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用钥匙打开门,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雷鸣远一把抱起娇妻,什么话都没说就拼命地吻了起来。
噢,这是什么样的吻啊,是含血带泪的吻,是劫后余生的吻,是永结同心、地老天荒的吻。自从她们结婚以来,二人还没有真正在一起过,今天,他们决不会放过这场迟来的洞房花烛夜,她们要尽情采撷爱情的甜美果实。
在雷鸣远的眼里,白梅好象变了个人似的,她的羞赧和矜持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能量爆发。她的嘴唇和睫毛显得非常性感,没戴胸罩的酥胸半露半掩,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和活力,闪烁着野性的光芒。
她挣脱雷鸣远的拥抱,侧身站立,缓缓脱下衣服,雷鸣远不由得想起莎翁的一句名言:“女人不穿衣服,就是最美的装束”。他觉得莎翁这句话真是说到心里头最解痒的地方了。
下面城市的灯光勾勒出她胴体的美妙和绰约的风姿,她全身上下被城市的霓虹蒙上了一层梦幻一般的色彩。雷鸣远也听任自己的天性被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所征服,感觉到那种至高无上美和至洁至纯的爱。
两人嘴唇第一次相碰,轻吻,轻语,轻诉,仿佛在探实对方是否愿意为自己奉献出一切,接着两人重新热吻起来。
这是两座火山,两条河流,汹涌,狂烈,不可遏止,肉体的碰撞产生的热能,溶化了一切,身体、心灵、一切的一切……他们走进一条深深的峡谷……飘浮在无垠的海洋上……飞翔在湛蓝的天空里……人世间的痛苦、烦恼、忧愁和苦难,全都消融在年轻肉体的拥抱和揉搓之中。世界于他们不复存在了,全身酥软却又有无穷力量……最后,那个辉煌灿烂的爆炸时刻来临了,她们幸福得全身战栗不止……
夜深了,整座城市都已入梦,满街的霓虹灯眨着朦胧的睡眼,只有这爱巢里还响着一男一女的绵绵絮语,说不尽的恩爱缠绵,道不尽的海誓山盟,他们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说着说着,睡意袭来,白梅先行睡去。雷鸣远因为还要赶写一篇出狱的详细报告,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挥笔疾书。
雷鸣远不时地停笔扭头,爱惜地看着床上爱妻酣睡的模样,他承认,女人最美的地方,不在秋波频闪的笑靥里,不在万种娇羞的呢喃中,而是在平静安然的酣睡中。
写着写着,他忽发奇想,站起身来,走近书柜,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来,哦,是本《莎士比亚全集》第八集,那是菊子留下的书,那里面全是十四行诗。
他随手翻到一页,把上面的一首诗抄了下来,在抬头写上了一句话:“亲爱的,我明天一早就要赶回警务处,早上见不到你醒来,所以,献上情诗一道,聊表爱意,敬请笑纳。”
他抄下一首诗:
“曾翻阅过远古史册的零篇残简,
见往昔的美人留踪于字里行间,
古谣之美在于它讴歌的便是美,
绝色多情的佳人骑士都曾笔底生辉。
镂句雕章,早写下天姿国色,
毫端翰墨,尽手足眼唇及双眉,
如椽的画笔分明是想画出美妙之身,
一如你今日展现的风采倾国倾城。
所以往古的一切赞词都无非是预言,
预言我们这个时代,预言你的诞生。
因为古代诗人还只能想象你的风韵,
要歌颂你的价值还缺乏足够的才情
即便是我们,今日有幸亲睹尊颜,
也只能望而兴叹,恨无妙语惊人。”
拂晓时分,白梅从酣睡中醒来,屋里只剩下她一人,雷鸣远不见了踪影,她知道他已赶回警务处上班,他又该没日没夜地忙了。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起了床,刚披上衣服,就看见桌面上放着一张纸片,上在似乎还有些字迹。
她拿起一看,刚读了两行,嘴边就绽出幸福的笑容。这完全是一首情诗嘛,至于是谁的诗,是哪位大师的杰作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首诗表现了丈夫对自己的绵绵爱意和深深情感。她感觉他们俩还处在火热的初恋之中。她在心里调侃了自己一把,人家都是‘先恋爱,后结婚’,而我们却是‘先结婚,后恋爱’。是的,她们这场婚姻结得太仓促,甚至还掺杂有一丝功利的色彩、避祸的目的。她心里生出一丝遗憾,对于一场十全十美的婚姻来说,还不够完美,她们应该补上这一课,让熊熊的爱火点亮现在,照亮今后的人生道路。于是,她决定回给他一首诗,她今天晚上也许会加班到很晚,但雷鸣远一回到家,就会看到这首回诗。
