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遗民的大清岁月-张煌言:明朝遗民反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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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有人能如张煌言那样,在众人皆叛皆死的情况下,始终把满清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一直到死,都在用手中的武器和满脑的忠诚在对抗。更没有人像他那样,是一个纯粹的,无论把谁打到“非民族英雄“行列中都无法撼动他民族英雄称号的民族英雄。张煌言的生平,就是一部明朝遗民反清史!

    斗士,从少年始

    清兵定鼎中原后,就开始挥戈南指。在消灭了南京福王的弘光政权之后,遇到了南明流亡君臣和各地广大人民的顽强抵抗:鲁王朱以海称监国于浙东、唐王朱聿键立隆武帝号于闽南,桂王朱由榔建永历帝号于西南,分别拥有张煌言、郑成功、李定国及李过、高一功等强悍的武士,这些在明朝健在时毫无名声的人,此时开始名声显赫起来。

    这些人是伟大的,足足把顺治皇帝熬死了。等于说,顺治一朝,江南半壁江山中,清军和义军一直进行着频繁的、激烈的流血战斗。直到公元1662年,康熙皇帝即位时,唐王早巳死掉,桂王与李定国已经前后殉国,郑成功与鲁王也相继病死,在全国范围内,仍旧高举抗清大旗的,只剩下闽浙沿海的张煌言和台湾的郑成功后人了。

    清朝担心的其实只有张煌言,郑成功自己是让清朝头痛的,但他的后人显然不能具备这种能力,他的儿子郑经不出台湾半步,无所作为。而张煌言却永远都不老实,四处出击,把清朝统治者的脑袋都给搞大了。

    张煌言并不是神,他是浙江鄞县人,出身士绅家庭。十一岁时随担任小官吏的父亲到了北京。此时,满洲人在北方的种种恶行给张煌言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印痕。这可能是他日后成为清政府死对头的一个深刻原因。

    张煌言小时候不但不是神,似乎还有点鬼的味道。他年轻时放荡不羁,喜好赌钱,赢了钱后就呼酒买醉。有一天,他喝醉了躺在社祠中,梦中有个神仙对他说:“君宜自爱,他日成大事者,君也。“张煌言从此感悟,开始努力读书。他的父亲在北京并没有呆多久,受不了北京官场的腐败气息,就辞官回乡,课子读书,并请人教习张煌言武艺。张煌言十六岁参加县试,加考骑射,他三箭皆中,与试者无不惊服。崇祯十五年(1642年),离明朝灭亡还有两年时间时,张煌言考中举人,正要去会试,天下形势大变。

    对明朝而言,这一年是个凶年,任何事情都朝着明朝不利的方向发展。首先是农民起义军在陕西一带抢钱抢粮抢地盘,最致命的是,明朝军队在松山(锦州附近)被清军击败,明朝最具备战略眼光的大将洪承畴投降满清,山海关外土地全部丧失。紧接着,1644年春,李自成率农民起义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攻进了北京,崇祯皇帝上吊身亡。还有最不幸的,当然对于明朝而言,已经无所谓了。这就是明朝山海关守将吴三桂勾引清兵入关,镇压了农民军,迫使李自成撤出北京。清军铁骑长驱直入,践踏中原大地。这一年,张煌言已经二十六岁,在浙江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后,气得死去活来,二十六岁,已经是男人了,不是男孩。这个男人毅然地扔掉了笔,拿起大刀,向满清开战。

    他与满清对抗的生涯就从这里开始了。

    当年,汉人与满清的对抗可谓波澜壮阔,烽火连天。满兵入据北京之初,明朝一些遗民就在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建立了南明小朝廷。由于种种原因,一年后,这个小朝廷就被清政府灭掉。趁热打铁,清兵从南京又进犯浙江。浙江人民平时软绵绵的,包括吵架,都是一副唱情歌的样子,可一到亡国灭种之时,却都像爷们了。

    浙江境内的汉人纷纷起义,以保卫家乡之名,打打杀杀起来。张煌言也就在这个时候参加了宁波举义,并迎鲁王朱以海来绍兴监国。

    乱世,皇帝多。当时,与鲁王政权建立的同时,唐王朱聿键也被福建军阀郑芝龙拥立称帝。1646年,清政府用重兵进犯闽浙,郑芝龙降清,唐王被俘,不久死掉。由于没有了兄弟皇帝,清军把所有力量都用在了鲁王身上,鲁王只好逃到海上。

