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舞会-铁窗里的婚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已经三天过去了,根本没有任何人来问什么话。白梅不知道日本人在搞什么鬼名堂,更不知道她和雷鸣远要被关多久。她感到自己像一艘失了舵的航船,进退失据,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随时随地都有被风暴和海浪吞没的危险。

    她开始担心起来。来无锡之前,因为时间匆忙,没来得及跟老林打招呼,老林找不到自己,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呢。可身陷囹圄,丧失了人身自由,她根本无法把任何一点消息带出去。

    而此时关在另一间牢房的雷鸣远也一样,他没有向警务处请假,一个堂堂探长平白无故就失了踪,这对法租界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大事。巡捕房可能正在四处搜寻他的行踪,包打听小队可能早已出动,通过渗透在上海各个角落的庞大地下网络四处刺探他的下落。如果安东尼亲自去向日本占领军司令部查询、交涉,日本人很可能会矢口否认,死不认账。

    他们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关了起来,看来这次凶多吉少。

    他们被关在宪兵队监狱,宪兵队是个什么地方,上海人都知道,只能用“虎口”和“魔窟”来形容。

    日本宾兵是日本法西斯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天皇赋予宪兵极大的权限。它是日军的超级特务组织,负有秘密惩处、直至处死对天皇不忠的各级官兵以及政府、社会、公职人员的权利。日军宾兵权力大到不可想象。它上可管军,可以处置官大三级者,具有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无须审核、报批,即可处置在华军人。下可管理民众,具有先斩后奏,斩而不奏的特权。平时宪兵活动于大街小巷,以查户口、审行人,搜旅馆,封商铺为名,肆意捕杀中国民众、中共地下党和国民党特工人员。凡发现有反日情绪、反日言行者,一律进行残酷镇压,予以秘密逮捕、拘禁、审讯、毒打、残害,以至秘密杀害。

    上海宪兵队所在地的大孚银行,就是一座杀人魔窟。宪兵和特务们采用挖眼、剥皮、呛水、刀劈、电击等极其残忍的手段折磨、屠杀中国人。严刑逼供更是家常便饭,砍掉的人头公开挂在电线杆上示众。还有人,把青少年的心肝挖出来,放到铁锅里煮熟,边喝酒,边吃酱人心,熘人肝,涮人肚、烤人肉等。对抓来的女犯人,时常进行奸淫比赛,评出老虎、豹子和豺狼,即冠、亚、季军等。

    所以上海有人说,落在谁的手里,也别落在宪兵队手里,因为那和死亡是同义词。

    第四天傍晚,白梅被两名宪兵押进一间办公室。白梅心想:“总算有人来问话了,我可要好好与他们理论一番。”但和福田中佐走进来的那个人却让她大吃一惊,那人是竟然是龟井。白梅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

    龟井屏退了左右,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嘿嘿,白梅呀白梅,我是龟井太郎,你的生身父亲哪。请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知道你一定很惊讶,很意外是吧?嘿嘿,在这种时候,我不来救你谁会来救你呢?一个父亲是不会对他的亲生女儿见死不救的,是不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要不怎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白梅没有说话,只冷冷地盯着龟井,她一时还搞不清龟井来见自己的真实意图。

    龟井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蹀躞,不时地观察着白梅的表情。

    龟井见白梅不说话,他清清喉咙,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要知道,梅子,请允许我用日本名字称呼你。你和你姐姐一降生到这个世界,我们之间就有了一种天然的、血缘上的联系,这就是父女关系,是不是?你俩降生的时候,本来我应当呆在你苦命的母亲身旁,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和义务,把你们抚养成人,安排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如果能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幸福地生活,这是身为人父的最大的心愿啊。但是,事与愿违,我当时公务在身,不得不回到日本履行职责。我再来上海后才知道你母亲因病已亡故,临死前生下了你们。因找不到生身父亲,结果发生了你们双双被人抱养,后被人领养的可怕结果。对于这件事,我是既高兴又哀伤,既怜悯又慌乱。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我打了场官司,抢回了你的姐姐,从此后悉心培养她,送她去国外读了大学,回国后又替她安排了最好的工作。可天妒红颜,菊子竟会死于非命,为这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我敢肯定是那帮法国佬暗地里谋害了你姐姐,他们简直是一群禽兽不如的豺狼。他们心如蛇蝎,还装模作样、贼喊捉贼地聘来个侦探要破什么案。哼,这案子你根本指望不上。你姐姐的冤魂泉下有知,定不会放过这帮泯灭人性的刽子手。我说了这么多,没有别的意思,梅子,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一个亲人,是不是?我也只有你一个亲人,对不对?有人说,‘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唯有血缘、血脉才是真的’,这话说得太对啦。想想我们身上流着共同的血液吧,有着共同的列祖列宗,而你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骨血,难道我们还有理由互相敌视吗?我衷心地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来,哪怕你能叫我一声父亲,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望着龟井眼中流露出的真情实感,白梅的确有所感动,但她只是冷冷地说:“可你是个日本人,我是个中国人,一个中国人怎么能认一个日本人作父亲呢?”

