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舞会-地狱的出口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龟井太郎是半夜三点钟被一通电话铃声吵醒的。电话是桥本隆藏打来的,告诉他雷鸣远已被宪兵队抓了起来,现在已经关进了宪兵队特别监狱。

    龟井大喜过望,心中大大地松口气了。正所谓功夫不负苦心人,那张撒了七年的网,今天终于成功收官,大有斩获。他知道,抓住了雷鸣远,就等于追踪到了那部佛经的下落。想想真是好笑,那些顽固不化、愚蠢透顶的支那鬼,把一部佛经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金贵,先是姓雷的母亲,后是姓雷的父亲,一个个假眉三道,大玩呃神骗鬼的把戏,和他屡屡过招,但最终都在“鹰工作”面前一败涂地,做了佛经的殉葬品。现在该轮到雷鸣远在劫难逃了。

    但龟井心里已有预感,法租界决不会对抓走雷探长之事善罢干休的。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九点刚过,爱棠领事和安东尼总监就来找他交涉,严厉指责他违反了国际法,竟然把租界的一个探长抓走了,这是严重侵犯人权的行为,已经严重侵害了法租界的利益,破坏了法租界的尊严。并且声言,如果他不尽快把雷鸣远交出来,就要启动国际协调机制,甚至不排除发出外交照会的可能。事情简直糟糕透了,龟井想,搞不好就会闹到两国外交的层面。对这个结局,龟井显然早有预料,所以他来了个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占领军和宪兵队身上,声明他只是一介商人,与此事断然无关。这是他惯用的伎俩,故伎重施的确屡屡奏效,这次也不例外。龟井提醒他们这里是商社,不是宪兵队,更不是监狱。这下,两个法国佬的嚣张气焰顿时没了踪影。龟井心里暗笑,你们也不看看现如今是个什么世道?上海滩如今已是谁的天下?声音大不如炮声大,嘴巴大不如拳头大,你有本事就去上告呀,看看是你的“三色旗”牛,还是老子的“太阳旗”硬。

    两个法国傻佬闹得无趣,自己滚蛋了,可没想到后脚却来了个女罗刹。这位罗刹不是别人,恰是她新认的“女儿”白梅。白梅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一口咬定是他的人抓走了她丈夫雷鸣远,她吵吵嚷嚷着要他放人,最后还祭出了杀手锏,如果龟井不放人,白梅就再也不认他这个父亲。

    这傻丫头是个认死理、爱钻牛角尖的人,她的一顿炮轰,不留余地,不讲情面,单刀直入,让龟井一时乱了方寸,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最后,他不想冒着再次失去女儿的风险,连哄带劝地答应她去找宪兵队的人说说情,他会争取让她和雷鸣远见上一面。

    这一招果然奏效,白梅信了他的话。龟井给占领军河本大作司令官打了个电话,讲明了情况和自己的苦衷,河本大作得知这里面有猫腻,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下令宪兵队监狱方面做出破例的安排。

    第二天下午三时,白梅在典狱长陪同下走进了监狱,在会见室里单独与雷鸣远见面。

    宪兵队监狱位于虹口一条偏僻的马路中段,这里原来是日本上海陆军部,旁边有一栋森然怪物似的城堡,一般人从外面根本猜不出这里面是监狱,没有通常所见的高压铁丝网、警犬、巡逻队、瞭望塔和高射机枪。但随着电动铁门缓缓的开启,在里面,刑场、办公室、审判厅和行刑室一应俱全。每天有大量的嫌疑犯被抓进来,监狱里关不下,就一堆堆坐在办公室、审判厅、走廊的地板上,等候审讯与判决。几乎所有被抓进来的人都晓得,审讯与判决都形同虚设,等待他们大多数人的,都是同一种命运。

    入狱后先要严格搜身,摸头发,摇耳朵,吐舌头,扬生殖器,探肛门,举脚掌等等,接着更衣,囚服是咖啡色的帆布袋,下穿统一的胶鞋。狱医从头查到脚,在诊视单上签名,才正式入牢,每个犯人一个单独的编号。

    第一步考验来自行刑室:墙上钉有木桩和拉肢刑架,堆放着橡皮棍、钢鞭、铁条、绳索、脚镣、手铐,还有钉上铁钉的皮鞭,卷上铁丝网的狼牙棒。刑具旁边是一张木床,上面装有铁环,把赤裸的电线头缠于人的手腕,脚腕或脖子上,通上电源,人就全身抽搐,脸色煞白,大汗淋漓。这里每时每刻传来的惨叫声足以令人血液凝固,其结果要么是死亡,要么是投降招认。

