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各大中、英文报纸连篇累牍刊登报道,对此事大肆渲染。公众又是惊异,又是钦佩,又是好奇,一时引起了广泛的议论。这一切都被人到处叙说、传扬、印刷、评论,使得汇丰银行本来就不景气的业务更加冷落萧条。
英国领事对此十分震怒,责成警方限期破案。警方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马当先。马当先当然心知肚明,知道这件事肯定是雷鸣远干的,说不定何许人也参与其中,但他苦于抓不住二人的任何把柄,只留下一大堆令人扑朔迷离的线索,他只好懵里懵懂查了一通,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这两天,雷鸣远加紧了装箱步伐,正按部就班实施第二步计划。
法兰西银行二楼,许多板条箱子堆在地上,上百名工人们正忙于装箱作业,传来一片“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场面相当零乱,满地是纸屑和木板的碎片。雷鸣远和叶知秋背着手走来,四处查看着。只见几个工人正抬着一个很大的铜钟,铜钟被七手八脚放入一个长2米、宽1.2米的木板箱中,空隙处被放入棉絮和碎屑,最后再被钉上箱盖。
几十名巡捕在监督作业,有时工人们忙不过来,他们也上前帮助装箱。
已经装好的几十个箱子沿墙排列,为了不占空间,都被整齐地摞了起来。
雷鸣远走到两个箱子旁边,叶知秋向他使了个眼色,雷鸣远俯身查看见箱子底部,只见上面用粉笔画着小小的三角型的符号,他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佛经。二人交换了一下会意的眼色。
雷鸣远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间到了十点半钟。
这时,又一批木板箱子运到了,几十个工人抬着十几个箱子走了进来,放在二楼地面上,与那些正在装箱的箱子混在一起。
林浩然乔装成一名工人领班,穿着一身破旧的工作服混在工人中间。雷鸣远走了过来,突然,他指着两个箱子瞪起眼睛吼道:“这是谁抬来的箱子?啊,这木板都朽了嘛,这种箱子怎么能用呢?你以为箱子用来装破烂的吗?抬走,抬走!!”
林浩然装模作样走上前道:“巡捕大人,这箱子分明是好的嘛。”
“好个屁!我说了不能用,就不能用,罗嗦什么,抬走!快给我抬走!”雷鸣远指着那两个画着三角型符号的“箱子”厉声喝道。
“好好好,抬走就抬走。”林浩然指挥着工人们一起上前,抬起了那两个画着符号的“箱子”往外走去。
后院停车场里,林浩然和工人们把两个“特殊的”箱子放进一辆蒙着篷布的卡车后厢里,又从车上抬下另外两个空箱子,箱子被搬运工们抬上了法兰西银行的二楼。
装着箱子的卡车迅速驶离了银行后院。
半小时后,卡车驶进法华民国路的公寓停车场,白梅已经站地路边等候多时了。
卡车停下,林浩然从驾驶楼跳下,白梅迎了上来。
林浩然挤了下眼睛,白梅明白了他的意思。车后帆布打开,四个工人帮手把两个箱子抬了下来,抬进了电梯,老林和白梅也上了电梯,电梯升到三楼,白梅打开自家公寓的门,指挥工人把箱子抬进屋子里。
老林向白梅交待了几句,匆匆离开。
当晚,老林又来到白梅家。这时,雷鸣远刚从局里下班,已回到家中。
今天运回来的两个木箱子此刻已经打开了盖子,放在屋子正中。
老林低头看看满箱子佛经,赞许道:“老雷,你的计策真灵,一个偷龙转凤,就把两大箱子经书窃了出来,该给你记头功啊。”
白梅道:“是啊,多不容易啊,失散的一百卷佛经总算回到母亲怀抱了。”
老林叹道:“是啊,1800卷佛经总算合璧了,但难题也许才刚刚开始,我们如何才能把它安全运出上海?”