    稍有点喘息,鲁王就跑回福建,在长垣又建临时政权,声威复震。此时,张煌言按照鲁王命令与定西侯张名振重返浙东,招集散亡,筹建军队,并图收复长江下游地区。正当其奋力拼搏,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永历政权桂王朱由榔的军队,也在西南与清兵战斗。原张献忠部将李定国率军队攻克桂林之后,又攻入湖南,在衡州大败清兵,准备顺长江东下。

    在一个风雨之夜,张煌言收到了李定国的信,李定国希望他能抛弃“忠臣不事二主”的传统,与自己联合东西夹击清军。

    张煌言当然很开明,即使当时的皇帝再多出几个,只要是清兵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顺治十一年(1654年),张煌言攻克崇明,张名振此时正溯江直上,二张同时在镇江登陆,并在镇江西北的金山驻扎了几天。

    这是正月发生的事,到了三月份,清兵大部分调离南京去迎战李定国,长江下游兵力薄弱。张煌言向主子请求再攻南京,他的主子认为兵力不允许,张煌言想到了此时在福建打游击的郑成功。在与郑成功联系后,他命令手下攻打重镇镇江,他自己则直捣南京。可是,攻打南京过程中,郑成功方面并没有出现一兵一卒。张煌言正在独自骂娘时,攻打镇江的军队也屡屡失利。此种情况之下,张煌言只有撤退,无奈地撤回舟山。

    不知是不是老天无眼,张煌言从抗击清政府开始,就没有得到老天的半点垂青。在他攻击南京之前,江南的抗清形势表面上看是很乐观的。首先是,李定国率军八万东出广西,下桂林,又攻入湖南、广东,“两蹶名王,天下震动“;其次是,孙可望派刘文秀出击四川,克复川南;张煌言此时也接受了永历封号,也发动了攻势。

    按照实现计划,三方应该在长江会师,如果这个计划实现,清军会被驱逐出江南。但可惜的是,郑成功并没有出兵。郑成功不出兵当然有原因,而西南方面军队迟迟不到,则是因为这时候永历政权正忙着搞内部争斗。永历政权的权臣孙可望当时大权在握,逐渐滋长称帝之心,挟永历朝廷以自重。永历帝如坐危城,为了自保,与朝臣合谋,偏偏在这个东西会师的关键时刻,两次召李定国统兵入卫。要知道,此时,李定国本打算是要赶去与张煌言会师的。可皇帝的命令最重要,他一接到圣旨,就急忙从湖南匆匆回师广东,但不料永历帝谋泄,孙可望派人到安龙问罪,意图找出每一个参与策划以及与李定国联系的人;但永历皇帝禀性难移,不愿承认他自己的责任。于是孙可望将十八名朝臣下狱、杀害,这就是南明史上有名的“十八先生之狱“。汉人多得是,死几个根本不会影响到抗清大局。但死了这么多人,就注定了一件事:收拾残局需要人手,所以,本来要和张煌言会师的计划自然就取消了。

    紧接着,李定国和郑成功在广东会师的计划再次以失败告终,于是李定国率军亲赴安龙,打算从孙可望的控制下救出永历帝朱由榔。孙可望派人阻截李定国军北上,甚至下令“凡定国必过之地尽焚刍粮,以绝其归路“。

    1656年,李定国拥永历帝跑到云南,次年,孙可望来进攻,李定国将其击败。孙可望无奈之下只好降清。孙可望降清后,云贵虚实尽为清军所知。1658年,那个著名的汉奸吴三桂率清军攻入云南。次年初,下昆明,永历帝跑到缅甸。李定国率全军设伏于磨盘山,企图一举歼灭敌人追兵,可惜,天不遂人愿,不但没有把清军歼灭,还把自己的主力搭了进去。1661年,吴三桂率军入缅,缅甸人惊慌失措,居然把永历皇帝交给了汉奸,次年四月,吴三桂在昆明将这位一直逃跑的皇帝处死。7月左右,李定国得知了永历帝死讯,亦忧愤而死。

    这就是那段“窝里斗”的历史,可以说,晚明历史就是中国人这一优良传统最淋漓尽致的表演。

    绝对的斗士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都不可能成功。这也正是张煌言屡屡出击又屡屡失败的最根本原因,要知道,在南明众多将领中,只有张煌言曾两次进军长江,虽然两次都败退,却极大地鼓舞了人民的抗清斗志。

