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舞会-绝密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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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领事署位于法租界黄浦滩路和公馆马路的交汇处。

    大楼是典型的欧洲新古典主义风格,爱棠的办公室就位于大楼顶层。他喜欢长时间地站在窗前,向南俯瞰,边呷着美酒边静静地欣赏着繁华热闹的城景和那条挤满了各国轮船和舢板的黄浦江。

    冬日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满了办公室的地面,房间里暖洋洋的。爱棠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波尔多红葡萄酒,不喝,端着杯子贪婪地嗅着里面的香气。

    这些日子里,爱棠一直在思念法兰西,特别思念夫人蒂法妮和儿子约翰生。他在上海已生活了七年多,可他并不把自己看成是上海人。这儿有些早期的欧洲殖民者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故乡,他们早已归化上海,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无论这些人不久前是在哪儿登的船,他们一下船,就加入一个新的族群——白种上海人。这也难怪,他们从前一无所有,四海漂泊,浪迹天涯,冒险追逐任何可能发财的机会。他们在上海碰巧找到了这样的机会,通过炒股票、炒期货甚至炒地皮发了大财,在上海滩置产创业,结婚生子,变得越来越富有,难道不应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老家?

    爱棠能够理解他们,他自己不也一度想在这个美丽、富饶的殖民地安个家吗,谁不想呢?在这里,只要手中有了金钱,有了权力,有了外国人身份,你就有了一切。中国人是个典型的崇洋媚外的民族,只要你是蓝眼睛、高鼻子你就处处高人一等。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甚至胡作非为,因为这里缺乏王法,缺乏规矩,更缺乏一个现代国家所必须要有的有效管治。这里简直遍地是财富,到处是机遇,美元满天飞,非常像上个世纪淘金潮中的美国旧金山。可爱棠的科西嘉妻子却无法忍受上海滩潮湿的空气和难听、难学的方言,5年前就带着孩子坐上了回马赛的邮轮返回了故乡。老婆走了之后,爱棠没有像大多数法国人那样去找个固定的中国情妇,他宁可一年一度坐船回国度假。

    他知道作为一个外国人,自己是终究会离开这个鬼地方的。七年前他的前任领事去职时曾说过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那人说:“我爱死这个让我恨透了的城市了”。每当他想起这句蕴含哲学悖论的名言时总会会心一笑。大上海不正是因为它的暗黑、肮脏、罪恶和龌龊才显得格外可爱的吗?所有人似乎都在这么说。不是有文学家形容:“大上海是一座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吗?有经济学家甚至还说:“罪恶没什么不好,罪恶是城市经济高速发展的催化剂”。

    地狱也罢,天堂也罢,罪恶的催化剂也罢,他心里承认,上海滩的确是中国最富庶、最繁华、最特别的城市。欧洲有的,这里都有,欧洲没有的,这里也有。最让他讨厌也最让他头痛的是这里帮派林立,罪案频发,官商勾结,黑社会猖獗;但让他喜欢的事情当然也有很多,什么美食啦,风光啦,娱乐啦,特权啦,黑色收入啦,等等。还有就是那些风情万种、风骚亮丽的女人。他得承认,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像苍蝇逐臭一样都汇聚在这里。这里是那种用美色可以换到任何想要的东西的地方。但他对女人的口味和眼光相当刁钻、挑剔,引不起兴趣的他从来懒得搭理,最多虚情假意一番,随便应付一下了事。菊子是第一个让他动了真心的女人。很少有女人像她那样,既有出众的美貌,又有高雅的气质,既有灵活的头脑,又有罕见的才华,凡一个女人该有的优秀品质,她都占全了。幸亏她不是太有钱,如果她所有的优点再加上很富有的话,全世界的女人有一半会气疯掉,而另一半会自杀。他,堂堂法国领事,一个有钱有势的单身男人,她,菊子,一个有貌有才的单身女子,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开始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但一个不小心却玩出了真火,这个东方女子用她特有的魔力带给他对生命的崭新体验。那片情感的仙境,一旦拥有就再也无法割舍了。有段时间,菊子不但成了他工作上的好助手,而且成了他生活上的好伴侣。最后当发现菊子是日本间谍时,他已情陷泥沼而无力自拔,就像中了恶毒的魔法一样。哦,我的主啊,我全心全意爱上的女人竟然会是一个女魔鬼、女间谍?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多份机密文件不翼而飞;会议精神成了坊间的小道消息,甚至变成了可以卖钱的情报;特别是那份宝物清单神秘失窃了,保险柜明显被人动了手脚,这等于给了他当头棒喝,让他如梦方醒。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当安东尼又被菊子再次拉下水时,局面眼看就要失控。他不得不慧剑斩情丝,痛下杀心,让安东尼了结了这段风流孽债。他就这样和自己心智上的善和心目中的美做了最后的诀别。但他的心却被这个女人偷走了,撕碎了,毁灭了,连同他的爱也一起带向了远方。

