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两位探长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这点心意，还望二位笑纳。”聂向荣把装着四十根金条的红漆托盘放在桌面，分成两堆，推了过来。
雷鸣远谦逊地一笑，止住了他的手说：“我可不是为了金条才帮你的，聂老板。再说了，这案子主要是何探长亲手接办的，出谋划策，邀人出山，驾艇救人，都是他的功劳，嘿嘿，我嘛，只是利用业余时间帮了点小忙而已。”
“这年头，有钱不要，嘁，假清高。”何许人一挑眉毛，一把把四十根金条都揽在自己面前，“我可不像他，尽玩虚的。好啦，我先替他收着。”何许人吐掉嘴里的牙签，打开公文包，把金条装了进去。
雷鸣远转头对立在父亲身后的聂公子道：“这位小老弟，以后要记取教训，千万不能再拿命开玩笑啦。这次劫持行动，日本人失了手，跌了份，但决不会善罢干休的，要时刻警惕日本人来报复。我看哪，聂老板，需要给儿子配个保镖呢。”
聂老板紧忙陪笑道：“配了，配了，配了四个呢，上下学都是保镖用车接送，平时不准私自外出，上街必须请假且有专人跟随。嘿嘿，二位探长，我们会记取这次教训的。”
聂老板说完，屏退了公子，叫来了沈太太。沈太太脸色煞白，神情慌张，显然还没有从那场惊吓中恢复过来。
“丽媚，还不快谢谢二位探长的救命之恩。”
沈丽媚半是羞涩，半是惭愧地说：“谢谢二位探长。”
何许人大度地摆了摆手道：“好啦，沈姨，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安全啦，只是最近不能出门，要提防日本人再耍阴谋诡计。”
雷鸣远对沈姨说：“你现在可以把我父亲生前的事告诉我了吧？”
沈丽媚瞥了眼聂向荣，羞涩地说：“我和你父亲是三年前结的婚，虽然我们都是二婚，但你父亲对我很好，我们过得还算幸福。你父亲手里的确一有部经书，书名叫什么我记不得了，一共有二十卷。他说他的前妻，就是你母亲，为了这二十卷经书不慎落入日本人手中，被一伙歹徒杀害了，这件事他说没有告诉过你。你还小，怕你经受不住打击。去年，他的公司经常受到一些不明身份人的上门骚扰，还接到几封装着子弹的威胁信，逼他交出经书，他已经猜到幕后黑手是日本人，他的生命已经受到严重威胁，他这才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劝他把经书烧掉，他说那可不能烧，那是国宝，是中国文化的宝库呢，后来他觉得不能再把经书放在家里，怕被日本人抢去，就把经书送到慈云禅寺，交给了一名叫普济的主持代为保管。后来，就在前两个月的一天，日本人进攻上海的同时，有一伙歹徒，冲进我们家里，扬言不交出经书就烧掉房子，你父亲和他们理论，那些暴徒哪管那些呀，说着就放了一把大火，火把整个屋子都烧起来，我吓晕了，你父亲把我抬出客厅，我才活了下来。但你父亲却又返身冲进火海，与房子一起被烧成灰烬。”
说到这儿，沈姨“嘤嘤”地哭了起来。
雷鸣远追问道：“他把经书交给了普济主持保管？有没有凭据？”
沈姨抽泣着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雷鸣远劝慰道：“好啦，沈姨，谢谢你说了实话，你现在去休息吧。”聂向荣搀扶着她，走进里屋。
何许人和雷鸣远对视一眼，起身告辞，离开了聂家。
慈云禅寺位于黄浦区沉香阁路29号，是上海唯一一座供奉沉香观音的寺院。也是老城厢中的重点古迹。盛于清代，排行于龙华、静安、玉佛三大名刹之后，是上海滩著名佛教活动场所。沉香阁原由豫园主人潘允端所建。潘于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督办漕运疏浚淮河打捞沉船时觅得一尊精美的观音佛像，甚为喜欢，又于当夜梦见其母嘱托，即派人护送佛像回上海建阁供奉。因佛像由名贵的海琼水沉香木雕制而成，芳香浓郁，故又名“沉香阁”。寺院内有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阁、伽蓝殿和应慈法师纪念堂等。