    第二年,那位优秀的抗清名将张名振突然中毒,具体死因直到现在还是个谜。有人说,是清军的卧底卧了三年,才有机会到厨房做了一碗汤,汤里有当时世界上最毒的毒药,张名振喝了后就死了。还有一说法是郑成功下的毒。郑成功为什么要下毒,可以解释为“窝里斗“传统的光大发扬。总之,张名振是死了。

    1658年,永历皇帝朱由榔自西南遣使,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张煌言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于是,闽浙两处加紧备战,共图大举。

    第二年春天,清兵分三路进攻云南。云南告急,永历皇帝更着急。为了牵制清兵,保住永历朝廷,再图恢复,张煌言给郑成功西信,请他火速出兵,北入长江。郑成功积极响应,在该年五月,率十七万精兵出发。张煌言率领本部将士六千人,与郑成功会师,并充任先头部队,挺进长江口。

    地处运河与长江交汇处的瓜州是清兵南下增援的必经之路。在这里,清兵设下拦江铁锁,两岸又设西洋大炮数百门。狭窄的江面上,清兵还扎就巨大的木筏,筏上建筑城堡,浮泛水面,称做“木浮营“。在清军看来,此地是“飞鸟不能过“之地。

    想要实现目标,就必须要突破江面封锁,张煌言义不容辞,担当了这个艰巨的任务。郑成功则派陆军去夺取江岸炮台。潜水士兵截断了拦江铁锁,张煌言立即指挥舰队进攻。这时,两岸炮台发炮如雨,清兵的木浮营也从水面顺流而下,万箭齐发。

    张煌言仿佛没有看到那些箭一样,命令自己所乘的舰船直冲向前,将士们见老大都如此勇猛,自己如果很差劲,那真是太对不苍天了。张煌言的影响力果然很大,士兵们拼力死战,一举夺下三座木浮营,江岸炮台的清兵竞相溃逃。随后,郑成功大军开到,清军没有逃跑的都被杀掉,瓜州被收复。一时江浙大地憾动,湘赣鲁豫等省志士纷纷前来联系,准备响应。清廷上下震惊,也就在这个时候,顺治皇帝跑到他妈妈那里,抱着妈妈的腿说,妈妈,妈妈,我们回东北吧,呜呜。

    顺治的老妈当然不肯轻易回东北,他们已经渐渐地适应了北京的气候。虽然春天时会有沙尘暴,但北京毕竟要比东北暖和许多。张煌言与郑成功取得瓜州大捷后,郑成功率陆军攻取镇江,以阻遏敌人增援。张煌言则带水军直捣南京北面的观音门。不久,镇江克复。张煌言闻讯后,一面写信要郑成功加速从陆路直趋南京,以争取时间;一面命令部队昼夜行军,赶赴南京。六月二十八日,张煌言的水军抵达观音门。

    当时,南京守备疲弱,士兵情绪低落。这时,如果郑成功大军及时赶到,南京一攻即破。可惜郑成功仍取道水路,行进迟缓,而清兵却从滇黔方面撤回一部分兵力,日夜兼程赶来,攻城良机就这样被郑成功轻易地放弃了。

    五天以后,他才慢慢来到南京城下。这时,张煌言派往上游的部队已攻取江浦城。芜湖的清将也请求投降。芜湖,是沿江关键重镇。郑成功请张煌言驻军芜湖,经营上游军事。

    七月初七,张煌言抵达芜湖。他分兵四路:东出溧阳,西镇池州,北取和州,南入宁国。自己则驻节芜湖,总理军务。

    要知道,长江两岸人民已经有15年没有见到故国的军队了,张煌言这次率军到来,百姓们欢欢喜喜,如同过年一样。曾经投降清朝的地方官员也纷纷弃暗投明。旬日之间,光复城池竟达四府三州二十四县。部下水陆军也增至万余人。汉人太需要这样的一场胜利了,已经期盼了许多年,终于如他们所愿,被张煌言实现了。

    与此同时,湘赣鲁豫等省志士,纷纷前来联系,或提供敌军情报,或约期起兵响应。张煌言面对这一连串辉煌胜利,更是无比欣慰。他日夜部署诸军,拟直取九江,打通与滇黔联系的道路。一时江淮半壁为之震动。