她拿起一本诗集,随便一翻,照章直录:
“我的眼睛闭得紧紧,却反能看得清清,
它们白日里所见之物多半是淡淡平平。
但当我双眼在梦中向你凝望,
它们如暗夜焰火顿时四照光明。
你眼中观照的形象既能使黑暗辉煌,
又怎会在大白天里用更强的光亮
形成令人销魂的场景?虽然我
闭起了眼睛,你的形象却如此鲜明。
那么,唉,我的双眼要怎样才能交上好运,
以便在清天白日里也能目睹你的倩影,
不然,我就只能在夜的沉沉酣睡中
用紧闭的双眸观摩你飘忽的芳容。
看不到君颜,每一个白日都如黑夜般阴晦,
夜夜成了白天,因为只在夜梦里我们才能相会。
她写好了,伸了个懒腰,把那首诗端端正正地压在她们的结婚喜照下面,穿戴整齐后,愉快地走出家门。
一大早,雷鸣远就赶回了警务处报到。见到雷鸣远平安地归来,安东尼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转达了爱棠的部署,让雷鸣远又负责起了三家银行的古董文物登记造册、归档编号、整理装箱的全部工作。法国邮船拿破仑号一周之后就会抵沪,必须提前做好一切装船的准备工作。
这两天,白梅除了四处采访,准备报纸稿件之外,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那就是补办结婚喜宴。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和传统,结婚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必须隆而重之,大操特办。像什么坐花轿、迈火盆、掀盖头、拜天地、拜父母、喝喜酒、宴亲朋、闹洞房等一系列规定程序都要走到,不然,就会被人耻笑和说闲话。
这一天,同事、好友们都来到了雷鸣远和白梅的新公寓,前来参加二人的喜宴。何许人也前来贺喜,但他同时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发生了一件离奇的绑架案。
何许人是五天前伤愈出院的。他刚回到“亚森·罗平”侦探社上班,就遇上了一个绑架勒索案。委托人是法租界富商聂向荣。案发于三天前的一个傍晚,聂向荣的九岁小儿子在户外玩耍时被一伙不明身份的歹徒绑架了,绑匪后来打来电话,提出交换人质的条件并不是索要赎金,而是用聂向荣的四姨太沈丽媚来交换聂向荣被绑架的儿子。用一个大活人来交换另一名人质,这在何许人所接手的案件中可谓凤毛麟角。究竟是什么人绑架了聂向荣的家人?而且提出的条件如此离奇古怪,让人云山雾罩,一时摸不着头脑。因为案情中牵扯到沈丽媚,所以,何许人今天特意赶了过来,把案件告诉了雷鸣远,并让他参与一起分析案情,商议破案对策。
当雷鸣远听完了案发经过后,得知聂向荣并没有向巡捕房报案,而是私下委托何许人的“亚森·罗平”侦探社尽快破案,如能与歹徒和解是最好不过。雷鸣远知道,聂向荣不敢找巡捕房是怕过度刺激绑匪,怕绑匪中途撕票,所以想私下花点钱把它私了。雷鸣远隐约感到这案子背后有一个阴谋,而这阴谋的矛头直指他的后母,这就把近期发生的几件古怪蹊跷的事情串连到了一起。
雷鸣远感觉问题严重,顾不上当晚还要和白梅入洞房,就跟何许人一起来到了聂家了解案发的经过。当然他换下了警服,穿了一身西装到场,他还不想让外人觉察自己的警方身份。见面时,聂向荣正为儿子被绑架一事心急火燎,如坐针毡,经过何许人介绍,他知道了雷鸣远的身份,让他似乎看到了儿子被救出魔掌的一线希望。
但问题决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简单。绑匪的条件不是赎金,而是用四姨太来交换,这种条件简直让人匪夷所思。聂向荣与四姨新婚燕尔之际,两人正在恩恩爱爱的热火头上,让他拱手交出四姨太是万万不可能的。聂向荣说,不论花多少钱都心甘情愿,绑匪的其他条件都可以商量,就是不会交出小老婆沈丽媚。但绑匪的条件已经摆明:给钱不要,只要人,否则撕票。这就使聂向荣处于进退两难的维谷之中。不交沈丽媚吧,亲生儿子就没了,可交了沈丽媚吧,他的心肝宝贝就没了,他是两头都不能舍,但又不得不舍。老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内心正处于极度矛盾的天人交战之中。