    “不对,你是半个日本人。”龟井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想发火,但想想还是忍住了,继续和颜悦色地劝道:“你不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吗?梅子,人的出生是不能选择的,更不能更改,血缘关系永远不会改变,你一出生它就注定了。‘不承认’是日本人不等于‘不是’日本人。对不对?”

    白梅感到浑身血液凝固了,心一直在往下掉,但她还是一脸坚毅地说:“别再纠缠我了,龟井先生,我已经说过多次了,你在我心目中早已经死了,要我认你这个父亲,看来今生今世是办不到了。”

    龟井苦笑一声,“我知道你在用阶级的观点,站在中日敌对的立场上来看待我,这是不公平的,梅子。不错,是有人叫我‘魔鬼’,我的武士刀的确染有中国人的鲜血,我的有些做法是有些过份,但这都是我的职业所决定的,实非我之本愿。我也是喝中国文化的奶水长大的,从我内心来讲,我认为中国人天性善良,是个可敬、可爱的民族,不然我怎么会在你母亲‘荷花’危难时伸出援手,不但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还给了她作人的尊严呢?”

    白梅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哼,龟井先生,别装无辜、玩假仁假义那一套了。据我所知,我母亲‘荷花’发病的时候,你的确救过她,但事后,你让她做了贴身女佣,你根本没打算跟‘荷花’结婚,她也没从你那儿得到一星半点正式名份。你只不过是占有她、玩弄她、淫辱她。当她被奸怀孕的时候,你还逼她打过胎。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这一切难道不是事实吗?这就是你这个‘正人君子’的本来面目。别跟我说你没干过那些肮脏事!你跟我母亲的关系,充其量只能算一种“孽缘”,而由“孽缘”生下来的孩子自然就是“孽种”了。我们出生不久母亲就病故了,我们是吃百家奶、穿百家衣长大的孤儿。那个时候,你上哪儿去了呢?我们降生5年后你才回来,可期间发生了多少事啊。我们被流氓、瘪三叫作‘日本人的狗崽子’,‘遭天谴的私生子’、‘坏种’、‘野种’,落入了比三教九流还悲惨低贱的境地,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呢?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吧,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

    龟井听了这番话,老泪纵横,愧悔满面。作为一名人父,当他受到来自女儿的严厉谴责时,无疑于宣告了他人格的破产和人生的失败。他第一次从女儿的指责中体尝了寒彻透脊的感觉。人生最悲之处,莫过于来自于后辈指穿脊梁骨的道义谴责。

    龟井禁不住惭声道:“女儿啊,我最亲爱的女儿,人生是杯苦酒啊,而我这杯尤其苦,里面充满了眼泪、汗水甚至鲜血的味道,现在更添进了悔恨、惭愧和揪心的滋味,女儿啊,你能给我一次忏悔、认罪的机会吗?”

    白梅冷若冰霜的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但龟井不准备向这个倔犟的女儿屈服。今天女儿不认生父,也罢,她心里有障碍、有怨气、甚至有怒火,这都可以理解。但他坚信,女儿总归是自己的,血缘是什么力量也割不断的,女儿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边,认祖归宗,甜甜地叫自己一声父亲,而且这一天不会让他等到地老天荒。他手里还有一张没有打出的王牌:雷鸣远。