    那个长着土鳖头的龟井,怎么会养了个这么出类拔萃的女儿,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但龟井的意图却已暴露无遗。通过几起事件的前因后果,再加上安插在龟井身边的内线提供的情报,综合起来分析,日本人的矛头直指银行中那批宝物,尤其垂涎那部价值连城的佛经,已经确凿无疑。日本人进攻的号角已经吹响,鼓声隆隆,战刀出鞘,比他预料得要早得多。第一个回合虽然让日本人折了一阵,但紧接着他们定会丧心病狂地进行反扑,借助日本军方的势力对他进行无情的报复和疯狂的打击。

    他已经预料到,下一波的斗争将会更加残酷,更加血腥,更加猛烈。他能不能从这块法国在东方的最后一块殖民地上全身而退,平平安安返回家乡和妻儿团聚,已经成了问题。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危悬在他的头上,而那个挥剑的人,正是狡如狼、凶如虎、猛如狮的龟井。更为可怕的是,龟井身后还隐藏着一个隶属于日本军方大本营的三百多人的特务组织。

    是到了必须采取措施的时候了,一分钟都不能犹豫,这批价值连城的宝物和佛经,如果不及时偷运出境,就不可避免地会落入日本强盗的魔掌,到那时候,才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幸好他的顶头上司有先见之明,从驻南京的大使馆发来急电,责成他尽快处理此事。他又拿出了那份塞在抽屉里的电文,从头到尾又细看了一遍。

    急电。法国外交部收转。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电。收件人:爱棠领事。我国派出的接载侨民回国的大型客轮‘拿坡仑号’已经启程,预计二十天后抵达上

    海,随船有外交部特派员两人和卢浮宫两专家携金条两万根,前往你处交接。请安排一切手续,并责成法兰西等三家法国银行迅速结清金库帐目,并将‘货物’全部装箱,随侨民一起装船,安全运回法国。此事属于绝密,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如有违反,按通敌卖国罪论处。

    他突然感到头痛欲裂,太阳穴像有一柄锤子在敲,他双手捏住鼻梁,轻轻按摩眼部的穴位。他昨晚几乎通宵没睡,被安东尼不断打来的电话吵醒。昨晚“东方汇理银行”发生了一起爆炸案,雷鸣远刚刚官复原职就赶到了现场,通宵查案,一直忙到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一点眉目?

    下午三点刚过,安东尼和雷探长匆匆走进了领事署办公室。

    爱棠见二人眉头紧锁,脸色凝重,估计案件进展不大,他摆了下手,让二人跟着他走进了保密会议室。

    门一关上,安东尼就递上了一叠现场照片,汇报道:“昨晚九点钟,我接到‘麦兰捕房’警员打来的电话,说‘东方汇理银行’门口发生了一起爆炸案,我立即打电话,叫来了雷探长。现场情况不算太乱,属可控范围。只扣留了五个嫌疑人,我和雷探长连夜审问,没有审出什么有价值的名堂。”

    爱棠一张张地翻看着照片,紧蹙眉头,抬头问道:“有目击证人吗”

    “没有。”雷鸣远道:“因为爆炸发生时天色已晚,路上行人不多。那几个嫌疑人也是被警员强行扣留的过路人。”

    “过路人?有指纹吗?”爱棠又问。

    “目前还没有。鉴识室正在做。”

    “发现证物了吗?”