看来这个案子相当棘手。
何许人之所以想接这个案子,自然有他的一番算计。一般来说,私家侦探的工作,非但经常徘徊在黑白两道之间,还不时收到带有政治性质的委托。由于目标人物的身份多数比较敏感,随时都会成为某些利益集团的政治筹码。何许人不讳言在接案时曾有所顾虑。一方面,委托人给出了比平时委托金高五倍的价码,促其尽快与绑匪和解。暴利当前,他要是选择放弃,就是大傻瓜一个。但何许人如果参与调查和侦破,又感到这个案子的背景决不单纯。他有个基本的判断,即这伙绑匪决不是普通的黑社会成员,也不是社会上的流氓、瘪三、阿飞们见机起意的偶发行为,它是一个策划严密、组织有序的行动。其背后很可能隐藏有某种政治动机。在这一点上,他和雷鸣远不谋而合。
雷鸣远已经清楚,这个案子肯定是日本人在后面捣鬼,什么黑社会绑票,什么匿名电话,统统不过是障眼法,其作案动机是迫使聂向荣交出沈丽媚,从而撬开沈丽媚的口,进而追踪到佛经的下落。雷鸣远出面协助何许人破案也有他的顾虑,一来他的身份比较敏感,他一公开出面就代表法租界警方已介入此事,这样对聂向荣不利。如果绑匪发现绑架之事已经败露,很可能就会提前撕票,导致悲剧发生。
雷鸣远明确告诉聂向荣两点,一是他的警方身份不能暴露,二是这伙绑匪的真实目的,是通过沈丽媚追踪到那部佛经的下落。而沈丽媚正是全案的焦点所在。两位探长提出要和沈丽媚当面谈谈。聂向荣当即表示同意,派佣人叫来了沈丽媚。
雷鸣远是第一次见到后母沈丽媚。沈丽媚虽然已人到中年,但仍旧富态美艳,风韵犹存。她进来时脸色煞白,神情紧张不安,显然她已经听说聂家公子被歹徒绑架的事了。但她的态度却很生硬、扭捏,推三阻四,躲躲闪闪,说什么雷家跟她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她于今已经嫁做他人妇,不想再提从前的伤心往事了。雷鸣远再三开导她,安慰她,并追问父亲在世时她有没有见过或听说过关于佛经的事情,她哭哭啼啼地一概推说毫不知情。
聂向荣一见四姨太不配合侦探的调查,不愿说出实情,急得直跳脚,甚至威胁沈丽媚不说实话就要休了她。但这样的威胁似乎不起作用,沈丽媚来了个一哭、二闹、三晕倒,气得聂向荣七窃生烟,束手无策。当晚的询问只能到此为止。雷鸣远离开聂家时,叮嘱聂向荣留意绑匪的勒索电话,歹徒无论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都要表示同意,然后记清绑匪的要求。他们明天还会再来,到时他们再根据绑匪的要求想出解救聂公子的办法。
当第二天傍晚,两位探长再次来到聂家时,聂向荣慌慌张张告诉他们,绑匪昨晚已经来过电话了,绑匪提出的人质交换地定在外白渡桥上,时间定于明天下午七时整。其具体交换办法是:聂家人届时从外白渡桥上放下一根绳子,把沈丽媚从桥下吊下来,桥下会有一条快艇等着接人。与此同时,另一条绳子把聂公子从快艇上吊起,一收一放之间,人质交易完成。绑匪还警告聂向荣,如果届时现场出现警方的人,他们就立即将聂公子弃尸苏州河。
绑匪的要求总算是摆明了。
雷、何二位探长知道,绑匪的算计的确很精明:第一,他们之所以不在虹口日本人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进行人质交易,而是选在公共租界的苏州河上,是不想让人怀疑到他们的真实身份和背景;第二,苏州河上平时来往船只较多,为了不引起警方注意,他们用了条快艇从桥下经过,突然放下和收起两条绳子,最多也就是一两分钟时间就搞定了。然后,快艇就会溯河而上,高速穿过“乍浦路桥”和“天后宫桥”,将人质载往苏州河上游某个接应地点,再悄然上岸,就可以有效躲避警方的追捕;第三,英捕房平时只有一两只快艇负责苏州河沿线的警戒和巡逻,换班时间为七点整。而绑匪恰恰把时间点定为七点整,也正是考虑到警方交接班时警惕性会有所松懈而可以趁机混水摸鱼、顺利得手。
两位探长意识到,绑匪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他们想要解救聂公子,而又能同时保护好沈丽媚的安全的话,他们必须尽快制定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救方案。为此二人小声核计了一下,决定今天先前往苏州河沿线,实地踏堪一番。