三人都沉默了。
好半天,雷鸣远沉吟道:“现在形势十分严峻,日本人的战时管制措施还没有取消,宵禁还没有停止,进出上海的各大路口都设有检查站,人和货物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显然从陆路出境根本行不通。如果从水路出上海,各个码头都有日本宪兵,对进出口货物查的非常严,这样大两箱子货物不可能不被开箱检查,而长江上有日本巡逻艇日夜巡逻,盘查来往船只,万一查出来,我们的一切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听说你们上次就遇过险,最后不得不把一百箱货物全部扔进了长江里。”
“是啊,”雷鸣远忧心忡忡地说:“所以不能轻举妄动,我们手里的可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啊,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确保它的安全!”
老林沉吟道:“你说的不错,一定要谋定而后动。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手里还有两张牌可以打,也许,我们可以利用国民党的那台被扣押的印刷机做点文章。”
“你的意思是利用何许人的组织和他们的货物?”
“对。何许人这次之所以会帮我的忙,是希望我能把海关扣押的印刷机还给他们,作为交换条件,他才找了崔名贵来偷窃佛经。现在佛经到手了,我也该兑现诺言了,印刷机是一定要还给他们的。但他们拿到机器后,也存在一个怎样出境的问题。”
“依我看,他们的印刷机比佛经目标更大,出境更加困难。”老林说。
“对。”
老林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忙了一天,你们也该早点休息了。我相信你会想出出境的妙计来的。”
雷、白二人把老林送出公寓,目送老林坐出租车离开。
夜深了,白梅已经上床睡觉。
雷鸣远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搅尽脑汁,苦思冥想着。他知道,满满两大箱佛经要想偷运出上海滩,逃过日本人的层层封锁和严密检查,虽然有相当的难度,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他试想过各种各样的思路和方案,但反复比较之后,别的办法都行不通,都有风险,唯一可行的就是“夹带出境”。
所谓“夹带出境”,就是把自己的违禁“货物”藏匿在别人的合法货物中偷偷带出上海。显然这是个可行的思路,但这个“别人的货物”是谁的货物?是什么货物?是印刷机吗?
他昨天已经派叶知秋带人去过海关,在运输古董文物时已将印刷机“顺便”运了出来,并已藏进了法华民国路一个地下秘室之中。但印刷机也属于违禁品,连它本身也需要“夹带出境”,它怎么能够藏匿佛经而不被日本人发现呢?
难题呀,真是个大难题。
苦思冥想中,雷鸣远似乎抓住了线头。有什么东西可以利用呢?他手头有这样的东西吗?他忽然想到了上次查抄山田的假钞工厂时,还扣住了一批假钞,那批假钞有整整五大箱,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藏匿点吗?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记起来了,还有一个叫滕森的日本人还没有释放,还关在租界监狱里,为什么不能利用滕森呢?哦,天哪,他感到脑中有一柄重棰在敲,神经仿佛一下搭通了天地线,豁然贯通了,那五大箱假钞不正是可以不受任何检查的“合法”货物吗?
