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先生在回忆当初革命思潮刚起之时势及所作的战略思考时说:“内地之人,其闻排满之言而不以为怪者,只有会党中人耳。然彼众皆知识薄弱,团体散漫,凭借全无,只能望之为响应,而不能用为原动力也。”其时的革命志士颇有主张慎用会党者,因其没有明确的政治理想,且多桀骜不驯难以驾驭。如陈天华称“会党可以偶用,而不可恃以为本营”;就连长期在浙江联络会党且很有成绩的陶成章也承认:“欲得会党之死力也难。”但是否联络会党不是个理论是非问题,而是个斗争策略问题。会党标榜“反清复明”,与革命派之主张“革命排满”,宗旨大致吻合;另外,会党深入社会底层,有极大的活动能量,这一点是革命党人所望尘莫及的。在新军没有被感化改造以前,会党可以说是革命党人能够利用的主要武装力量。
戊戌变法失败后,晚清志士再也无法从上而下地实行改革,只好依赖下层社会力量。而1900年“自立军起义,乃是我国第一批近代知识分子群,首次与下层会党群众在反清目标下的初步联合”。据周锡瑞统计分析,在有案可查的参加起义的六十四人中,二十二人是秘密会党头领,五人在军队里面(秘密会党力量的重要据点),三十七人为知识分子。此后革命党人的历次起义,大都与秘密会党的合作分不开。
自立军起义被镇压后,湖南巡抚俞廉三有一奏折,分析此次起义:“大抵此项匪徒中有二等:一系文人,皆曾在各处学堂肄业,及曾经出洋学生,与康有为等交往素密;一系痞匪,即内地旧有之会匪痞徒,贪利与之联合。”在他看来,“军营散勇无业游民”之“偷窃劫掠”本不足为虑,因其“手无利器巨赀,胸无远谋大志”;值得担忧的是此种“文人”与“痞匪”的结合。后来的事实证明,俞氏的担心颇有先见之明。不管是革命派还是改良派,都在努力争取会党的支持与合作。若孙中山的兴中会,黄兴的华兴会,陶成章、秋瑾的浙江光复会等,都与会党携手,因而在反清斗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正如研究者指出的,“在某些方面,革命派和秘密会社是天然盟友。两者都被宣布为亡命之徒,都由进不了传统社会等级的人组成,都憎恨外国人的统治”。曾朴先后写作的《孽海花》,都提到陈千秋奉孙中山命“联络各处会党”,以及哥老会头目表示愿“率江上健儿,共隶于青年会会长孙君三色旗之下”。至于联合的理由,据说是“内忧外患,岂可同室操戈”。其实,联合的根本原因在于会党需要“读书人”的新思想和财政支持,而“读书人”则需要会党的组织系统和军事力量。在二者联手开展反清斗争的过程中,革命党人不曾忘记用新思想逐步改造会党。陶成章称“其开导之方法,则多运革命书籍,传布内地”;“而革命之思想,亦遂普及于中下二社会矣”。改造会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过由于新时代交通及信息传播的发达,加以革命党人于所到之处登台演说民族大义,有利于会党中人增进知识开阔眼界,因此昔日散漫贪财的会党,有可能如秦力山预言的,成为“满洲之司命阎罗”。
冯自由在谈及会党在晚清的作用时称:“至戊戌庚子二次变乱之后,遂有革命志士乘时奋兴,日以联络会党为事,由是诸会党乃渐浸染民族民权两种思想,而满清末祚从此多事矣。”革命党人之联络会党,有两种不同的操作方式。一是因会党之势力“日见其强大,时势逼人”,而与之合作,“为之助其焰而扬其波”。具体做法包括提供武器与财政资助,怂恿其独立举事或联合起义。如1907年宋教仁赴东北联络大孤山“马贼”,表示“欲与公等通好,南北夹攻,共图大举”;黄兴则希望为北方之会党提供费用,促其举事,“以惊撼北京,此则为出奇者也。势虽不成,牵制北清之兵力有余”。这基本是一种利用会党制造社会动乱,分散清廷军事力量,以便乘机发动武装起义的策略。也就是说,以会党为偏师,而以革命党人自己掌握的武装为“原动力”。另一种方式则是由革命党人直接参加会党,掌握领导权,使其成为可以“依为心腹”的革命力量。1908年,远在巴黎以宣传无政府主义为宗旨的《新世纪》,曾发出“去矣,与会党为伍!”的呼号,理由是“中国会党之力,实足为中国近代史上之伟观”;可在此之前,孙中山一派早就实行了这一策略。如孙中山之“令史坚如入长江,以联络会党;命郑士良在香港设立机关,招待会党,于是乃有长江会党及两广、福建会党并合于兴中会之事也”。革命派之运动会党,最为典型的当推浙江光复会的活动。陈去病为徐锡麟作传,谓其“运动绍属会党,尽交其酋豪,旁及金华诸府,由是草泽间往往知君名”,至开办大通学校,“绿林之豪,麇集其间,而势力亦益盛”。此大通学校的开办,据参与主持其事的陶成章介绍,竟是“遍招各处会党头目”,而且规定本学校学生咸为光复会会友,“于是大通学校遂为草泽英雄聚会之渊薮矣”。后来秋瑾甚至“编制各洪门部下为八军,用‘光复汉族,大振国权’八字为八军记号”,随时准备武装起义。