从聂家告辞出来,雷鸣远坐上了何许人的“宾利”车,车行二十分钟后,车子来到了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旁。
夜幕方降,华灯初上,一个气势恢弘、横跨苏州河两岸的西式建筑出现在他俩眼前。宽阔的桥面,粗大厚实的钢铁结构,走在上面,犹如走进钢筋铁骨的长廊,给人安全、踏实的感觉。何许人边开车边简要地向雷鸣远介绍了大桥的历史:
上海开埠之初,苏州河两岸原本没有桥梁,人来人往都靠摆渡船运送。船只靠岸的渡口,最靠近黄浦江的叫外摆渡。自从苏州河南北两岸先后划为英美租界以后,一个名叫韦尔斯的英国人,出面组建了“苏州河桥梁建筑公司”,于1856年在外摆渡上建造了一座巨大的木桥,名为“韦尔斯桥”。韦尔斯利用外摆渡桥着实发了一笔横财,凡过桥者都得付钱两文钱,车轿加倍,专门向中国人收取,引得民众忿忿不平。工部局眼看上海人民反对收取过桥税的呼声愈发高涨,终于于1873年,在外摆渡桥西约数十米处建造了一座宽约12米的木桥,定名为“公园桥”,以同近旁的外滩公园相呼应。人们过桥从此不必再付钱,于是大家就称之为“外白渡桥”。为了通电车,1906年工部局开始建造铁桥,采用英国的技术和材料建成了这座巍峨壮观的外白渡桥。
与外白渡桥相毗邻的是乍浦路桥,又称“里摆渡桥”或“二白渡桥”。河南路桥亦称三摆渡桥,又称“天后宫桥”。
外白渡桥问世后,它的周边区域随即成了上海滩众多著名建筑的取址地。桥东北的礼查饭店,桥西北的百老汇大厦,以及桥南多幢现代建筑纷纷崛起。外白渡桥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黄金扁担”,一头扛着灯红酒绿的“百老汇”,一头挑起了“外滩”这吞金纳银的人间天堂。
何许人开车驶过外白渡桥,右侧是苏联驻上海领事馆,夜色里,高耸的塔亭像是一顶巨大的头盔,盔樱处有旗杆和旗帜,在黑暗的天空中随着江风上下疾舞。
何许人在礼查饭店停车场泊好了车,二人上了二层的西餐厅。餐厅里面有暖气,装修也奢华讲究,据说是远东第一。二人在一张靠窗的台子上坐了下来,服务生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小食。
礼查饭店坐落在两江交叉点上,窗外是一览无余的苏州河夜景,沿河两岸万家灯火,河上有穿梭往来的中外各式轮船。往左边看远一些,可以望见黄浦江和那些泊在码头的越洋巨轮。而那一街的霓虹灯光就在脚下,给城市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沉思良久,何探长开了腔:“老雷,你看有什么好办法让我们既能救下聂公子,又不让沈太太落入日本绑匪之手?”
雷鸣远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能不能搞到船,最好搞一条快艇。
搞到快艇?何许人内心一触,眼睛登时一亮,拍着大腿激动地说:“你和我想到一块去啦。我一路都在琢磨,绑匪用快艇,我们也可以用快艇呀。绑匪无非是为了交换了人质之后可以迅速撤离现场嘛,我手下还有一帮四海帮的弟兄随时听候调遣,到时候等沈太太从桥上吊到快艇上,我们的快艇冲上去,一顿冲锋枪压制住艇面的匪徒,再派几个身手敏捷的弟兄,冲上快艇,抢了人就跑,这绑架案不就解决啦?”
雷鸣远略作思忖,摇摇头道:“我看硬抢不是办法,这样太冒失,而且风险度太高,搞不好就会鸡飞蛋打一场空。也许两个人质一个都保不了。依我看,既然绑匪用了快艇,他们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的,我们不一定会顺利得手。”
雷鸣远思忖片刻,提出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计策:“老何,我们也找一条快艇,和他们的快艇逆行,紧靠着他们的快艇从桥下驶过,当沈姨从桥上吊下来的时候,一个人从快艇上开枪,打断沈姨的绳索,让沈姨坠落在我们的快艇上,然后快艇高速向黄浦江方向开去,等日本人反应过来,快艇早开得没踪没影啦。”
“这个办法好是好,”何许人紧忙提醒道:“但你忘了聂公子了。相比起沈姨来,恐怕聂老板更关心他儿子的安全。所以说,用这个方法,需要注意一个‘快’字诀。为了两名人质的安全,聂公子那边拉绳要快,沈姨这边放绳也要快,而且沈姨的绳索放的时候要有意隔开些距离,让她不至于掉到日本人的快艇上去。”
雷鸣远道:“对,你要找几个四海帮的人化装成聂家人帮助拉绳和放绳。另外,还需要一名神枪手来打断沈姨的绳索,喂,老何,你手头有枪手吗?”
