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人自作年谱日记者颇多。年谱尤近西人之自传矣。
如此神来之笔,日后在胡适关于“传记文学”的提倡中,得到进一步的发挥。以司马迁、王充的自叙,来配弗兰克林、斯宾塞的自传,确实不成比例;可倘若引入明清两代著名学者的自定年谱,所谓东方传记“太略”、“多本官书”、“静而不动”等指责,可就落空了。30年代,胡适终于找到了“确证”,正式将自定年谱与自传挂钩。断言《叶天寥年谱》“可算是一部好的自传”,得益于周作人的提醒;认定《罗壮勇公年谱》“在自传中为第一流作品”,方才属于胡适的发现。前者的文章趣味,其实与适之先生相左;后者的史料价值,无疑更合胡君的口味。晚年在台北介绍“中国最近一二百年来最有趣味的传记”,胡适将《叶天寥年谱》替换成汪辉祖的《病榻梦痕录》,原因是后者可让人“了解当时的宗教信仰和经济生活”。也正是着眼于史料,胡适在表彰汪、罗之作后,称其父胡传的《钝夫年谱》“是自传中最难得的好作品”,并准备“加上他的日记”,以凑成一部完整的自传。将日记看做“自传的一部分”,并非胡适个人的独好。清人李塨编《颜习斋先生年谱》,多依据谱主日记;近人杨树达作《积微翁回忆录》,更是日记的摘编。
这里暂时避开日记与自传、年谱的关系,着重讨论西人自传传入后,中国学者如何自述生平。大致而言,比较传统的学者倾向于年谱,而相对西化的学者则喜欢自传;清末民初年谱占了上风,而近年则是自传和回忆录的天下。这种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到的“大趋势”,掩盖了更值得关注的“小问题”:自定年谱与西人自传的对话,以及由此而来的互动。
之所以谈“自传”而强调出于西人之手,并不是说中国古来无此文体;恰恰相反,“自传”在中国古已有之。只是此等汉人已有先例的“自传”,并不构成对于自定年谱的巨大挑战,也并非20世纪中国学者自述生平时取法的主要目标。劳乃宣《题自订年谱后》十六首,最后一则云:
回头往事已成烟,聊记鸿泥旧日缘。自序敢希班马笔,愿随五柳传同传。
将不同源流的自定年谱与自序、自纪、自传等相提并论,如此“文史不分”,很难说是“偶然的过失”。不管是文人气的徐渭、王士祯,还是学者型的孙奇逢、钱大昕,都不会将其自定年谱,比附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或者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因为,在古代中国,这是两类截然不同的著述,一属文章,一归史著。劳氏不辨源流,乱攀亲戚,如此充满创造性的“误读”,其实很有意思。现代读者认同的,很可能正是劳氏的“谬见”:所谓“自序”、“自传”与“自定年谱”,其渊源与体式固然大有区别,但既然都是“自述”,也就具备可比性。
这种打通自序、自纪与自定年谱的思路,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西人自传的输入。述过“欧美名士,多为自传”,而后方才是司马迁等人“附于所著书后”的自序,以及孙奇逢诸君的自定年谱——梁启超的这一论述策略,并非空穴来风。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以及《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梁氏都是用欧美的自传,来统驭并诠释古已有之的自序或自定年谱。照梁氏的说法,同属自叙传,由自序过渡到自定年谱,“势子自然很顺”;可为何后者“起得很晚”,梁氏却没有深究。称孙奇逢为撰写自定年谱“最早的一个”,自是失考;可从汉人的“自序”,一跳而为清人的“自定年谱”,如此大的历史跨度,无论如何不能说是顺理成章。