革命党人之运动会党,确是一高招。尽管在推翻清廷的最后一击中,新军起了决定性作用,但会党激发社会危机的作用,以及其在新军中的强大势力,都使它在晚清“革命排满”斗争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革命党人之所以能运动会党,除了共同的反清宗旨外,还由于其对游侠的一致推崇。也就是说,撇开政治理想与组织形式,单就个人气质而言,晚清志士和会党中人都可能赞赏或认同“仗义行侠”。
或许正因为这样,晚清志士颇能理解这些被“正人君子”所鄙视的草莽英雄。当初宋教仁为联络满洲“马贼”,致信其头领李逢春等,称赞其“集义辽海之间,以扶弱抑强,抗官济民为志”,并引为同志。这并非只是权宜之计。革命党人对民众参加会党的心理以及会党的性质见解相当通达,如孙中山称“其固结团体,则以博爱施之,使彼此手足相顾,患难相扶,此最合夫江湖旅客、无家游子之需要也”;陶成章称其“会员之宗旨,专崇义气,取法刘、关、张;既崇义气,力求平等主义,故彼此皆称兄弟,政体主共和”。而吴稚晖等人主编的《新世纪》发表《去矣!与会党为伍》和蔡元培等人主持的《俄事警闻》发表《告会党》,甚至赞扬江湖好汉会党中人“视死如归,大有古武士风”;“个个像《三国志》里的张飞,《水浒传》里头的鲁智深”,是“军国民的材料”。至于侠民的长篇小说《中国兴亡梦》,干脆让红胡子党(“马贼”)的统帅大谈其如何“每喜拔刀助人”,“以此屡触法网”,俨然司马迁笔下的古侠。会党中人以“患难相扶”为主要宗旨,其讲义气求平等是受《三国》、《水浒》的影响,这一点已为现代学者所证实。
会党中人虽则大多愚昧放荡,但也可能因其粗豪脱略、讲义气守信用、喜打抱不平的性格,为晚清志士所赏识。孙中山物色到的第一个同志郑士良即“曾投入会党”,而吸引孙中山的正是其“为人豪侠尚义,广交游,所结纳皆江湖之士,同学中无有类之者”。这一选择几乎带有象征意味:会党中的佼佼者很可能因其“豪侠尚义”而与同是“豪侠尚义”的晚清志士走到一起。并非每个晚清志士都天性豪侠,但能联络会党者,大都喜拔剑高歌使气任侠。
“好任侠,善剑术”,为“物色豪杰”浪迹天涯的谭嗣同,倘若不是早死,大概是联络会党的最佳人选。谭氏去世后,其“刎颈交”唐才常即“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溅荒邱”(《临难诗》),其重要策略正是联络会党举事。而唐才常等筹组自立军并以富有山堂统一长江之所以进展如此神速,除本人赋性豪侠易得会党中人好感外,更因其很早就意识到“兵乱将起”,故“于风尘中稍物色豪杰之士,而与之交”。在革命党人联络会党的工作中,浙江光复会成绩卓著,陶成章、徐锡麟为此付出了巨大努力。而“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秋瑾《满江红》)的鉴湖女侠秋瑾,居然也能统领、驾驭会党,更令人惊叹不已。这自是与其“不拘小节,放纵自豪,喜酒善剑”,“尤好《剑侠传》,慕朱家、郭解为人”的豪侠性格有关:“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秋瑾《对酒》);“宝刀侠骨孰与俦,平生了了旧恩仇”(秋瑾《宝刀歌》)。也许,正是这种豪气与侠骨,慑服或倾倒了会党中人,才使得他们心甘情愿服从一个“女流”的指挥。
革命党人联络会党,一开始很可能只是一种斗争策略,可改造是双向的;尤其是在情感气质和行为方式等与政治理想距离较远的方面,革命党人实际上不可能不受其盟友的影响。既然在“豪侠尚义”这一点上双方找到了共同话语,就难保晚清志士不会因与会党结盟而强化其游侠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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