“一定要用枪手吗?”何许人皱眉思索片刻道:“嗯,我倒有一个江湖拜把子兄弟,名叫崔名贵,曾在上海滩干过一阵枪手,枪法神准,自称能一枪击中一只飞着的苍蝇的左眼,专干受雇杀人的勾当,人送绰号‘催命鬼’。只是他后来转了行,他嫌自己手上命案太多,血腥味太浓,不干枪手了,改行做了江洋大盗,仗着自己会一种缩骨神功,专门偷窃豪门贵妇的首饰和皮货,是个不折不扣的雅贼,人送诨号‘海上飞’。只是这家伙脾气有点古怪,一般人请不动他,不过,我去找他帮忙,这点面子他还是肯给的。”
雷鸣远兴奋地说:“那好啊,我们今晚就去找那个‘催命鬼’吧。”
何许人想了想说:“好吧。”随即招了下手,服务生拿来了菜单。
吃完饭,二人上了“宾利”车,何许人驾车向霞飞路方向急驶而去。
何许人一面开车,一面向雷鸣远介绍了江湖怪杰崔名贵的不凡身世。
崔名贵,江湖人称“催命鬼”。早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上海滩,曾经叱咤过一阵风云,他的鼎鼎大名,让那些为富不仁、欺压良善之辈胆战心惊,慌慌不可终日。
在当时的上海滩,名流荟萃,富商云集,因此各路盗贼层出不穷,专门偷窃和打劫这些有钱人家的汽车、豪宅和办公室,以此谋生。但崔名贵不是一般的盗贼,用现代的术语来说,他是个“侠盗”。所谓侠盗,就是对于既定社会秩序而言,他是“盗”,是江洋大盗,而对于下层百姓来说,他又是“侠”,他盗窃的是不义之财,扶助的是因厄之士,从根本上说他的行为代表了正义,但却是以犯罪的形式来表现的。在上海滩主流社会看来,他是“恶之花”,必欲除之而后快,而在下层百姓看来,他是“善之花”,是个能给下层劳工、船民和苦力们带来援助、快乐之人,是雪中送炭之人。
平时他隐身于法租界内,机会来了,总要干几件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大事。有一次,一名法国大班借口工厂倒闭,解雇了四十多名中国劳工,罚没了这些劳工三年的工钱,让劳工们流落街头,拖儿挈女,生活困苦无着。还有许多人无家可归,冻馁街头。无奈之下,劳工们纠集起来去法租界领事署请愿,但又被巡捕房以无故肇事为由一顿皮鞭子加水龙头赶上了街头。事情至此,崔名贵看不下去了,终于出手了,他只身一人夤夜潜入保安严密的法国大班豪宅,撬开了三个保险柜,窃取了里面的三百余根金条和大批珠宝,分发给劳工们和接济街头流浪者,并连夜把他们送出上海。这件事一时成了上海滩脍炙人口的传闻,结结实实为劳苦大众出了口恶气。
二十年代中初,崔名贵曾在大军阀孙传芳部队里当过半年兵,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好枪法。后来他得罪了长官脱离了军队,只身一人来到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学了一门独到的功夫:缩骨功。这本领是少林寺一位老和尚传授给他的独门秘笈。但练这种功夫是要吃大苦、遭大罪,下大气力的,只要练开了就不能半途而废,如果中途后悔,停练一天,他的全部少林武功就会顿时化为乌有,而且不出三年定会暴毙。师傅对他的训练格外严格,一开始师傅把他和蛇关在一起一年,又和壁虎关在一起半年,让他一边念动咒语真言,一边学习蛇和壁虎的攀爬功夫。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悟道,练就了一身可以自由收缩肌肉,贴壁游墙如履平地的超世轻功。在练功的过程中,师傅发现他天赋异禀,锁骨及胸骨可以自由脱开并向内收敛,使身体缩得如同一个五六岁大的孩童一般。于是师傅就传授给他一套最神奇的开骨功,直练到他双手的骨节说开便开,说脱便脱,手臂脱节后,全由肌肉控制,可以弯成软鞭、双节棍状,从而能够任意变换方位,转到常人想象不到的角度,就像杂技演员钻圆筒的那种功夫一样。三年后,功夫练成,在他离开师傅独闯江湖时,师傅给他约法三章:一不可以此功夫杀人,二不可以此功夫偷盗,三不可以此功夫采花。他都谨记在心。