    “没有。”

    爱棠蹙紧了双眉,盯着手中照片问:“你说为什么凶徒把炸药放在门前石狮子底座上,而不是放在卷帘门前,或干脆放在银行大厅里?啊?这简直莫名其妙嘛。”

    安东尼应道:“是啊,我们也正为这点困惑呢。”

    雷鸣远分析道:“一般的银行爆炸案有个特点,就是一定会伴有抢劫金钱的暴窃行为发生,但这起案件却没有,连银行大堂的卷帘门都完好无损,只是炸塌了石狮子底座的一个角。那这个凶手的做案动作就很值得玩味了。这让我想起何探长负责侦破的上一起爆炸案,即‘巴黎贴现银行’爆炸案。我让总监先生调来了何探长写的调查报告,发现两起爆炸案非常相似:用的都是黄色炸药,而且都不超过五公斤,都没在现场留下证据,都查不出凶手,查不到指纹,更不知道凶手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既不是银行抢劫,也没有伤到人,也不像同业银行间为争抢顾客而起的恶性竞争。总之一句话,这案子非常古怪蹊跷,不合常理。”

    爱棠点点头,沉吟道:“世上不合常理的案子有很多,但不是没有常理,只能说它的常理被凶手刻意掩盖了,深藏不露。你们都是业界老手,都知道,没有作案动机的案件是不存在的。就连夫妻之间吵嘴、打架都有动机。小孩儿偷东西也有动机。连自杀者都有心理动机。除非凶手是个神经病,傻子,一时狂燥而盲目乱来。”

    安东尼分析道:“傻瓜和神经病不能操作复杂技术,特别是像定时炸弹这类科学装置。所以这两种人可以排除。”

    “对。”雷鸣远应道:“两位长官高见。我想啊,从现场不留一点蛛丝马迹,里里外外散发着一种诡谲气息的情况来看,这个凶手决不是个普通人,而是一个高人。他的行为决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一个有计划,有组织,有目的行动。既然有个组织在他背后下指导棋,那他就不是单纯的图利行为,而含有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

    安东尼点头赞许:“嗯,这样分析就说得通了。”

    “岂止是说得通,简直是入木三分,直击要害。”爱棠嘉许地望着雷鸣远,“密斯脱雷,你不愧是巴黎警察学校毕业的高才生啊,破起案来完全是重案组的风格嘛。”

    雷鸣远一听此言,心下一惊,脱口说道:“您说什么,长官,我不明白?”

    爱棠露出一副洞察秋毫的样子,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甩到桌面,“密斯脱雷,这里不是好莱坞,你就别再演戏了,你的真实身份我通过外交部和警察总署已经调查清楚了,你曾是巴黎警察局重案组的华裔探员,对不对?”

    雷鸣远错愕间苦笑着直摇头,他知道再解释也没用了。

    这下轮到安东尼吃惊了,“啊,你你你……你竟然……玩得真漂亮……一匹警界老马居然会栽在你手里?”

    看着雷鸣远直向总监赔礼道歉,爱棠笑得更开心了,“嘿嘿嘿嘿,密斯脱雷,你不但‘卧底’成功,破案更成功。你是个明白人,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本来招你来,是想找个完全的外行来破‘菊子案’的。等到你破不了案时,我们就可以向公众舆论有所交待。但你偏偏是个行家里手,业界翘楚,只用十天时间就把案子给破了,这让我们跌破了眼镜。刚好警察总署的信也到了,这才让我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和警察背景。案子既然破了,你自然知道他和我就是‘真凶’了。但是且慢,你有所不知的是,菊子不是个普通女子,而是个日本间谍,是龟井把她派到领事署来卧底的,她的任务就是窃取法国的有关政治、经济和军事情报,还有刺探驻上海领事署的动向及其核心机密。但她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处心积虑,行事谨慎,思维缜密,手腕高超,充分利用了自己出众的美貌,不但魅惑了我,还勾引了安东尼,窃取了我们保险柜中的机密文件和宝物清单,她的真面目已经暴露无遗。震惊之余令我好一阵头皮发麻,我居然一直搂着一个魔鬼在睡觉,噢,我的上帝!所以我们采取了断然措施,一刀斩断了这只伸进来的魔掌,以绝后患。”

    雷鸣远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我全明白了,长官。我保证以后不再提及此事,认认真真做好本职工作。同时也请总监大人原谅。”

    听了这话,安东尼展颜微笑,亲热地拍拍雷的肩膀,“你是个固执的家伙,一旦认准了就决不放弃。领事大人,我发现雷探长像《三剑客》中的达达尼昂一样勇敢,像波尔多斯一样强壮,像亚森·罗平一样诡计多端。”

    爱棠补上一句:“你还忘了一点:像基督山伯爵一样神秘。”

    三人一愣,不禁哈哈大笑。

    最后,雷鸣远笑着说:“我虽然是个中国人,但从气质和情感上讲,我也是法国人。有些事情,只有法国人才能坚持到底!”