“我怎么这么笨哪,一直就没想到,滕森和他的‘货物’是完全可以被利用的嘛。”雷鸣远在心中责骂着自己,他终于按到了整个计划的脉搏。但是且慢,滕森是什么人,是个狡猾万端的日本特务,决不会轻易咬钩的。怎么样让他心甘情愿地“夹带货物”还不会对自己的货物起疑心呢?这需要有一个圈套,一个障眼法,把他的眼睛彻底蒙蔽住,而这个设置障眼法的人,还非何许人莫属。
他想到了一个双层障眼法,“嗯,绝妙之计。”他在心里先夸了自己一下。一个天衣无逢的计划已经在他头脑中慢慢成型,前后勾连,最后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方案。雷鸣远反复推敲、斟酌,觉得没有漏洞了,决定照此计划行动。
他一把抓起了电话,要通了叶知秋的家。他让叶知秋立即开上卡车,同时带四个便衣赶到他家来。不到半小时,叶知秋的车到了。雷鸣远让他们把两箱佛经装上了卡车,他也跳上了车,向法华民国路的一个地下车库驶去。
不久,卡车开到了地下车库门口,雷鸣远下了车,和叶知秋的四个帮手把箱子卸了下来,搬进了车库。
那五箱日本人印制的假钞自从上次从地下工厂抄没以来,一直堆放在这间地下车库的角落里,外人都不知道。雷鸣远打开了假钞箱子,满满的假钞都在里面,只是最上面的假钞有些发霉变质了。雷做了个手势,几人开始七手八脚把里面的假钞全都起了出来,堆在旁边。
雷鸣远又把自己的箱子启开,把里面的佛经全都拿出来,再把它们一本本地平放在假钞箱子的底层,完了以后,在上面铺了一层油纸,最后在上面放上假钞,一直到放满为止,再盖上箱盖。
雷鸣远把几人叫过来,小声叮咛几句,几个便衣都明白了他下一步的行动,然后开上车去找何许人。
卡车开到何许人公寓的时候,天已大亮,何许人已经起了床。
听见前门急切的敲门声,何许人打开门,见是雷鸣远和叶知秋,他愉快地放进二人。
“雷探长,怎么一大早就跑来啦,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何许人揉搓着惺忪的睡眼问道。
“当然有好事喽,我是为那台印刷机而来的。”雷鸣远笑着说。
“哦,印刷机?这么说你已经把机器从海关里弄出来了?”
“那是当然。咱哥儿们从不食言。这次从汇丰银行窃取佛经,你老兄又出人、又出力,可是帮了大忙的,还吃了一种味道像大便的药,可没少受罪。俗话说‘善有善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今天还你一个人情,印刷机还给你,而且分文不取。”
“啊,还给我?好好好,分文不取,太谢谢啦!”何许人满脸喜色,双手作揖道:“我何某真是三生有幸,能结识你这样一位有情有义、两胁插刀的朋友,那是我的造化啊。我们站长这下子会高兴得蹦起来的,兄弟的脑壳也算保住了。好好好,印刷机在哪儿,我们一起去搬吧?”
“且慢。”雷鸣远盯着何许人的眼睛说:“机器还给你,不难,但你想过没有,你的机器怎么出得了上海滩呢?”
“这个嘛,我们也想过。”何许人知道这事情相当棘手,犹豫片刻道:“不瞒你说,我们在日本占领军中曾发展过一个内线,是个中佐,但不巧的是,这家伙被调走了,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更合适的内线,唉,难啊。”
“如果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呢?”雷鸣远笑望着何许人道。
“推荐一个人?谁?”
“这个人你不但认识,而且还是老朋友,他名叫滕森。”
“滕森?你说的是那个原水警巡逻队副队长滕森吗?”
“对,正是那家伙。”
“你怎么认识滕森的?”
“上次我们查抄了一间日本人开的地下黑工厂,滕森就是副厂长,现在他人还在我们法租界监狱里关着呢。”
何许人想起了那个留着小平头,长着三角眼、个头矮矮的滕森,笑言道:“不错,我跟滕森的确是老朋友,他还是我们的保护神呢。我和他也是不打不成交啊。”
“是老朋友就好办。”
“是啊。有一次我们用船偷运了十吨盐巴和布匹,船都快到三斗坪了,叫这家伙的手下查到了,把我给抓了起来。那叫一个险。后来滕森审问我的时候,我提出用五十根金条买条活命之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答应了,足见他爱财如命。以后回到上海,我多次贿赂他,请吃请喝不说,还经常带他四处吃花酒,孵混堂,逛窑子,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以后凡是我们的‘货’从长江上过,他都给开绿灯。后来听说他调走了,怎么,他被你们抓了?人真的在你们手里,你有什么好计划吗?”