但来了上海之后,谋生不易,黑道上互相残杀,争抢“生意”,万般无奈之际,不得不靠此“缩骨”神功偷盗谋生。他随心所欲地偷盗,专拣为富不仁的富商大户和洋行大班下手。他经常随身携带两支从部队仓库里偷来的勃朗宁自动手枪,双枪在手,弹无虚发,无人能靠近他的身边。
“这真是个有趣的人物。但像这样的奇才加怪才,也不是那么容易收服的吧?”雷鸣远好奇地问。
何许人斜叨着烟卷道:“咳,老话说‘上得山多终遇虎’,这小子竟然偷到了我师傅黄金荣头上,把黄老板三姨太的债券、房契、金壳怀表和十几件狐皮大氅一股脑都卷走了,妈的,那还能不翻盘,结果被人告发,青帮的人设套儿抓住了他,不肯放过他,定要点他的天灯。那天我刚好在场,一听说‘催命符’栽了,我有心救下他,就拉来了杜月笙讲情,最后,黄老板看在我和杜老板的面子上,放了他一码,从此后,他视我为再生父母,对我言听计从,后来我们拜了把子,成为一对好兄弟。”
车子到了法租界西区贝勒路一幢英式花园洋房前停下,二人泊好车,上前按响门铃。不一会,一个仆人前来开门,对了暗语,何、雷二人进了客厅。
“啊,我亲爱的朋友,好久不见啦,别来无恙啊?”随着一声亲热的问候,一名中年男子迎上前来。何许人上前和那人热情拥抱。
那名男子四十多岁,头戴獭皮帽,身着绸面皮袍,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使人畏怯的煞气。他脸上留一撮八字胡,浓眉下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正一闪一闪地盯着他们,那双眼睛既狡黠又深沉,仿佛有一种阅尽苍桑的感觉。
“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法租界探长雷鸣远先生,这位就是我的把兄弟崔名贵。”何许人一面介绍,一面自顾自端了杯红酒抿着。
“啊,稀客,稀客。欢迎,欢迎。”崔名贵上前与雷鸣远热情握手,“雷探长大驾光临,令寒舍篷壁生辉啊。”
“嘁,你这里简直是座宫殿啊,还寒舍呢。”何许人指指装修豪华的客厅说。
“宫什么殿呀,比起沙逊的家,还要差两个数量级呀。”
“你呀,”何许人笑指着他的鼻子打趣道:“谁还不知道你,有钱不花埋在地下,大把的金条、银锭让它发霉生蛆,像个过了时的地主老财,一个典型的守财奴嘛。”
“嘿嘿嘿嘿,”崔名贵露出焦黄的牙齿笑起来,“就你爱揭我老底。哎,大哥,你们找我,有事吗?”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何许人一抖擞袖子,俯下身神秘地说:“想请你出山,干一票大买卖,如果干成,足够你十辈子花天酒地了,怎么样?你出不出山?”
崔名贵面色一凛,拉下脸子道:“出山?不干不干,多大的买卖都不干!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八百年前我就金盆洗手了,现在是一名规规矩矩的专作国际贸易的小商人,我经营的全是茶叶、猪鬃和生丝的合法生意,嘿嘿,染血的买卖莫找我。”
“莫找你?什么时候装成个正人君子了?啊?”何许人嘴一撇,学着崔名贵当年的腔调道:“嘁,我催命鬼接什么活儿?是那些让人‘骨头缝里发痒,汗毛孔里冒火,能让男人荷尔蒙飙升’的硬活儿。那些个小打小闹、跑跑龙套的角儿,留给青帮的那些猴崽子们,我只唱盖叫天、抡大刀片,当大明星。这是不是你的名言?啊?”
崔名贵被何哥揭了老底,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尴尬尬地说:“嘿嘿嘿嘿,何哥,那是哪年哪月的老黄历了,都叫你翻烂了。如果放在前几年,凡是能让老子肾上腺素飙升的事儿,你不让我干我还抢着干呢,但现如今哪,我早就学乖了,动刀动枪的事儿跟我无缘,血腥刺激的活儿从不染指,嘿嘿,你让我消停几天,做个乖乖的良民吧。我还想留着这颗脑袋吃香的、喝辣的、叹花花世界呢。”
何许人一听,立刻板起了脸,端起了架势道:“你不干?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吗?啊,这回呀,你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不然,你以后就别在上海滩上混了!”