    爱棠点头赞许:“我还要补充一点,你不仅固执,而且是个贪心的家伙,总是想要更好的,不到手决不停止攻击,我相信你会尽快侦破银行爆炸案的。”说着,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份电文递给二人,“有一份绝密电文,你们先看一下。”

    二人接过电文传看了一下。

    安东尼激动地伸开双臂,“船终于要来啦,太好啦,我以为大使把我们忘到脑后了呢。我有个建议啊,我们三间银行里都放有宝物,这样太分散,也太不安全。日本人的狗鼻子已经闻出味来了,我怀疑这几起银行爆炸案是不是日本人搞的鬼,所以我们应该把分散的宝物集中到法兰西银行里,然后再加派人手严密保护起来,以策安全。”

    爱棠频频颔首,“好,好啊,和我想到一块去啦。你先去制定一个方案,先集中哪家,后集中哪家,路上怎样运输,宝物集中过来后怎样进行登记、造册、归档、编号,最后装箱,都要有步骤。等轮船一到上海,立即行动,我们一定要抢在日本人发起总攻之前,把这些宝物全部偷运出境。雷探长一边破案,一边协助总监办好这件事。”

    “好的。”安东尼和雷探长领命而去。

    当夜十一时,夜深人静,龟井商社后角门开了条缝,史密特在龟井和桥本的陪同下悄悄走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上了停在街角的轿车后座,龟井向他挥了挥手,轿车很快开走了。

    龟井和桥本返回了密室。

    一张法租界市区图摊开在桌面上,二人俯身图上,龟井对桥本道:“这次多亏了史密特,让我们搞清了他们运输宝物的时间、人员和行车路线。桥本君,你觉得我们在哪里下手更为有利?”

    桥本指着图道:“从东方汇理银行到法兰西银行,要经过三条主干道,我看,从爱多亚路和江西街交汇处堵截最好,这里有几条小街路灯坏了,便于我们隐蔽行动。”

    龟井仔细看了看道:“我看可以,就在这儿动手。你带上特务队,我想一百人应该够了吧,他们明晚十一时启运,你们应该提前一小时到位,到车队过来时,突然袭击,打它个措手不及。”

    “哈依!”桥本领命而去。

    从位于老北门大街的“东方汇理银行”到位于黄浦滩路的“法兰西银行”相距约十五公里,如果路上不塞车,顶多15分钟就到。

    雷鸣远为了确保这次运输古董不出问题,制定了详细的运输路线。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运输路线只有他一人知道,连总监安东尼都没告诉。

    晚上十一时整,“东方汇理银行”后门被大批巡捕严密封锁,站在银行后门监督的雷鸣远面色凝重,盯着搬运工将四十余个大木箱子按规定装进了六辆大卡车的后厢。

    装好车后,盖上帆布车篷,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车厢里面装的是什么。叶知秋满意地点点头,领着六个卡车司机来见雷探长。

    雷鸣远把一张线路图放在地上,用蒙着红布的手电打亮,小声向六位司机们交待说:“这次运输事关重大,谁都不许违反我的命令,否则严惩不贷。我们分两个小组,鲸鲨组三辆车,由我带队,B组三辆车,由叶副探长带队。鲸鲨组的行车路线是从老北门大街先向北行驶,到爱多亚路后向左拐弯,然后一路向东行驶,就到了黄浦滩路交汇处的“法兰西银行”。这是一个反L型路线。B组的行车路线是从老北门大街先向南行驶,穿过公馆马路,直达法华民国路而后向东拐,行至老永安街向北拐,再行至公馆马路向东拐,到达黄浦滩路再向北拐,最后抵达法兰西银行。这是一个U字型路线。大家清楚了吗?”

    众司机答道:“清楚了。”

    “出发!”