    对于那些顽固不化的犯人,他们有的是办法。小推车上放着一排不锈钢盘,里面放着手术刀,钳子,夹子,剪刀,锯片,这些工具是用来拔掉多余的大牙,剪掉鼻子或耳朵,锯掉不需要的小腿或右臂时使用的。

    宪兵监狱的审判过程十分简短,执行方式更是简单潦草。正常法律程序上的庭审、判决,乃至验明正身、监刑验尸等过程,一概全免。军法官做个手势,施个眼色,押解的宪兵就将犯人拖起来,进了后院,几步下了石级,一边走,一边掏出腰间的南部十五手枪,手一抬,枪声响,一条生命就此结束。

    白梅跟着典狱长进了一间偏僻的带格栅的铁笼子里,雷鸣远穿着狱服,被看守带出角门。

    “白梅/鸣远!”二人惊呼一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哭了半天,白梅挣脱雷鸣远的怀抱,慌张地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衣着完好,脸上干净,关切地问道:“鸣远,他们没有虐待你吧?”

    雷鸣远宽慰地笑笑,“还没有,但我已经做好了应付一切酷刑的准备。宪兵队的非人道手段我心里有数。”

    “这次抓你,肯定是龟井在背后指使的,目的就是佛经。”白梅说。

    “这个我知道,我不会把它们交出去的,哪怕牺牲一已的生命。”

    “鸣远,你的气节我钦佩,但你想过没有,日本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的家人下毒手,看样子日本人对这部佛经是志在必得!他们就像恶狗抢屎,死咬住不放,你不交出它来,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最后把他们逼急了,就会对你下毒手。”白梅眼中露出惊恐和担忧的神色说:“鸣远啊,我不能想像,没有了你,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你就是我的灵魂和全部希望所在呀。有句古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如你暂时委屈一下,把佛经交给他们,换来一个平安出狱,等将来有了机会,我们再想其他办法把它弄回来嘛。”

    雷鸣远笑笑,安慰她道:“别说傻话啦,白梅,我的好妻子,你不必再劝了,我决心已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进来两天,我其他没多想,就一直在惦记你、思念你。我们新婚燕尔,我没能给你一个幸福平安的家,反而添了不少乱子,让我的内心非常不安,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从这魔窟里出去,我会加倍的对你好。如果出不去,我也……”

    白梅一把用手捂住他的嘴道:“鸣远,千万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你一向福大命大,这次也一样,会有贵人在危急关头出手帮你的。你誓不交出佛经,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二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安慰着。

    白梅四下窥测一眼,见无人在侧,悄声道:“昨天晚上我去了何许人家,何许人也知道你被宪兵队抓了,很着急,他说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正和崔名贵一起合计一个救你出狱的计策。他叫我把这片药片带给你,让你暗中服下,吃完药会诱发急性肠炎,这样你就会被送进监狱医务室,进了那里你要想办法拖延三天,记住,三天。就是20号下午四时整,有一个市防疫所的检疫消毒车会驶进监狱,做例行的定期消杀工作。何许人准备买通市防疫所的关系人,届时会化装成检疫人员混入监狱,到时见机行事。记住,行动定在三点整。”

    雷鸣远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接过药片,悄悄塞进衣襟的夹层中。“我记住了,我会照计行事的,天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白梅扑闪着双眼,又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雷鸣远,忍住满眶热泪恋恋不舍地离去。

    当晚十一时,雷鸣远被带进询问室,身穿黑色和服的龟井已经在等候他了。

    雷鸣远一见到龟井那张狰狞发青的脸孔,就像天雷勾动地火般燃起满腔的怒火,他一下子扑上去,紧紧掐住龟井的咽喉,虎口用力扼紧,再扼紧,龟井拼命挣扎着,眼看就要断气了,手脚已瘫软下来,知觉在一点点离散,龟井这时才知道,一个人身上垂死的力量有多么可怕,它是一个生命所有力量之最,之和,之总爆发,特别当这种力量被复仇的怒火点燃的时候更加不可抗拒。

    冲上来四个如狼似虎的宪兵强行把雷鸣远撕扯开来,并把它结结实实地捆在铁椅子上。

    龟井调动所有意志才使自己站稳在原地。热血开始从喉咙口涌散开来,失去知觉的四肢苏醒了,他知道只要那双虎口再卡得长久一点,长久五秒钟,或许三秒钟,他就迈上黄泉路了。他感到脖子一阵剧痛,还伴有阵阵酸麻,不过,知道痛就好。他定了定神,喘了几口大气,獠笑一声,“哼哼,雷探长,老对手终归要殊死一搏的,不过不是现在。我们都扔掉面具吧,雷先生,我们是心知肚明的敌人,是刀来剑往、针锋相对的敌手。可有时候,我们的关系还很奇妙,我们除了是仇人,还有岳父和女婿的关系,不是吗?”