雷鸣远莫测高深地说道:“滕森有五箱假钞在我手里,他一直被关在租界监狱里。从审问中得知,他的这批假钞是要运到三斗坪的,然后再从那里偷运进国统区,以达到扰乱国统区金融和市场的卑鄙目的。而你这部印刷机也要运到重庆,不是也要经过三斗坪的吗?”
“是啊,去重庆当然要经过三斗坪。”
“那么好,你把印刷机藏进滕森的假钞箱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可骗过日本人的水警检查站,可以安全地夹带出境,这样岂不省事?”
何许人闻言大喜,眼中金光灼灼,激动不已地说:“哎呀,好好好,好计一条,妙计一条,这样我就不发愁机器被查到了。可有一点,滕森这家伙……可不是吃素的,要论起心机和智谋来,他在日本人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他怎么才能相信我并且帮助我偷运机器呢?要知道,印刷机可属于违禁品啊,他要是知道我运的是印刷机,他是绝对不肯帮我的。他可是个铁杆儿的军国主义分子啊。”
雷鸣远狡黠一笑,俯身在何许人耳旁,如此这般地说出一番话来,听得何许人频频点头,最后,何许人说:“好吧,我相信你,我现在跟你去搬机器吧。”
“好,走!”雷鸣远向叶知秋使个眼色,大家一起走出何许人的公寓。
卡车带着何许人,开到了法华民国路那个存放印刷机的秘密地方,何许人打开箱子盖,掀开油纸,看见整部机器完好无损,通体油光锃亮,散发着阵阵油脂的清香,更是喜在心头。他们七手八脚把机器箱子抬上了卡车,车子开出来,不久,就来到了另一处隐蔽地点:地下车库。
打开了几道大铁门,机器箱子被抬进了车库。雷鸣远指着角落里的五个箱子道:“那就是滕森的假钞箱子,现在我们把印刷机拆解开来,再把零件藏进这些箱子的底层里去。”
一声令下,众人开始拆解机器。叶知秋叫来的都是熟练工人,不一会儿,机器就被拆解开来,分成了十几个比较小的零部件。叶知秋用起子撬开了假钞箱盖,把里面的假钞先搬出来,当然他没有碰到最下面的佛经。假钞被堆在一旁,再把用油纸包好的机器零部件一个一个放进五个大箱子里去,最后上面再盖上满满的假钞,最后合上箱盖,用钉子钉好。
至此,藏匿佛经和印刷机的工作已经完成。
雷鸣远用绵纱擦净手,对何许人道:“现在,我们去监狱见你的老朋友滕森吧。”
何许人心有灵犀,点点头,跟着雷鸣远走出了地下车库。
他们一起坐车来到法租界监狱。
雷鸣远先去拜见了典狱长,拿出一份事先伪造的有领事签名的释放信,交给了典狱长。典狱长认得笔迹,二话没说就同意释放滕森,遂领着他们来到了滕森的监室。
雷鸣远和何许人走进了监室,典狱长有意回避,退了出去。
只见滕森缩在墙角,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一双充血的小眼睛从半尺长的头发里射出一束凶光,紧张地瞪视着二人。
雷鸣远板着脸,指着身旁的何许人道:“滕森先生,你还认识他吗?”
滕森瞥了何许人一眼道:“认识,何组长嘛,老朋友啦,怎么,你是来给我送行的吗?”