    雷鸣远跳上第二辆卡车的驾驶楼,鲸鲨组的三辆卡车先后驶出银行后院。间隔五分钟后,叶知秋带领B组的三辆卡车也驶出了银行后院。

    不久,鲸鲨组的三辆卡车到达爱多亚路口向东拐去,沿着爱多亚路宽阔的马路飞速行驶。当车子来到江西街交汇处,突然,从英租界方向冲过来一批黑衣黑裤的男子,脸上蒙着黑布,手里端着冲锋枪。黑衣人将一大把铁钉撒向路面,卡车一个急煞车被迫停下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黑衣人抡枪狂扫,一时间枪声大作,枪焰频闪。

    “哈哈,兔崽子们,果然来啦。”雷鸣远狂笑一声,跳下卡车,拔出手枪带头射击:“当!当!当!当!”

    一场激战瞬间爆发。

    十几个巡捕靠在车厢板和车轮后面顽强还击:“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突然,从吉祥街口又杀出另一伙黑衣人,全部手持短枪,约有五六十人,个个身型短小,气势汹汹,边跑边向卡车开枪射击。

    “雷探长,我们被包围啦。”一名巡捕慌张前来报告。

    “好,命令车上的二中队全部下来,参加战斗!”

    “是!”巡捕打开了三辆车后的帆布帘,七、八十名警察跳了下来,举着来复枪英勇加入到还击的阵营之中。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法国人还有这一手,阵脚顿时有些零乱。

    双方人马势均力敌,互相疯狂对射,一时弹雨横飞,战斗呈现胶着状态。

    黑衣人的火力太猛了,有几个巡捕受了伤,倒在地上大口喘息。

    随着一声尖利的哨响,几辆警备车从东向西驶来,车在路口一个急煞车停下,安东尼带着巡捕一中队从车上跳了下来,大批的警员加入了激烈的战斗。

    两个中队的巡捕对黑衣人形成了反包围之势,巡捕的人数已接近四百人,从人数上明显压倒了对方。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当!当!当!当!”雷鸣远枪法极准,一枪一个,打死打伤了几名黑衣人。

    安东尼带着两个中队冲了过来,他弯腰跑到雷鸣远身边问:“怎么样,雷探长?”

    雷鸣远一推帽檐,嘿嘿一笑道:“桥本这个蠢货,中了我的声东南西、调虎离山之计啦,估计再有五分钟,叶知秋他们的车就到法兰西银行啦。”

    安东尼惊奇地瞪大眼睛,“什么,箱子不在这几辆车上啊?”

    雷鸣远一边还击一边说:“当然不在。对付魔鬼,当然要准备一顿丰盛的火药大餐啦。”

    “你这家伙,满肚子诡计。”安东尼转头对周围的巡捕下令道:“大家听好啦,都给我好好打,打死一名日本特务,奖励五十法币。打伤并俘虏一名特务,三十法币!”

    群情振奋。巡捕们人人奋勇,个个当先,将那些日本特务网在纵横交错的火网中间。进攻的火力更加猛烈了,巡捕渐渐占了上风。

    又对射了十几分钟,黑衣人那边死伤惨重,火力渐渐不支,枪声逐渐稀落下来。

    一巡捕高喊:“缴枪不杀,立功有赏,法国巡捕,优待俘虏!!”话音刚落,四面都响起同样的喝令声。

    黑衣人头目眼看大势已去,跑来请示桥本应该怎么办。桥本看着手下死伤惨重、溃不成军的样子,挥了挥手,让队员停止了射击。几十个黑衣人抬起受伤的特务,扔下死尸,纷纷向小巷深处狼狈退去。

    好一阵对面听不到任何动静了,一个巡捕跑来报告安东尼,日本人已经悄悄撤走了。

    “他妈的,小日本,溜得倒快!”安东尼对着枪口吹了口气,把枪插回枪套,趾高气扬地扭头望着两个街口。

    打了胜仗的巡捕们开始打扫战场。

    “快点打扫,看看有没有留下活口。”雷鸣远大声下令。

    巡捕们一面救治自己的伤员,一面将倒地的栏杆扶起,垃圾筒扶正,清理了零乱的路面。这时,十几名巡捕抬着几具黑衣人的尸体过来报告:“总监大人,雷探长,一个活口都没有,只有十二具尸体。”