崔名贵毫不示弱,也板起了脸,“不混就不混,谁怕谁呀?说不干,就不干!戒了就是戒了!谁劝都没用!”他瞄了眼何许人的脸色,继续道:“我过去杀人太多,血债累累,左手尖刀,右手女人,血花和鲜花共同灿烂,但我现在想明白了,我可不想死后下地狱,受那份刀山火海滚油煎的苦,我还想逍逍遥遥、安安生生过几天神仙日子呢。我跟你说吧,我下个月就去美国了。鸟儿要飞走啦,嘿嘿嘿嘿。”
何许人斜瞟着他,知道这小子装洋蒜,更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换了种腔调说道:“好好好,你想改邪归正谁也管不着,你想当脓包软蛋谁也不拦你,但你不能在日本人面前当缩头乌龟,当个被人指穿脊梁骨的民族败类,你忘记了小桃红是怎么死的了吗?”
崔名贵一听小桃红的名字,一下愣住了,脸色顿时垮下来。
那事发生在半年前,崔名贵与“江天阁”书寓的头牌妓女小桃红相恋已久,二人正打得火热,正在商议崔名贵为小桃红赎身,然后二人离开上海回老家结婚的当口,一名日本海军少佐强行霸占了小桃红,崔名贵气不过,一怒之下,冲进书寓一顿乱枪躲杀了日军少佐和一名卫兵。这事当时轰动了整个上海滩。风声鹤唳中,日军扬言要报复,崔名贵当即被日军宪兵队满城通缉。他连夜逃跑,东躲西藏,最后躲在租界一位朋友家里,但日本的特工还是追踪到了他的藏身之地,结果日军宪兵队把那家人一家四口全部抓起来严刑逼供,最后又全部杀掉。从此后,崔名贵就与日本人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一听说这次要打的是日本人,崔名贵浑身一个激灵,一改缩头缩脑的倒霉相,一捋袖子,豪气干云地说:“罢罢罢!既然是打日本鬼儿,那我崔名贵当仁不让!半年前日本宪兵杀死我朋友的仇还没报呢,这次刚好,新帐老帐一块儿算。你们二位大哥说吧,打谁?怎么个打法?”
雷鸣远就把这次绑匪如何绑架聂家公子、如何交换人质以及他们准备如何行动解救人质的事情从头到尾细述了一遍。
何许人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这个催命鬼,该你露一手了,这阵子中国人让小日本儿欺压得太久了,人性扭曲了,当一等奴才和二等鬼子的越来越多,是到了你为大家出口恶气、作个榜样的时候啦!这回你的任务就是当沈丽媚的绳子吊到一半的时候,一枪把绳子打断,让沈太太掉到另一艘快艇上,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
“就打一枪?”
“对!就打一枪!必须打断绳子!”
“嘁,那还不简单,打绳子还不是小菜一碟!可惜呀,不能亲手消灭日本鬼儿。好,说吧,我的位置在哪儿?弹着点有多远?”
“消灭日本鬼子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次你的狙击位置在这儿,是礼查饭店顶层的一个房间。”雷鸣远把一张上海地图铺在桌面说:“弹着点在外白渡桥上的这个位置。怎么样,有把握吗?”