这一天，雷鸣远换了身休闲服，一个人悄悄来到寺院。走进正殿大厅，抬头只见一幅森严的景象：大殿屋顶替由红漆圆木柱子支撑着，很高，正面是观世音金身塑像，从天顶上垂挂下来几个镀金灯笼、幢幔及其他富丽的装饰。佛像和菩萨像两边垂挂着黑底白字的楹联。高高的佛坛前，地上铺设了一块高出地面三四英寸的红木做梆的跪垫，上面覆盖着一条鲜红的毛毡地毯。间隔不远摆放着的排排高烛发出阵阵神秘的幽光。
“请问施主您找谁？”一个小沙弥上前问道。
“啊，我找普济主持。”雷鸣远作揖答道。
“啊，请你等一会儿，普渡主持正在讲经，请跟我来。”小沙弥说完，领着雷鸣远进了一间偏殿，饮茶歇息。雷等了一会，进来一位又白又胖的师傅，“请问是哪位施主找我？”
雷鸣远站起身，鞠躬道：“您是普济主持吧，我叫雷鸣远，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给您添麻烦了。”
普济主持接过雷鸣远递上的名片，扫了一眼，放在茶几上，问道：“敢问雷探长，你找老衲有何事啊？”
雷鸣远开门见山地说：“今有一事相烦。我父亲叫雷焕忠，想必您们认识吧？半年前，我父亲将大藏经《赵城金藏》的其中20卷经书保存进了您的寺院。据说是您亲自接手的，有这回事吗？”
普济主持神色立变，眼神有些犹豫不定，沉吟半晌才说：“……这个嘛，我还不太清楚，也许是其他法师接手的，容我问问再答复您，好吗？”
雷鸣远笑笑道：“噢，没关系，您请问吧。”
“请稍等。”普济主持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返了回来。普济客气地说道：“雷探长，我问过了，是有这么回事，半年前我寺的确受托保存过这部经书，但经手人不是我，是另一位法师，他现在人不在寺里，我也无权背着委托人把这部称为旷世孤本的经书私自拿给您看。况且，雷焕忠先生生前曾交待过，除非他本人拿着凭证来赎取，否则，外人一律无权知晓经书的下落，更不得触碰经书。我是看在您是雷焕忠的儿子，又是公职人员的份儿上，想必你不会诓我，我才讲出实情。但是现在，雷焕忠先生已不在人世，空口无凭，叫我怎能相信你呢？”普济说完，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雷探长。
雷鸣远一时语塞，用手挠着后脑勺道：“这个嘛……的确无法证明……要知道，普济主持，我家本来是有户口薄的，我家就住在法租界福开森路389号那栋花园洋房中，后来发生的事想必您已知道，户口薄在那场歹徒放的大火中连同住宅一起烧掉了，我现在的确拿不出任何证明来取信于您，甚至连我是雷焕忠的儿子这一点也拿不出有力的证明。”
普济主持道：“那就不好办了，雷探长。我虽然很同情你的处境，我也相信你就是雷先生的儿子，但即使我身为主持也不能违规行事、越权办理。就是你能拿得出证明，也不是马上说见就能见到这部稀世经书。我寺对这件事相当慎重，因为它是国宝级的文物，任何人要阅览和取赎，都要履行一个严格、复杂的手续。恕我直言，眼下适逢战乱，上海滩又龙蛇混杂，人鬼莫辨，我们不得不防啊。这一点还请探长先生鉴谅。”
雷鸣远点点头道：“您说的很对，普济主持，其实您们越是慎重，我就越放心。我也不想让经书有半点闪失。那好吧，我回头再来。”
雷鸣远客气地起身告辞。普济主持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
出了慈云禅寺，雷鸣远漫无边际的游走在老城厢的街道上。
这里街道拥挤狭窄，不像两大租界那份浓郁的异国情调，这里有一种中国古城镇天然纯朴、古色古香的感觉。
走了一会儿，他挥手叫停了一辆黄包车，失魂落魄地坐了上去，车夫问他拉往何处，他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噢，去……去……福开森路389号。”雷鸣远不知怎么会报出这个地名。