    雷鸣远斩钉截铁地说:“我没你这么个岳丈!你不佩当一个中国人的父亲!”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把龟井钉在地上,使他久久不能动弹。

    从前,每次临近激烈的战斗,雷鸣远都会感到全身掠过一阵快乐的震颤。此刻,他又感觉到了这种震颤。事实上,这场近距离的战斗,将是他所经历的最残酷、最激烈、最致命的斗争。他要在绝望中崛起,拼尽全力寻找到地狱的出口,并有尊严地活下去。即使最后倒在敌人的屠刀下,他也必须让自己死得像个英雄。

    龟井缓过神来,磔磔地笑了,“我和一个中国女人生下菊子和梅子,不管有没有人承认,我都是中国人的父亲,这就叫血缘关系,是天下最牢不可破的一种关系。而白梅经过一阵曲折彷徨之后,幡然醒悟,回到我身边,认祖归宗。你娶了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婿又是什么?你想赖掉这层关系,不是等于是抽刀断水吗?”

    雷鸣远反唇相驳:“哼,你们日本人就是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根本不能称作人!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嘛,却要硬充天使面孔,厚颜无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白梅的养父就是你指使人设圈套陷害入狱的,最后死于非命。你这个披着人皮的豺狼,一肚子蛇蝎心肠的假善人,为了抢回女儿,不择手段,干尽了伤天害理的勾当,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你永远也逃不脱正义的审判!”

    两人再次沉默,但彼此仍然紧盯着,眼中闪动着仇恨的怒火,互相监视着对方的动静,好象双方的剑架在一起,碰到了护手,沉默之后,必然是致命的一击。

    龟井尴尬地揉了揉鼻子,稳了稳情绪,自下台阶地说:“好啦,姓雷的,你不想认我我也不勉强,我们不扯远了,反正一场赌局到了揭盅的时候,既然你是个明白人,我就直话直说了,请把《赵城金藏》的20卷佛经交出来,乖乖交出来,这样就可以免受一切刑罚,如若不然,下场你自己知道,你那冥顽不灵的双亲就是你的榜样!”

    雷鸣远愤怒地盯着龟井道:“龟井老贼,你为了抢夺佛经杀害了我的双亲,还杀害了许多无辜的中国人,这笔帐迟早要跟你清算!就算我不能杀掉你,其他中国人也决不会放过你!你还痴心妄想向我要佛经,发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现在正告你,我没有什么佛经,更谈何交出来?即使有佛经,那也是中国人的祖先留下的宝贵遗产,凭什么把它交给一个强盗?!”

    龟井气得脸色发青,刚想发火,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换了种腔调说:“雷先生,别一口一个强盗、刽子手、魔鬼了,这些桂冠我可不敢当,更无福消受。我嘛,不要别的,只想要回那些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佛经也不例外。佛经本是人类智慧的共同财富,没有理由再留在一个保守落后的国度里,让它腐烂发臭,湮灭无闻,悄然死亡,应该让它在我们的手里继承流传,发扬光大。”

    “哼,你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不,我有。”龟井眼中露出傲然的神色,“我们大日本帝国,经过明治维新而脱亚入欧,如今已经彻底焕然一新,我们完全有资格和能力来统治与管理中国。我们更有资格来继承佛教的伟大传统。”

    “善于吹牛是你们大和民族一个优良传统呢。”雷鸣远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你这个‘火残王子’的子孙,不会不知道那段神话吧,你们日本人的祖先编造了自己的历史,把大和民族的历史延伸得十分古远,吹嘘得比任何民族都更加悠久,更加优越,还说日本天皇是‘太阳神’的后裔,开始有天地时,天皇已经居于宇宙的中央了。第一代天皇天照神武是太阳神的‘火残王子’,天皇的臣民是火残王子的子孙,所以你们自称为‘神国’。一个连历史都要靠编造才能活得下去的民族,还有什么脸面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呢?”