    龟井早在第一次见过雷鸣远之后,就知道这个难缠的家伙会是自己今后的主要对手,他立刻派桥本对姓雷的出身背景和成长经历进行了详细的摸底调查。一周后,调查回来的信息显示雷鸣远正是雷焕忠的儿子,而雷焕忠正是10年前中华民国驻日本国的副公使,正是那个在东京黑市买到了20本《赵城金藏》又把它们藏匿起来的家伙,雷焕忠的老婆就是“鹰工作”的第一个牺牲品。烧死了一个人也没有找到那20卷经书,龟井心有不甘,并且估计经书很可能已经被雷焕忠带回了上海。日军进攻上海之前的一个月,龟井曾派人对雷焕忠进行了多番敲诈、勒索、威逼和利诱,但都不起作用。对于一个无可救药的爱国狂来说,龟井不得不采用了极端的手段,那就是再不交出经书就烧掉他家的房子。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老小子竟然自己走进了火堆,用烧死自己的行为对龟井提出了最为强烈的抗议。至此,追踪线索就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经书再次下落不明。但就在半个月前,桥本在马林斯基打听到雷焕忠有一个续弦叫作沈丽媚,沈丽媚在雷焕忠死后回到了无锡老家守寡,并且一直躲在家里。桥本和驻无锡宪兵队的福田前往沈家寻找过沈丽媚,但得知沈丽媚此时已经嫁给了上海实业家聂向荣做了四姨太。他立刻派人去聂家探听情况,得知聂向荣家住英美租界,平时家里保安严密,沈丽媚更少与外人来往,出入都乘防弹轿车代步。而且聂和荣被上海人奉为民族工业的旗手,影响力遍及整个大上海,他与当地头面人物关系密切,英美租界都还挺买他的账。所以,龟井的人不便于撕破脸皮上门明抢,要干只能来暗的。一计不成龟井又生一计,那就是从雷鸣远身上入手,打开突破口。

    本来马当先一个贩毒圈套逮到了雷鸣远,让姓雷的蹲了大狱,这让龟井松了口大气,正与英美租界方面商谈引渡事宜。但姓雷的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奇迹般地从监狱地道里逃出了生天,后来竟官复原职,重新执掌了警务处的探长实权,眼看着就要坐上华人督察长的胶椅。更为可恨是的雷鸣远竟然把那个死对头白茂堂背出了地道,让他追踪80卷经书的计划再次成为泡影。

    现在,这80卷经书在白茂堂死后很可能也在雷鸣远手上。龟井心想,“姓雷的小子真的和经书有不解之缘:母亲为经书而死,父亲为经书而死,白茂堂也是为经书而死,而现在,全部线头都集中在雷鸣远一人身上了,那一百卷经书肯定都在他手上。”而且,据史密特最新情报显示,爱棠已经任命姓雷的为行动小组组长,负责法国三间银行全部古董、文物和经书的汇总归类、登记造册、打包装箱等工作,静待法国邮船“拿破仑号”到达上海之后,就把宝物全部用轮船偷运出境。法国人的如意算盘打得不赖,想从日本占领军的严密封锁下和他龟井特务队无所不在的耳目、爪牙手下把宝物偷运出境,这无异于痴心妄想,痴人说梦。

    至此,雷鸣远已经成了龟井正在实施的“鹿工作”的最大障碍。必须尽快搬掉这块绊脚石。而要搬掉绊脚石,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放条假消息,说雷的继母正在无锡家中守丧,雷鸣远一定会上当,当他和白梅主动离开上海前往无锡寻找继母沈丽媚时,龟井的人已经串通好了宪兵队,遂将二人秘密扣留和羁押起来。

    想到此处,龟井知道自己的计策成功了,雷鸣远已经再次落入了圈套。

    他阴阴地笑了,转头对白梅说道:“梅子,我的女儿,你暂时想不通,我可以等,你不愿意叫我父亲,我也不会勉强你。我刚才已向福田中佐求过情了,告诉他你我的特殊关系,他的工作已经做通,他同意释放你,你自由了,你懂吗?梅子,你可以跟我的车回上海了。回上海,你懂吗?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雷鸣远着想啊。”

    白梅警惕地问:“雷鸣远?你什么意思?你想把他怎么样?”