黄包车到了福开森路389号，他失魂落魄地迈步下了车，付了车资，推开两扇半掩半闭的雕花铁门，那栋曾经是那么熟悉的花园洋房早已成为了一片废墟。这里就是雷鸣远的故居。
废墟很大，到处是残垣断壁，碎砖烂瓦，再往里走，院子里到处是狂生猛长的野草，深已及膝，阳光照在满地碎玻璃碴子上反射出刺眼的亮光，一阵刺鼻的焦糊味隐隐飘来。
这里是他的祖屋，他在偌大的院子中漫无边际地走着，那块当年的石板小桌映入眼帘。他记得，那是他童年经常做家庭作业的地方。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童年生活的许多场景：有一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全家人一起围坐在小桌旁，一面品尝着月饼，一面听爷爷讲述他在海外留学的有趣故事。他还记得父亲给他买的一辆进口电动玩具车，他胆小不敢骑，父亲手把手地教他学会驾驶。还有，母亲经常坐在玉兰树下的藤椅上，一面打着毛衣，一面给他讲解复杂的算术题，可那张藤椅已被烧的面目全非，藤条零乱地散落了一地。
他来到后院的柴屋前，倒塌的柴屋下，露出一排残破的花盆，里面的花朵已经干枯。鹅卵石砌成的鱼池里，剩下半池绿水，发出阵阵腐臭的气息。
后院那株老槐树还健在，巨大的冠盖郁郁葱葱，树身挺拔，生机勃勃。雷鸣远在树下停住脚步，抬头凝望着。忽然，几只乌鸦“嘎嘎”叫着飞了回来，从他头顶飞过，“嗖“地一声钻进了乌鸦窝里。
他想起小时候经常上树掏乌鸦蛋的趣事，为此没少挨父亲的打骂。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至今乌鸦都没有搬家？
他愣愣地盯着乌鸦窝，盯着盯着，忽然灵机一动，他想爬上树去看看那个乌鸦窝。那个窝离地只有十来米高，就架在主树杆上。他索性脱了鞋子，纵身而上，爬上了树杆。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脑子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催促自己爬上去看个究竟。当他爬到窝边，伸手进去掏摸时，手指尖似乎触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这是什么？他捏住那东西收回手来，出现在他眼前的居然是一个手绢包，他诧异地打开手绢包，一块童年戴过的玉石锁呈现出来。可那玉石锁只剩半块，上面清晰地雕着几个大字：“富贵……，长命……”。
“哦，半块玉石锁？这是什么意思？是谁放进去的？”雷鸣远脑子里闪过一道电光石火，这肯定是父亲放进去的，说不定另一半玉石锁就在……
雷鸣远一个激灵，感到一阵热血直冲脑门儿，他迅速爬下树来，包好玉石锁，招手跳上一辆黄包车，就往慈云禅寺赶去。
当他再次站在普济主持面前时，气喘吁吁的他双手捧着那半块玉石锁。普济的双眼放出光来，他什么也没说，回身从抽屉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块手帕，打开来，里面也是半块玉石锁，上面的浮雕清晰地呈现出“……安康，……百岁”的字样。
普济把两块玉石锁合成了一块完整的石锁，嘴唇哆嗦着，激动地说：“对对对，这正是老雷的信物。你看看，这两块玉锁可以合成完整的一块，严丝合缝的，上面字迹也是完整的：‘富贵安康，长命百岁’。看来你的确是雷焕忠的儿子，这下好啦，我们可以物归原主啦。”
普济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件东西，是张纸片，递给雷鸣远，上面是父亲的亲笔手书，只写着八个字：“见玉交书，报效国家”。
雷鸣远不觉得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原来父亲把什么事情都提前做好了，可见当时父亲的处境多么危急，为了保护经书，他似乎已预料到后来会发生的一切。
“主持，主持，”突然一个僧人匆匆进来禀报：“不好了，主持，外面有一小队宪兵包围了寺院，叫我们交出雷鸣远。”
