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姓名日后也许会列入一部《英国名人传记集》的上千篇文章里;因此我必须想到,要介绍我的一系列思想和行动,没有人能像我自己那样完全合格了。
一个半世纪后,罗振玉在其自述《集蓼编》的开篇,表达了另一种意见:
且自叙,语皆质实,较异日求他人作表状,以虚辞谀我,不差胜乎?
二人都认定其“自述”比后人所写的“传记”更有价值,可理由迥异。罗振玉担心的是,后人会把“学行远愧昔贤”的“我”说得太好(是否真如此,暂且不论);吉本则害怕学究们的刻板介绍,会使“我”变成一个没有趣味的人。这里似乎隐含着东西方学者对“自述”的不同期待:前者强调“真实”,后者则更看重“有趣”。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文学—学术传统里,作者的自许与读者的评价,很容易成为“共谋”。蒙田、卢梭、歌德以及吉本等人的自述,常被作为文章欣赏;而约略同时代的徐渭、叶天寥、孙奇逢、王士祯等人的自述,则只能归入史著。
不只是明清两代的自定年谱,汉人唐人的自叙,也因其能够入史,得到广泛而长久的赞誉。《史记》、《汉书》、《晋书》、《梁书》等之引录文人自叙,通篇照录或整段撷取者多注出处;至于片言只语,可就没必要声明来历了。文人通过自叙,有可能影响史家的见解,甚至让“自画像”直接进入正史,这无疑是个极大的诱惑。事实上,古往今来的史家,对于名人之“自述”,从不敢掉以轻心。大到历史事件的描述,小至少年生活的追忆,现代中国学者的自述,同样为史家所珍惜,并在形形色色的史著中,以各种面貌出现——或直接引录,或间接转述,或作为注脚。这种对“自画像”(尤其是学者的自画像)的充分尊重,当然是根于“自述”比“传闻”可靠的假设。
梁启超曾断言年谱中自撰者价值最高,“盖实写其所经历所感想,有非他人所能及者也”;王云五更想象不管自订、口述抑或门人故旧所撰,年谱“鲜有顾忌”,故“所述言行史实大都详确”。如此理想的自述者,不能说没有;可问题还有另一面:正因利害相关,故意隐瞒事实歪曲真相的,当更为普遍。清人章学诚区分一国之史、一家之史与一人之史,希望三者能够互相配合;但提醒史家注意,后者(传志或年谱)往往“私而多谀”。胡适则感叹中国人“多忌讳”、“缺乏说老实话的习惯”,因而难以写出“可靠的生动的传记”。相对来说,梁、王悬的过高,只是标示了自传写作的理想境界;而章、胡的忧虑,牵涉到对现代中国学者自述的理解与评价,因而更值得注意。
由于文人自叙可能直接进入正史,时人及后世的评价,自然集中在是否“词不矜大而事皆明备”。像刘禹锡那样不讳言与王叔文的关系,或者像裴頠那样善于自嘲,可以博得满堂彩。至于冯道、江总“最堪连类”的两篇自叙,则只能换来一句“其可谓无廉耻者矣”。进入20世纪,学者自述时,历史框架与文体意识均发生巨大变化,唯独对于“词不矜大”的追求没有丝毫移动。曹聚仁专门敲打那些勇于立言的“夸大狂”,嘲笑其自传“失之于浮夸,颠倒了轻重”;侯外庐承认“做为一个史学工作者写回忆”,对史实之准确必须有更高的要求;杨守敬自称记忆可能有误,“然不敢虚浮妄作”;马叙伦则干脆声明:“我从得了神经衰弱病以后,记忆力日差”,言下之意,即使出现误差,也非有意作伪。追忆逝水年华,从来就不可能没有丝毫误差;中国学者需要如此再三表白,可见“真实性”在其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
“戒浮妄”成了自传写作的第一信条,这就难怪中国学者几乎千篇一律地在其自述的“前言”、“后记”中,表明“存真”的强烈愿望。有趣的是,这一优良传统,竟演化成对于“自述中的诗性”的恐惧。作为表征,不妨以对歌德自传《诗与真》的不恭为例。在《留德十年》的“楔子”中,季羡林阐述其不同于歌德的创作原则,那就是:“我这里只有Wahrheit,而无Dichtung”(季将歌德自传译为《创作与真理》,故此语应是“我这里只有真理,而无创作”)。这段话,与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后序》如出一辙:“里边并没有什么诗,乃是完全只凭真实所写的”(周将歌德自传译为《诗与真实》)。对于“诗”或“创作”的拒绝,使得周主张“据实直写”,而季则强调“实事求是”。与周、季二君对文学家自传的不满相映成趣的,是胡适撰写《四十自述》时的中途转向。据此书的《自序》称,作者本想写成“小说式的文字”,刚完成了第一篇,便因“受史学训练深于文学训练”,又“回到了谨严的历史叙述的老路上去了”。
学者自述时之选择“真”而排斥“诗”,不只是源于“史学训练”,更重要的是“文化趣味”;而趣味的养成,有赖于整个社会的价值系统。为了表示言之有据,尽量排除自述时的虚构、造作与修饰,周作人、季羡林喜欢在回忆录中引录旧日记;杨树达则干脆将“回忆录”变成“日记摘编”。另外,胡适、吴宓等几十年持之以恒写作的日记,也曾在其自述生平时发挥极大的作用。《齐如山回忆录》第十四章中有一段话,颇能说明国人对于“有日记作根据”的自传(包括自定年谱与回忆录)的好感:
我就很后悔我从前没有写日记,现在想写点东西,有时记不清就不能写了,记不清的已经不能写,一点也不记得的就更不能写了,这是多堪追悔的事情,而别人还夸奖我记得的多,真是又悔又愧。
日记能够为“追忆”提供线索,减少不必要的失误,故历来为自述者所重视。清人所撰《颜习斋先生年谱》和《李恕谷先生年谱》,已经大量采用谱主的日记。周作人与胡适之强调只凭记忆不可靠,必须有日记作依据,不过将此传统发扬光大。至于那些没有日记可夸耀的自述者(如茅盾、侯外庐等),则往往突出渲染其查核报刊、博考档案以及咨询友朋。如此认真严肃的写作态度,使得“学者自述”比起“文人自述”,在提供史实方面,更具权威性。
不过,这种“权威性”,只是相对而言。学者自述时常常标榜的“只记事实”,并非无懈可击。尽管周作人表示不愿“自画自赞”,但这确实正是“自述”的文体特征;“好汉专提当年勇”,不该受到过多的嘲讽。任何一个自述者,都愿意而且必定从“最好的角度”来描述自己。在漫长岁月中选择某一时刻、在无数事件中凸显某些情景,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即使是那些最具自我反省意识的自述者,其追溯过去,也受制于今日的生存处境与文化追求。因此,其记录下来的“事实”,可能是真的;但被有意无意筛选掉的,同样也是真的。而且,并非所有的“事实”都能完整地呈现,思想学说的精微之处,便难以用言语传达。更何况“叙述”中包含“诠释”,而诠释的框架只能属于“今日之我”。像胡适那样“思想前后一致”,晚年自述时“没有进步”,对于自叙传的写作来说,反而是件好事。绝大部分自述者,则是立足于当下,重新结构历史并阐述自我。
“今日之我”的处境,必定影响“今日之我”的心情与自我评价。其“自述”,因而不可能只是“事实”。年少气盛的刘师培,“自言生平治学之法”时,未免夸大其词;处于思想改造状态下的吕思勉,对自家著述虽多有辩解,却必须检讨“马列主义,愧未深求”。最能说明生存处境对于学者自述的深刻影响的,或许当属如下二例。顾颉刚和吴宓都与鲁迅有过很不愉快的争执,自述生平时,这无疑是个不该绕过去的难题。以鲁迅在当代中国的特殊地位,顾、吴自述时的尴尬可想而知。《顾颉刚自传》写作于50年代,还能自我辩解,而且语气相当强硬(即使到了90年代,发表时都必须有所删节);《吴宓自编年谱》撰写于“文化大革命”中,可就没有这种便利了。其1922年则,专门提及《估〈学衡〉》一文,称“鲁迅先生此言,实甚公允”。接下来解释第一期登录邵祖平古文乃胡先骕之过,已属多余;下面这段话,尤其令人伤心:
而彼邵祖平乃以此记恨鲁迅先生,至有1951年冬,在重庆诋毁鲁迅先生之事,祸累几及于宓,亦可谓不智之甚者矣。
吴宓本性天真率直,如此惧祸,更显形势之严峻,实非个人能力所能抗拒。讨论学者自述时,倘若不将此类外在的压力考虑在内,难得同情之了解。
当下的心境,制约着“我”对于过去的叙述。反过来,过去的心境,又是如何在今日的著述中呈现的呢?学者自述,一旦跨越“有案可稽”的事件与著述,涉及言语对答与心理描写,就可能面临“悬空”与“虚拟”的诘问。其信誓旦旦的“真实性”,也将受到质疑。比如,茅盾在《我走过的道路》的《序》中所作的承诺,起码在逻辑上略有欠缺:
所记事物,务求真实。言语对答,或偶添藻饰,但切不因华失真。
既然承认必须“偶添藻饰”,又怎能保证“切不因华失真”呢?包含心理描写与人物对话的自传,与自传体小说到底又有多大的区别?
将并不排斥虚构的自传体小说,与以真实性为第一诉求的学者自述相提并论,并非“天方夜谭”。钱锺书为杨绛《干校六记》写的《小引》,以及金克木的《天竺旧事·小引》,都提及清人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与王韬的强调“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不同,钱、金显然注重的是其自传体小说特征,因而才会在谈论回忆录时,将其连带述及。实际上,作为现代学者回忆录的《干校六记》、《天竺旧事》,与清人小说《浮生六记》,其分界处并非一目了然。
杨、金二作的文学色彩比较突出,在众多学者自述中,或许不够典型;但追忆往事时无法完全排斥主观想象,却由此得到了证明。在众多学者关于其自述“真实性”的自我评估中,我比较认同鲁迅和钱穆的看法。在《师友杂忆》的最后一章,钱穆有一妙语:
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记忆之外者,足证其非吾生命之真。
是否属于“生命之真”,主要取决于“意义”而非“事实”。或者说,只有在钱氏看来具有“意义”的“事实”,方才能被感知而且叙述出来。至于身兼学者与小说家的鲁迅,不只称《朝花夕拾》乃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而且承认,这些记忆中的故乡风景,“也许要哄骗我一生”。
至于追忆往事时的自我分析与自我反省,不只牵涉到是否“真实可信”,更与其所能达到的境界、所能实现的价值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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