    龟井阴笑着说:“瞧这话问的,我又不是无锡宪兵队的头头儿,我只是一介商人,大上海一个专做东洋百货的商人,我没那么大的权利想抓谁就抓谁,想放谁就放谁。”

    白梅气愤地质问道:“雷鸣远是法租界探长,来无锡是探望一位朋友的,既没有违反战时管制条例,又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证件齐全,你们的人为什么不分清红皂白就抓他,起码应该通知法租界警务处一声吧?如果你们想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也应该尽快安排律师和他见面,不能老这样不闻不问。龟井先生,既然你能说服福田放了我,那么我也劝你,放过雷鸣远。”

    龟井一听这话,脸立刻拉了下来,一口回绝道:“他的事我不管,我要管也管不了。白梅呀,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无锡,不是上海呀。”他想了想,决定进一步敲打她一下:“据说他父亲生前手里有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好像是部经书,那正是日本军方久寻不获的东西,军方已对他发出了逮捕令,连宪兵队都介入了,看来问题非常严重。雷鸣远父亲肯定藏匿起了那部经书,最后自己跳进火堆,被一场大火活活烧死。这些你是知道的。找不到经书,日本军方会善罢干休吗?你想想吧,梅子,你好好想想。”龟井背着手,在屋里来回溜达。

    白梅面无表情地说:“你说的这些,跟雷鸣远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关系?我相信他没关系,可军方不好糊弄啊,他们怀疑沈丽媚是知情人,而雷鸣远正是最大的嫌疑人,所以你们一到无锡,就被宪兵队扣了起来。至于你说的进入法律程序嘛,恐惧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你知道宪兵队是什么地方吗?是吃人不吐骨头渣的人间地狱,进了这里,就跟半条腿进了阎王殿一样!唉,事到如今,我也是无能为力了,他只能好自为之喽。我马上回上海,梅子,你要不要跟我的车走?”

    “他不走,我也不走!龟井先生,请收起你的两面三刀,假仁假义那一套吧。你有本事就把我再抓起来!”白梅斩钉截铁地说。

    龟井闻言一愣,随之苦笑道:“哎呀,梅子呀,这里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地方,这里是宪兵队,是魔窟,是地狱,看来你还在误会我,记恨我,不过这也没关系,你怎么骂我我都不会怪罪你,毕竟你是我的女儿嘛。一个当父亲的其实没有更高的奢望,只要你叫我一声‘父亲’,就冰释前嫌,我俩就立刻回到正常的父女关系上来,这样我就会立刻去找福田君,让他高抬贵手,放了雷鸣远,这样做,你看行不行?”

    “放了雷鸣远?”白梅蹙眉思考着,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她内心真有点举棋不定了,现在叫‘父亲’尽管很沉重,但事到紧急关头,落在坏人彀中,还是救人要紧,有时候自己委屈一下,心一狠,牙一咬,叫也就叫了。但叫了“父亲”之后,是不是可以保证雷鸣远会获得释放?这显然还是未知数。日本人翻脸不认账怎么办?对日本人的豺狼本性、强盗行径她还是多次领教过的,她可不想再上日本人的当。

    白梅抬起头来,第一次用正眼盯着龟井道:“要叫你一声,不难,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只要答应了,我就可以满足你的心愿,你和我从今后就可以回到正常的父女关系上来。”

    龟井一听有门儿,顿时瞪圆了眼睛道:“好孩子,这才像我的女儿。就一个条件啊?好说,好说,我可以答应你,也可以代表福田君答应你。别说一个条件,就是有十个条件,一百个条件,只要合乎情理,我都会答应你。嘿嘿嘿嘿,你说吧,什么条件?”

    白梅冷笑道:“让我考虑一天,明天答复你。”

    龟井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那……好吧,我可以等。为了这句话,二十年都等过来了,一天还不能等吗?你现在可以去宾馆了。这里太冷,我不想看着你睡在四面透风、到处是跳蚤的草席上,先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吧。热烫热饭会有人给你送到房间的。”

    龟井叫来了守卫,低声吩咐几句,宪兵打开了白梅的手铐,白梅从草堆上站起来,三人一起走出房间。

    白梅第二天给龟井的答复很简单,一句话:“我要和雷鸣远结婚。”

    一开始龟井以为自己听错了,紧张地追问道:“什么什么,你要和雷鸣远结婚?在哪儿结婚?为什么突然提出要结婚?”

    白梅面无表情地说:“对,结婚,就在宪兵队监狱里结婚。怎么样,你批准不批准?”