    可惜的是,郑成功让他失望了。许多年后,我们才相信郑成功是个军事天才,他攻击台湾,计划之周详,进军之神速,可以看作是战争史上的一个奇迹。但这次在南京城下,他却没有给人留下名将风范。张煌言与郑成功分手后,郑成功居然听信了满清的鬼话,他以为满清说投降就真的投降,所以迟迟不发起攻击。该年的七月二十三日,守城清兵倾巢而出,发动突然袭击。郑成功只能是仓促接战,结果惨重。手下最得力的两员干将余新、甘辉被俘,士兵伤亡过半。

    张煌言正在芜湖踌躇满志,听到南京失败的消息后,简直如五雷轰顶。但他毕竟是张煌言,冷静下来,立即写信给郑成功,要他切勿全军东撤,只要把镇江守住,自己还可保有上游各城,我们还并没有全败,他日卷如重来的希望还是有的。但这封信已经无法送达了。郑成功在突遭失利之后,已放弃镇江,并撤出驻长江流域的军队,回师厦门了。

    这无疑是给了张煌言一个更沉痛的打击,郑成功的撤退不仅仅是他日大事不可成了,由于没有了郑成功的牵制,清军就把所有力量都转移到了张煌言身上来。

    想想吧,一个只有几万兵妈,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如何能抵挡如狼似虎的满清士兵!

    张煌言并没有选择防守,一个优秀的将军该知道,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带领军队向清军发起了进攻。结果可想而知,没有人可以改变命运,他的军队在几次战斗后被清军击溃,几乎不成军。

    据可靠史料记载,经过几次战斗后,张煌言身边只剩下一个僮仆和一个厨子,厨子后来又被冷箭射杀,如果没有各地百姓,两个人几乎就没有了活路。在各地百姓或明或暗的掩护下,他辗转跋涉二千余里,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脱险回到浙东。

    失败只能催垮懦夫,斗士永远是越挫越勇。张煌言到达浙东后,立即重整军队,同时,又总结这次狼狈的逃跑经验教训,写下了《北征得失纪略》一文。

    1660年,张煌言率领新组建起来的军队回到临门。

    卷土重来

    让张煌言想不到的是,清军不是一支光明正大的武装,他们是人渣。在他和郑成功失败时,清军想要一举消灭浙闽抗清力量。于是分兵数路继续扫荡,就如果当年的倭寇一样。他们逮捕了张煌言的妻子和儿子,接着,下令沿海居民一律迁入距海三十里以内的地区,严禁舟船出海,企图断绝人民群众与抗清队伍的联系。

    1661年冬天,最让汉人痛哭的事情来了。这一年,吴三桂带兵进入缅甸,俘永历帝父子,南明彻底灭亡。在云南边境艰苦转战的李定国次年病死军中。1662年,郑成功在台湾病故。其子郑经,在清兵扫荡下,被迫放弃沿海岛屿,撤往台湾。不久,鲁王病死在金门。

    如今,还有谁可以再与清军对抗?几乎没有人了。

    那一代抗击清军的民族英雄早已经先走一步了。“国仇家难转相仍“,一连串不幸的消息使张煌言深深感到复国事业的艰难,却更加坚定了他至死不屈的决心。

    如今,也只有张煌言一支孤军屹立在临门。

    在艰难危急的处境面前,往往能使卑微的人显出卑微,使伟大的人更显伟大。当有人建议张煌言退往台湾,依附郑经时。张煌言大怒,他说:“偷生朝露,宁以一死立信“,这种坚持,感染了无数士兵,他们下定决心,就是死,也要跟张将军死在一起,退出临门半步,就是孬种。

    英雄,人人都想做,但绝对很难做。张煌言深知这一点,他不能做一个坐以待毙的英雄,仍旧是从前的方法,他主动出击。

    几天后,张煌言和旧日部将阮春雷合军,集战舰百余艘,准备攻取福宁沿海。让他想不到的是,叛徒年年有,处处有,可今年在他的营地却特别多,而且叛徒一出卖,就是致命的。

    阮部出现了叛徒,计划只好取消。雪上加霜的是,清廷又纠集数倍于张的兵力前来偷袭。众寡不敌,这支抗清队伍伤亡惨重,只好退驻舟山岛。由于清廷强迫舟山岛居民全部撤离,再加上对沿海的封锁,使张煌言面临绝粮断炊的新困难。