崔名贵俯身看了下地图,心中估算一下距离,嘴里嘟嚷了两句,道:“咳,不过区区250米嘛,没问题!是该我的老朋友出场啦,不然,枪膛都快彆炸了呢。”
崔名贵二话没说,返身从里屋的箱子里拿出一根油纸包着的棍状东西,打开来,是一支锃光瓦亮的狙击步枪。
雷鸣远接枪在手,喜上眉梢,通体摸了一遍,掂了掂,很内行地说:“这种德国产的K98毛瑟步枪,是世界顶级狙击步枪。带有8倍光学瞄准镜,狙击有效距离为1000米。”他熟练地拉开枪栓,露出一粒尾部涂着一圈红漆的平头子弹,“哟,还是发达姆弹呢。”
崔名贵赞叹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崔把枪拿过来,熟练地拉动枪栓道:“别说250米,就是超出狙击范围一倍也是小菜一碟,我最远打过1500米的鬼子兵。爆头穿心,决不落空。要说这种德国产的达姆弹,碰见任何物体都会爆炸,如果在250米的距离上,别说是根绳子,就是15厘米厚的钢板也能打穿。”
“很好。”何许人笑眯眯地把三根金条推到崔名贵面前,说:“好啦,就这么定了,明天下午五点,我提前用车把你送到礼查饭店,房间已经定好了,就在2508房,明晚七点整开始行动。”
第二天晚上六点整,两位探长从聂家出来,已经商定好了行动方案:即雷鸣远负责狙击,崔名贵负责开枪,何许人负责苏州河上的快艇接应。聂家人在四海帮的两名打手协助下只须按照绑匪的要求行事即可。
到了当晚六点四十分,崔名贵提着个箱子,跟着身穿西装的雷鸣远来到礼查饭店。他们乘电梯上了25楼,进了房间,崔名贵迅速找好了位置,把狙击步枪组装好,搁在窗棂上。
此时,暮色苍茫中,外白渡桥青黛色的桥身出现在二人视野下方。苏州河里有许多船只来往穿梭,航路照旧繁忙,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沿河两岸的大厦上已亮起了璀璨的霓虹灯,何许人已登上了一条涂着蓝漆的快艇,手拿一架望远镜站在驾驶舱里,指挥着快艇从黄浦江方向驶进了船只拥挤的苏州河口。这是一条临时租来的快艇,艇身上有“水务局”的字样。
六点五十五分,一艘白色快艇出现在外白渡桥下,快艇假装出了什么故障,停泊在桥下。
这时,早已潜进礼查饭店的雷鸣远透过望远镜看见艇面有几个穿着黑衣黑裤的人在活动,黑衣人从驾驶室里拖出一个麻袋,并把麻袋系在一条从桥面上垂吊下来的绳子上。
雷鸣远盯着手表:七点整到了!
只见艇上一名头目挥了下手,桥上的聂家人开始拽动绳索,那个吊着的麻袋里面装的肯定是聂公子,麻袋被吊在空中,并一点一点地向上拉升。与此同时,聂家的四姨太沈丽媚被反绑着双手,被另一根绳子悬在了空中,绳子缓缓下放……
关键时刻到了,雷鸣远回身望一眼身旁的崔名贵。只见崔名贵已屏住了呼吸,脸颊紧贴枪托,眼睛靠在狙击镜上,显然他已锁定了吊着沈姨的绳索。
远处河面上,何许人驾驶的蓝色快艇开到了桥下,与白色快艇头尾相靠,并排停泊在江面,只不过两只快艇的方向完全相反。
雷鸣远用望远镜紧盯着沈姨的绳索,在离快艇还有五米时,雷鸣远果断地一挥手,只听“当”地一声枪响,崔名贵的装着消音器的K98狙击步枪轻微地一挫,一颗子弹咆哮出腔,一粒火花瞬间跃过河面,准确地击中了250米开外的绳索。只见弹着点处飞起一片白花花的毛絮,“嘭”地一声,绳子被齐头打断,沈丽媚垂直掉到蓝色快艇的艇面。几个人影迅速扑上来,帮助沈太太解开身上绳索,迅速掩护她躲进了驾驶室里。
蓝色快艇趁白色快艇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迅速启动引擎,艇身高翘着向前射出,在水面划出一个大弯,不久就驶入了黄浦江,消失在由众多轮船排列而成的高大船阵之中。
这时,白色快艇才反应过来,艇上冲出几名黑衣人,跳着脚急吼吼地大喊一阵,一面冲着上面的麻袋纷纷开枪。那些黑衣人全是日本特工乔装的,领头的正是桥本隆藏。
上面那个吊在半空中的麻袋险些中弹,但拉动速度很快,已经被聂家人救进了桥栏杆,何许人派来的几名保镖保护着聂家人和聂公子迅速向外白渡桥北边跑去。
绑匪拼命开枪,子弹在桥身上击出点点火星,一时江面上所有船只都纷纷躲避。
枪声惊动了英租界的水上警察。
“嘟嘟嘟”一阵警号响,苏州河上驶来了几艘英国快艇,渐渐向白色快艇靠拢,从东西两面包抄上来。
日本人的白色快艇犹豫了一下,艇上已经乱成一团。乔装成船长的桥本发现情况不妙,挥了挥手,制止了向巡捕开枪的手下,快艇发动了引擎,缓缓开出,狼狈万状地向苏州河上游方向驶去。英租界快艇在后面紧追不放,一面用高音喇叭警告他们停船检查,向警方缴械投降,白色快艇不敢恋战,加快了速度,不久,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礼查饭店中,雷鸣远放下了望远镜,“嗨!任务完成,干得漂亮!”雷鸣远和崔名贵的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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