    龟井苦笑道:“我的乖女儿,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吧,这是监狱呀,监狱离地狱只有一字之遥,这里没有爱情,更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你在这里结婚,赢得的不是美名,而是最大的丑闻哪!”

    “爱情是人类感情的奇葩,不管她绽放在哪里!”

    龟井顿时哑口无言,对这种荒唐的提议很想一口加以回绝。但他转念一想,不能回绝,那样的话,他就会永远失去唯一的女儿,他不想冒这个险,他更不想孤苦伶仃一个人渡过后半生,他不能在关键时刻行差踏错,那样的话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龟井想了很久,最后他和福田中佐小声嘀咕几句后,答应了白梅的“无理”要求。

    白梅知道自己的计策成功了,心里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在龟井面前,她第一次掌握了主导自己命运的主动权。

    “什么,你要和我结婚?”关在号子里的雷鸣远听了这话的确吃惊不小。

    “对!我要和你结婚。”白梅笑望着雷鸣远,那眼神是坦然的,清澈的,坚定的。

    雷鸣远觉得事发突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怀疑白梅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这是什么时候了,白梅,你还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雷大哥。是形势逼迫我们不得不结婚。”

    “哦,形势所迫?你的意思是我们假结婚?”

    “又是假结婚,又是真结婚。”

    “此话怎讲?”

    “雷大哥,这次我们被日本宪兵队扣留,其实矛头全是冲着你来的。”白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芒刺,“据龟井说,你父亲生前手里有部价值连城的经书,但你父亲藏匿起了那部经书,最后自己跳进火堆,被一场大火活活烧死。找不到经书,日本军方决不会善罢干休,他们怀疑沈丽媚是知情人,而你是最大的嫌疑人,所以我们一到无锡,就被宪兵队扣了起来。”

    雷鸣远猛地一拍后脑勺,仿若大梦初醒,“噢,我明白了,日本人是为了找寻那部经书才拘捕了我们,这么说我父亲的死跟经书有关了?……怪不得父亲会莫名其妙地死于一场大火,原来是日本人搞的鬼。日本人逼迫他交出经书,父亲不肯,宁愿葬身火海,也不交出经书?……嗯,这样分析,一切疑点就都说得通了……”他继续推理道:“父亲死后,他们怀疑我后母沈丽媚是知情人,所以他们跟踪追到沈姨家里……可我为什么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这过部经书的事呢?”

    雷鸣远在牢房里来回踱步,沉思良久,忽然停住脚步道:“还有,也许我母亲的死也跟经书有关?我的天哪,原来我们一家人的命运都跟这部经书息息相关哪……那也就是说,杀死我母亲和父亲的凶手正是日本人?其杀人动机就是抢走这部经书?”

    白梅恳切地点头道:“是的,雷大哥,你的分析合情合理,肯定是这样的。伯父舍生取义,宁死也不把国宝交给日本人,这种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真是值得敬佩呀。”

    雷鸣远眼中冒出仇恨的烈火,咬牙切齿地说:“小日本儿,原来你们就是杀死我父母的真凶啊,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我雷鸣远决不会放过你们,小鬼子,你们等着吧!!”

    白梅非常同情雷鸣远一家人的惨剧,也理解他的义愤,但她更知道这个关头应该头脑冷静。她劝说道:“雷大哥,不必动怒,小心让怒火烧干了理智。来日方长,日本人欠下的血债一笔笔都要偿还。不过,眼下还不是和日本人讲理、较劲儿、算总帐的时候,现在形势严峻,最要紧的是想办法先从这里出去!”

    “出去?”雷鸣远苦笑一声:“这谈何容易呀,日本宪兵队的监狱就是虎穴狼窝的代名词,看样子这回凶多吉少了。”

    “所以呀,”白梅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和我结婚,等结了婚,龟井就不敢马上向你下毒手,因为你已经是他的女婿了。”

    “什么什么,女婿?”雷鸣远一下愣住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他是我的杀父、杀母仇人,我却成了他的女婿?白梅,我不明白,你这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可是从来不承认他是你父亲的呀?”