    龟井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反讽道:“不论是不是编造的历史,总比屈辱的历史要好。你们,不是号称什么文明古国吗?什么强大的东方帝国吗?可历史上,一百万蒙古人却统治了五六千万中国人近百年,真是丢尽了人。二百万满洲人统治了两亿汉人两百多年,这就是你们的光荣历史。一个老废的民族,一个东亚病夫,难道不需要我们一个现代化的民族来拯救、启蒙和医治吗?”

    “你也佩跟我们谈历史吗?”雷鸣远义正辞严地驳斥道:“我们秦朝的时候,你们日本人还呆在树上没下来呢;我们念唐诗的时候,他们还呆在山洞里茹毛饮血,还在海边用贝壳、死鱼充饥呢。我们唐朝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为这个世界培养了一群充满了狼性、狗性、兽性的人,一群人类文明的掘墓人。明明自己是个农夫嘛,却偏偏要去怜悯那条冻僵了的蛇,中国就是那个农夫,日本就是那条蛇。当这条蛇长出了钢铁的肌肉、科学的牙齿,就反过头来咬你个半死,扬言要把你炸回石器时代。你们日本人学去了我们中国的文字、服饰、建筑、锻造、医道、武术、饮食、茶道,甚至佛教,完全可以这样说,没有中国,你们现在还光着屁股要饭呢。还厚颜无耻地侈谈什么国家,侈谈什么历史?”

    龟井闻言,心中一凛,尴尬地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们大和民族从唐朝时起就一直对中国执弟子之礼,我们的确向你们学习了许多东西,我本人也一向非常崇敬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可是从明治维新时起,你们落后了,腐朽了,衰败了,可我们却向德国学习了工业技术,向欧洲学习了法制建设,向英国学习了海军及军事,我们现在是你们的老师了,你们不承认吗?你们现在挨打,挨杀,挨揍,怨谁呢?山林中自有‘弱肉强食’的法则,这种法则也适合这个世界,弱小总是要臣服于强大!”

    龟井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国有个大学者叫内藤湖南,他研究了中国的民族性,认为中国人,哼哼,保守、顽固、愚昧、野蛮、肮脏、贪婪、好色、奢侈、懒惰、自大、虚伪、排外、残忍、变态、不团结、无国家观念。他断言你们的国民性已经彻底堕落了,成了一个老废的民族。而我们,拥有优等生文化,可以指导落后的人民,这正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来中国的目的。我们的原意其实并不想打你们,只是想帮助你们。”

    “帮助我们?不是侵略,是帮助?真是天字第一号谬论!你们出动了两百多万军队来帮助我们?用飞机、用炸弹,用刺刀,用毒气,用大炮,用万人坑,用南京大屠杀来帮助我们吗?嘁,真是强盗逻辑!!”

    龟井一时语塞,翻了翻白眼,想不起来该怎么狡辩下去,他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手段,厉声威胁道:“好啦,姓雷的,我不想再跟你胡搅蛮缠,你要想活下去,就乖乖地把佛经交出来,否则,我这里有的是美味佳肴,会一道一道让你品尝。什么:吹牛皮、烤焦肉、辣椒汤、醋溜竹笋尖、跷猪脚应有尽有,还有一种三明治:让你跪在那里,把脑袋塞到一架巨大的铁制台钳中间,每转动三次齿轮,铁钳就会向内挤压一公分,直到榨出你的豆腐脑来。怎么样啊,想不想尝一尝啊?”

    “悉听尊便!叫你见识一下中国人的骨头到底有多硬!”雷鸣远露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并用挑战似的目光死盯着龟井。

    龟井气得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跳,双手不住地哆嗦,他本来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识趣的东西,但想了想,暂时还不要把路子走绝,毕竟佛经还在他的手里,要想个办法让他乖乖地交出来。龟井压下满腔怒火,虎着脸离开了问询室。

    宪兵押着雷鸣远回到了他的N九3022监室。吃晚饭的时候,他就着稀汤暗中服下了那粒药片。约摸十五分钟后,他发现肚子里一阵“咕噜咕噜”响,过了一会儿,小腹部似有一阵热流在翻滚,升腾,突然,他感觉天昏地暗,腹部开始巨痛,他按时“发病”了,高烧40度,且持久不退,浑身出皮疹,不久,人就处于半休克状态了。一个狱友发现他脸部潮红,四肢抽搐,呼吸困难,赶紧跑去报告了狱方,说雷鸣远得了“猩红热”。什么什么,猩红热?这可是一种恶性传染病啊,传开了可不得了,典狱长立即来到他的监室,检查了一下他的舌头,当看见他满舌头长满了“草莓斑”时,立刻下令,赶快把他送进监狱医疗室,进行隔离!