何许人宽慰地笑笑,“哪里话,滕森君,我不是来送行的,我是来救你出狱的。”
“啊,救我出狱?”滕森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露出满口焦黄的牙齿,眼里迸发出几星生命的火花。
雷鸣远正色道:“滕森先生,本来嘛,你的罪行很重,开地下黑工厂,违法印刷假钞,使用假护照冒名顶替,这些罪行加到一块,按照法租界的法律是要杀头的,所以说移送司法只是个时间问题,严厉的宣判正等待着你。但是,你的这位朋友何探长不顾自身安危,决定出手相救。他屡次三番地找到我,反复向我求情,让我高抬贵手,放你一码。我要是不答应他呢,显得我不近人情,但我要是答应了他呢,我就要冒着徇私舞弊、执法犯法的风险。是什么促使我最后答应你这位朋友的请求呢?这个嘛,还是由他来亲口告诉你吧。”
雷鸣远把皮球踢给了何许人。何许人说道:“滕森先生,世上有许多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最后落到实处,不外乎就一个‘钱’字。你想嘛,我们当年走私违禁品,是为了钱,而你查禁违禁品,也是为了钱。我们成了朋友之后,生意越做越大,赚了很多钱,是的,很多,多到你无法想像。我们一直想找个机会报答你,但始终没有这种机会。但是这次不同,当我们听说你为了办工厂而落入法租界执法人员手中时,我们如坐针毡,再也不能坐视不管、袖手旁观了。人在患难之中,还能指望什么呢?俗话说的好,大话好说,小事难办,做朋友嘛,总得在关键时刻做点小事,不然在江湖上混,要朋友干嘛,你说是不是?我们决定拿出全部活动经费来拯救你出狱。因为我们知道,离开了你在长江上的关照和一路绿灯,我们在上海滩根本无法立足,生意就失去了保护伞和通行证。好在这位雷探长是个深明大义之人,是个生财有道之人,所以说,雷探长力排众议,四处斡旋,决定在移送司法之前,对你网开一面。滕森先生,我现在愉快地通知您,您,自由了。”
何许人说着,两手一摊,做了个滑稽的表情。
“啊,我自由啦?真的自由了么?”滕森不敢相信已经发生的一切。
雷鸣远从皮包里掏出一包资料,在手上掂了掂,翻着白眼说:“这是你涉嫌犯罪的全部调查资料,现在,它们成了废纸。”说着,他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着了资料,不一会儿,资料就变成了脚旁的一堆灰烬。
滕森上前一把抱住何许人,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热泪顿时夺眶而出。
“好朋友,我现在才懂得,什么是患难时刻见真情。你让我怎么谢你才好。”滕森含着热泪不停地拍打着何许人的后背。
“嘿嘿,没什么,不用谢,这是朋友应该做的嘛。”何许人故作谦虚地说:“我嘛,当然也有一事相求,不知滕森先生肯不肯帮忙?”
“帮忙?当然帮,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
“好,够朋友。是这样,滕森君,我有一些东西想带出上海,一时找不到路子,还不得不请您出手相帮啊,就像以往那样,嘿嘿,开个绿灯,关照一下。啊?”
滕森明白他的暗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地,包在我身上!你说吧,是什么东西?”
何许人诡秘一笑,压低声音说:“嘿嘿,老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些假币,上司让我把它们运到三斗坪,您看能不能放在你的箱子里一起运出去?纯粹借光嘛。您以前是管缉查的头儿,您的箱子谁敢查呀,嘿嘿,我想搭个顺风车?”
“顺风车?这个好说。没有问题地。”滕森慷慨地说道:“这正好让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滕森转头对雷鸣远道:“雷先生,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请开条件吧。”
“条件嘛,”雷鸣远舌舔上唇,翻着白眼道:“这年头一条人命决不仅仅值二十根大条吧,是不是?这还只是‘人头费’,如果连‘买路钱’加在一起嘛,四十根金条应该不算多,要知道,其中有一半是要打点上司的费用。”
滕森心里暗暗骂开了:“八嘎牙鲁,狮子大张口!这个假洋鬼子是喝法国人的尿长大的,敲起竹杠来简直不打草稿!”但他眼珠翻了翻,谄笑着说:“好说,好说,四十根金条不算多,不算多,嘿嘿,我出去后一定照付,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地。”
雷鸣远假装宽容大度地说:“好吧,我们一起去地下车库吧。”
典狱长走了进来,他已经办好了滕森的出狱手续,雷鸣远大摇大摆地带着滕森离开了监狱。
三人一起乘车来到了地下车库。
一进门,雷鸣远就指着角落里的五个大箱子道:“滕森先生,那是你的五个箱子,里面的假钞一分不少,现在完璧归赵,你可以把它们运走了。”
滕森笑眯眯地走到箱子跟前,拿起一柄起子轻轻一撬,箱盖就向上打开了,里面满满腾腾都是簇新簇新、绿油油的假币,滕森两只眼睛登时放出光来。
何许人过来说:“滕森君,我的假钞刚才已经放进去了,一共是五千万法币,就放在最上面一层,等船到了三斗坪,您把它拿出来还给我就行了。”
“五千万?没问题。”滕森翻看了一下,对何许人道:“这么说来,你地,要跟这批货一起走?”