    “可这次不同了,”白梅一脸刚毅地说:“我准备承认他是我的生身父亲了,我的条件就是和你结婚。他已经同意了,不得不同意。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现在结婚的理由。”

    雷鸣远听到此处,一把把白梅紧紧搂在胸前,眼泪顿时夺眶而出,“白梅,我明白了,你是为了救我,才不得不委屈自己的呀。”

    白梅泪流满面,反过来拉住雷鸣远的手,二人一起坐到草垫子上。

    白梅深情地望着雷鸣远的双眸,轻声劝道:“什么叫委屈自己,雷大哥,可千万不能这么说。我的好大哥,其实我信任你、暗恋你已经很长时间了,你在我心目中是个英雄,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子汉。你为了寻求真理,不懈地和恶势力进行搏战,为了查清案情真相,不管什么样的陷阱、骗局、圈套也敢闯,在这个人妖颠倒的世界上,像你这样的男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我嫁给你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嫁给我?”雷鸣远想了半天,终于腼腆地笑了,“白梅,你这样夸我,我真不好意思,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其实,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爱上了你。不怕你笑话,我还从来没有遇上过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子。只是当时被案情搅得心绪不宁,没有觉察到爱神早已偷偷降临到我心里,后来我醒悟到这就是爱时,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向你表白。我很笨,真的,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没有谈恋爱的经验,几次话到嘴边都不知如何启齿。况且,还有你表哥马当先挡在前面,他已是你公认的男朋友,我也不好横刀夺爱。所以,一直没有向你表白过。不过今天,既然把话挑明了,我当然愿意和你结婚,但你想过没有,我们走这一步,马当先怎么办?”

    白梅撅起了嘴,没好气地说:“哼,别提那个马当先了,他从小就游手好闲,玩世不恭,是上海滩有名的花花公子,登徒子,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整日里吃喝嫖赌,学了一身的毛病,在英租界是个臭名远扬的小开。后来舅舅花钱为他买了个探长职位,他还是不思上进,利用职务之便大捞特捞,执法犯法,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够托付终身呢?我曾经发过誓:就是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的。还有,这次营救我养父出狱,虽然是他在出谋划策,也算出了点力,但是他安排的人临时出错,人救出来也死了,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而且我听说他早已投靠了日本人,卖身当了汉奸,是一条日本人的忠实走狗,这说明他已经无可救药了。这样一个人,我要是嫁给他,不是瞎了眼吗?”

    雷鸣远从草堆上站起身,拉起白梅的手道:“对,你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也好,凡是卖身投靠日本人的民族败类,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以后不要再搭理他了。但我还是有点替你担心,还有老林,因为你们从事的是非常危险的事业,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究竟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你们的敌人是谁?你们的目的何在?但我知道,你们的事业,是为了千百万受苦受难的国人谋幸福、谋出路的,中国有了你们,国家就有了希望。你能跟我说说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吗?”

    白梅平静地望着雷鸣远的眼睛,坦然地说:“我们在干革命。我们从事的是反抗日本侵略者的地下斗争,我们的目的是要解放全中国受苦受难的人民,最终使我们的国家得到尊严,民族得到解放,人民获得自由。”

    雷鸣远道:“我也在反抗日本鬼子,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白梅笑道:“也相同,也不相同。如果你想今后成为一个像我这样的革命者,就不能把自己局限在仇恨之中。仇恨对一个革命者来说是一股危险的情绪,你的内心应该更宽广,眼光应该更远大,心中时刻装着劳苦大众、无产阶级,要作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明确目标的进步青年。作为一个革命者,首先要知道,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哪个个人,而是那个人吃人的制度,是那个剥削和压迫我们的阶级,现在还有日本帝国主义。所以,面对强大敌人,你应该更加冷静,应该比你的敌人冷静一万倍。我们每个人都是渺小的,但我们团结起来,组织起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一起跟国内的敌人和日本鬼子做斗争,我们就有了改天换地的力量。所以我们的事业虽然暂时还处于困境逆境之中,但终归是会胜利的。”

    白梅一直在不停地说,雷鸣远在一旁静静地聆听。

    这些大道理他虽然是第一次听到,但他立刻就理解了。雷鸣远第一次感觉到爱情是这般美好,这般神圣,同时又是这般崇高。他被一种信仰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在这黑暗的监狱之中,在这风雨如磐的岁月里,这爱情仿如一枝熠熠燃烧的火炬,照亮了他心底的每个角落,照亮了他前进的方向,为今后的生话注入了无穷的动力和奋斗的激情。

    白梅抬起眼帘,有些羞涩地问道:“雷大哥,我们就要结合了,后半辈子注定要在一起生活了,我想问一句话,这句话也是每个即将出嫁的女子的心声,你,爱我吗?”