    满身血污的尸体被平摆在马路边上,安东尼和雷鸣远低头仔细查看,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安东尼走到一具尸体旁边,一下扒开尸体的黑色外裤,露出里面的兜裆布,这明显是日本人穿的那种四指宽的底裤。

    安东尼和雷鸣远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另一巡捕赶来报告:“总监、雷探长,叶知秋来电话说,他们的车已经安全抵达法兰西银行。”

    “很好!”安东尼满意地拍拍雷鸣远的肩,“文物安全转移,先给你记大功一次,不过,雷探长,下次行动时要提前让我知道方案。”

    雷鸣远立正应答:“请怒职下疏忽。下次一定报告。一定。”可他的眼睛却说出了另外的内容。

    从礼查饭店顶楼平台上放眼望去,大上海有一种梦幻般的美。

    繁星满天,夜空深远,平台空旷,晚风凌冽。雷探长独自一人走来,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灯火辉煌的大上海在他脚下壮阔展开。

    他站立良久,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晚风拂动动着他的头发和风衣衣角,别人会误认为这是一尊出自哪个大师手中的雕像。

    极目远眺,雷鸣远心潮澎湃,痛悔交加,内心更是感慨万千。阔别已久的家园故土,为什么变得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百孔千疮?

    这时,一个人影从平台的楼梯间走了出来,人影拄着拐,悄悄走到雷鸣远的身后。雷鸣远没有动,好像失去了知觉。

    何许人悄声道:“哎,死对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雷鸣远还是没有动:“大恩不言谢。”

    何许人尴尬无言。何许人靠了过来,和雷并肩站在一起,沐浴着晚风,面向着广阔的天地:“我这辈子还没服过谁,你是第一个。上海侦探界第一把交椅,从今后是你的了。以后我一切都听你的,你就是我的老大。哎,哥儿们,听见没有?”

    雷鸣远还是不动:“哥儿们?谁是你哥儿们?你几次把我送到地狱门口、闸刀下面、枪口前面……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何许人笑道:“别介,往事休提,友情为重嘛。开个玩笑啊,听说我把你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你都想在这里拥抱大上海?”

    雷鸣远这才扭头看了一眼何许人,“你有这么大本事吗?噢,我倒忘了,你是上海滩第一神探嘛,长了一双魔鬼般的眼睛。”

    何许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你是夸我呢,还是咒我呢?”

    雷鸣远转过头,又望向眼前壮丽的景色,禁不住感慨道:“大上海呀,你这个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啊,太美了,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文明与原始并存的美……”

    何许人却说:“不,应该说是一种废墟般的美……战争与和平共存的美……”

    雷鸣远说:“何老兄,你知道我回来最切肤的感受是什么吗?人鬼难辨,群魔共舞,整个大上海,就是一场规模盛大的假面舞会。”

    何许人颇有同感,“是啊,这场舞会中,有人扮演上帝,有人扮演天使,我是扮演魔鬼角色的那一个……”

    雷鸣远笑了笑道:“是大上海改变了我,过去我不了解‘国家’‘民族’‘革命’‘人民’‘斗争’这些词,现在它们却成了我的信仰。”

    何许人说:“我什么都不信,谁也改变不了我,我只知道魔鬼的引诱总是胜过上帝的召唤……”

    二人转向对方,打量着,端详着,意味深长地笑了,最后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是命运之手将这一对死敌变成了肝胆相照的朋友。

    回国一个月以来,雷鸣远始终有一桩心事没有解决,那就是找到自己的后母沈丽媚,从她那儿了解父亲生前的一些情况和歹徒杀死父亲的经过。这位后母是父亲从法国回国经商时再娶的,他从没见过面,只听说她家在无锡,是个大户人家。雷鸣远舅舅倒是热心帮忙,四处托人去无锡打听沈家,最后只得到了一个地址:无锡复兴路驻骢桥堍139号沈府。

    雷鸣远决定亲自去一趟无锡,见一见后母沈丽媚。

    当得知雷鸣远要去无锡找后母,白梅主动提出要陪他一起去。她经常来往于上海无锡之间采访和组稿,对两地都比较熟悉,而且还懂无锡方言。雷鸣远当然欢迎白梅和自己一起去。这天,雷、白二人买好了去无锡的火车票,从报社开具了良民证,一起登上了火车。