“那是当然喽,为了确保安全,我必须时刻跟我的‘货’在一起,我可不想半途出点什么状况。”
滕森爽快地说:“没问题地,你连我都信不过吗?我也跟船一起走。”他转头对雷鸣远说:“雷探长,请用车帮我把这五个箱子运到英租界‘怡和码头’,我将从那里乘坐直达三斗坪的客轮。”
雷鸣远道:“好吧,我去叫人来装车。”说完,走出车库,向叶知秋和四个便衣交待了几句,叶知秋叫人开来了叉车,众人一起返回了地下车库。
不久,叉车将五个箱子铲起,在众人的帮助下装上了卡车后厢,滕森和何许人上了司机楼,叶知秋将卡车驶出地库,向英租界的“怡和码头”驶去。
四十分钟后,卡车来到了怡和码头。
守门的卫兵查验了滕森的派司,挥挥手放行了。车子直接驶进码头的货场,将五个箱子卸下。滕森对何许人说:“何探长,我先去打个电话,然后去买船票,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到三斗坪的客轮,请你在这里守着箱子。”
何许人知道他要给山田打电话,告之对方他已被释放的事,何说道:“您去吧,我在这里看守箱子。”
滕森离开了大约一小时后才回到货场,把一张船票递给何许人,“今天已经没船了,我买了明天‘顺风号’客轮的头等舱票,现在我们去办理货物托运手续吧。”
当晚十一时许,林浩然如约来到白梅家。
雷鸣远也已为白梅买好了“顺风号”客轮的船票。
雷鸣远把如何将佛经藏匿在假钞箱子里,如何编了个套子诓骗何许人,然后让何许人去释放滕森的经过向老林细述了一遍。
老林嘉许地赞道:“老雷,我算服你了,使了个双层障眼法,一个骗一个,把两个魔鬼套得死死的,连三十六计里都没有这么高明的计策。”老林又转头道:“白梅同志,你这次护送‘货物’北上,任务光荣而艰巨,为了确保‘货物’安全抵达目的地,我派了三名同志暗中随行保护你和‘货物’,你一上船即到三等舱找一个叫李全有的人,接头暗号我明天送你上船时再告诉你,李全有会对你提供必要的帮助。另外,根据我们安插在船务公司的内线提供的情报,滕森是用化名买的船票,他用的掩护身份是珠宝商人。他和何许人住在同一个舱室,头等舱508室,到时候船上一会定有日本便衣特务随行保驾,你要盯紧他,当然你也要注意自身安全。你过去和何许人是老熟人,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你上船时一定要化装,不要让他认出你来。‘顺风号’的终点站是三斗坪港,上级让我通知你,顺风号将在宜昌到三斗坪中间的一个名叫乐天溪镇的小型码头临时停靠,这时候,我川北游击队将向轮船发起突然袭击,游击队将登船抢夺这五个箱子,你们船上的四个同志要里应外合,配合游击队消灭船上的鬼子,确保抢劫行动顺利完成。任务明确了吗?”