    雷鸣远表白道:“白梅,这句话即使你不问,我也有义务回答,天在顶上,地在底下,将为我作证这句妙音。要是我所说的是真的,愿天地赐给我幸福的结果,如其所说是假,那么请把我命中注定的幸运都转成恶运。我要说的是,超过世间一切事物的界限之上,我爱你,珍重你,崇拜你!”

    白梅的眼眶里立刻充满了泪光,“鸣远,因为我太平凡了,我不敢献给你我所愿意献给你的,更不敢从你那里接受我所渴想得到的。但我还是要说,要是你想娶我,我愿意做你的妻子,今生今世永不分离。这儿是我的手,我的心也跟它在一起。”

    雷鸣远激动地紧紧握住了白梅的双手,把彼此热切的心跳声传递给对方。他们就这样一直不知疲倦地交谈着,议论着,倾诉着,久久地凝望着对方。在那接下来的静默中,在那一动不动的神态中,在四只紧攥的双手中,只有两道爱情的目光是活的,是亮的,只有这快乐而无声的赞歌是有生命力的。他们的眼睛就是灵魂交响的语言,表达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全部欲望、全部热情和全部寄托。

    白梅感到雷鸣远的唇充满了饥渴,好像一粒火种,吻到哪里哪里便被点燃一簇爱的火焰。美好的爱情,犹如一艘生命的孤舟,从这里启航,又从这里归航,这是他们精神的憩栖地。

    人,不论身处多么险恶的境地,多么深重的灾难之中,只要他的生命被爱火点燃,就一定会挑战一切艰难困苦,勇敢地接受暴风雨的洗礼,扬帆远航。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溜走,雷鸣远和白梅就这样久久地,久久地拥抱着,依偎着,在寒冷的长夜中互相取暖,互相谛听着对方胸腔中的心跳声,渐渐沉入梦乡。虽然他们呆在一个类似于地狱的地方,但婚姻之神的明灯却照引着他们,把他们引向幸福生活的彼岸。就这样渡过了漫长而又短暂一夜,他们一起迎来了新生的第一缕阳光。

    早上八点半,龟井和福田来到了监室。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两个鲜活的生命,白梅的脸上,燃烧着一片灿烂的云霞。

    “谢谢你,我的父亲。”白梅终于说出了那句让龟井期待已久的话。

    这句话让龟井感慨万千,老泪纵横,他终于又赢回了一个女儿。那个逝去的影子仿佛复活了,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重叠了,变成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将陪伴他走到生命的尽头,走进北海道家乡的那片晚霞。

    龟井笑了,但那笑容立刻冰冻了,凝结了,忽然间有另一层阴影,另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他的心头。龟井转头望着雷鸣远,那个死对头居然成了自己的女婿,这太可笑也太荒唐了,他竟会答应让她们在这里结婚?这也许是自己今生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此刻的雷鸣远,也一脸漠然地回望着他,他们的目光在空中激烈地对峙了五秒钟就彼此闪开了。雷鸣远知道,对面这个家伙就是用阴谋诡计害死母亲和父亲的凶手,他的双手沾满了亲人的鲜血,他对中国人民犯下了无数令人发指的罪行,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怒火在他胸腔中燃烧、翻滚、升腾,他紧攥双拳,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自己:“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要复仇也要等到合适的时机!”

    耳畔突然响起白梅的声音:“父亲,你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吧?”

    龟井知道她叫的是自己,也知道她说的诺言指的是什么,遂低下了沉重的头颅,讷讷地说:“你们……你们……可以离开这里了……要不要跟我的车一起回上海?”

    “不必了。”白梅毫无表情地断然说道:“我们自己搭火车回去。”

    “那……好吧。”龟井僵在原地,愣了半天,脑子里是一片闪亮的空白,他有一种被人戏耍和捉弄了的感觉,他似乎从心里听见了某种磁器破碎的声音,似乎听见了两片峭壁断裂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坍塌了,粉碎了,毁灭了……最后,他无奈地背着手,和福田一道灰溜溜地走出了监室。

    “走吧,你们自由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