    火车一路顺利,不到两小时就到了无锡。白梅挽着雷鸣远的胳膊从火车站里走了出来。为了今天的见面,雷鸣远刻意改换了行头,打扮得像个上海滩的公子哥儿:油亮水滑的大分头,笔挺的米黄色西装,鲜红的真丝领带,雪白的硬领衬衫,脚蹬一双咖啡色的尖头皮鞋,手持一根亮晃晃的镀铬文明棍。而白梅则穿了一身黑,黑丝绒旗袍,颈上戴着珍珠项链,手上戴着钻戒,头戴咖啡色贝蕾帽,最外面披一件名贵的水獭皮大衣。

    二人随人流拥出车站。日本宪兵对中国劳工和苦力的态度凶神恶煞,但见了他们这身打扮却还礼让三分。

    二人出站,雷鸣远挥手叫停一辆出租车,二人上了车,急驶而去。不远处,一个身穿黑西装、戴黑礼帽、黑墨镜的年轻男子也跳上一辆出租车,紧紧地尾随着他们。

    车上,白梅向雷鸣远介绍着无锡的风土人情:一般在这个季节,人们畏寒怕冷,都不去太湖等风景名胜地游览,而是参加各种各样的室内花会。平民百姓参加各种“兰花展览”、“杜鹃展览”、“菊花展览”,而富商大户、文人墨客参加诸如:“艺兰”会、“艺鹃”会、“艺菊”会等赏花活动。

    不久,雷、白二人的出租车到了沈府,恰逢沈府在千兰堂举行“艺兰”会,来客都是着长袍马褂的文雅之士,二人混在人流中进了内府。

    雷鸣远四下找人打听,最后找到了沈府的管家,提出要见族长沈富渊。管家拿着他的镀金名片进去禀报,不一会,管家得到允许让客人进客厅去见沈老爷。见了沈富渊,雷鸣远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如实讲明了来意,提出要见一见后母沈丽媚。沈老爷掩饰着一丝警惕的神色,还算客气地接待了他们。问明原委后,沈老爷告诉他们,三女儿沈丽媚在老公不幸离世后一直服丧在家,足不出户,是个安分守己的寡妇。半个月前经人介绍,认识了上海富商聂向荣。聂向荣是上海滩著名的民族实业家,家业殷实,为人厚道,虽然家里已有三房妻妾,但还是娶了沈丽媚作了四姨太。对于沈丽媚来说,兵荒马乱之秋,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能有这个归宿已经实属不易,所以,三天前沈丽媚跟着聂家来人去了上海。

    运气真不好,沈丽媚是见不到了,二人只好施礼,告辞出门。路上他们觉得沈老爷态度虽然有些傲慢、冷淡,但还算说出了实情,并不像在敷衍他们。

    此时天色已晚,二人决定找个酒店休息一晚,明天再赶回上海。回了上海再见沈姨就容易多了。二人上了出租车,没想到身后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

    到了一家酒店,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以夫妻的名义只要了一间客房。服务生领他们进了房间,室内陈设虽然没有大城市那么奢华,但房间里的被褥还算整洁干净。

    晚上十点来钟,二人谈话也累了,正准备休息。突然,门上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还传来几声拉动枪栓的声音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雷鸣远从地铺上爬起来,刚打开门,冲进来一大群手持步枪的日本兵,不由分说把二人捆了起来。

    雷鸣远气得大叫:“我们没犯法,你们为什么抓我们?”

    翻译官指着一名日军军官说道:“这位是无锡宪兵队的福田中佐,请你们跟我们去宪兵队问话。”

    “问话还是逮捕?有这么问话的吗?”雷鸣远愤怒地吼着。

    “是啊,不是说‘请’吗?为什么把我们绑起来?有这样请人的吗?”白梅怒目圆睁地质问道。

    “嘿嘿嘿嘿,白梅小姐,请镇静,请息怒,至于有什么问话嘛,到宪兵羁押所就知道了。”翻译官回身下令,“把他们眼蒙上,嘴塞住,带走!”

    几个宪兵扑过来,不顾二人挣扎,用黑布把二人眼睛蒙上,嘴里又塞上布团,硬性把二人推出酒店房间。

    车行半个小时后,二人被宪兵推搡着走进羁押所的两间简陋平房,被分别羁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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