    显然,清军虽然不相信张煌言能撼动自己的政权,但有这样一个四处捣乱的人,总是吃不香睡不好。他们决定招降,这当然是许多事情给了他们的启示。明朝遗民投降得太多了,他们以为但凡是个明朝遗民,只要处理得当,就能让他们变成叛徒。

    当时满清的浙江总督赵廷臣通过多种渠道,一再以帛书向张煌言招降,而张煌言也两次以坚贞的气节、铿锵的言辞拒绝了赵的诱惑。但赵总督已经从张煌言两次来信的内容上看出来,这位斗士对满族入主中原的看法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开始,张煌言认为,满洲人入主中原是逆天而行,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发现,几乎整个国土都已丧尽,这就不是天意或者是人力所能解释或挽回的事情了。在他给赵总督的第二封信中,开头一句就是“古今来何代无废兴“。这就说明,他已经认可了改朝换代是古代历史发展过程中一种客观存在。但随即话头一转,即使这样,但还是有“有志之士,尚谓人定可以胜天“,表现了自己“挽狂澜于既倒”的雄心壮志。接着,他又表示:“即使历运推移,朝市迁变,兴王每每宾礼胜国君臣,录用前朝宗室“,这种做法,不失为使“忠臣义士,戴新朝之盛德,慰故国之悲思”的有效措施。如果再能“省刑薄敛,偃武修文,与天下更始,那就会出现“四海讴歌,群雄归命”的太子景象。

    如后世史学家分析的那样,明遗民在经过努力后,看到了一种不可逆转的形势,他们自己就已经失去了信心,但是,要脸的人不想做异国之臣。明知道前面是悬崖,但还是要向里跳,这就是张煌言这样遗民的共同心理。

    特别是在鲁王病死后,张煌言已经对前途感到完全绝望,尽管还有不少明朝遗民在四处奔走,郑氏还控制着台湾,但人心思定,大势已去;天下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因为自己要以身殉国就硬要天下人陪自己也去殉国。

    此时,不由地想到了刘阿斗,当司马家来攻击他时,他对手下那些坚决要抗击魏国的大臣说,你们忍心见百姓血流成河吗?最终,他投降了魏国。

    也许,有人认为他是懦弱,可如果持有这种想法的人是当时蜀国成都里的一个小老百姓,会不会希望国君抵抗魏国,要知道,当时抵抗是必死无疑。

    张煌言显然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是让万骨铸成自己的功名,还是有一点点人道主义?

    最终,他选择了后者,他解散了余部,自己隐居到南田的悬岙岛(今浙江象山南)。张煌言始终是一位抗清志士,而不是一个独善其身的人,这是他解散自己部下的军队后仍然没有像其他士绅那样去台湾的原因。

    但在满清那里,他的归去并不证明事情就这样完了。张煌言的销声匿迹在满洲人看来是在酝酿更大的行动,因此他的存在使清廷极度不安,他们要竭力拔除这一颗“眼中钉“。满清浙江水师提督张杰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一个张煌言的旧部徐元,叫他扮做行脚僧,在舟山探寻张煌言的踪迹。

    等于说,张煌言必须得被捉,或是被杀。而徐元的出现,更是让这一结果加快了进程。

    诗人,还是斗士

    徐元这个假和尚首先遇到的是张煌言手下的几个士兵,这几个士兵当时已经不是士兵了,成了仆人。他们当时正准备驾船去舟山买米。徐元撞见了,就找来人手,把几个已经退伍的军人绑了起来。逼供开始了,退伍军人坚决不让他得逞,他只好杀人。杀到最后一个人时,船夫慌了,还没有等用刑,这个船夫就说出来张煌言的落脚处。

    张煌言住在悬岙岛的一处所内,这年的七月十七日,张提督派出兵卒,乘坐张煌言的米船在午夜潜入悬岙岛。他们从岛后山背偷偷地攀到山上。张煌言从睡梦中惊醒,伸手抽剑,但已经迟了。一窝蜂冲进屋内的清兵紧紧地把他按住,然后就是绑了起来。这些人开始如土匪般的搜东西,搜出永历帝颁发的“视师兵部“银印和九枚关防、张煌言诗文稿以及他与中原豪杰志士的来往密信两大箱。

