无政府论者”。游侠更不只是报一人之恩仇,而是像曹沫那样“安国家定社稷”,建“旷古之奇功”。最后,游侠“非膂力之谓,心力之谓也”,胸有大志的张良外表如妇人好女,仍不失为“天下之大侠也”。经过章太炎、梁启超、黄侃等人再三诠释的“游侠”,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弊。梁启超还只是为古侠之以武犯禁辩解:“侠之犯禁,势所必然也。顾犯之而天下归之者何也,其必所禁者,有不慊于天下之人心;而犯之者,乃大慊于天下之人心也。”黄侃则干脆认可游侠之永恒魅力:“抟抟大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苟强种不除,暴政不戢,富人不死,侠其得群黎百姓之心乎?”
在对游侠的诸多溢美之辞中,尚武精神、平等意识、锄强扶弱等等都不是关键;最令晚清志士倾心的,其实是其“尚侠轻生”(译成儒家语言是“杀身成仁”)。对“流血”的崇拜,以及对“牺牲”的渴望,使得晚清志士们在解读游侠形象时容易将其刺客化——不只因其暗杀的手段,更因其必死的信念:在最后一击中体现(鉴赏)生命的辉煌,这一意象令时人深深陶醉。最著名的莫过于谭嗣同戊戌变法失败后的拒绝出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这种烈士心态,在晚清志士中相当普遍。所谓“文明者购之以血”,“列国文明皆自流血购来”这样的判断,以及法国大革命的场景、虚无党人的气概,都让这代人坚信:“我今早死一日,我们之自由树早得一日鲜血;早得血一日,则早茂盛一日,花方早放一日。”
认准“流血成河,死人如麻,为立宪所无可幸免者”,暴力革命自然是最佳选择。革命需要流血,“流血”因而也就获得一种神圣感。在革命派与改良派的论争中,主张革命者在道义上占有明显优势,因其敢于欣赏“流血”。章太炎称革命之难得成功,根本原因在于党人之缺乏道德,而“道德者,不必甚深言之,但使确固坚厉,重然诺,轻死生,则可矣”。主张“激烈”、“破坏”并真能轻死生的吴樾,在《敬告我同志》中这样指责论敌:“夫至今日而言建设、言平和,殆亦畏死之美名词耳。”黄侃批评立宪党人,也是抓住“畏死”二字做文章:“今既嚣嚣然以救国自豪,而畏死特甚,则其心直可谓之仅能好名、慕势、竞利,而不能救国,可也。”政治策略可以争论,学术思路也可以争论,唯独“敢死”与“畏死”二者在道德天平上之倾斜与高低,无可争论。这就难怪黄侃喊出“吾党之志,以敢死为先”这样响亮但含糊的口号。其时,“敢死”与否几成了品评人事的最高尺度。陈天华述及暗杀时称:“此无论所抱持之主义与吾党同,或与吾党立于正反对之地位,其敢死有足多者”。只要“敢死”,便“有足多者”,就因为世人皆贪生怕死,能克服这一怯懦天性者,不论其政治主张如何,都值得敬仰。陈天华蹈海自尽,时人有作《敢死论》,讥其“乃类于匹夫匹妇之所为”;章太炎为此文加“附识”,认定“自戕之风,当开之,不当戒之”。理由是:“若必选择死所,而谓鸿毛泰山,轻重有异,则虽值当死之事,恐亦不能死矣。”先秦法家反对世人对待犯禁的游侠“罪之,而多其有勇也”(《韩非子·五蠹》)的模棱两可态度,现代政治家也不会赞赏“与吾党立于正反对之地位”的“敢死”者。而晚清志士则管不了那么多,当务之急是激励民气,“主义之争”倒在其次。故“今欲伸民气,则莫若行此暗杀主义”。
要论“敢死”,古代的游侠与刺客无疑是第一流的:“侠客不怕死,只怕事不成”(元稹《侠客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李白《侠客行》)。无论是《史记》、《汉书》,还是此前此后无数评头品足的骚人墨客,对游侠、刺客的道德修养与政治作用评价抑或有高低,但没有人怀疑这些“亡命之徒”的确“不爱其躯”。晚清志士之推崇游侠,很大程度正是敬佩这种献身精神。大概时人真的相信“何必怯舟师,何必畏利器;苟得死士心,无敌有大义”(黄节《宴集桃李花下,兴言边患,夜分不寐》),因而,置生死于度外便成了慷慨赴国难的第一要求:“一念轻死生,千秋定是非”(王大觉《赠周志伊狱中》);“我欲天涯求死所,十年磨剑悔蹉跎”(柳亚子《次韵和陈巢南岁暮感怀之作》)。正是这种“轻死生”、“求死所”的烈士心态,使得晚清志士很容易认同游侠的生命意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