    雷鸣远很快被送进了医疗室的传染病隔离室。

    一个中年女军医忙活了整整一个通宵也没查清他到底得的是啥病。女军医又是打急救针,打抗生素,还吊上葡萄糖水,忙里忙外,整夜守候在他的床旁。他整夜昏迷不醒,第二天,他的烧退了,但整个人仍处于虚脱状态。他什么也吃不下,不久肚痛难忍,连续不断地拉稀,拉完后又呕吐,吐完再一次昏迷过去。女军医给他吃了一种止泻药,又为他打了止吐针,一直忙到下午,病情才稍见稳定。

    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她是怕我死了,不好交待。”雷鸣远清醒时在心里说。

    第三天上午,雷鸣远的神智恢复了清醒,他吃力地望着女军医。女军医站在床前俯瞰着他,只见他面色苍白,气息奄奄,人瘦得都脱了形。女军医清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善意的微笑,号了号他的脉,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就是雷鸣远吧,我知道你,入狱前是法租界的探长,我叫立花秀子,是这里的医生。”

    “立花秀子,谢谢你医生……我是不是快……死了?”雷鸣远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女军医要凑近他的嘴才能听见他的声音,她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不,你死不了,我的医术很高明,你以为耍诡计、玩障眼法能瞒得了我吗?你是吃了一种药才发病的吧?对不对?雷先生,说吧,老老实实说出来,你是不是想趁机逃狱?”

    雷鸣远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后脊背一阵发麻。“不!我没有……我不是……我我我……我确实是病了……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女军医手举着一张化验单,眼光锐利地说:“你如果吃了欧美产的药我可能查不出来,但你们的人愚蠢透顶,偏偏给了你日本产的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种药是军方实验的新产品,药典编号是鲸鲨DG---309T,学名叫‘强力麻醉散’,是专门配备给日本特工用的特效药,危机时刻可以放在酒中,产生强力麻醉效果,麻翻敌人。如果剂量大,服药者就会产生急性腹泻,造成类似于细菌性痢疾或腥红热的病状,但事后在腹部和肠道内查不到任何残留物,人的神智也会在两天之后恢复清醒。如果剂量超过一倍,人就挺不过36小时。”

    雷鸣远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心里一个劲儿地暗自叫苦:怎么越到关键时刻越掉链子,眼看今天下午何许人就会化装成防疫所的工作人员前来接应他逃狱,这下可好,叫人抓个正着,甚至是人赃并获,如果女军医一告发,将会是什么凶险的下场他很清楚。

    雷鸣远紧张地盯着女军医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只要她挥一下手,就是他的末日。他无望地盯着她,等待着厄运降临。

    沉默,一阵充满了张力和死神魔力的沉默。

    可女军医并没有挥手,也没有再说话,而是背着手在病房里来回蹀躞,面露犹豫彷徨、举棋不定的神色。

    人到了该下地狱的时刻,只能听天由命了。

    雷鸣远静静地躺着,心脏剧烈跳动,“咚咚”的心跳声连自己都听得见。

    “姓雷的,你听着!”女军医突然开了腔,“本来我完全可以把你送回监室,下午你就会被送去……喂狼狗,但我……”她犹豫了一下,停顿着了几秒钟,“我可不想亲手杀人,特别是杀中国人。……我1931年就到了中国东北的哈尔滨,和你们当地的官员和老百姓都打过交道。我认为中国人天性善良,对人厚道,处事宽容,留给我很好的印象。记得有一次,我们的车队陷在山里,部队已断了粮,道路也被冰雪覆盖了,我的整个医疗小队困在一个小山村里动弹不得。那天晚上,是我来中国最危险的一个夜晚,十几个又伤、又病、又冷、又饿的伤病员眼看就要死亡,可有一户老乡却拿出了埋藏了很久的包谷,分发给我们吃,这样我们才挺过那场灾难。可是第二天,我们的飞机来了,一顿燃烧弹炸毁了村子,那位不知名的老乡也被炸弹引发的大火活活烧死了。多么好的人啊,他们宁可自己饿死,也要救助我们的伤病员,不把我们当敌人看,可我们却对他们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简直是天良丧尽,惨绝人寰啊。”