    两天后,张煌言被押到他的家乡宁波,他已经离开家乡有二十年了。他头戴明朝的方巾,穿着葛布衣服,神情依然是那样的平和、坚毅,给聚集在大路两旁围观的百姓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张提督设宴招待他,被他拒绝,只给了张提督一句话:“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此外别无一语。

    张提督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明朝遗留下来的人,有那么一小部分不识时务的,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十几天后,张煌言被押往杭州,此时,宁波人民的热情开始展现,闻讯赶到码头送行的竟有数千人之多。一出城门,张煌言下了轿子,向故国、家乡揖手告别,向送行的人们拱手致意。围观的人们都泣不成声。

    确切地说,张煌言是个诗人,他曾经受教于著名诗人陈子龙。因为他一生为反清复明四处奔走,屡有倾厄,劫后所存,不过全鼎一脔,所以就给自己的作品起名为《奇零草》。在其作品《奇零草·自序》中,他自称儿童时便好为诗歌,既使军旅余闲,也不辍吟诵。但他的诗作留下来的实在太少了。值得一提的倒是,当初清初疑案之一的太后下嫁发生时,张煌言写得一首诗:“上寿觞为合卺樽,慈宁宫里滥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躬逢太后婚。“说为太后祝寿的大礼成了婚礼,寿酒成了交杯的喜酒。

    这诗写得非常有意思,但后来证实,太后下嫁多尔衮纯属是汉人的人身攻击。张煌言恐怕只有这么一首戏谑的诗,其他留存下来的诗都非常正经。

    在钱塘江畔,他就写下了非常正经的,似乎跟文天祥相同意思的诗句:“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这诗背后透露的其实是,自己早已经明白复明无望,对满清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但依旧不失气节。这就是中国千百年来士大夫们最可贵的舍身成仁的精神。这精神不因失败的结局而减色,它将永远光照千秋!

    在杭州,浙江总督赵廷臣再一次劝张煌言降清,并保证清廷以兵部尚书原职起用,张煌言先是委婉拒绝,但赵总督又劝他,张煌言就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开始严词拒绝。在狱中,张煌言咬破手指,用鲜血去墙壁上写了一首《放歌》:“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予之浩气兮化为风霆,余之精魂分化为日星,尚足留纲常于万禩兮,垂节义于千龄!”九月初七,清廷刑部公文到达杭州。这一天,太阳没有出来,杭州城岗哨林立,一队骑兵押着张煌言来到弼教坊。他昂首遥望凤凰山一带,叹道:“好山色!“接着就向别人要笔,诗兴大发。但清兵不给他,很怕他在临死前还诋毁朝廷。他只好口占绝命诗一首:“我今适五九(按:指四十五岁),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清兵见诗不过是“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绝命诗,就录了下来。

    与张煌言同死的还有幕僚罗纶、僮仆杨冠玉等。杨冠玉这一年才十五岁。监斩官见杨冠玉长得眉清目秀,一副天真无邪,有心为他开脱。杨冠玉却断然拒绝道:“张公为国,死于忠;我愿为张公,死于义。要杀便杀,不必多言。“言罢跪在张煌言面前引颈受刑。

    据邵廷采的笔记《东南纪事》记载,这一天“骤雨昼晦,杭人知不知,皆恸哭“。

    张煌言的死抗清势力很有影响,用另一遗民夏燮的话就是:“遂以收有明二百七十年剩水残山之局,其所系岂浅鲜哉!”我们浏览张煌言的抗清岁月,就会发现,在众多南明人物中,他的地位并不显赫。但在长达二十年的抗清斗争中,他历尽了艰难险阻,处处以大局为重,几乎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完人。黄宗羲为他撰写的墓志铭说:“今公已为千载人物,比之文山,人皆信之。余屈身养母,戋戋自附于晋之处士,未知后之人其许我否也。“后人将岳飞、于谦、张煌言并称为“西湖三杰“。

    这样一个斗士,是必须要死的,不死,就不足以成为斗士。偏颇一点来讲,还没有人能如张煌言那样,在众人皆叛皆死的情况下,始终把满清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一直到死,都在用手中的武器和满脑的忠诚在对抗。更没有人像他那样,是一个纯粹的,无论把谁打到“非民族英雄“行列中都无法撼动他民族英雄称号的民族英雄。张煌言的生平,就是一部明朝遗民反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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