自定年谱除了谱主自撰或口述,更重要的特征是“排次事实,系以年月”。因而,其最为直接的渊源,应是年谱,而非自序。清代学者论及年谱一体之创立,多归功于宋人。其中,尤以章学诚《韩柳二先生年谱书后》的论述最为精彩:
年谱之体,仿于宋人考次前人撰著,因而谱其生平时事,与其人之出处进退,而知其所以为言,是亦论世知人之学也。
以谱主的生平岁月为经纬,这一叙述体例,凸显了文人学者之“用功先后”与“学问变化”。因而,“系以年月”,成了此类著述的关键。尽管明清以下,不时有人提出将《论语》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那段有名的夫子自道,作为最早的自定年谱;近年更因云梦秦简中出现喜这个人物的编年记,年谱溯源之争,有可能再燃烽火。在我看来,目前能够找到的史料,只能证明先秦已偶有为个人而编年纪事;至于从编年、纪传、谱牒等演变而来的年谱,其创立之功,似乎仍只能判归宋人。
宋人之“为年谱以次第其出处岁月”,主要是为了知人论世,并“得以究其辞力之如何”。因此,关于文人学者的年谱,数量最多,体例也最为完善。在已知一百四十余种宋人所编纂的年谱中,至少有两种属于自撰,那就是刘挚《刘忠肃公行年记》(已佚)和文天祥《文山纪年录》。明清两代,自定年谱数量逐渐增加,但其与年谱的关系,依然是“剪不断,理还乱”。最明显的例证是,不少自定年谱乃谱主提供大纲或亲自口述,而由门生整理补注(如《孙夏峰先生年谱》、《渔洋山人自撰年谱》、《李恕谷先生年谱》等)。年谱与自定年谱的界限不太明晰,正好说明二者的因缘极深。
将是否“系以年月”放在第一位,而后才区分自撰或他撰,这是因为,“时间”乃年谱的第一要素。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盛赞司马迁、王充、刘知几等人附在书后的自序与自纪,“尤能以真性情活面目示吾侪”,而对自撰墓志铭等“文人发牢骚之言”,则颇有微辞。自序、自传以及自撰墓志铭等,提供的史料或多或少、或真或伪,但都属于“文章”;而年谱和自定年谱,即便附于文集刊行,也只是被作为“史籍”阅读评判。对于后者来说,体例谨严、考证翔实,便足以成为传世之作。而对于前者,读者更多地要求文章趣味,至于所述是否“真实可信”,反倒不是最要紧的。
西方自传的传入,无意中化解了自序与年谱之间的紧张。“传记文学”的提法,更是凸显了沟通文史的意愿。借用胡适《四十自述》的表白,写作自叙传,追求的是“可读而又可信”。自序之“可读”与年谱之“可信”,在理想的自叙传中,将得到完美的结合。王韬及其友人蒋敦复之自述,虽也有“文人发牢骚之言”,但已兼具史学意味。蒋、王二君长期“与英吉利人游”,是否受西方自传影响,没有确凿的证据。丁福保称其《畴隐居士自订年谱》“谓之自序可,谓之自订年谱亦可,谓之言旧录亦无不可”;此说极富魅力,可惜从体例到笔法,丁谱并无任何革新。
倒是俞樾的《曲园自述诗》,无意中打破了年谱与自序的界限,在内在精神上,更接近于西方的回忆录。以诗撰谱,俞樾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只是均不若其声名显赫。《曲园自述诗》成于己丑五月(1889),凡199首,诗下以双行夹注,补出事实。十二年后,作者又作《补自述诗》80首,体例一如前作,述至83岁止。自述诗的排列,虽依年代先后,却并非各诗均“系以年月”。记载著述或科名者,大都有明确的纪年;至于描摹民俗风情,可就没有确定时间了。年谱通常只记大事,“自述诗”则必须兼顾诗意盎然的日常琐事。就以日后俞平伯(僧宝)追忆为“九秩衰翁灯影坐,口摹笘帖教重孙”的画面为例,请看曲园先生如何“自述”:
娇小曾孙爱似珍,怜他涂抹未停匀。
晨窗日日磨丹矸,描纸亲书上大人。(小儿初学字,以朱字令其以墨笔描写,谓之描纸。“上大人孔乙己”等二十五字,宋时已有此语,不知所自始。僧宝虽未能书,性喜涂抹,每日为书一纸,令其描写)
正是此等不避琐事,多记闲情,使得自述诗与自定年谱拉开了距离——后者容易趋于正襟危坐。而这两者的区别,很像回忆录与自传的差异。
“自述诗”之叙事,毕竟有很大的限制,对于注重史料的学者来说,尤其不能容忍其本末倒置的“以诗带事”。但是,晚清以降,即便史学意识很强的学者,其自述的体例与策略,也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明显的标志,便是自定年谱与西式自传的边界,变得日益模糊。《康南海自编年谱》之定名《我史》,还只是在题目上变花样;《吴宓自编年谱》插入了许多有趣的社会风情、旁枝细节,明显是作为文章来写作。廖平撰《四益馆经学四变记》,如此专业化的著述,竟自称“聊以当年谱耳”;杨树达自述生平,明明按年月日排纂,偏偏不叫“年谱”,而叫“回忆录”。
最有趣的,当属《〈古史辨〉第一册自序》和《三松堂自序》。单看题目,不难明白其渊源所自。一称喜欢读“带有传记性的序跋”,一赞“传统体例,有足多者”,顾、冯于是做起现代人的“自序”来。只是顾颉刚之尽情挥洒,已非司马迁所能范围;冯友兰的“忆往思,述旧闻,怀古人,望未来”,写成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大书,更非刘知几所能想象。顾、冯二位都是史学大家,其撰写“自序”时的“下笔不能自休”,并非不明体例,而是以西方文人学者的“自传”为凭借和潜在样板。
更能说明现代中国学者的自述,与西人的自传密不可分者,莫过于如下事实:不少为国人所赞叹不已的自叙传,原本是用英文写作,而后才译成中文的。比如,容闳的《我在美国和在中国生活的追忆》、蒋梦麟的《西潮》,以及《赵元任早年自传》、《林语堂自传》和《胡适口述自传》等。不难想象,这些以西方人为拟想读者的作品,其追摹的,自然只能是西人的自传。据说蒋梦麟之用英文写作,就因为防空洞里既无桌椅,又无灯光,用英文写作,“可以闭起眼睛不加思索的画下去”。如此戏剧性的描述,依然没能消解以下假设:选择英文写作,也就必然选择了西人自传的趣味。
蒋梦麟等人用英文撰写自传,大都心态自如,笔墨潇洒。另外一些学者则不然,埋怨“自传”这一体式过于冠冕堂皇。鲁迅自称“不写自传”,却又抵挡不住“思乡的蛊惑”,于是以回忆录形式,写下了独具一格的《朝花夕拾》。蒋维乔也嫌自传“体裁比较严谨,材料也要丰富”,故宁愿以《我的生平》为题,录下若干早年的记忆。蔡元培对撰写自传,似乎也有畏惧心理;不过他所选择的《自写年谱》,也不是轻松的文体。孑民先生的解释是:“自传因头绪颇繁,不适于旅行中之准备(参考书既不完全,工作亦时时中辍)”。其实,自传与自定年谱,哪一种更潇洒、更随意,纯属个人感觉,与各自所受的学术训练有关。这里有个例外,教西洋文学的吴宓,偏偏选择了“自编年谱”。可略作品味,便会发现,吴谱之纵横恣肆,妙趣横生,与明清两代众多言简意赅的自定年谱,还是大异其趣。
“自序”与“自定年谱”壁障的打通,同“自传”与“回忆录”的引进密切相关。因此,可以说现代中国学者的自叙传,之所以异彩纷呈,得益于西学东渐的大趋势。可仔细倾听,学者们之强调“我与我的世界”、回避“忏悔”与“诗”,突出“朝花夕拾”与“师友杂忆”,又依稀可辨古老中国悠扬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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