“什么？交出雷鸣远？”普济和雷鸣远相视一眼，普济把雷鸣远挡在身后说：“雷探长，你先藏好，千万不要出来，我去前面看看。”普济跟着僧人向前院走去。
普济刚到前院，几十名日本宪兵冲上来就要抓他，普济急忙摆手道：“这里是佛门净土，你们不能随便抓人。”
一名留着小胡子、长着三角眼的日军中佐走上前来，厉声喝问：“我是宪兵队的水泽，你就是慈云禅寺的主持普济吗？”
“我是普济，请问太君有何事啊？”
“何事？我们在找嫌疑犯雷鸣远。”
“找谁？雷鸣远？”普济摇着头说：“不认识这人。请太君到别处去找吧。”
“哼哼哼哼，”水泽中佐冷笑道：“说谎地不好，刚才我的人已经看见姓雷的进了这里，不要再抵赖了，你要立刻把他交出来！”
普济冷冷说道：“对不起，太君，这里没有这个人，不信你们可以搜查。”
“搜查？你以为这是法租界我就不敢搜吗？”水泽横眉立目地警告道：“我老实告诉你，大上海我们想去哪里抓人就去哪里抓人，这是占领军司令部的命令！你要敢抗命，我们就把你也抓起来。”水泽背着手，气吼吼地说：“你今天不把姓雷的交出来，我就一把火烧掉你的寺院！”
普济板起面孔毫不相让，冷冷说道：“你烧了也没有。”
水泽一看威胁没有作用，挥手下令道：“给我搜！”
“是！”宪兵小队的几十名端着刺刀枪、戴着钢盔、全副武装的宪兵冲了进来，满寺院开始搜查。
寺院里敬香的香客和游客一看来了日本兵，都纷纷躲避。宪兵们气势汹汹地在寺院里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翻了个遍，连茅房、仓库都搜了，结果什么也没搜到。
小队长过来向中佐报告：“没有找到雷鸣远。”
水泽狡黠的三角眼眨了眨道：“真的没有？不可能没有。我的线人看得很清楚，他就在这里藏着，哼！”
水泽转到普济前面，声色俱厉地威胁道：“你个刁老头子，敢跟皇军玩躲猫猫啊，我看你是活腻歪啦！你今天不交人，我就烧死你。”
“阿弥陀佛，这里是佛门重地，请您不要胡来。”普济并不示弱，并警告水泽。
水泽已经失去耐心了，大吼道：“来呀，把火堆架起来！”
一声令下，宪兵们立刻在前院堆起了一个火堆，一支火把点燃了火堆，顿时火焰窜得老高。
“你烧死我，没有还是没有。”普济脸色平静地说。
水泽气得一把拔出战刀，架在普济脖子上，威胁道：“你再说一遍，交不交人？”
“没有拿什么交？”
水泽忍无可忍地大吼道：“烧死他——！！”
几个宪兵冲上前来，架起普济来到火堆旁。
这时，一直躲在房檐上隐秘处的雷鸣远再也沉不住气了，他知道，自己再不现身，普济主持真的会被这伙丧尽天良的日本兵活活烧死。
雷鸣远急切地思索着应对之策，但时间不等人，大火已经烧了起来，普济师傅已经命悬一线，不能再犹豫了，他一把掀开草席，大吼一声，“慢着，我在这里！”
水泽闻声一愣，急忙回头，只见雷鸣远从正殿中大踏步走了出来。
雷鸣远沉着镇定地走到水泽面前，一脸轻蔑地说道：“叫你的人放开普济主持，这件事与他无关。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雷鸣远，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水泽挥了下手，士兵放开普济。
普济一看坏啦，雷鸣远怎么自己出来了。他急切地说：“老雷，你你你……你怎么出来了？”
雷鸣远瞟了一眼中佐，哂笑道：“没关系，我是法租界的探长，他们抓人容易放人难，到时候看他们怎么下得了台。好啦，中佐先生，我跟你们走吧。”
一名便衣上前指着雷鸣远道：“没错，就是他。”
“雷鸣远，我奉命逮捕你。铐起来，带走！”水泽一声令下，一伙宪兵扑了上来，铐起了雷鸣远，连推带搡把他带出了寺院。
普济看见鬼子的汽车离开后，吩咐一个年轻僧人几句，僧人点头，迅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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