    女军医说着、说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脸颊。

    雷鸣远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说实在的,我本不想参加这场战争,”女军医带着哭腔说:“我是被迫来中国的。我丈夫是个大佐,立了很多战功,我也是个军医,部队有命令,我只得随他来了中国。但我是下过决心、赌过誓的,决不向中国人开一枪。我内心只想多救护几个伤病员,尽到一个白衣天使救死扶伤的责任。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反战勇士,但我肯定是一个有良知的日本军人,我不愿意与中国人民为敌。后来,我丈夫死在了中国,尸骨和灵魂都留在了中国的上海,作了日本军国主义的牺牲品。这怨谁呢?我丈夫是跑到中国的土地上来杀人、放火才被中国人打死的,而不是中国人跑到日本的国土上把我丈夫打死的。因此,我不恨中国人,只恨日本军国主义者,是他们发动了这场非正义的侵华战争,害得我家破人亡。丈夫的死对我打击很大,我非常的痛苦,非常的后悔,但也悔之莫及,我知道这是我丈夫杀人太多遭到的报应。从此后,我对这场战争痛恨已极,厌倦已极。我目睹了日军在上海的暴行和在南京的大屠杀,受到了深深的惊吓和刺激,同时也使我猛醒。我看清了日军的残暴野蛮与灭绝人性。我决定留下来陪伴我那可怜、可悲的丈夫,也想为中国人做点善事,替有罪的丈夫积点阴德。”

    雷鸣远望着她诚恳的面容说道:“秀子医生,我同情你的遭遇,也知道你说的全是实话,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日本实行军国主义一定没有好下场。幸亏你猛醒了,不然,你就会被中国人民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雷先生,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吗?”立花秀子瞪着清丽的大眼睛诚恳地问道。

    “不用,您什么也别做。”雷鸣远宽慰地笑笑,“让我呆在这里,我就很满足了,您不会坚持把我送回监室吧?”

    “我?……不会的。我今天下午要去医院领药,可能很晚才会回来,你好好躺着休息吧。”女军医颇含深意地盯了他一眼,走出了病房。

    女军医走了之后,雷鸣远侧耳谛听,病房四周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声音。扭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正好走到三点整的位置上。

    他刚躺下,室内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相继走进了急救室,典狱长跟在后面,一面向卫生检疫人员交待着什么。雷鸣远一眼认出那个臂戴红袖标、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正是何许人乔装的,而另一个手提喷雾器、穿一身司机衣服的正是崔名贵。

    三人暗中互换了一下眼色。何许人煞有介事地对典狱长说:“对不起,狱长先生,我们消杀的时候,这里暂时不能让人进来。这是为了看守和犯人的人身安全。一会儿药不够了,我们还要回去取药。”

    “我知道了,取药的时候叫警员领你们出去。”典狱长嘟囔了一句什么后就离开了。

    病房的消毒工作开始了,闲人离开了,何许人和崔名贵装模作样地喷洒了一气。他们顺着走廊一间接一间地喷药。过了一会,他们回到急救室,趁外间没人,何许人一步踅上前来,把雷鸣远从床上搀扶起来道:“快快快!老雷,换上一件白大褂,跟我们从后门走!”

    雷鸣远顾不上身体虚弱,迅速抓起一件墙上挂的护士服,套进身上,并戴上了大口罩,跟着二人来到走廊上。幸好走廊上没有警员把守,三人顺着后门跑进后院停车场。

    一出后门,三人故意放慢脚步,有说有笑,大摇大摆地向一辆白色的厢式卡车走去。

    卡车前面虽有两名日军士兵在站岗,但没有理会这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

    何许人有点紧张,手一直插在裤兜里,紧紧地攥着一支小手枪,还好,看守没找他们的麻烦,三人终于顺利上了消毒车。

    崔名贵启动了汽车,车子驶到了门口,警卫示意要停车查检。何许人说是奉了典狱长命令去防疫所取药的。警卫问你们是哪个部门的,怎么没见过你们?这时一名警员说是市检疫所的,今天来喷药,让他们去吧,是典狱长让他们去取药的,警卫带着疑惑的神情放行了。

    崔名贵驾驶着检疫车出了大门,一脚油门轰到底,车子迅速汇入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之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