白梅道:“明确了。”
林浩然起身道:“你们早点休息,明早八点半怡和码头上见。”说罢走出门去,雷、白二人一直把他送出公寓大门。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雷鸣远来到“怡和码头“,远远地看见滕森和何许人一起有说有笑地向轮船弦梯走来。
滕森头戴着獭皮帽,身着绸面皮袍,脚登一双黑底白梆的意大利皮鞋,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十足像个阔绰商人。而何许人身着长衫马褂,打扮得衣冠楚楚,流露出一副绅士派头。
滕森一见雷鸣远,热情招呼道:“啊,雷探长,您真是太好了,这么忙还亲自来送行啊,可见您是多么遵守信用。”
雷鸣远笑道:“贵客远行,岂能不送啊。我祝你们旅途愉快,一帆风顺。何探长,这一路您可要照顾好滕森先生。”
何许人笑道:“从今天起,我不当探长了,改行当保镖了。”
三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滕森抬手把一个牛皮箱子递上道:“雷探长,感谢您的关照,请收下吧,‘东西’都在里面。”
雷鸣远流露出贪婪的目光,道:“好好好,滕森先生也是个信守诺言之人。那我就不客气啦。”说着,雷鸣远收下了箱子。
三人有说有笑地顺着弦梯走上了轮船。
这时,白梅远远地走来。她今天穿着一件湖蓝色的丝绒旗袍,外面套了一件厚厚的白色毛线外套,围了一条粉红色围巾,脸上戴着一幅咖啡色镜架的老式眼镜,全身色调柔和大方,完全像个中学老师。
白梅顺着弦梯上到甲板上,甲板上早已挤满了许多旅客,男女老少,人声嘈杂。她不动声色地穿过人群,从雷鸣远和何许人身边走过,顺着外弦走到二等舱的入口处。
何许人没有认出她来。
她眼睛不经意地一瞥,突然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提着两个大牛皮箱子走了过来,与她擦身而过,进了二等舱门。白梅立即觉得这二人有点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只见那男士长着一头金发,面容英俊,穿一身铅灰色西装,洁白的领子上扎着蝴蝶结,浑身上下洋溢出一种艺术家独有的潇洒气度。那女士身穿西伯利亚式束胸猎装,乌黑的秀发盘起一个高高的髻,脸上透露出一种孤傲、冷漠的美。皮上装紧紧束着她丰满的胸部,脚上的红皮鞋勾勒出健美修长的双腿,脖子上围着玫瑰红的羊毛围巾,浑身上下显出一种妖媚、飘逸的风韵。
白梅愣在原地,她竭力想在脑海中搜寻那一男一女到底是谁,以前在哪儿见过,这时一个旅客碰了她一下,她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走进二等舱的走廊,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何许人始终不放心货舱中的那个五个箱子,“顺风号”刚出港不久,他就只身一人下到了货舱,来检查他的“货物”是否安全。
他向货舱管理和调度员出示了他的货物托运单,管理员带他来到在六号货舱八号货位,他看见五个大木箱子正静静地躺在原处,看样子一切平安无事。
想来有些可笑,他昨天晚上一步也没离开过这些箱子,连晚饭也没吃,生怕再出什么纰漏,他知道这些箱子的份量,甚至比他的小命还金贵。上次箱子被法租界扣留后,他和站长差点急疯掉了,四处托人,疏通关系,都无结果。军统的货物还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万一这事儿传到戴局长耳朵里,那他们的乌纱帽就算丢定了,他和站长都要接受军统“家法制裁”的厄运。幸亏他们瞒住了上峰,一丝一毫风声也没走漏,这才有了今天“夹带出境”的顺利局面。只要能顺利出港,平安运抵目的地“三斗坪”就有了百分九十的把握。想到这些,他心头一直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一路上有滕森罩着,根本不用担心日本水上巡逻队的检查。
他知道,“顺风号”要五天后才能到达三斗坪,到了那里,就是国统区了,江汉清站长已通过局本部安排了六战区的相关人员前来接应印刷机,然后沿着公路直抵重庆,他才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想到三斗坪,何许人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暖意在上升,每次从上海去重庆他都要经过那里,每次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可能是自己在日占区呆得太久的缘故吧。
三斗坪,人称“小宜昌”,虽然它只是长江中上游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但其战略地位相当重要。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以来,特别是武汉沦陷之后,长江中上游的水运联系就中断了,‘小宜昌’三斗坪却直接拱卫着陪都重庆,成了战时最前方的水陆码头和交通要冲。长江下游的货物都从陆路迂回经湖南津市转至三斗坪,再经长江入川,或从三斗坪越过长江陆运至襄樊。这里成了川、鄂、湘、豫等省物资集散地和转运站。长江上游江防司令部设在三斗坪,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也一度驻节三斗坪,中统、军统都在三斗坪设立了外联站。三斗坪成了国民党中央政府抗战的前线指挥中心。
三斗坪所处西陵峡宽阔江面,枯水季节仍有300多米宽,利于轮船停靠。国民党交通部,鉴于四川通往湖南的交通线被日军切断,修了一条通过湘西山区与长江上游相衔接的公路。三斗坪就在这条水陆联运的枢纽线上。因为具备这些有利条件,三斗坪甚至代替了宜昌港的地位,成了战时的前方港口,成为前线与后方、军需与民用物资的转口地。它保证了战时军需物资和兵员补充以及陪都重庆与长江中下游的交通联系。
在当前抗战的危急关头,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中央政府,确定了以四川为抗战根据地的战略构想和战略布局,并组织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把陪都重庆建成了一座适应战时需要的后方基地,保证了国家战时物资供应和军事防卫的正常运行,也奠定了战后国家经济文化复苏的基础。宜昌地区的石牌、三斗坪、茅坪等重镇,对蒋介石建立四川抗日根据地的战略计划,以及对宜昌西部的三峡南北连山地带尾击、侧击敌人的战略部署的实现,发挥了巨大作用。可以说三斗坪一带以其险要之势阻挡了日军西进的铁蹄。
三天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轮船已经过了武汉,下一站就是宜昌港。
晚上十点来钟,何许人看看对面床铺,滕森正在呼呼大睡。这家伙是个能吃能睡的主儿,自打上了轮船,他就始终处于半醉半醒状态,何许人一直好酒好菜地伺候他,喝完了酒两人一顿海吹神聊,接着就是呼呼大睡。一路上,日本水上巡逻缉查队对这条船查得很松,显然是滕森事先打过招呼了,只是在吴淞口、九江和武汉三处停船检查了一下。巡逻缉查队的人一登船,见了滕森就乱开玩笑,稀里马虎地随处看了看,连底舱都没去就离开了。
何许人蹑手蹑脚起了床,打开舱门,来到甲板上。他伸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此时正值严冬,长江上刮着凛冽的江风,江面上黑黢黢的,偶尔有一两艘轮船对驶而过,掀起巨大的浪涌使得“顺风号”有些上下颠簸。
何许人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越往上游走,江流越湍急,他伸手扶住栏杆,稳住了身体。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滕森的利用价值会越来越低。明天下午,船就到宜昌了。在宜昌港,接应他的人就会上船,等船到三斗坪的前一站,会有一个团的国军突然袭击“顺风号”,大队人马会冲上来抢夺印刷机。到时候难免有一场激战,何许人已为此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到时候他和这位老朋友滕森就会立刻翻脸,刀枪相向,一场火迸势所难免。他牢记“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秧!”的古训,必要时他得先动手,一枪把滕森送下地狱。不过,他想起这些年来的交往,屡次利用、欺骗和捉弄滕森,这个家伙还是很够朋友的,是个收了钱能办事的主儿,这下子要送他个“定心丸”吃,似乎还有些于心不忍。但又想到滕森的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是侵华日军的急先锋,对他就地正法,也是自己必然的选择。
何许人咬着牙和“友情”、“义气”和“良心”作了最后的诀别,盘算已定,他拉高了大衣领子,顶着呼啸的江风返回了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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